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 下

几片薄薄的云漂浮在都城的上方,即将接近地平线的落日带着华丽妖冶的红色,尽管余晖还照耀着大地,城市的西南方却提前陷入了黑暗,那是临淄宫投下的阴影。仿佛拨地而起的巨大高台,以及高台之上的雄伟建筑,临淄城的百姓在任何角落都只能仰视的存在,那是王的宫殿。被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簇在最中央的,是用数十根参天巨木作为梁柱,支撑起整个庞大屋顶的正殿。宛如大鹏展翼般舒缓深远的飞檐下,是复杂精巧的斗拱,斗拱上镶嵌着错金银的青铜装饰。屋檐前端垂下半圆的瓦当,或装饰着树木、野兽以及卷云的纹饰,或仅仅只有“天齐”两个文字。

瓦当下包着椽子,每一根椽子上挂着一个凤鸟形青铜铃,围绕着正殿足足有上百个之多。高处风劲,铃舌敲击铜壁,清脆的金属声连临淄城外也能够听见。

齐国的都城临淄是七国中规模最大的城市。大城的西南方是单独用城墙包围起来的王城,宫殿建在高大的夯土台基之上,是全城的制高点。包含大城和王城,临淄一共有十三座城门。大城的西面开有两座城门,靠近南面王城的城门,叫做稷门。

此时此刻,在稷门附近,一个人正驻足倾听着来自王宫的铃声。这是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人,扎着头巾,穿一身素色白衣,只在衣襟和袖口处有简单的黑色勾连云纹。他仰头望着王城的方向,并不是万众瞩目的雄伟正殿,而是稍微靠近王城东北方的桓公台。

桓公台为齐桓公九合诸侯时所建,高三十丈,每十丈设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供登台途中休息的楼榭。台顶建有麟趾宫,其壮丽辉煌的程度,天下无出其二。据说后世的公输班由鲁国到齐国,见到这座宫殿竟面露愧色,说恐怕连自己都造不出如此巍峨的宫殿。

二十余年前,五国合纵攻齐,燕将乐毅攻破临淄,麟趾宫毁于战火。这座显赫一时的宫殿至此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再也没有重建。如今的桓公台上只剩下烧焦的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

年轻人喜欢眺望这个时候的桓公台,他的朋友毛渊就曾经说,“虽说是天下第一,但已经毁坏的宫殿,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人的嘴角就轻轻地勾了起来,“难道不觉得有趣吗?简直跟这个国家一样。”

现在,他仍然是这样眺望着桓公台,同样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这个号称东方最强大的国家,正在走下坡路,不,准确地说,是在走向灭亡。

天空中的金色渐渐褪去,年轻人收回了目光,重新迈开步子。

他走在一条宽大的道路中间,两旁的建筑虽比不得王城,但也高大精巧,不是一般的民房建筑。拐了一个弯之后,穿过一个小型的木门,出现了一个独立的院子,院中是一座凹字形的建筑,比起之前大路两旁的,明显低矮了许多。屋顶上盖着普通的茅草,墙壁也只是草拌泥糊上去的,偏偏正门的门匾却是王室所用的高级楠木,上面以齐国的官方字体工整地刻着两字 “下寮”。这里是他到临淄以后居住了三个月的地方。

“五!五!这把一定掷中五。”

“白!投白!”

院子北面的树下,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大声呼喊着。年轻人只是微微往喧哗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后继续往下寮的正门走去。

喧哗的人群中间,两人席地而坐,面对着一个方形的木质棋盘。棋盘上装饰着L、V、T形状的曲道,曲道间散布着黑白两色各六枚棋子。棋盘的一侧散落着一颗骰子,朝上的一面正好是一个“五”字。

“哈哈,不好意思,这把又是我赢了。”年纪约二十五六岁,脸上满是胡茬的男子不顾对方铁青着脸,将对方席上的钱币拂到自己跟前。

他今天赢了不少,跟前的铜币几乎堆了起来。其中,除了“齐法化”的刀币、“賹(yì)四化”“賹二化”的圆钱——这些是齐国的货币,其余却都是他国的钱币。“明”字的燕国刀币,上有“平阳”地名的韩国布币,“平州”地名的赵国布币,“垣”地名的魏国圜(huán)钱,“半两”二字的秦国圆钱以及楚国特有的铜贝币。

男子将一堆钱毫不客气地全装进了自己的钱囊中,最后在手中掂了掂,确认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后才满意地大手一挥,向周围说道:“天黑了,该散的都散了!大爷我明天还有要事,若有不服输的,后天同一地点,本大爷一定奉陪到底。”说完就起身推开人群。

他一身褐色的布衣,头上也是一块同色的方巾,身长八尺二寸,腰间别着一把剑,不足三尺,桃木剑鞘,仅露出青铜剑柄。剑格上没有任何纹饰,光泽偏暗,总之,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剑而已。

“喂,李斯!”当他看见那位白衣的年轻人时,他脱口喊了出来,并且飞快地上前,用力地拍打了对方的肩膀。

被唤作李斯的年轻人吃疼地皱了皱眉,将身体挪开了一点。

“毛兄今日又是六博?”

男人把鼓鼓的钱袋在李斯面前晃了晃,

“正是,而且收获颇丰。你又如何?”

“阴阳家的授课今天正好满二十日,明天要选哪家还尚未决定。”

佩剑的年长男子站在李斯旁边,一起穿过下寮的正门。正门两侧连接着回廊,两人并肩走入左边的廊道。廊道上是一间间的寮舍,寮舍的门旁悬挂着长方形的木牌,上面书写着居住人的姓氏。

“李斯,诸子百家每家的授课你只听二十日,如果一直不拜师的话,那就要跟我一样,在这个下寮呆上几年了。其实凭你的资质,早就应该搬进上寮了。在学宫三个多月,难道还没有想好拜哪家老师?”

“毛兄在学宫三年,难道也还没想好拜哪家老师?”

对于李斯的反唇相讥,年长男子报以爽朗的一笑。

“诸子百家中若有六博一项,哪里还用得上我拜他人?纵使不是学宫祭酒,也是一个上大夫级别的稷下先生,住着高门大宅,吃着膏粱美食,出有宝马香车,入有美人作伴!”

白衣的年轻人轻轻摇头,推开了一间寮舍的门,门旁的木牌上并排写着毛渊、李斯的字样。

这里是齐国的稷下学宫,全天下的学术中心,聚集了各家各派的学者,从齐威王时期就给予了这些学者最优厚的国家待遇,以使他们不事生产专事议论。诸子百家的学者们在这里不仅可以自由地宣扬自己的学说和主张,也可以广收门徒。而这些门徒的生活费用也是由齐国的国家财政支持,于是天下学子都汇聚于此。李斯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是楚国人,到学宫游学刚好三个月。他的舍友毛渊则是来自赵国,在学宫已经有三年了。

虽然稷下学生的生活费用全部由国家承担,然而这些钱并不是均摊到每一个学生的头上,而是有着严格的等级之分。刚进入学宫以及没有正式拜师的学生们,住在最简陋的下寮,饮食是粗茶淡饭,一年到头不见荤腥。已经拜师的一般学生则是住在中寮,节日里会提供酒肉。各派最得意的门生以及各国的贵族子弟居住在豪华舒适的上寮,每日会提供酒肉,节日里更有各种额外的赏赐。

在学宫的鼎盛时代,即使是下寮,学生们的生活也可以算作是衣食无忧了。然而经历过二十余年前的那场几乎灭国的灾难之后,齐国一直没有恢复到威王宣王时期的盛况。虽然仍旧保持了国家财政支持学宫的传统,经费的缩减则是不可避免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居住在下寮的学生们的生活也随之日渐窘困。一部分学生开始写信给家里索取一点生活的补贴,更多的学生则是自己想办法赚取一点生活费。因此,六博这种能快速赚取生活费的游戏方式在下寮的兴盛既是情理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了。

李斯刚到学宫的时候,也诧异于在这样的学术中心,竟然也允许赌博的存在。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明白到,这也是学宫学风自由的一种体现。允许赌博的存在,允许任意议论朝政,允许学生们在不拜师的情况下也能听取各家各派的授课。

李斯在学宫的这三个多月,接受了几个学派的授课,杂七杂八,毫无系统可言,甚至前后所学的都有自相矛盾甚至针锋相对的地方。然而他并不介意,反而觉得充实,这比他在楚国的上蔡做一个小小的粮仓管理员有趣多了。他天资极高,任何一个学派他只听取二十日的授课便能大致掌握其精要。

“如果他能专注于一门之学的话……不知会达到怎样可怕的程度!”毛渊私下曾经这样感叹过。

对于李斯,毛渊一直想不太明白的一点,就是像他这样的人物,怎能忍受一直呆在下寮。相比起毛渊对李斯的困惑,李斯从他这位舍友身上也同样察觉出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位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仅仅是个好赌之徒,为何也一直呆在下寮。将疑问向对方说出的时候,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是在等着一个人。究竟是等着什么人,他没有继续说,于是李斯也没有继续往下问。

总之,在还没有想好要拜哪家为师的情况下,李斯对目前的状况还是相当满意的。除了一点,来齐国时身上带的钱快花光了。就在他正考虑着是否要寄信回家寻求一点资助的时候,进门后就一屁股躺倒在榻上的毛渊突然坐了起来。

“李斯,有绝世的好酒,你想不想喝?”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