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韩家宁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包括周远在内的许多学生都觉得韩家宁举止间很有潇洒的气度,对待学生也彬彬有礼,和庞天治的粗鲁凶恶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还颇有一些女生对他充满了好感。这种固有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导致周远在关键的时刻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帮助韩家宁杀死了庞天治,让燕子坞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道防卫。

这是周远江湖生涯里第一个惨痛的教训。

而此刻周远陡然间见到韩家宁,在短短的惊讶之后,心中立即涌起了强烈的愤怒。这个校卫队的奸细来到鬼蒿林后,还纵容安护镖局的镖师屠戮了格致庄内的妇孺。他和格致庄之间难解的误会首先就是因他而起。

周远由温柔善良的母亲抚养长大,他小时候再调皮犯错,母亲也都只是温婉斥责几句,所以周远也养成了谦冲平和的性格,几乎从不发怒,也很少去追究别人的过错。过去的几日里,不断地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周远却只是感到不解和无奈,并不曾对应长老、冯老夫子、柳铭卿他们感到怨怒,即使是面对驻波亭围攻他和王素的毒人们,周远虽然下手时毫不容情,但心中也只是想着要保护王素,尽量突围而已。

然而此时面对着韩家宁,周远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怒意,竟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平生第一次,周远心中产生了主动要去伤害一个人的冲动。

“格致庄的人都是你引到这里来的对不对?”周远说道,“是你把屠杀村庄的罪名嫁祸到了魔教的头上!”

“没错没错,你这位同学还真是有些不简单,”韩家宁哈哈地笑出了声。

之前他在琴韵小筑用解药胁迫张塞,张塞告诉他鬼蒿林里还有另一个叫听香水榭的岛,周远和丁珊应该来到了这个岛。韩家宁听完便立刻心生一计,挑拨格致庄的男丁来攻打魔教的村寨,才造成了神堂里的那一场混战。

“你害死了格致庄里那么多无辜的人,也害死了我的姑姑,我要为他们报仇!”周远说着双掌一翻,就准备动手。可是他手臂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周远自知在武功的机变、临敌的经验上都和韩家宁相差太远,必须要靠掌法的刚猛才有获胜的可能,因此说完话马上就暗运内力,可是内力在经脉里稍一运行,他就猝然感到丹田一股钻心的刺痛,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周远一脸的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领悟了奇妙的内力,学会了高强的掌法,可是生平第一次想要惩奸除恶,报仇雪恨的时候,却偏偏施展不出来。周远只当是拈花指的旧伤仍未痊愈,然而隐隐间这疼痛和昨天晚上又不尽相同。

韩家宁得意地看了一眼张塞,看来他依照约定已经让周远服下了“关元酥”。

“关元酥”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江湖毒药,在药督府禁药名单上排在第九位。这种毒药对人体基本的循环代谢并没有太大影响,但是当经络里聚合起内力的时候,它会导致丹田附近阴阳力的郁结。内力越是强大,造成的痛苦也就越大。因其主要作用在小腹的关元穴上,所以被称为“关元酥”。

韩家宁得意地走到周远身边,拍一拍他的肩膀,“说到理论分析,你真是个天才,我至今记得你在燕子坞破解庞天治手下的七人阵法的情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不过说到行走江湖的经验,你就还需要多加磨练了……”

韩家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到周远突然暴喝一声斜过肩膀向他的腰部撞过来。韩家宁吓了一跳,没想到周远竟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连忙向后疾退,如果被撞中“腰阳关”,短时间内下半身的穴道都会受制,韩家宁不由得后悔自己太过大意了。

可是周远紧接着又发出一声更大的满含痛苦的叫喊,在肩头离韩家宁不到几寸的地方停住,然后重重地跌倒了下去。

周远刚才的行为,就好比主动用烫伤的手去抓热油锅,或者是试图用已经骨折的双腿跳跃,身心上的创痛是难以言喻的。即使他倔强地不想在韩家宁的面前示弱,此刻也忍不住趴在地上轻轻地呻吟起来。

韩家宁逃过一劫,顿时又满脸得意起来。

“没有用的,”他冷笑着说,“你刚才吸进去的是关元酥,对付江湖人士最廉价也是最有效的毒药!就算是慕容迟、杨冰川服了,也一样的无计可施。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躺着,不要再试图驱动内力啦。”

周远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体内的症状并不是因为“拈花指”留下的旧伤,而是因为中了毒,他在地上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张塞。

张塞的目光和他短短地一接触,就立刻扭头避开。两人三年多的朋友,一切已经不需要明言。“关元酥”就是刚才张塞骗他吸入的。

“为什么?”周远强忍着经络上剧烈的痛楚。

张塞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对韩家宁说道,“韩副总长,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请你也兑现你的承诺吧。”

“不行!”韩家宁一摆手,“你只完成了一半的承诺!”

“韩副总长,你相信我,你抓住了周远,也就抓住了丁珊。”张塞说,“她一定会来救周远的。”

韩家宁眯着眼睛思考着张塞的话,他和周远丁珊曾短短同行过一段路,两人之间的相互维护的确颇为明显。

“别把我当傻瓜。”但韩家宁还是说道,“你去把丁珊带来这里,否则你别想要回解药!”

面对韩家宁的威胁,张塞十分平静,并不慌张。

“韩副总长,刚才在神堂外的断垣上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过自尽,可以一了百了。”张塞说,“虽然最后没有下得了决心,但是却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你觉得你可以用解药逼迫我为你做任何事,我现在想想其实也未必。”

韩家宁没想到张塞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有些着急,“你不想去救你燕子坞的同学了?你忍心让他们被毒药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加重了威吓的语气。

“我当然想去救我的同学。”张塞说,“不过韩副总长,你更想抓住周远和丁珊回去交差吧?”

韩家宁愣住了,他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学生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懦弱无用,这一句话竟是戳中了他的痛点——抓住周远和丁珊是他唯一的希望,否则就算能走出鬼蒿林,江灏远也不会给他活路。

韩家宁的表情正在张塞的意料之中。他经历昨天一晚已经想明白,韩家宁进来鬼蒿林一定是来赎罪的。他需要周远和丁珊,迫切程度和他需要解药是一样的。

“你别跟我耍花招。”韩家宁说。他拿起存着解药的陶罐,想要再次威胁张塞。

但是张塞却不为所动。

“韩副总长,你恐怕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丁珊吧?”张塞的语气里几乎带着嘲弄。

张塞的样子让韩家宁很恼火,他绝不愿被一个学生牵着鼻子走,但是张塞的话却又直指他心中最大的困惑——他确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丁珊对江灏远来说这么重要。

“韩副总长,你把解药给我,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张塞继续说,“我保证你听了不会后悔。”

“嘿嘿,你当我傻吗?”韩家宁冷笑。

他虽然很想知道答案,但他决不相信张塞会知道江灏远抓丁珊的意图,他区区一个学生,怎么可能知道安护镖局掌旗的谋划。但是张塞说话的表情语气却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并不像是在诈唬他。

“韩副总长,劫持燕子坞和峨眉师生的计划里,你原本立下头功。”张塞又继续说,“结果最后弄得吃力不讨好,就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最重要的信息。如果你还是蒙在鼓里,就算你把周远、丁珊抓回去,只怕到时候还会重蹈覆辙,功败垂成呢。”

张塞这话真的说到韩家宁的痛处了。他太想知道这个原因了。

韩家宁盯着张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扬手,把陶罐扔了过去。

张塞没想到韩家宁竟真的会把解药扔过来,愣了一愣才伸手去接。要不是韩家宁抛的准,只怕会失手落到地上。

“你说吧,为什么要抓丁珊?”韩家宁问。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张塞骗他,就立刻扑过去重新把解药抢回来。

“不要告诉他!”周远这时候说道,“你快走!”

周远躺在地上听两人的对话,已经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张塞为了换回黄毓教授制作好的解药,所以骗他服下关元酥,把他带到韩家宁这里。之前的疑惑和愤怒也消解了,为了解药,他可以接受张塞这么做。同时,他也猜到了张塞准备说出来的秘密。

韩家宁听周远这样说,更加笃信张塞确实知道有价值的信息,他向前迈了一步,摆出随时要出手的样子。

“因为丁珊……就是王素!”张塞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要说!”周远用尽力气叫喊,但是已经来不及。

以韩家宁的城府,听到张塞的话还是忍不住啊地惊叫出声来。

他立刻知道张塞没有骗他,因为这话实在太有道理了。

韩家宁的心头立刻涌起无尽的懊悔。一经点明,他就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在峨嵋的学生中,谁最能得到柳依的信任,被派来燕子坞求救?谁又能使得如此精妙纯熟的峨嵋剑法?只可能是王素。如果当时他就想到丁珊必定就是王素,又岂会把她随便扔在地下室里,派几个普通的手下去看守?

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美少女竟然曾经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这个念头难免在韩家宁的身上激起一道兴奋的电流,同时又伴随着百爪挠心的悔恨。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周远在地上愤怒地问。

张塞仍不理会周远。

“我会告诉王仙子这个地方,她一定会来救他的。”张塞说完拿着陶罐,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韩家宁喝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带着解药和王素一起逃走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又朝前跨了两步,心中权衡着应不应该出手去抢回解药。

“韩副总长,如果你再向前走一步,我可以保证你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王仙子。”张塞说。

换做是之前,韩家宁对张塞这样的威胁只会不屑一顾,但此时他却犹豫了。在得知丁珊就是王素以后,他的心态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王素是武林最具人气的偶像,也是六皇子轩辕晖的未婚妻,是从庙堂到江湖都瞩目的人。如果能够重新抓住她,在鬼蒿林里受的所有苦就都值了。他的手上就有了一副天大的好牌,可以有不同的打法,等回到燕子坞说不定都可以跟江灏远去谈条件。所以韩家宁反而变得患得患失,他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能够顺利抓住王素,决不能搞砸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张塞今天的表现,也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个历史系的博士备选。

“韩副总长,你是个聪明人。”张塞看到韩家宁犹豫不决,连忙又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事到如今,我一定会把王仙子引来这里,我也只能把王仙子引来这里。否则我怎么向她解释周远突然失踪?如果被她发现我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她是不会饶过我的。”

最终,是张塞的这句话,让韩家宁彻底下了决心,放他带着解药离去。

因为这句话完全是用韩家宁式的思维说出来的——既然做了坏事,就索性做绝。如果是韩家宁,他也会这么做。

张塞见韩家宁不说话,便转过身向外走去。

“你快走,不要回来,让王仙子跟你一块儿走!”周远躺在地上冲着张塞的背影喊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解药,你快去通知王仙子,让她不要来这里,你们赶快带着解药回燕子坞!”

张塞已经走远,而周远还在那里叫喊,一边喊,泪水一边流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

张塞一离开韩家宁的视线,就立刻飞快地跑起来。

刚才那一幕实在太惊险了,如果韩家宁铁了心扑过来要抢回解毒催化剂,那他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好在他利用了韩家宁心态上最大的弱点,成功地把解救燕子坞同学的希望带了出来。

他跑到魔教的寨门口,在那里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王素拎着一个装满了菱花根茎的大布袋快速朝他奔来。

王素一到张塞面前就劈头盖脸地斥道,“不是叫你们躲在那里别动的吗?周远呢?”

王素骂完,才发现张塞站在那里竟是满脸泪痕。王素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周远呢?”

“刚才……刚才韩家宁突然出现。”张塞说,“我们猝不及防,周远用降龙掌法和他对打……结果,跟他一起从那边的山崖掉下去了……”

张塞知道最佳的办法就是让王素相信周远已死,这才是让王素死心离开的唯一办法。但是张塞并不擅长说谎,整段话都说的眼神闪烁。

果然王素刷地抽出长剑,抵在了张塞的喉咙口。

“告诉我实话!”王素声调不高,但是语气里和剑刃上泛着的青蓝色一样充满了杀气。

张塞知道自己编不下去,王素的倔强执着他一路上已经看得很清楚。他于是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把王素离开山洞后黄毓教授临终前对他叮嘱,一直到黄教授去世,他在格致庄神情恍惚中被韩家宁夺走解毒催化剂,于是被迫和韩家宁谈条件,直到刚才在山崖石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了王素听。

同时他也把自己和黄毓教授的争论,自己从绝不相信,到一步步从小闻还有周云松他们那里不断得到验证的心路历程也都讲了一遍。

王素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张塞,而是听他一口气讲完。她慢慢地低下了手中的剑,也低下了头。张塞看不到她的表情,便默默站立在那里。

“于是你就准备把周远留给韩家宁,借此换回催化剂,同时也可以借韩家宁的手去处置周远,从而逃避你对黄教授的承诺,你觉得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是吗?”王素轻轻地问。

张塞不知道怎么回答王素的问题。自从听说了那个预言,并眼睁睁看着黄毓教授为了以血化毒而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死去,然后又被韩家宁夺去了催化剂,张塞就一直处在极度紧张无助和矛盾的状态。他被迫在极短的时间里作出了一系列主动或被动的判断和决定。

“我其实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塞说,“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这两日来我真的好疲惫,常常觉得周围一切都很恍惚,也许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决定,而是黄教授在冥冥中的意志……王仙子,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王素感觉到张塞迟早会问她这个问题,她抬起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周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一直都是那么淳朴善良,这一点我比谁都更知道。”张塞接着说,“可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那些一一验证的预言,还有黄毓教授的话,让我不得不相信,他的心中真的可能潜伏着一个恶魔……王仙子,周远这两天的行为真的和预言里说的分毫不差啊,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人真的可能在一夜之间练成降龙掌法这样的奇门武功吗?他真的造成了格致庄那么多人的惨死啊!王仙子,我认识他比你久,我知道他不可能做出伤害任何人的事情,但是他在摧毁格致庄护栏的时候,还是不是他自己呢?还是他心中的那个魔鬼?而今后,他心中的那个魔鬼会不会逼他做出更多更加可怕的事情来?”

王素摇摇头,“你只是听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但是这两天我却一直和他在一起。我看的很清楚,他淳朴善良的本性并没有改变。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除掉他心中的这个恶魔……”

“我也希望可以找到那样的办法,但我们真的有能力那么容易地去改变一个千年的宿命吗?如果有,那黄毓教授应该比我们更有能力去找到才对。”张塞道,“我知道王仙子你很为难。我甚至都想过一死了之算了。可是你却和周远偏偏突然出现……也许是黄教授在冥冥中要我坚持下去,去完成他的嘱托,去拯救燕子坞和峨眉的同学。王仙子,你也还有嘱托要去完成不是吗?柳依仙子一定仍在燕子坞坚持着,盼着你出现吧?”

王素站在那里,她想不出张塞刚才的那番话里有哪一句是错的。

“王仙子,下决心吧,周云松他们还在渡口等着我们。”张塞又追加了一句。

王素终于发出了一声非常动听的叹息,她朝张塞点了一点头,“你说的对,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她说完将手中的布袋递给张塞,“你赶紧去和周云松他们汇合,调制更多解药以后就立刻赶回燕子坞,设法去救同学们,我……随后就来。”

王素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王仙子,你知道韩家宁一定已经设好圈套等在那里了。他诡计多端,你不仅救不了周远,可能还会落到他的手里。”张塞不肯去接布袋。

王素直接把布袋扔到他手里。

“周远也不希望你去!”张塞说,“他希望牺牲他自己,换回解药,然后让你远离韩家宁的圈套。”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去救他了不是吗?”

张塞知道自己已说得理尽词穷,他无法左右王素的决定,也没有能力去阻止王素。

“王仙子,如果你执意要去,你出现在那里的那一刻,我和周远的友情就彻底结束了。”张塞悲哀地说。这句话与其是说给王素听,不如是说给他自己。

“这就不管我的事了。”王素说完,提上剑毅然朝山崖走去,她走出了几步以后,转头对仍然呆立在那里的张塞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落到韩家宁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