雠 龙
清晨,狱卒打开牢门,目光在女囚身上流连,如同品鉴着某件精美的玩物。同时,他将两碗发了霉的稀粥置于地上,态度轻浮地说道:
“来食!”
他的动作极为粗鲁,单手将破陶碗用力按到地上。散发着馊味的稀粥因此**出了不少到碗外。狱卒对此视而不见,猥琐的目光再次向女囚所在的位置飘去。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咀嚼对方的美貌,一只脚伸来狠狠踢翻了两只陶碗。
“滚!”伴随着陶器碎裂的声音,一个仿佛从冰窖中冒出来的声音在狱卒头顶响起。狱卒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哆嗦。他蹲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起身,不得不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跟前的那个身影。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张与女囚颇为相似的精致面孔,五官虽然同样称得上是漂亮的,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他从未料到,在大牢中见惯了穷凶极恶的囚徒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孩给吓得汗毛倒竖。
狱卒并不清楚这对女囚和小孩的身份。她们是昨日深夜被平原君下令投入大牢的,带人过来的官吏还特意吩咐,要将两人秘密关押在最特殊的独立牢房中。此后又过了个把时辰,宫里传来旨意,命将两人严加看管,明日午时秘密处斩。
啧!命不久矣的死囚,胆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不识好歹的东西!要知道,就算是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贵胄公卿,一旦入了这天牢,亦不过是一条可怜的蝼蚁,任人宰割。
狱卒勉强咽下一口唾沫,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意识一旦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中,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伴随着羞辱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的面孔因忿恨而扭曲,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愤然跃起,单手拽住了孩童的衣襟。
“竖子,你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吧!”说着,他抡起拳头便要向对方稚嫩的脸孔揍过去。
“政!”赵姬尖叫一声,冲了过来想要撞开狱卒。不想那狱卒先一步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地嚎叫起来。
赢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利刃上沾满了鲜血。此时他眼中的杀意比手里的兵器更令人胆寒。他像猛兽盯着猎物那般死死盯着地上的狱卒,目光扫过对方肚子上刚被捅出的血窟窿,冷酷地挥剑甩掉了刃上的**。
“滚。”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音量不大,却足够让躺在地上乱滚的人听见。
“来人.......来人.......”狱卒一手捂着肚子,挣扎着往牢门外爬。
赵姬被这突发状况震慑住了,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她发现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嬴政,或者说是嬴政从未在她这位母亲面前暴露出的另一面。赵姬的目光从嬴政阴沉的面孔移到他右手紧握的短剑上。那是一把可绑在胳膊上,便于隐藏的短小兵器。她不知儿子什么时候开始随身携带这种利器。
一夜之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了她的预想。她现在仍然不解,为何自己引诱栗腹攻赵的密事会被平原君知晓。
半夜上门的朝士似乎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们来得极为迅疾,见人后亦不讯问什么,径直将赵姬母子塞入车子带到了大牢里。也许是这个逮捕过程太过匆忙,也许是朝士们根本没将孤儿寡母放在眼里,他们并没有对赵姬母子采取搜身之类的措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嬴政得以在狱卒的拳头落下前,抽出那把藏在袖中的短剑刺伤对方。
此时,狱卒的哀嚎声不仅引来了其他四名狱卒,甚至惊动了正好过来视察的掌囚。牢狱是阳光照射不到的暗世界,而掌囚总管整个大牢,官阶虽流于下品,却是这个暗世界的最高实权者。可以这样说,司寇根据律法判定囚徒的生死,掌囚则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让囚徒生不如死。
随着掌囚一声令下,两名狱卒冲进来制住了嬴政。成年人的优势显而易见,嬴政没有挣扎几下便被挟制着双臂跪倒在地。即便如此,嬴政亦一声未吭,执拗地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掌囚,目光森然如刀。
掌囚牛直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矮壮汉子,原本是下级军吏,邯郸之战后因功授予了官职。他在这牢中担任掌囚已有六年,对付不服管教的囚徒颇有些手段。此时他扫了一眼受伤的下属,脸上没有怒色,反而是转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嬴政。
“小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他的面孔在阴暗的牢房中显得更加阴冷,连声音也是冷飕飕的,仿佛从黄泉之下冒出来的催魂之声。“不过你好像不太懂规矩......”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朝嬴政走去,途中还不忘吩咐身后的另两名狱卒。
“把伤者抬出去,叫个疡([yáng])医过来看看。”
待牛直走到嬴政跟前,蹲下身捡起了嬴政掉落在地上的短剑。他来回翻转着剑柄,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难得的上品。”
他一手持剑,另一手突然拽住了嬴政的右胳膊,逆着关节稍稍用力一扭,一瞬间仿佛能听见那条胳膊发出了筋骨错开的细碎声音。
嬴政猝不及防,痛苦地闷哼了一声,随后却不甘示弱地瞪着眼睛,咬牙不吭一声了。牛直不动声色地加大力度,不慌不忙地等着嬴政求饶。出人意料的是,即使他快要将对方的胳膊折断,嬴政也仅仅是铁青着脸咬紧牙关,而那双眼睛中的火焰却是越燃越烈。
牛直眯起眼睛,他突然觉得若任由那火焰蔓延下去,定会烧着自己。他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于是牵动嘴角嗤笑了一声。
“小子,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只要进了这个牢门,一切就得由我作主!我不要你的命,反正明日午时就是你的死期。刚才你伤了我的下属,所以我就用这把短剑割你一块肉好了。”说着,他举起短剑,作势要朝嬴政的胳膊上剜下去。
“是妾指使儿子刺伤了狱卒。大人有什么惩罚,就冲贱妾来吧!”
原本僵立在一侧的赵姬此刻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扑过去抱住了牛直持剑的右手。牛直恼怒不已,用力一甩胳膊,将赵姬摔倒在地。不知是不是磕破了唇舌,赵姬的嘴角缓缓淌下一丝嫣红的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母亲!”从掌囚出现后始终未发一言的嬴政终于失声喊了出来。他仰头怒视牛直,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寒气。
“我要杀了你!”
此话一出,嬴政旁边的狱卒立刻伸出手按在嬴政后脑上,一把将他的头按在湿冷污秽的地上。额头撞击坚硬的石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这一声惊醒了赵姬。她抬眼朝嬴政的方向看去,只见猩红**顺着嬴政白皙的额角流淌下来。赵姬的眼睛因刺痛而睁大了半分。
牛直脸上挂着恶质的笑,晃动着手里的利刃。
“不识好歹的东西.......看来不仅要割肉,还要割掉你的舌头。”
赵姬顿时心惊肉跳,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她一下子撑起身子看向掌囚,露出一个魅惑人心的笑容:
“求大人放过吾儿,贱妾愿为大人做任何事。”
嬴政闻言,挣扎着想要说什么。无奈狱卒从颈后扼住了他的脖子,嬴政呼吸困难,拼尽全力只能发出短促的呼气声。
牢内光线昏暗,牛直这才注意到赵姬的容貌。他明显地一愣,手中的利刃亦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你是......翠玉楼的鸣玉?”
赵姬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眼里的笑意如春水般**漾开。她原以为当年见识过她舞姿的男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原来这邯郸城中,仍有记得她鸣玉的人。而且,对方就在这座监牢之中。看来她的运气还没有到头。
“你不是嫁给一位外地豪商了吗?”牛直讷讷问道。
“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赵姬垂下眼眸,未尽的话里含着无限悲凄。
牛直皱眉,然而一瞬间之后他又舒展了眉头。当年的邯郸城第一舞姬对他来说,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他不知鸣玉是犯了什么事打入大牢,但他知道世事难料,曾经的高岭之花如今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的目光游移着,从赵姬转到嬴政身上。紧接着,他一把撸起嬴政袖子,扯下了绑在他胳膊上的剑鞘。
牛直无视了嬴政眼中的凶狠,他满意地站起身,迅速将剑入鞘,插入了自己的腰带中。随后,他转头看向赵姬,语气感慨。
“说起来,当年和我一起到翠玉楼观舞的同伴们都先后在长平、邯郸中战死了。翠玉楼也早就关门了.......真是没想到,今日还能与故人重逢。”他停顿了一下,落在赵姬脸上的目光意味深长,“不知鸣玉能否陪我两个时辰?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重温邯郸第一舞姬的风姿。我虽然不能放你们出去,不过还有那么一点点能力,可以保证你们母子在行刑前过得舒坦些。”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兀自笑了起来。
“你.......”嬴政额头青筋爆出,他竭尽全力从牙齿里挤出一个字,随即便感受到脖子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强烈的窒息感使他满脸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面部。
赵姬不动声色地瞥了嬴政一眼。当她的视线落回牛直身上时,嘴角勾起了一个妩媚的弧度。
“妾任凭大人吩咐。”
不到最后一刻,她是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的。只要她的儿子还活着......
很快,牢房中只剩下嬴政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在散发着恶臭味的晦暗空间里徘徊。强忍着喉咙深处的血腥味,嬴政趴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孔,唯有指甲在监牢的石砖上划出几道狰狞的血痕。
“杀.......杀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眸子中燃烧着焚天大火。
至今为止,他与母亲在赵国所受之辱,誓要赵人百倍、千倍奉还!
“.......不过你得确保自己能活到那一天。”赢政的脑海中,蓦地响起李斯说的那句话。
赢政抬起头,灼烈的目光穿过牢门,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
“若天命在我,我便死不了!一旦让我逃出牢笼,有朝一日我必将邯郸城踏为平地!”
他是龙。这世上,没有能够困住他的囚笼。如果有,他必将践踏它!焚烧它!!摧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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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宽阔的道路上疾驰。李斯坐在封闭的车厢中,闭着眼睛倚靠着厢壁,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单纯地合眼沉思。
驾车的御者是毛府的仆役。他受主子吩咐,要亲自将李斯送回齐国的稷下学宫。马车从邯郸东门出城之后,很快到达了第一个歇脚处。从邯郸通往齐都临淄的官道五里一亭,十里一驿,十分便利。齐国商业发达,商人们常常游走在这条大路上,或往齐国出售马匹皮毛,或从齐国购入海贝珍珠等。李斯远远听到商队的马铃声和嘈杂的人声,他缓缓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摇晃的车厢内,李斯伸手按住了喉结两侧的人迎穴。不大一会儿,李斯便出现了气息不畅,头晕目眩的症状。他稳了稳心神,往前探出身子打开了车厢的前窗。
“宋伯,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前日风寒未愈,稍微颠簸便头晕不止。”他的语气虚弱,身体似乎处于极度不适的状态。
御者闻言,立即拉紧缰绳降低了车速。他略微回头扫了李斯一眼,果然见他脸色苍白,额上虚汗涟涟。
这可如何是好?
宋伯为难地皱起眉头,犹豫起来。出发前,主人特意叮嘱他出城后不得逗留片刻,至少马不停蹄地行驶三十里之后才可停车休息。宋伯转念又想,李斯是府上的客人,既是主人的故友又是两位少主的先生,若是李斯在回齐国的途中风寒加重,他岂不是更担待不起?
这么想着,宋伯终于还是将车停了下来。他跳下车,转到车厢后面,想将李斯扶出来透透气。谁知刚打开车门,他便感觉大腿冷不防被什么东西刺中了。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宋伯身子一歪,倒在了车厢下。
李斯轻吐一口气,慢慢从车厢深处走到了门边。他一手拉着厢门的绳子落到地上,另一只手端着一把桃花图案的手弩。
“抱歉。”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宋伯背到了车厢里。接着,他拔掉宋伯腿上的弩箭,扯出一块布包扎了伤口。田茵的弩箭涂了即刻致人昏迷的药膏,相信一两个时辰之后宋伯会自己醒过来。
李斯做完这一切,不慌不忙地走到亭边的某处店家,雇了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
“从邯郸北门入城。”他在上车之后,对御者低声说道。
再度回到封闭的车厢里,李斯闭眼揉了揉晴明穴。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那对眸子清明如许,透彻得不含一丝杂质。
他承认自己在刚听到嬴政下狱的消息时的确是慌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在毛遂说出嬴政即将在明日处决的一刹那,他终于在巨大的恐慌中意识到嬴政对自己的意义——那个人是无可取代的。
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位散发着耀眼光辉的君主,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站在天下之巅的。不久之前那位质子还是一块隐隐发光的璞玉,转眼间璞玉已化为一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和璧了。
千古难遇,然而他却在不期然间遇见了。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氏之佚女。(作者注1)
李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屈子的诗句。遇见的喜悦与失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犹如雪水滴落到燃烧的炭炉上,呲地升腾起一团滚烫人心的白气。
他想起韩非曾说过,圣王不世出,庸主却层出不穷。然若法术势三者合一,即使中人之主,亦能开创不世之功业。好比身体羸弱之人手握宝剑,善用外物,便能斩铁如泥。
那么,若得到宝剑的不是中人之主,而是一位千古之君的话,那人又将开创怎样宏大的基业?
李斯安静地坐在车厢内,黑暗中唯有两只眼睛闪耀着惊心动魄的光彩。
无论如何,嬴政不能死。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以急促的节奏连续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当这个声音由疾转徐,又由徐转无之后,车前传来御者的声音。
“到了。”
李斯下车掏出一吊钱,让马车继续等在这里。之后才他转头看向前方大树环绕的豪宅,只见高悬的门匾上写着“建信君府”几个大字。
要说这偌大的邯郸城内有谁能救嬴政的话,除了建信君赵栾恐怕就没有第二人了。
李斯眼神一沉,迈步朝大门方向走去。不想刚走出几步,树后突然窜出一个影子,开口即朝着李斯叫了声先生。
注1:出自屈原《离骚》,意为“我在天上观察四面八方,周游一遍后我从天而降。遥望华丽巍峨的玉台啊,见有娀氏美女住在台上。”屈原诗句中多次出现“求女”的情节,这里的求女即为求有娀氏之佚女。关于“求女”的喻意有多种解释,其中一种说法即以求女比喻追求明君,表达诗人对君臣相得的期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