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 妹

一辆小型的马车在大宅的后门外停了下来,涟香从车内下来,手里提着一个三层食盒。她轻轻敲了三下木门,门应声而开。涟香朝开门的秦卒点了点头,闪身进去了。

她穿过后庭的廊道,来到厨下。因为早过了昼食的时间,厨娘都去休息了,因此厨门也关了起来。涟香正要敲门进去,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回来了?”赵姬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从廊道那头走过来。她微笑着注视涟香,语气中透着亲昵。

涟香点了点头,几步迎了上去。

“夫人怎么到这边来了?厨下这种地方可不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赵姬打断了。

“涟香忘了我们刚被卖入翠玉楼那会儿,还是我拉着你半夜溜进厨下偷食来着?”赵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什么时候我就不能进厨下了呢?”

短短两句话勾起了涟香的回忆。她和鸣玉皆出身于贫民之家,年少时便被父母卖入翠玉楼。涟香刚进翠玉楼时才刚过八岁,而鸣玉也仅仅是比她大一岁而已。卖入翠玉楼的女孩根据资色,分为三等。上等作为舞姬来培养,中等授予各色乐器,教习音乐,下等则被安排到厨下帮厨或从事洒扫缝补浣衣等杂活儿。涟香和鸣玉都被选作舞姬,因常在一起训练,关系变得极为亲密。

翠玉楼为了让未来的舞姬们保持身材,每天仅为女孩们提供一碗稠粥和青蔬。有一次涟香实在饿得睡不着,夜里裹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睡在同一个房间的鸣玉发现后,拉着她偷偷溜入厨下偷食。第二天庖厨发现少了食物追查下来,鸣玉主动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无论他人问什么,鸣玉始终坚称是自己肚子饿才一个人跑到厨下偷吃的。事后鸣玉不仅被罚在雪地里多练了三个时辰,其后三天亦不得食,导致原本就纤瘦的人更是瘦了一圈。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从年少时,鸣玉就常以阿姊的身份对涟香多有照顾。即使后来鸣玉成为翠玉楼乃至整个邯郸的第一舞姬,与涟香的感情亦没有什么变化。

“那件事,奴婢怎么会忘呢?夫人对奴婢的恩情......”

赵姬叹了一口气,竖眉故做嗔怪地说道:

“涟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私下相处的时候,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直呼其名就是了。”不等涟香反驳,她侧目瞄了一眼涟香提在手中的食盒,幽幽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呢。那边情况还好吗?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是。夫人......玉姊姊放心,涟香今天过去已经做好了安排。对方......亦很高兴。”涟香紧了紧手里的食盒,抬头看了赵姬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

“玉姊姊,关于入秦之事,李斯他真的值得信赖吗?”她早在与李斯重逢那一天,就将自己与李斯过去的那场交易对赵姬和盘托出。

邯郸之战中,涟香暗中出卖吕不韦。她原本以为赵姬知道了实情会很失望,不想赵姬听完后神色安然,只是淡淡问道:

“涟香为何要出卖吕不韦?”

涟香低下头去,咬了咬牙才说道:

“吕不韦当初为玉姊姊赎身时,信誓旦旦地说要对姊姊好一辈子,谁知姊姊嫁给他不到一个月,他转头便将姊姊送给了别人。亏玉姊姊对吕不韦一片真心,涟香......涟香实在为姊姊不值。”

赵姬拉过涟香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被卖入翠玉楼后,取名为鸣玉。玉自身不鸣,经人叩击才会发出脆响。整个邯郸城中,真心为一个名叫鸣玉的女子鸣不平的,大概只有涟香一个人了吧?”她欣慰地轻拍涟香的手,就像年少时那样。

“我和吕不韦的事情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值一提。况且,吕不韦亦没有食言哦。”赵姬嘲讽似地笑了笑,“他的确是对我好。试想想,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世上还有比秦国太后更好的身份么?”

“可是......”涟香还想要继续说什么。赵姬摇了摇头,制止了她。

“其实吕不韦和嬴异人的死活,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只要政儿活着就行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涟香,吕不韦将我送给嬴异人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被他人掌控人生,不如登上高位掌控他人的人生。我和政儿一定要顺利回到秦国。所以,涟香你要帮我。”

涟香回握住赵姬的手,目光灼灼。

“玉姊姊想做的事就是涟香想做的事。无论任何情况,涟香都站在玉姊姊一边。”

那一天,涟香暗暗发誓,为了助赵姬母子入秦,她愿意做任何事。而赵姬的确交给她一个特殊的任务。也许是小公子本人的福运,那件事比想象中进展得顺利。唯一的纰漏,是涟香提着食盒出去的时候被府中的先生李斯撞见了。

如果涟香遇到的是其他什么人,随意搪塞几句大概就过去了。偏偏她碰上的是见微知著的李斯,事情自然就没那么容易糊弄了。

李斯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却暗中生了疑心跟踪过去,意外发现了涟香的秘密。

这也是蒙武将军到访的那一天,李斯和赵姬展开一场密谈的直接原因。而在那场密谈中,李斯不仅当着嬴政的面揭穿了赵姬的打算,甚至提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计划。这个计划太过大胆,以至于涟香到目前为止内心仍充满了不安和怀疑。

赵姬将嬴政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她不可能会答应李斯的计划。然而,从未当面忤逆过母亲的嬴政突然站起身,以一种力排众议的气势站在了李斯一边。

“政相信先生的判断!所以,请母亲也相信政的判断!”

涟香清晰地记得赵姬那时的神情。她眼中首先闪过惊讶,接着泛起意味深长的涟漪。赵姬转头又深深地瞄了李斯一眼,漆黑的眸子闪烁着隐晦的微光,似乎是在衡量着什么。最后,她将目光重新落回了嬴政身上。

“政儿全心信任之人,亦是为娘全心信任之人。为娘答应李先生的提议。”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过涟香并不像小公子那样信任着李斯,李斯在邯郸之战中分明是平原君府上的座上宾,如今却又成了小公子的先生,实在让人搞不清楚他的真正意图。

想着明天就要启程,如果让那样一个意图不明的人随同夫人和小公子入秦,无论如何都让人放心不下。

涟香将食盒从右手换到左手上,轻咬着下唇直直看着赵姬。

与涟香紧绷的神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姬充满自信的笑容。她语气轻松地说道:

“吕不韦和异人顺利逃离邯郸,是李斯有意放过的缘故。我虽然不知道李斯这么做的真实意图,不过他既然在助赵的同时给了秦国继承人一条生路,很可能是为自己的将来谋划更多的可能。”这么说着,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嘲讽般的细小弧度。

“我十五岁与吕不韦相识,从这位豪商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即人如鸟兽,逐利而动。吕不韦助异人,是认为那位落魄的秦国王孙奇货可居。李斯助政儿,难道不也是和吕不韦抱着同样的心思?如果李斯想在今后的秦国有所作为,就必须全力保我母子的性命。这亦是他不惜性命将我母子救下的原因。只要有政儿在,李斯就绝对值得信任。入秦一事,他若将一切赌在政儿身上,我鸣玉就将一切赌在李斯的智慧上。”

涟香凝视着眼前野心勃勃的赵姬。当她谈论着将来时,那对桃花眼中的火焰是涟香从未在鸣玉身上见过的。涟香不由自主地被赵姬眼中的火焰吸引。那团燃烧着生命的火焰是如此动人,又是如此危险。她像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

“玉姊姊既然说到如此份上,那么涟香就姑且相信李斯吧。”她这么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提梁握得更紧。

一定,一定要助玉姊姊登上那个更大更高更华丽的舞台。

作为邯郸第一舞姬的鸣玉身在舞台上时,无疑是最耀眼和夺目的存在。而作为秦太子夫人的赵姬,她最耀眼的舞台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翠玉楼。

一位地位卑贱的舞姬如何能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后呢?这在过去是涟香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事情。然而赵姬的存在,给了涟香一个美好的梦。尽管这个梦不是她的,她却甘愿为这个梦付出生命。

涟香朝赵姬点了点头,笃定地说道:

“玉姊姊一定会迎来母仪天下的那一天!”

赵姬回以温情一笑。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完全卸下了面具,恢复了鸣玉最初的模样。

不过这样的旧日温情亦是十分短暂的。很快赵姬敛去了笑容,沉声嘱咐道:

“我命蒙将军前来商议要事,他正在前厅等候。涟香放好食盒之后亦过去一趟吧。政儿午前偷跑出去见了燕太子一面,此时在李斯房中罚抄秦律,你不用去叫他了。有我这位主母在,蒙将军终究还是会听我们的。”

“是。”

待赵姬走远之后,涟香推开厨门,将食盒置于土台上,依次打开了三层食盒的盖子。里面都是空的,不过还残留着食物的气息。涟香从缸中舀出清水,将空盒清洗了一遍,重新盖好盖子置于木架上。

接着她退出厨房,关好门之后,将额边垂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从容地朝前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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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坐在下首,坚毅的面孔阴云密布,嘴唇的线条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他置于双膝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难以置信地仰视着上首斜靠着凭几的赵姬。

“夫人刚才所说的,末将恕难从命!”他断然拒绝了赵姬的提议。

赵姬早就猜到蒙武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不慌不忙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斜着美目扫了蒙武一眼。

“将军是不信任李先生,还是不信任......我这位赵国女子?”

妩媚的声音十分悦耳,落在蒙武耳中却如一道惊雷。他赶紧拱手一揖,急切说道:

“末将绝无此意。李先生和夫人的提议尽得兵法之妙,末将佩服不已。只是护送夫人和小公子是末将的职责,如果末将不能将亲自将夫人和小公子安然无恙地送置太子面前,便是失职之罪!”

赵姬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问道:

“按大秦律,将军失职之罪该当何?”

“按律当斩。”

“那么,若将军不能将我们母子平安送回咸阳,按大秦律该当何?”

蒙武瞪着眼睛愣了片刻,随后才埋首回答:

“按律当斩,夷三族。”

赵姬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她的目光越过蒙武,落到厅前的庭院中。

“听闻蒙将军有两位儿子。不知令郎叫做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面对赵姬突然转换的话题,蒙武虽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

“长子名恬,十岁。次子名毅,八岁。”

赵姬点了点头,眼中的脉脉温情像极了每一位慈爱的母亲。

“政儿从小在邯郸长大,不熟悉秦国风俗,待回国之后能否让将军的两位儿子做政儿的玩伴呢?在赵国,与政儿年龄相仿的朋友只有燕太子丹,原本我这个当母亲的还在担心政儿回国后会不会少许寂寞。如今有蒙家的两位令郎相伴,相信政儿一定会很快适应秦国的生活。”

“蒙武在此多谢夫人对蒙家的信任!”

“蒙将军不必多礼。我爱自己的独子,就像将军爱自己的两位儿子一样。试问一位母亲又怎么会故意将自己的爱子置于危险之中呢?我何尝不是左思右想,万千思虑之后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要知道,我母子回国之事,天下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呢?又有多少心怀鬼胎之人想将我母子二人杀死在路上。我所担忧的,蒙将军明白吗?”

蒙武猛吸了一口气,垂头答道:

“末将明白。”

赵姬满意地合上眼睑,又缓缓睁开,眸中春水如镜,映出蒙武一身威武的铁甲。

“这件事唯有蒙将军才能做到。若没有蒙将军的配合,我们母子二人绝不敢踏上归国之路。”

轻柔的话语像雪花悄然落地,前厅中陷入一片沁凉的沉寂中。

蒙武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他抬起头正打算开口时,侍女涟香的声音传了进来。

“夫人,涟香来了。”

“等你好一会儿了,进来吧。”赵姬目视涟香走进来,笑着吩咐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涟香你了。你带蒙将军去做准备吧。”

“是。”

赵姬转而又看向蒙武,表情虽然还是柔和的,眼神却多了几分不由分说的强硬。

“蒙将军,我母子二人的性命就拜托给您了。”

说完,她拢了拢肩上的披帛站起身来,径直朝后室走去。

蒙武注视着赵姬离去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俯首应道:

“蒙武谨遵夫人吩咐。”

这位赵国夫人,看来远不像外表那般柔弱。她对秦国来说,究竟是福是祸呢?

蒙武跟着涟香走出大宅时,不由自主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