袭 击(下)

野王邑位于邯郸西南,原本属于韩国,后来被秦国侵占,遂成为秦国的领土。九月初,在野王与轵关之间的某段驿道上,一小队秦兵遭到了突袭,伤亡近半。这一小队秦兵的首领乃秦国名将蒙骜之子,蒙武。所谓虎父无犬子,蒙武于劣势之中奋起反击,手刃刺客首领。于是剩余的刺客阵脚大乱,纷纷溃逃。秦军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劲卒,在最初的混乱之后迅速恢复战力,很快将敌歼灭。

“蒙将军!伏弩手已生擒!”一名秦卒奔至蒙武跟前禀报道。

蒙武从躺在血泊中的妇儿尸体上抬起视线,脸部坚毅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越过秦卒,落到不远处五花大绑的伏弩手身上。那人和其他刺客一样,着赵国戎装,持赵国规制的兵器。

“说!是谁指使你们的?”蒙武面无表情,忍着怒火问道。

那人自被擒之后便一言不发,此时见秦将发问,咧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嘿嘿干笑了两声。

蒙武顿觉不妙,他一个箭步跨上前,伸手死死扼住对方的下颚,迫使对方张开嘴。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伏弩手已经咬破压在舌下的蜡封药丸,黑色的毒汁顺着他的唇角流淌下来。剧毒凶猛,转眼间那人整张脸变得乌黑,五官扭曲,双目凸出。尽管蒙武迅速击打对方的胸腹迫使对方吐出了剩余的毒汁,然而终究还是回天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俘虏断了气。

“可恶!”蒙武将刺客的尸体摔到地上,低低咒骂了一声。这群刺客显然是有军方背景的,而他还不至于愚蠢到怀疑这是赵国安排的刺客。

平原君绝对是这世上最想杀公子政的人之一。如今他正苦于应付燕赵之战,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刺杀秦国王位继承人。最关键的是,蒙武对赵廷放出的消息是走三川平原的大道,对方若尾随他的车队而来,亦不可能提前在这条山道设伏。

除非......刺客早就知道他要走野王—轵关道。

一想到这里,蒙武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他转过头,望着玄色马车边独眼男子的尸体,眸光逐渐深沉。

甫与对方交手,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人。

蒙武立刻走到尸体旁,伏下身子细看,同时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对方的身影。

这人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说不定是一位中高级的将官。若是以前在战场上交过手,他不可能不记得自己的敌人......

蒙武的目光落到对方的独眼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呼吸微微凝滞。

浮光掠影的回忆中,他的思绪回到六年前。

那时,公子异人从邯郸逃回咸阳不久,魏王为了讨好秦国特意将自己的妹妹魏莹嫁给异人。魏国的送嫁队伍抵达咸阳时,是吕不韦前往城门迎接,而蒙武正好负责城门周围的警戒。蒙武依稀记得魏国护送新娘的使者为颇有令名的公子牟,他不以吕不韦出身微贱,下马与吕不韦相谈甚欢。新娘的马车停在公子牟身后,车舆两侧涂着泥金的凤鸟纹。一名披甲戴胄的尉官手扶剑柄立于车旁,神情严正肃穆,犹如一头随时拔剑护卫主人的猎犬。

蒙武出于武将敏锐的直觉,多看了那位尉官一眼。想不到对方亦感受到蒙武的视线,侧目看了过来。目光交汇处,蒙武不由感叹:目光如炬如电,眼神犀利勇猛,对方亦是一位了不起的将才啊!

今日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他之所以一时没有想起对方,正是因为那双眼睛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很难与面前那只阴狠的独眼联系起来。

蒙武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对方睁着独眼,眼中的精气早已涣散。蒙武留意到那人的嘴角勾着一个满足的弧度,想来他至死都不知道己方杀死的仅仅是赵姬母子的替身。蒙武有些遗憾,独眼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他杀了对方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而在遗憾之外,蒙武又感到一阵后怕。

这次刺杀,很可能出自于魏国势力的授意。更进一步说,也许主使者就是魏夫人。蒙武接到护送赵姬母子回国的任务后,只去了东宫与太子和太子太傅商谈过入秦路线。魏夫人作为太子的侧室,窃听到密谈内容并不是不可能。魏夫人之子成蟜是公子政的异母弟,若公子政死在归国途中,秦国的王位继承权自然会落到成蟜身上。所以,魏夫人既有杀人的条件,亦有杀人的动机。

可惜,随着伏弩手的自杀,一切推测都变成了死无对证。

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刺客并没有真正得手。

此刻,蒙武不得不感谢李斯提出的建议。和公子政的替身同坐一车的先生,实际上是赵姬府中一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就在蒙武一行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外接受建信君的践行时,李斯带着赵姬母子悄悄从府邸的偏门出发,驾着一辆平民的小车往邯郸西北的武安而去。

在入秦一事上,不仅赵姬处心积虑地为嬴政找好了替身,李斯还提出了第三个入秦路线:从邯郸往武安,穿越太行山,过壶关,经长平至新田,再转水路直抵咸阳。

当蒙武从赵姬口中听到这个建议时,他脑中只有两个字,疯狂!因为那条路线,恰恰是当年长平之战时秦军的进军路线!

长平的黄土下,埋着数十万赵卒的尸体,乃阴气怨魂聚积之地。而李斯竟然提出,他要带着秦国的王位继承人,过长平而入秦!

“我儿命硬,不惧鬼邪!先生之所以提出这条穿越太行山的路线,是因为谁也不会料到我们会从长平入秦。加之先生曾随秦军在长平呆过一段时间,熟悉周边地理,正好可为向导。兵法曰出奇制胜,这一点相信蒙将军应比我这妇道人家更清楚吧?”赵姬似乎看透了蒙武的疑虑,不紧不慢地说道。

“然而长平毕竟是昔日战场,如今长平关又驻守着赵军,若夫人和小公子在过关时有个万一,蒙武担当不起!”

长平之战后,秦军攻占了整个上党地区,只是这种占领并没有持续太久。秦军败于邯郸城下后,赵军趁势又重新夺回了长平关。如今长平丹河以东为赵国势力,丹河以西为秦国势力。赵姬母子若要经长平入秦,就不得不通过丹河以东的长平关。尽管赵廷为嬴政颁发了通行文牒,却不能保证守关将士不会出于怨愤而截杀赵姬母子。

“先生与有名的粮食大商柳方於相熟,已托他拿到一份通商用的节(作者注1)。我母子二人将以商人家属的名义过关。”赵姬这么说着,将手边一个木盒推至蒙武面前。

柳方於之名,蒙武亦是听过的。此人是一位专门在各国贩卖粮食的豪商,七国国都的市场中均有他开设的粮店。甚至长平之战时,秦国军方的一部分粮草亦是由柳氏出借。

蒙武打开木盒,原来里面放置着一枚车节,其上错金文字严谨规整,的确是赵国的官方字体。

蒙武一方面惊讶于李斯准备得如此充分,一方面亦惊讶于赵姬母子对李斯的信任。尽管那枚车节看不出任何问题,蒙武还是无法同意这个建议。因为李斯终究只是一个楚国平民,他无论如何不能将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交托到这样一个人手中。

“夫人刚才所说的,末将恕难从命!”蒙武握紧置于膝盖上的手,断然拒绝。

赵姬此人,似乎天生懂得如何以柔克刚。随后,她若无其事地问起蒙武的两位儿子,恩威并施的手段最终使蒙武屈服了。作为妥协条件,蒙武派遣了两名最得力的下属同李斯一道护送赵姬母子。

兵法曰,以实为虚,以虚为实。既然主母态度如此坚决,他亦只好全力配合。只要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边,那么李斯那边自然就安全了。

此时,蒙武看着道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那辆倾覆的马车,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夫人和小公子,今日应该平安地度过壶关了吧?

李斯,蒙氏一族的性命可是在你的手上!

蒙武心里默念着,将手里的青铜剑入鞘,然后朝着剩余的下属吩咐道:

“将那两人好生埋葬了。”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缓慢地滑过涟香和佗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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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中,一辆简素的安车遭遇了来历不明的袭击。在那之前,两名秦卒装扮成仆役跟在安车边。他俩警惕性极高,几乎就在敌袭发动的同时,立刻向驾车的李斯发出了警示。

“敌袭!”

李斯一边冷静地通知车厢内的人,一边扬起马鞭,想要操纵马车加速前行。然而,敌人的速度更胜一筹。顷刻之间,两驾大型马车从后反超,横车挡在道路前方。

此地距离壶关已经不远了,道路一侧为峭壁,另一侧为悬崖,可谓十分险恶的路段。李斯见状,赶紧拉紧缰绳,迫使安车停了下来。

前方的车子立刻跳下十二名做商贾装扮的男人,假如不是他们手中的武器,恐怕人们只会把他们视作普通的商队。刺客均手持长剑,一步步向安车所在的位置靠拢过来。李斯暗中握住了袖子下的短弩,脑中快速思考着应对之策。

车厢内的嬴政睁大了一双眼睛,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俯身蹲在了车尾的门板后,左手扶着车厢上的门栓,右手握着短剑,准备随时跳车发起进攻。

就在敌人即将进入李斯的攻击范围时,两名秦卒抽剑冲了上去,与众人缠斗在一起。

“我们来挡着,先生快带人走!”

两名秦卒皆是蒙武特意挑出来的部下,属于精锐中的精锐。尽管刺客人数占优,一时间竟也被两名秦卒挡了下来。

“主母少主坐好了!”李斯当机立断,双手牵扯缰绳,催促马匹调转方向。很快,安车掉头沿着与壶关相反的方向急速退离。

车子左右摇晃起来。赵姬倚在车头,双手扶住厢壁,担心地唤了儿子一声。

“母亲护好自己。万不得已的时候,儿亦会加入战斗!”嬴政仍旧紧紧贴在车门后,保持着攻击的姿势。

刺客见安车掉头,立刻有四人登上大车紧追不舍。安车的速度不快,眼看着就要被对方追上。李斯在儒家就学时,御术仅仅好于最差的射术,仅仅是普通水平。此时他没有勉强增速,反而降低速度,使马车紧贴着山壁一侧行驶。同时,他抽出短弩,没有贸然朝后方射击,而是紧握手中等待时机。

降速的安车很快被大车追上,两车在险恶的山道并驾而行时,对方凭借大车的优势猛地朝安车撞去。

李斯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就在对方撞过来的瞬间,他迅速发箭,近距离下射中对方御者,那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拉扯缰绳便晕死过去。

轰地一声巨响,两车猛地相撞。小巧的安车整个倾覆过去,若不是侧方有山壁阻挡,恐怕已经被大车压倒在地。

剧烈的摇晃下,李斯被颠出了车头的位置,整个人滚落在地。刹那间,他头晕目眩,浑身的骨头仿佛散架一般,生出六脏五腑都快粉碎的错觉。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下意识地紧握着手中的短弩。

刺客的车子在失去控制的瞬间,有一人及时跳出了车厢。他稳稳落地,首先朝李斯的方向奔去。

李斯在剧痛中睁开眼睛,惊见一把剑直直朝他刺来!那剑来得又猛又急,显然是欲将他一击毙命。李斯来不及做出任何抵抗。

“死!”刺客的剑尖眼看就要刺进李斯的胸膛。

“先生!”

就在李斯即将成为剑下亡魂时,嬴政像一只敏捷的花豹,出其不意地从车后窜了出来。他从后方猛地扑向刺客,手中的短剑狠狠地没入刺客的腰间。那刺客的注意力全在李斯身上,冷不防被嬴政刺中要害,不由地双目大睁,面部扭曲,身体**了几下之后,直直倒在地上。

嬴政顾不得抽出短剑,无视了沾在自己衣上的鲜血,伸手想要将李斯拉起来。他刚弯下腰,李斯突然抬起手弩朝他射击。箭镞几乎擦着嬴政的肩膀飞过,嬴政目不斜视,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他抓住李斯手腕的同时,身后传来沉闷的声音——又一名从后偷袭的刺客中箭倒地。

嬴政脸上全然没有身处危机下的惊慌,调侃似地笑着问道:

“先生还起得来么?”

话音刚落,李斯深邃的眸子中掀起波澜,他手上猛地用力将嬴政拉入自己怀中,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就在嬴政刚才的位置,一柄长剑重重刺入土中。

还有一名刺客!

由于位置角度的关系,之前李斯并未注意到他的靠近。仓惶躲避之时,李斯的手弩掉在一边。刺客见一击不中,勾起嘴角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拔起地上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又朝李斯二人猛地刺来。

这次可真躲不过去了......

李斯微微皱眉,将嬴政死死护在身下,试图替他挡下一剑。

“政儿!”赵姬的尖叫声几乎贯穿了耳膜,李斯不由地合上双眼。

然而,那把剑并未如预期一般落下。李斯睁开眼睛,愕然见刚才的刺客俯卧在地,背部心脏的位置插着一把青铜匕,匕身已完全没入体内。赵姬惊慌地站在不远处,她的旁边多了一位斗笠男。斗笠男一手控制着赵姬使她动掸不得,另一只扬起的右手尚保持着飞刀的姿势。

是斗笠男救了他和政?

李斯带着疑问正要细细打量对方,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原来嬴政为了挣脱李斯,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猛踢了李斯一脚。李斯吃痛,瞬间松开手来。嬴政立刻从李斯怀里钻了出来。

“先生答应辅佐政,必须信守承诺!刚才的行径难道是要舍政而去?”嬴政怒气冲冲,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气急败坏地瞪着李斯,却发现对方毫无反应,目光径直落在他的身后。嬴政狐疑,转头看去,正好撞见那名斗笠男摘下斗笠。紧接着,他听见先生绷紧了嗓子的声音。

“你为何会在这?!”李斯不顾浑身疼痛挣扎地站起身。他转头四顾,神情焦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主人差我来给你传个话,不想撞见一出好戏。”斗笠男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剑,剑鞘上满布镀银菱形纹,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如果信陵君魏无忌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认出那个男人正是他过去的心腹,朱亥。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韩非的仗身,彘。

李斯没有在彘周围找到韩非的身影,他迅速扫了嬴政一眼,接着又防备似地看向彘。

彘出现在这里,说明自己的行踪一直在韩非的掌握之中。自己为嬴政规划的“狡兔三窟”的归国路线,以师弟的布局能力,轻易就能推测出来。

如果韩非师弟有意刺杀嬴政,恐怕政现在已经是地上的一具尸体了。

李斯的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

注1:古时由帝王或政府颁发的用于水陆交通的凭证,有车节和舟节之分。具体形制可参考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战国时期青铜仿竹节形“鄂君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