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弈

“你确定他在这里?”腰间别着一把青铜剑的高大男子指着头顶的招牌问他旁边的小个子,招牌上面写着“无招棋馆”四个字。

三个人站在临淄城中一间棋馆的门前。除了刚才说话的佩剑男子和立于一旁的小个子,还有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人。因为李斯提出想要认识认识稷下的辩王,青书便带他到了这里。毛渊出于好奇,也一同跟了过来。

“我哪里说过确定二字了?我只不过说在这里有可能找到师难而已。”虽然知道辩王的真名,青书仍是习惯性地称呼他在稷下的绰号。

师难是住在上寮的贵族,不过,青书不能带着李斯和毛渊去上寮找人。因为按照稷下学宫的规定,下寮生是不能进入上寮的。另一方面,青书知道,师难其实极少回上寮居住,如果想在上寮附近等他只会无功而返。师难一向行踪不定,近来,连学宫的各家授课也不出席了,要找到他绝非易事。青书将能想到的有关师难的线索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最后筛选出一个地方——“无招棋馆”,那里是最有可能遇到师难的地方。

李斯没有多说,跟着青书走进了棋馆,毛渊走在最后。棋馆内颇为宽敞,一眼望去,有数十人在对弈。棋子落下时敲击棋盘的声音清脆悦耳,在棋馆内此起彼伏,除此之外,竟安静得没有一点儿人声。青书领着两人在棋馆内穿梭,跟在最后的毛渊时不时瞅一眼路过的棋盘。黑白棋子组成的图案毛渊一点儿都看不懂,而对弈双方似乎都全神贯注在棋局之中,对身边走过的一行人没有给予任何的关注。

这种安安静静下的棋究竟哪里有趣了?跟六博比起来,实在是过于无聊了。毛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青书招呼着两人在棋馆内一个空着的角落坐下,这个角落刚好能够看见棋馆楼上一个卷着珠帘的房间。

“咱们来得正好!师难就在棋馆内。”他压低了声音,朝着楼上那个房间努了努嘴。

如今,稷下的先生们都怕了师难,假如他不在学宫,那么最有可能就是在这里了。师难喜欢安静的地方,无招棋馆恰恰是一个安静的好地方。作为韩国宗室的师难,在无招棋馆有自己的专属房间。青书来过棋馆几次,他很清楚,若是房间的珠帘放下,即表示师难不在,假如珠帘卷起,则表示他正在此处。

自从师难打败了青书的师兄,也就是稷下的前任辩王之后,青书就开始密切地关注起师难这个人物。他花费了学业之外所有的时间来调查有关师难的消息,甚至有几次偷偷地跟踪过他。对于自己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青书并不是没有困惑过。苦于无法从中寮升入上寮的青书,师难的出现好似一道无比耀眼的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许是明白到自己的平凡,才会对自己无法企及的天才人物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崇拜的感情吧?青书无奈地得出那样的结论。所以,青书能够理解李斯对师难的执著,也愿意带李斯到这里来。另一方面,青书心中也十分清楚,不同于他对师难仰视的关注,李斯对师难的执著从来不需要仰视,他们两个是同类。

“虽然师难在这里,不过能不能见到他还要看你的运气了。”

“他不就在楼上那个房间吗?直接上去找他不就成了!”青书的话是对李斯说的,心直口快的毛渊却抢先开了口。反观李斯,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早就知道青书会有此一说,正等着青书说下文。

“嘘!小声点。”青书对毛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可不希望他们三个人被棋馆的人赶出去。

“你看见楼梯那儿站着的两个人没?”

毛渊顺着青书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楼梯口儿两侧各站着一名壮年男子,表情肃穆,身形魁梧,腰间都挂着佩剑,那剑鞘跟毛渊的木质剑鞘可不同,是镌刻着菱形花纹的青铜剑鞘。

“他们是师难的仗身,随着师难从韩国来的。作为韩国王室专属的随身护卫,要绕开他们见到师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可说不定吧!”毛渊一边说着,右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毛兄莫非想在棋馆里动武?你可千万别连累了我和李斯,”青书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毛渊,“既然在棋馆里,那就用棋来解决问题。”

“啊?”毛渊还没有明白青书的意思。

“其实要见到师难并没有那么难,你只需要向那两名仗身说明自己是来找师难对弈的,他们自然会为你通报。不过,这样做一般只有两个结局,”青书伸出一根食指,“一是上楼与师难对弈,输得永远都不想再摸棋子。二嘛……”

“怎样?”

“就是运气不好,人家根本就不给你机会与他对弈。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应该算是运气好吧?”

青书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往下说道,“你看这棋馆内下棋的人不少,其中不乏高手,可没有一人会去楼上自讨没趣。师难到这里来,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房间内独自打谱。”

毛渊习惯性地咂咂嘴,看了李斯一眼,“怎么嘴皮子厉害的人,棋艺似乎都不错?”

毛渊的话中似乎别有深意,李斯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还是让我去会一会他吧。”

目送着李斯向那两名仗身走去,青书期待中混杂着好奇,他问旁边的同伴,“你说,李斯会是两种结局的哪一种?”

“难道就不能有第三种结局?”毛渊反问了一句,语气中似乎还有一丝不满,“我看那个师难不一定是李斯的对手!”

与青书不同,自李斯入稷下以来,毛渊一直是他的舍友,对李斯的棋艺多少是清楚的。

下寮是稷下的寮舍中最盛行赌棋的。赌棋包含六博和围棋两种。也许是下寮生的闲暇时间比较充裕,也许这也不失为他们增加收入的一种手段,在下寮,寮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对局的情景并不少见,甚至还有一些固定时间的比赛。

毛渊是六博的座中常客,李斯偶尔与人围棋,两人互不干涉。毛渊从未与李斯对弈过,不过他知道,李斯在下寮为数不多的棋局从未有过败绩。听说,下寮中凡是与他对弈的人,全都是中盘投子认输。毛渊特意问过其中一人,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道出一句话。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哈,想不到这家伙在棋艺方面也挺有一手的,竟把对方吓成这样!毛渊假意安慰对方,心里对自己的舍友则颇为得意。

李斯告以姓名和来意,年长的那位仗身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是一番盘问之后才上楼去通报主人。李斯留在原地等候,另一位仗身右手扶剑始终保持着警戒的态势,这让李斯稍微有些尴尬。好在那位通报的仗身很快就下来了,他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略略躬身伸出右手,手指向着楼上,“公子有请。”

如果那一位真的在宋相子的竞射中看穿了自己的计谋,那么只要报出自己的姓名,对方应该会有印象而不会拒绝吧。抱着如此想法的李斯,是想赌一赌对方是否记得自己。不过,即便对方根本不记得“李斯”这个名字,假如他正好产生了想与人对弈的心情的话,也仍然会请他上楼的吧。

李斯难得自嘲,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会介意一个陌生人会不会记得自己。

他走进了楼上那间卷着珠帘的房间。

房间不大,内部装饰极简,北面中央放置着一方棋案,棋案的对面坐着一位身穿紫色丝质深衣的人,头髻上横插着一根青玉发笄,没有戴冠,即使听见李斯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仍低头继续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回棋匣中。待李斯走近了,方看清那人手中的黑白棋子,分别为昆仑的玄玉白瑶,黑如纯漆,白如羊脂,棋盘则是上等的桑木,四围嵌螺钿飞禽图案,四脚为青铜卧鹿形底座,精美异常。

房间里只有棋子落入匣盒的哗哗声,李斯并不言语,直接在棋案的另一边坐下。

对方将棋子全部收入两个棋匣中,却又马上从其中一个棋匣中抓出一把棋子放到棋盘中央,同时用手盖住了棋子。这时他才抬起头来面对自己的对手。

李斯惊诧地发现,对方的脸是如此年轻,看起来年纪似乎与自己相仿。苍白的皮肤,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锐利如刀,寒光点点。

那人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停留在李斯身上,很快就又落回到棋盘上。他的手仍旧覆盖着刚才抓起的那把棋子,李斯知道,对方是让他猜先。

于是,李斯也从棋匣中摸起一枚白子,棋子的触感温润细腻,落到棋盘上发出石磬般的声音。随即对方翻开手掌,将那把棋子两两移出,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枚棋子,于是将装着黑棋的棋匣推到李斯跟前。

猜先的结果,师难执白,李斯执黑先行。

李斯的围棋是跟家乡的一位老里正学的。不过事实上,与其说是学不如说是无师自通的。

有一次李斯的邻居刚好与里正对弈,周围五六人观战,六岁的他本在旁边玩耍,好奇心起也凑了上去。对弈行到收官,棋面复杂,围观的众人都不知谁输谁赢,李斯却十分肯定地说是邻居输了二子,起初,人们把李斯的话视作童言童语不以为意,结果终盘数子,邻居果然输了二子,众人啧啧称奇。老里正询问了李斯几句,知道他之前从未学过围棋,更加欣喜,便回家将自己珍藏的十几卷棋谱拿出赠与李斯。

之后,李斯的记忆中,但凡自己执黑,未曾有过败绩。所以,当李斯接过装着黑棋的棋匣时,他胸中充满了自信,即使已从青书的描述中知道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输”这个字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李斯略加思考,将一枚棋子放到了平六三的位置上。几乎是在落子的同时,师难的棋子也落了下来,是完全没有思考的快棋!但那绝不是胡乱下出的一步,反而是一手妙着,正好切断了李斯左下角黑棋与中腹的联系。

此时两人已经下出三十几手,盘上的局面是执黑的李斯稍稍领先,不过,这也是十分微小的差距。几次交手下来,李斯深知对方的棋力深厚,绝非他曾经对局过的人可比,跟师难这样的高手对局,李斯十分清楚,只要走错一步可能满盘皆输。所以,他从最初开始就步步为营,布局周密。尽管如此,仍旧被师难抓住了一个空隙,目前左下角的形式对师难有利。而李斯并没有理会,他随后在右上角的位置落下一子,以巩固全盘的优势。

李斯的棋稳重厚实,以防守见长,同时在防守中寻求最佳时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而师难的棋则恰恰相反,从棋局一开始便采取了雷霆般的攻势。几乎与对手同时落子的快棋,首先在气势上就完全压住了对手。似乎并没有经过思考却能将棋子落在最恰当的位置,每走出一步好像剑客挥出眼睛无法捕捉的快剑,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利刃已经刺入了身体。然后一剑接着一剑,看不见敌人的招数,担忧着下一剑会不会直接朝着自己的心脏刺来,在无边的恐惧下,他的对手往往坚持不到中盘便弃子投降。更有甚者,汗如雨下,面如土色,身如筛糠,大叫一声昏厥在对局之中。很快,棋馆中无人敢与他对弈。与师难对弈的后果,就是输得再也不想下棋,这是之前青书告诫李斯的。

在领教到师难的凌厉快棋之后,李斯深刻地体会到,青书的那一句话没有半分夸大其词的成分。不过,也正因为有青书的事先提醒,李斯很快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了下来。

师难的棋,最可怕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棋力本身,而是人们对“天”的敬畏。瞬间下出的妙招,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力量,这不可能是人类所拥有的能力,而是“有如神助”,一旦自我意识到绝对的差距,棋局已见分晓,李斯却看破了这一点。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思考,事实上,在自己思考棋路的同时,对方也在思考。只是,对方的思考中包含了自己所有可能的思考。在相同的时间内,预计自己所能下出的所有棋路,并针对每一种棋路计算出全部的应对之策。唯有如此,才能在自己下出一步的同时,立即做出反应。虽然并非鬼神之力,然而这样的下法又岂止常人所能及。假如自己的思考范围是十的话,那么对方的思考范围则达到了一百!

十七路棋盘前,面对着名叫师难的对手,李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以及亢奋。目前为止,他仍旧保持着些微的优势。只要把这种优势顺利保持到最后,胜者就是他。棋局的胜负不在争一时快慢,冷静下来的李斯并没有受师难快棋的影响,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每一步都走得稳健扎实,从容不迫。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师难下出第六十七手。当李斯看清他落子的位置时,因为难以置信而将整个盘面又细细看了一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下在那里都会引起很大的质疑。既不能攻也不能守的一枚棋子,出现在一个突兀的地方。简单地说,是初学围棋的人也能很快看出的一手明显的坏棋。因为这一手的关系,两人之间本来十分微小的差距被大幅度地拉开了。可以说,仅凭这一手,已然奠定李斯的胜局。如果要继续下下去,师难想要反败为胜的几率微乎其微。面对对方出人意外的一手,李斯完全高兴不起来,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感到困惑。

是失误?

或者是一个陷阱?他陷入了沉思。

李斯向来是一个思虑缜密的人。按照他的秉性,绝不会轻易将对方的一手坏棋视作失误,尤其是面对师难这样的对手。相对于李斯的困惑,棋盘对面的师难始终低着头注视着盘面。李斯无法从他垂头的姿势中解读出他脸上的表情。因为这一手棋,究竟是懊丧还是满不在乎?

事实上,他仅仅在李斯步入这个房间的时候,蜻蜓点水般地将视线在李斯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很快他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了棋盘上,此后再没有正眼注视过他的对手。李斯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失去惯常的冷静。他认为,那不过是贵族常有的傲慢。不过,单单从身体举止上观察的话,李斯没有看出对手的任何异样。出于谨慎,李斯在脑海中快速计算着,从师难的第六十七手延伸开去的所有下法。当尝试着将所有下法在脑海中运算了一遍,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的确是一个失误。

尽管胜利在握,看对方似乎并不想就此作罢。既然如此,那就一鼓作气给予对方最后一击吧。李斯抱着这样的想法,下出了自己的第六十八手。

对方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落子的速度也不似之前,也许是感觉到了来自棋盘上的那股压力。

明显领先的李斯,这时候有更多的空闲来观察自己的这位对手。

如何呢?您大概是还没有尝过败绩的滋味吧?

棋局行到此处,师难第一次进入了长考。他注视着盘面很长时间,手中的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其实,并不需要长考了,李斯想到。白棋已经是无路可走了,明智一点的话,当初下出那步坏棋的时候就应该投子认输了。凭他的实力,不会看不破这一点,会执拗地坚持到现在,李斯只能把它解释为所谓的“贵族的尊严”。

假如不是那一个失误,想必这局棋会下得十分艰难。李斯最大的感受其实是庆幸,说实话,在李斯遇到的众多对手中,师难毫无疑问是最强的一个。更重要的是,现在李斯十分确信,在对手思考的同时,能够计算出对手和己方的行棋路数的人,在稷下竞射中,用一镒金子来押注毛渊绝不是一种巧合或者意外,他那么做一定是看破了自己的计谋!

就在两人各有所思的时候,安静的环境被突如其来的问候声打破了。本来在楼下守候的仗身——正是之前为李斯通报的那位,恭敬地立在门边,似乎是有事要禀报。在获得主人的首肯后,他躬身趋步,迅速走到主人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李斯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过似乎是颇为重要的事情,因为他说完之后,师难从席上站了起来,在李斯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主仆二人竟然一同往外走去。

不会吧?眼见着要输了难道想趁机溜走吗?

“那个……”他不得不出声制止。

那位仗身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稍许歉意,“实在抱歉,韩王的使者到了……”他的话没有说完,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打断了。

“非……非……有要……要事……在身,待来……来……来日继续。”

没有温度的低沉嗓音,从口中吐出时却是支离破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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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坐在棋盘前,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这是青书和毛渊上楼后所见到的李斯。青书的眼光在棋盘上迅速扫了一遍,然后在李斯旁边坐下,带着夸张的赞叹语气说道:“能够下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是很不简单呢!”

“啧啧啧,这么贵重的棋具,干脆我们直接拿走好了!”毛渊已经围着棋盘转了好几圈,“喂,反正他们都走了。”

刚才,师难和仗身下楼,匆匆离开了棋馆,连守在楼梯边的另一位年轻的仗身也随同离去了。在楼下等候的青书和毛渊二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迟迟不见李斯下来,担心不已,赶紧跑到了楼上。于是,就发生了之前的那一幕。

李斯苦笑着摇头。

“青书,你亲耳听过师难的辩论没有?”

尽管青书对李斯不着边际的问题感到疑惑,他仍旧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这么说起来的话,的确没有听过他的任何辩论。”

“原来如此。不射之射方为至射,不辨之辨方为至辨啊。”

“?”毛渊和青书对视了一眼,完全不明白李斯究竟在说什么。

“其实并没有输得那么多。如果不是一步失误的话,谁胜谁负还不清楚呢,可惜了。”

青书以为李斯的反常是还没有从输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安慰道。

“是啊,这次不过是那家伙运气好而已!”毛渊也附和着。

“是啊,可惜了……”李斯喃喃低语。

面对二人的误会,李斯没有解释,此时此刻他如释重负,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失望。

谁会相信,稷下的辩王竟是一位口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