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 恶

稷下没有夜课,诸子百家的学堂在落日之后便淹没在浓浓墨色中。唯有打更人定时的巡逻带来一点儿火光,小小的微光照亮一个小小的角落,伴随着更声打碎一地宁静。不过那终究是短暂的浮光,转眼即逝。

稷下的夜,属于寮中挑灯苦读的学子。点点的星光之外,其余的地方大抵是幽暗沉静的。

然而,今晚似乎有些特别。

位于稷下北面的儒家杏坛,入夜后仍旧是一片灯火通明。本应空无一人的地方,站着十数名宫廷卫士,均手持火把,分立杏坛两侧。杏坛前的空地上,一条白灰画出的直线十分醒目。白线后的六个人穿着各异,看起来均非供职宫廷之人。名曰坛实为亭的建筑入口,为五级的大理石台阶。台阶右侧站立一位宫廷的卫士长,而台阶左侧站着一个八字胡的男人,他是学宫祭酒荀子的家宰,名叫陈章。此刻陈章微微侧过身子,朝着白线后的六人点了点头。

“先生已在坛内等候各位多时,请各位登坛吧。”

这六位分别为第一组到达的韩非,韩非的随行仗身。第二组到达的马适,小鬼。第三组到达的毛渊,李斯。

学宫祭酒要招收弟子的消息,吸引了稷下乃至整个临淄城数百人应试。鹿门前的告示,牛山上的机关迷宫,以及杏坛前的白线,要通过荀子设下的考验仅凭勇武与智慧或许是不够的。为了成为稷下之首荀子的弟子,六个人甚至赌上了性命,以绝不放弃的毅力通过了三重考验,从数百人之中脱颖而出。

六人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资格踏入杏坛,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儒家的掌门,究竟还有怎样的考验在等着他们,答案就在那五级台阶之上。

与牛山洞穴前签下生死状的顺序一样,韩非首先登上了台阶,其次是他的仗身。不同的是,这次马适占据了第三名的位子,而之前在生死状上署名第三四位的毛渊和李斯,则是按照到达杏坛的顺序排在了第五第六位。

最后踏上大理石台阶的李斯在步入杏坛前,回头看了一眼被他和毛渊超越的两人。不知是因为体力方面的原因还是心理方面的原因,也许两者皆有吧,此刻两人都倒下了,伏在那条仅仅一步之遥的白线上,唯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双肩泄露出主人不愿面对众人的懊丧与不甘。

对某些人来说,今夜恐怕注定无眠。一些人尚留在临淄城中,还有一些人被拒绝在鹿门之外。

李斯将目光收了回来,他的头发仍胡乱地披散着。

自己狼狈的样子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吧。

然后,他迈开步子,坚定不移地走了进去。

亭外杏林投下斑驳的阴影,今晚的稷下没有一丝风,罕见的闷热。

===========

被称为杏坛的亭子内没有光源,不过从外透入的光足以在近处看清亭中人的模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怪异的眉毛,眉尾顺着额角垂到了脸颊边,粗看还以为是落到眼前的两缕白发。眉毛下的眼睛总会让人误会是闭着的,其实是太小罢了。长须与那对眉毛可谓绝配,胡须被细致地分成两股辫在了一起,长长的胡辫从下巴一直垂到胸口,辫子的末端用一条黑色的丝带系住,使人过目难忘。尽管须发皆白,丝毫不给人苍老的感觉,反而觉得对方是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者。

跟想象中严肃的儒家先生不同,长者的脸上一直挂着亲切的笑,仿佛邻家一位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人,如果不是早已知道他是荀子,实在难以想象,之前那些刁钻甚至极其危险的考验,都是面前这位微笑的老人策划和设计的。

六个人都恭恭敬敬地上前向学宫祭酒行了礼,然后分列两侧站立着。对年轻的他们来说,这一日足以称作他们不长的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日了。从天未亮便启程前往牛山,在牛山的某个洞穴中耗去整个白昼,经历生死考验走出洞穴的时候已是日落西斜的时辰,接着又狂奔回稷下,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每一个人应该都极度疲乏了。恐怕现在能这样笔挺地站立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然而,他们终究不是普通人。此时此刻,能站立在杏坛中的每一个人都可称作不平凡的,尽管极度疲乏,他们的大脑却出奇地保持着清醒。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地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考验,一场决定他们是否能够成为稷下之首弟子的终极考验。

儒家掌门用他的一对细得只剩下一条缝儿的小眼睛将两侧的年轻人来回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能够走到这一步,证明诸位均是优秀的人材。今日一番劳累,天色已晚,诸位请各自回去休息。待明夜子时再到儒家达德殿一聚,那里有老夫为你们设的最后一关。不过,诸位是和谁一同到达杏坛的,明夜也要和自己的那位搭档一同前来,因为最后一关还需要你们和搭档共同完成。为了奖赏诸位至今的努力,老夫另外再给诸位一个提醒,最后一关你们所签下的生死状仍旧有效。”

说着这些话,儒家掌门明明微笑着的脸孔,却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危险气息。

六个人互相看了看,显然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李斯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他习惯于夜读,没有课业的日子他大抵是这个时辰醒来。到稷下五个多月,昨日称得上他在稷下最“充实”的一天。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那样精疲力竭的时候。虽然在家乡也曾奉过公职,但并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疲累的差事。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官仓管理员,充其量不过是糊口的闲职罢了。那段日子悠闲是悠闲,却甚是无聊,以至于他不得不以观察粮仓内的老鼠来打发时间。而他突然辞去公差选择到齐国稷下游学,也是因为老鼠的缘故。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将决定告知父亲的时候,父亲脸上愕然的表情。纵是家人万般不解,他最终还是来到了稷下。

在官仓供职时,他多次见到仓中硕鼠白日内大摇大摆出来吃粮,恣意妄为毫无惧意,它们把窝安在干净舒适的大粮仓内,既无外人惊扰又无觅食之累,可谓悠游自在。反观吏舍厕中的老鼠,吃的是污秽的食物,瘦小肮脏,整日担惊受怕,与仓中之鼠简直天壤之别。李斯虽然年少,然而天资聪慧,触类旁通,由鼠及人,他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之贤不肖在于所处。正因如此,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

稷下是个好地方,当他一踏入稷下的石阙门,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而稷下这个好地方最好的位置就是在荀子的座下。一旦成为荀子的弟子,即刻便站在了数千稷下生之上,要成为人上人,第一步就要从这里开始!

起初对儒学不感兴趣的李斯,为了站在高处接受了舍友毛渊的邀请。然而经受了连番考验下来,他渐渐对儒学产生了兴趣。不,更准确地说,是对儒家的现任掌门荀子产生了兴趣。

那位大人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一位儒家先生,试想一下,哪一位儒家先生会和机关术扯上关系呢?更别说签下生死状这种事情,在稷下的其他诸子中还尚未听说过用这种方式来选拔弟子的。无论怎样看,那位大人的行径似乎与儒家先师孔子所提倡的“仁”相去甚远。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开始真正地期待成为荀子的弟子,而不是仅仅因为那是一个好位置。

“咕~”

肚子不失时机地发出它的抗议声。昨日只吃了一些随身带的干粮,夜里回到下寮,李斯立刻瘫在榻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看看时辰正好去食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稷下的寮舍每日免费为寮生提供两餐饮食。寮生只需拿着寮头颁发的名牌到食舍中领取即可。不过稷下领取食物的时间是有限制的,一旦错过就没有了。李斯起床时,同舍的毛渊又不知去了哪里。对这情景他早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走到了食舍中。

下寮的食舍提供给寮生的食物在整个稷下是最简单的。每人除了一盘蔬菜,一碗清汤,半簋(guǐ)米外别无他物。尽管如此,毕竟是不用寮生自己花钱的,所以每当这个时间,食舍中总是人满为患。

李斯领取了自己的一份,端着食案在食舍中四处寻找空位,一片嘈杂中突然响起呼叫自己名字的熟悉声音,循声望去,正是舍友毛渊。他的旁边刚好有一个空位。

眼尖地看到毛渊的食案上已经盘尽碗空,看来他也是饿坏了吧。

李斯小心翼翼地挤到了毛渊旁边的空位。原来那个位置上放着毛渊随身配挂的青铜剑,因此才没有其他人靠近。

两人既然坐到了一起,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晚上的最后一场考验上。

“究竟会是怎样一场考验呢?”毛渊一边将自己的空碗盘堆成一摞儿,以便为同伴挪出更多吃饭的空间,一边开口问道。

李斯咽下一口菜,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斯知道一定是比之前那些更难的考验。”

“嗯……”毛渊似乎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来。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李斯差不多已将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吃完了。

“说实话,其实为兄还颇为担心会与你为敌。不过这样看来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哦?毛兄的意思是斯很可怕吗?”李斯吃饱了饭,脸上挂出调侃的神情。

毛渊的脸立刻黑了下去。

“我那是承认你的实力,只有能力与我比肩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我的搭档吧。我们俩搭档的话,难道不是天下无敌吗?”

“天下无敌……”这次换李斯陷入了沉思。

“毛兄,你认为我们的对手中谁最可怕?”

“当然是马适了,他可是兵家的首席弟子!”毛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还有呢?”

“嗯……”毛渊想了一下,“那个仗身。他的剑术绝对是顶级高手的级别,我和他之间还缺一场胜负呢!”提到那个仗身,毛渊不由地兴奋起来。

听着毛渊的回答,李斯的眼眸有一瞬间变得深邃。

马适和仗身的确都是非常强劲的对手,不过,对他而言,最可怕的对手却是另一位。

刚才话题提到马适,李斯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向毛渊确认一下。

“毛兄,马兄是邯郸商人之子是他自己说的吗?”

对于李斯的问题,毛渊显得有些疑惑,“是啊。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想问一下而已。”

两个人之间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周围有人端着食案靠了过来,于是李斯对他的舍友兼搭档说道:“我们走吧。”

===========

夜里,养足精神的两人提前到儒家的达德殿等待,到了那里发现韩非和他的仗身已经到了。李斯与韩非,毛渊与仗身,两两对视了一眼,尽管没有交谈,剑拔弩张的气氛却瞬间弥漫了开来。李斯上前与两人打了招呼,和毛渊退到了另一边。四人之间都没有多余的交谈。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际,银光洒在堂前站立的四人身上,四张年轻的脸上带着年少特有的那种自信与从容。达德殿位于杏坛的正北面,是儒家最高大的一栋建筑,自稷下学宫建立以来一直是儒家掌门的起居教学之所。殿前异常的安静,除了四名年轻人,再没有他人。昨日杏坛的那些带甲武士今夜似乎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子时的更声响了起来,约定的时间到了。毛渊显得有些急躁,从刚才开始他就频繁地望向南面的道路,他的好友马适还没有来,连同那个他讨厌的小鬼。当他再一次望向来路得到相同的失望结果时,身旁的李斯拉了他的袖子一下。回过头来,之前紧闭的达德殿殿门已经打开了,荀子的家宰陈章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仆打扮的人。一番寒暄后,他将四人迎入殿内。殿内大堂上端坐着儒家掌门,从四人一走入大殿,他就即刻发现少了两个人。

“呵呵呵呵……”他笑起来的时候额角两端垂下的长眉微微颤动,“看来有两人是放弃了呢。”

“没有放弃!”堂下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带着赵国口音的高大男子,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发言太过莽撞了,他赶紧站出来向学宫祭酒拱手施礼。

“祭酒大人,那两人中有一位是我的朋友。我深知他的为人,绝不会半途放弃,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状况,能否请祭酒大人再稍等片刻?”

荀子看了视堂下的大个子一眼,继而又侧头观察其余三个人的表情,身形颀长穿着一袭素衣的男子,柔和的脸上眉心微蹙,他是那位大个子的同伴,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发表意见。稷下的辩王,绰号师难的贵族公子韩非,面若冰霜,无动于衷。既然主人没有反应,他的那位忠诚的仗身自然也与主人的态度一致——如同雕塑一般站立在主人的后方。

老人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子时已过,不能再等。”

“可是……”俯首恳求的毛渊抬起头来还想再说什么,被荀子打断了。

“无需再言。”

毛渊垂下拱手施礼的手臂,悻悻地退回到队列中。

荀子向侍立一侧的陈章递去一个眼神,陈章心领神会,他走到四人跟前,“诸位请随章过来。”

他示意四人跟着他走,似乎是要到殿堂后面。离开前,毛渊最后一次朝着殿门望了一眼。

那家伙到底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可能轻易放弃!

===========

由陈章引路,四人来到了达德殿后,那里竟然有三间石室。每一件石室门上分别刻着一个字,为智、仁、勇三字,这正是儒家孔子所提出的三达德,而稷下的达德殿之名正是由此而来。

陈章让四人都进入石室内查看了一番。三件石室的构造完全一样,圆形穹窿顶,方形的地面,用一尺见方的石板铺地,除了一盏油灯,内部空无一物。整间石室只有他们进入的那扇石门是唯一的出入口,只要把石门关上里面就完全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不会吧,莫非又是机关密室?”有了牛山那一次经历,毛渊对密室这种东西还心存余悸,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被关在一个封闭空间内。

“不用担心,并不是那样的东西,这只是一个单纯的石室而已。”陈章解释道。

“我可没有担心什么。就算是机关密室,大爷还不是轻松解决,顺顺利利地出来了。”

陈章笑了笑,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相信各位还记得昨日先生所言,最后的考验需要你们搭档完成。智、仁、勇三间石室,除了名字的不同,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你们可随意挑选一间。”

“那就选勇吧!”毛渊没有征求同伴的意见,擅自做出了决定。

李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年轻的仗身看向自己的主人,贵族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抬手指了指刻着智字的石室。

看来这就是他们接受最后考验的场所了。

不知为何,李斯今晚一直心神不宁,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石室内既然没有机关的话,荀子要如何考验他们,他目前完全没有头绪。

正暗自揣测的时候,儒家掌门也来到了这里。他看了看天上高悬的一轮明月,道出了考验的内容,“老夫的最后一场考验其实也不难。只需要诸位和自己的搭档在石室中呆一晚,直到明日天明。”

“各位请入石室。”陈章躬身向四位年轻人做出请的姿势。

尽管不明就里,四个人还是走入了各自选好的石室。

几名家仆在室外用力推动石门,在石门完全关闭之前,四个人都听到了儒家掌门抑扬顿挫清晰有力的声音。

“孟子曰人之性善,老夫却道不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明日天明石门开启之时,老夫要看到石门内一死一活,而剩下的那个人就是我荀况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