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 动

深宫之中,一位老侍从坐在案前,案头上放着一支玉柄麈尾,案中是一方锦帕,老人俯首正在锦帕上奋笔疾书。

他头戴黑帻,款式是宫中寺人常用的那种,额上满布皱纹,须眉皆白,双眼狭长细小,双颊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从袖中露出的小半截手臂宛如枯枝,几乎看不出水分的滋养,手腕处的骨节十分突出,顺着那骨节往上,两条青筋突兀地附着在手背的骨头之上。

这样的老人,初看一眼让人顿生怜悯。但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他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衰弱。他运笔的手很是灵活,起承有力,笔锋刚健,仅从他写的字来看,还以为是出自于壮年者之手。他写得很快,完全没有停下来略作思考的情况,可见他头脑清醒,思路敏捷。

屋子内很是安静,除了他再无二人。这里是远离王宫中心的一处僻静小院,是专属于他的一方小天地,是他勤勤恳恳数十年,从君王那里所得到的赏赐。他到这个小院来的时间很少,因为他基本上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不过,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他还是会到这里独处片刻,享受一下难得的宁静。

将要写的东西写好之后,郭参谨慎地将内容重头至尾浏览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他才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活动了一下筋骨。之后又重新回到案边,确认锦帕上的墨迹已干,他便小心翼翼地将锦帕折叠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不及人半个手掌大的小铜匣,铜匣上挂着一把枣核大小的铜锁。

他将锁取下,打开铜匣,将折叠好的锦帕放进去,然后将它锁上了。

很快,老人从小院出来,往西北方向走去。穿过两道圆形的拱门,眼前现出一座小石桥,桥身上浅浮雕着麒麟的形象。不知是不是累了,他在石桥下坐了一会儿,休息片刻之后才慢悠悠地离开了。

这个地方原本是一个小庭院,有人工开凿的水池、假山、亭榭,后来因为新王在宫城北边建造了更大规模的园林,这里逐渐人迹罕至,虽不至于荒废,但实际也差不远了。

老人的小院靠近这里,是他自己的选择。年纪大了,经不起喧哗热闹,他看中的正是这里的安静。因为路程不是很远,他有时也会到这里逛逛,权当散一下步。奇怪的是他离开没多久,这里罕见地又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宫人,脸上还带着些稚气。也许是进宫没多久,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也许这里就是他偶然间发现的秘密花园。

他似乎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最后也在雕刻着麒麟形象的石桥边停了下来。他倚靠在桥头,俯视着桥下的河水,碧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他年轻的面容。不知为何他咧嘴笑了一下,然后跨过石桥,从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开了。

落叶重重叠叠地铺满了石板小径,在人走过的时候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当人远去,一切又归于沉寂,仿佛这里从未有人造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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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独坐在屋中,熏烟袅袅,如云似雾,平日里闻惯的香料气味今日不知为何让人觉得烦闷。也许是为了转换心情,他站起身来走到廊下,眺望着远处。

远处的青山绵延,黛玉之色使人见之愉悦。他深呼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原本烦闷的心情逐渐平息下来。

昨日,出使齐国的使节带回了令人失望的消息:即使赵国承诺献出十五城,齐国仍是拒绝了赵国借粮的请求。据说起初齐王的态度原本是倾向于赵的,并且爽快地口头答应了借粮一事。可不知什么缘故,齐王却在一夕之间改变了主意,且态度决绝,无论之后赵国使节如何游说,皆无动于衷,最后甚至不再面见使节。无奈之下,使节只得回国复命。

一听闻这个消息,平原君赶紧进宫觐见了赵王,一番议论之后,出宫已是深夜。他没有片刻耽搁,又连夜将马服君赵括请到了府中。

“平原君深夜召括,是为粮草之事?”不等他开口,赵括一语中的,似乎心中早有准备。

平原君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可谓凝重。军粮的筹措一向是由他来督办的,眼下的状况即使他不明说,相信赵括也是十分清楚的。

“平原君,括斗胆有一问。目前国中可筹措的军粮,尚可支撑多久?”

平原君迟疑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瞬间,面对即将出征的长平主帅,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也无法隐瞒。

“仅余一月之粮。”短短一句话,仿佛有千斤重似的,他回答得异常艰难。

长平前线四十万大军,两年多的消耗,使粮食储备本就算不上富余的赵国迅速空虚下去。平原君四处调集粮草,所得也不过寥寥而已。更严重的是,民间的粮食价格飞涨,在某些地区,甚至出现了缺粮的百姓抢夺粮食的**。

“明白了,平原君只管将这一月之粮运往长平即可。”相对于平原君的忧心忡忡,年轻的将军显得异常平静。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他的眉头甚至连皱都没皱一下。

他镇定的表现使平原君心中莫名地升起了某种希望。

“你的意思,难道一月之内可破秦军?!”说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有些激动地半撑起身子,热切地望着赵括,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奇迹般的回答。

谁知赵括尴尬地挠了挠头。

“久经沙场的廉颇老将军尚不能一举退秦,平原君高抬括了。”

难掩失望之色的平原君颓然地坐回席上。这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即使是他的父亲赵奢在世,恐怕也无法做到的。

为今之计,难道真要如之前廷议的结果,硬着头皮派出使者向楚、燕等国借粮?

远水难救近渴,况且成功的几率又十分渺茫……哎,姑且一试吧。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将平原君心中的想法看透了,赵括一开口便切中要害。

“赵以六城贿齐尚不可得,何况楚燕?今赵正处于危难之间,又不知将如何勒索于赵?”

平原君无言以对。赵括所说他又何尝不知,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左右为难之际,却见赵括离开座位,抱拳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

“括虽不才,不能承诺一月内取胜,唯有一事可向平原君保证,三月内我必破秦!”

他的眼神清明,语气坚定,平原君颇有些感动,赶紧将赵括扶起。

“本君了解你,你能那样说就一定会做到的。不过,国中的粮草实在支撑不到三月……”

“此事无须忧心,括自有办法。”他说得如此自信,平原君不得不狐疑地盯着赵括来回看了好几遍,他实在不清楚眼前这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心中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远处的浮云在青山中投下薄薄的黑色影子,随着太阳的移动而在山间游移着,仿佛轻柔的绸缎拂过。当日光西斜,那影子也随之消失在青山的尽头。

一阵喧闹声将平原君从昨夜的回忆中唤醒,哦,现在这个光景,已到了他门下的食客们进餐的时间。粮食啊粮食!三千食客他赵胜还能应付。可四十万人之粮,他要到哪里筹集?

他的脑中又浮现出赵括带着狡黠之色的笑脸。

“小暑之后,便是夏收时节,国中缺粮的危机介时自会解除。而平稳市价,安抚民情,皆要仰仗平原君了。至于此间粮草供应的问题,实不相瞒,括有一位朋友暗中相助。”

而到底是哪位朋友,昨夜赵括没有继续谈论下去。他离开之后,平原君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而今天一整日都觉得烦闷,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哈哈哈,大爷我的实力可不是吹嘘出来的,你要是不服气,明天我可以再跟你比试一场。”外面的喧闹声中夹杂着门客爽朗的笑声。

似乎被那笑声感染了,平原君的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他走下回廊,打算今日与门客们一同会餐。

无论如何,现在赵国和他都只能相信和依靠那个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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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服君府的马厩内养着上百匹马,根据马的优劣,马厩相应地分为了上中下三等。最上等的马厩宽敞舒适,每一匹马拥有自己独立的马圈,并各自配有专门的马夫照料,食用的是最上等的草料和菽麦,饮用的是山上运来的泉水,连配备的马具也无一不是雕金画银,精美异常。

黄昏时分,在外训练的马儿都回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出现在上等马厩内,他抱着大捆的草料,一一投放到马槽内,一边喂马他的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绿耳,我知道你最爱吃了,但不能吃得太多了,要是长得太胖,就要降到中等马厩了,到时候你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草料了。”

“哎呀,蒲梢,你别添我的脸了,我最近来的时间少了,你没怪我吧?”

“纤离,我听说你前段时间病了。看看都瘦了不少,我特意加了你最爱吃的青草,你可要多吃点。”

诸如此类,仿佛对亲密朋友所说的话,看得出那孩子与这里的每一匹马都很熟。

荆轲并不是马服君府内的马夫,他最初去马厩是为了照顾一匹叫龙烟的马。这匹马通体雪白,姿态优美,行走的时候步伐矫健,奔跑起来迅疾如风,是上等马厩内最耀眼的千里马。

龙烟生性高傲,整个马服君府能靠近它的唯三人而已。除了它的主人赵括之外,平日里负责照顾它的是相室王全。这也难为他了,因为连经验最丰富的马夫也应付不了发起脾气来的龙烟。而荆轲竟然能和龙烟相处融洽,这是赵括也觉得奇怪的一件事。

总之,王全不在府中的日子,照顾龙烟的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荆轲身上。假如是其他的活儿,荆轲一定会各种抱怨,独独这一件,他毫无抗拒地欣然接受了。谁让他和龙烟是好朋友呢?照顾好朋友当然是他应该做的。

刚开始,他只是负责给龙烟喂喂食、洗洗澡、聊聊天,一来二去,他跟马厩内所有的马都混熟了。后来就算是王全在府中,他一有空也会跑到马厩那里看望他的朋友们。而最近,他却很少出现在马厩,原因无他,因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纠缠龙烟的主人身上了。

今天荆轲再度现身,让他居住在马厩中的朋友们感到兴奋和愉悦,纷纷做出亲昵的举动与他打招呼。唯一让荆轲觉得失望的是龙烟不在马厩内。

不知道又被它的主人带到哪里去了?荆轲愤愤然地想。

那样想的时候他的嘴巴稍微嘟起来,鼓鼓的腮帮子上一道血痕清晰可见。

“嗖——”

甩开对方纠缠的同时迅速反击,这是他最擅长的攻击方式,却被对方轻巧地挥剑化解了。在他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凌厉的剑锋划开空气,呼啸着在他的耳边掠过。在那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当意识重新回到他的身体中,他感到背上的汗水已完全濡湿了衣衫,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而与之相反的却是左脸上的灼疼感。他抬起手臂往脸上一摸,手指上的红色让他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原本想利用反击取胜,谁知对手早以将他看穿,在他反击的时候再反击之,真是讽刺!

假如实力不济,就让他把命留在这里。那家伙是玩真的……

他握着剑的手心也在出汗,不知为何,平时挥动起来轻巧自如的木剑此刻却觉得越来越沉重。

“怎么,怕了吗?如果怕了的话,就趁早投降吧!在这里丢了小命可划不来啊。”

“嘿嘿嘿嘿嘿……”不知道是刚才赵括的那一剑刺激了荆轲,还是刚才的话刺激了他,他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笑得两个小小的肩膀一直抖动着。

“可惜小爷我长这么大,世上还没有出现过让我害怕的东西!”

他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木剑上。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那他扬名天下的英雄梦岂不遥不可及?果真如此,他宁愿如赵括所说的,现在就把命留在这里。

“既然小鬼有这样的觉悟,那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赵括将手中的剑插入剑鞘中,他迈开弓步,侧身做拔剑之势,这一次,他要一招致命。

切!刚才那两招也没见你有什么顾虑啊。

荆轲一边腹诽,一边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第二招伤到了他的脸,第三招或许真的会要了他的命。事到如今,他只有背水一战。

习武场上鸦雀无声,有人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上的两人,生怕一个眨眼便错过了生死之战。

踏着风声,左手侧的荆轲率先发起了攻势,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速度和敏捷的身手,借着助跑之力,他要使出贯入全身力量的一剑。

只要接下对手的三招即可。这最后一剑,他不会被动地等着对方攻来,他要先下手为强。

赵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在等着对方的靠近。

愚蠢,简直是来送死的。他冷冷地想到。这最后一剑,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在贴近对手身体的一刻,荆轲突然改变攻击方向,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下蹲后又迅速弹起,自下而上使出赌上性命的一剑直直朝着赵括的咽喉刺去。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的确让赵括吃了一惊,他上半身迫不得已地向后仰倒以避开锋芒,那剑锋几乎擦着他的脖子掠过。

高手之间的对决,攻防的转换只在一瞬间。赵括便是这样的人,他的眼神在拔剑的一刻变得异常凌厉,一道寒光闪过,观战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落。再定睛一看,抬手格挡的荆轲,手中的木剑被斩成两截,连着剑柄的一端尚留在他的手中,那张残留着稚气的圆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显露出一丝惊恐。

锋利的剑刃朝着他的头落下去。

“啊~”人群中有人不忍目睹这一幕,别过了头去。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刚才别过头的观众敏感地察觉到四周气氛的诡异,他回过头重新朝着比武场上望去。

那孩子双脚死死地踏在地上,两腿有着微微的颤动。脚边的地面上,是连着剑柄的那一半残剑。他双手合掌,举过头顶,硬生生地接下了对手的一剑。

“空手接白刃。”赵括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小幅度。他收回了剑。

“不拘泥于手中的武器,懂得舍弃。小鬼故意露出破绽,让我斩断你手中的木剑,其实就是为了引诱我出剑。一步险招,稍有不慎,你就命丧黄泉了。”利剑入鞘,他将剑递给了荆轲。

“不过这种以退为进,先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求胜的做法,倒是很合我的胃口。小鬼,这把剑属于你了。你就跟着我去见识一下地狱吧。”

荆轲接过赵括递过来的剑。不知为何,看着此刻站立在他面前微笑的赵括,他的心中竟产生了真心想要追随的冲动。他紧紧地握着那把剑,郑重地朝着赵括点了点头。

荆轲摸了摸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昨日的那场比武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当时尚不觉得,事后却是一阵冷汗。

上等马厩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马圈,面积不大,比其他马匹的待遇明显降低了不少。不知为何在上等马厩中有这样格格不入的一个地方。

荆轲照料完其他马匹,最后才走到这里。一匹未成年的小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迫不及待地伸出头来,在他还未靠近的时候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叫着。

荆轲将草料放下,然后亲昵地摸了摸小马的头。那马儿也将头靠在荆轲的脖颈处磨蹭,惹得他咯咯地笑起来。

这是属于他的马。明天,他将带着它踏上战场。

交易达成,出征在即。表面平静的赵国,一切都在蠢蠢欲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