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 射

从齐国都城临淄的稷门外直通向稷下学宫的大道上,有一座高七丈的石阙门。分立于大道两侧的左右阙门上,刻着两条螭龙,龙头位于阙门的上端,朝着稷门的方向。龙身蜿蜒着自然垂下,尾巴刚好在阙门的底部朝学宫的方向翘起。这道石阙门是稷下学宫的正门,穿过这道石阙门就进入了学宫的范围。石阙门是界限的象征,没有实际的门所具有的开闭功能,它意味着,稷下学宫对所有人都是开放和自由的。

通过石阙门,道路的左侧放置着一个大型的日晷,是与石阙门一样质地的青石料作成。圆形的晷面斜置在整块石料砌成的方形石台上,晷面直径三十二寸,圆心的位置竖立着铜制晷针。这样的日晷,在稷下一共放置了十二处。学宫的中心广场,正北面就放置着一个。

此时此刻,日影正落到晷面上申初的刻度上。这个时间,各家各派的日课有些已经结束了,这其中也包括了诸子百家之一的名家。

在名家求学的青书,随着十几名同门从学馆中走出。他个子不高,穿着青色的长襦,长襦上没有什么纹样,但是看得出来,衣料是中等的布帛。青书的右手抱着两捆竹简,左手抬起袖子挡在面前,大概是还没适应学馆外刺目的阳光。他脚步匆匆,虽然有同门邀他去市集逛逛,他也摇头拒绝了,他想回到寮舍把手中的竹简再仔细研读一下。

青书住在中寮,回去的途中一定会经过学宫的中央广场。早上通过广场的时候,那里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青书知道这些人大都是去看竞射的。

除了辩论,青书其实还爱好射箭。只是青书射箭的技艺并不怎样,连矢的话,青书最好的成绩也只是射中了四箭而已。青书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进入稷下之后,就放弃了射箭的爱好,专心于提高辩论的技艺。

当很久没有拿起过弓的青书再次路过中央广场的时候,终究还是没能抵住人群中爆发出的喝彩声,他将原本是右手抱着的竹简改成双手环抱,之后,便一头钻进了观战的人群。青书的个子小,试了好几次,结果都是被拥挤的人潮给推了回去。在最外围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依然只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人头。青书不知道比赛的状况,向旁人打听,对方也爽快地予以回答。

竞射采取淘汰制,每一轮的比赛两人决胜,胜利者晋级下一轮。为了得到传说中的美酒“绝饮”,整个稷下有超过三百人参加。上午的淘汰赛过后,下午的参赛人数骤减到了二十人,目前正要进行最后一场比赛。也就是说,竞射场上只剩下最后两名射手了。

啊,一定得想办法看一看!这样想着的青书,偶然瞥见了广场北面的日晷。作为学宫的公共设施,日晷是不允许攀爬的,青书很肯定那里没有人。只要爬上去,躲在倾斜的石质晷面的后面,既能很清楚地看见比赛,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打定主意的青书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采取了行动。当他爬上日晷,朝比赛的场地望去时,决赛的鼓声已经有节奏地连续敲击了起来。他正好目睹了一支离弦之箭划破空气,死死钉入靶心的一幕。人群中再度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和掌声。

射出这一箭的是一个头戴章甫之冠、身穿儒服的男子,粗一看跟稷下众多的儒生没有什么差别。然而再一细看的话,会发现他那看似普通的儒服,竟然是极为高级的锦袍,腰间的黑色系带边缘,压着两圈金丝。青书认得这个人,正是这次竞射最有可能取胜的齐国贵族——公子成。青书认得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当今齐王的弟弟,而是因为他那精妙绝伦的箭术。

青书刚到稷下还没有成为名家的门生时,曾经短暂地上过儒家的课。儒家六艺中的射,传授五种射术的技巧,分别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不管其中的哪一种,只要有公子成在,授课最终只有一个结局,即变成公子成的个人表演。正是亲眼目睹了公子成的技艺,青书才完全下决心放弃了箭术。他相信,某些事情必须是要有天赋的,而公子成就是具有那种天赋的人。

青书看了看靶子,毫无意外,箭靶的中心现在有四箭。让青书吃惊的是,另一个靶子竟然一箭也没有射中。在淘汰赛中,击败上百的对手而跻身决赛的人,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的水平。难道因为决战的对手是公子成,就完全丧失了信心,以至于发挥不出正常的水平了吗?

与公子成并排而立,相距五步的高大男子,着褐色布衣,系褐色头巾,腰别一把青铜剑,胡子拉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怯意,拉弓射箭的动作甚至给人一种过分轻松的感觉。

青书疑惑间,第五箭也射了过来,这次掌声中夹杂着唏嘘,公子成连中五箭,那一位则保持着稳定的水准——仍然是一箭未中。青书感到一阵失望,虽然不认为稷下有能够战胜公子成的人物,好歹也应该有几分实力吧。早知是这样无聊的比赛,不如当初就直接回寮舍温书。青书怀着懊丧的心情,准备从日晷的石台上下来。

“请等一下!”

意料之外的一声大喝,差点让青书从石台上摔下来。他及时抓住了倾斜的晷面,稳了稳神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名身材颀长的白衣青年从观战人群的最前排走了出来,在所有人的惊愕中径直走到了宋相子的座前,躬身施了一礼。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广场一片寂静,急促的鼓声停止了,连两名射手也放下了手中的弓,回头张望着。

原来不是对自己说的,青书松了一口气。他躲在日晷后,探出半个脑袋。

“楚国李斯失礼了。在下认为这次的竞射没有任何意义,希望先生取消比赛。”

白衣青年随后说的话让整个广场瞬间**起来。

稷下的先生,有齐国授予的大夫官职。一般而言,李斯的这种行为绝对是以下犯上,治不敬之罪。不过在稷下,学子当面质疑先生的事却很普遍,稷下先生也大都不予追究。面对眼前这个叫做李斯的年轻人,宋相子神态如初,平静地问道:

“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从何说起?”

“请问先生,这次竞射的奖品是不是绝饮?”

“是。”

“那再请问,绝饮是不是在方案上的青铜卣里?”

“是。”

“先生虽然这么说,却只是先生自己的说法。如果这次竞射的奖品是一只羊,先生却牵来了一只狗,那么大家立刻就会知道,因为狗和羊都是大家熟悉的东西。”

“然而绝饮是传说中的珍品,楚国三至宝之一。就连我这个楚人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相信在场的人之中除了先生,恐怕都和在下一样,根本不知道绝饮是什么味道。把齐国的酒,燕国的酒,魏国的酒混合在一起,那么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酒,假如这时有一个人指着这个酒对别人说这就是绝饮,别人也一定不会怀疑。青铜卣里若不是绝饮……恕在下冒昧,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能肯定这个竞射的奖品就是绝饮的话,那么这场比赛岂不就是毫无意义?”

广场上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宋相子身上。宋相子抬手摸了摸下巴垂下的一缕花白胡子,淡淡地笑了,“此事不必担心。决定举办这次竞射时,老夫已经请了齐国的酒正验证过了,确是绝饮无疑。验证之后,青铜卣就暂时保管在齐国酒府,今天早上由酒正从酒府中取出直接送到稷下。酒正此刻就在现场,他可以证明老夫所言非虚。”

“那请先生请出酒正,在下对他的验证之法存有疑虑,想与他当面对质。”没有丝毫犹豫,李斯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势向宋相子再施一礼。

所谓酒正,是专门负责造酒与供给的官员。此外,还兼掌管各种酒的配方以及产出支出的档案。朝廷所属的酿酒作坊,由酒人、浆人负责造酒,而作为长官的酒正,则辨别其酿出的酒是否符合配方的味道。

宋相子请齐国的酒正来进行验证,其实是非常恰当的做法。如果是一般人,听到酒正已经验过,或许就此打住了。李斯不退反进的行为,宋相子也不由暗暗吃惊。

“狂妄小子!酒正已经验证过的话,李斯为什么还要质疑呢?作为一个国家的酒正这样专业的人才,对酒的了解难道还不及你这个普通的稷下生吗?”宋相子突然变了脸色,严厉地呵斥着面前的年轻人。

李斯刚才因为恭敬而垂下的头此刻抬起来,面上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双眼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宋相子。

“宋相子熟知各国典故,一定知道楚国和氏的故事。楚国的玉人是识玉制玉的专家,卞和是楚国的一介平民。然而卞和献出的宝玉,玉人却认为是石头。假如认为专家的话才是对的,那岂不就是楚国的厉王和武王,错失了的宝物难道仅仅是美玉吗?”

“哈哈哈,李斯自比卞和吗?”宋相子怒极反笑。

“不敢不敢。在下是个肤浅之人,只愿意享富贵,不愿意刖双足。”

“哼,好一个肤浅之人!李斯既然是楚人,那么是否听过这个故事?楚国有一位贵族祭祀后,剩下一壶祭酒,于是赏赐给他的门客。奈何门客众多,一壶酒不够众人分,遂商量在地上画蛇,谁先画好谁就独享祭酒。一人先画好,拿着酒壶正要喝,又面露得意之色,说:‘我还能给它添上脚呢!’谁知蛇脚还没画好,另一个人已经画好蛇,他一把抢过酒壶说:‘蛇本来没有脚,你怎么能给它画脚呢?’说完仰头饮尽了壶中酒。想要卖弄才学,反而弄巧成拙,大概说的就是这类人吧。”

“宋相子擅长讲故事,然而却不懂得这个故事真正的含义啊。这个故事要谴责的不是画蛇添足的人,而是那位赏酒的主人。一壶酒不足,却要赏给众人,引起下人们争斗之心,这是一错。既起争斗之心,又不能公平执行,这是二错。谁先画好蛇谁就得到酒,这是事先确定好的规则。第一个画完蛇的人,自他画完那一刻起,酒就属于他了。不管之后他再画什么,是添上足还是添上角,都与比赛无关。实际上能力最强的人却没有得到赏赐,那么之后,还有谁会尽全力为主人效劳呢?正是位居上位者不懂得正确地赏罚,天下才会混乱不堪。”

宋相子赞许地点点头。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地生气,伪装出怒意只是想试探一下李斯。很显然,李斯对“画蛇添足”的一番解说让他觉得很有趣。他叫出了酒正,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广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衣的年轻人吸引住了。本来是全场关注焦点的两名射手,被完全遗忘在靶场上。之前意气风发的公子成,垂下的右手仍紧握着弓,脸上带着愤然的表情。而另一名射手,弓箭已经扔到了地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禁不住揣测,这过分的轻松究竟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还是出于他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