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誓携旧知返故巢 （五十六）
章大可醒来的时候，抬眼朦胧地看到远方晨曦里已经垂下来一道明亮的光柱，阳光如预言里的那样连续第三天照入了鬼蒿林。
季菲背对着他，正呆呆地望着那神秘的阳光，一言不发。
“既然阳光是照在琴韵小筑岛上，那么向着那方向一直行船，不是就可以到达那里吗？”身后传来周云松的声音。
“可是我记得王仙子昨天说，向着阳光一直行船，是离开鬼蒿林，返回燕子坞的道路。”季菲转头说道。
“可是这……不符合常识吧？”周云松不解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只有驾船开出去试试了。”
“那我们……就不再找王仙子了？”毛俊峰三纵两跃从远处一块岩石上跳过来说道。
周云松环顾了一圈四周黯然地说，“能找的地方……我们不是已经都找过了……”
昨天傍晚，当格致庄民撞毁寨门，闯入魔教村庄后，周云松他们四人各执兵器，也冲出去和魔教战在一处。一番激烈的混战之后，格致庄民们追杀着溃败的魔教残余进入了神堂，而周云松他们就趁机逃出了村寨。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不见了王素，几人正要回去寻找，从树林里却一下子冲出来二十几个毒人。
幸好早先周远和王素已经在驻波亭杀死了许多毒人，骆长老带领魔教教众出去寻找的时候又消灭了不少，后来格致庄民们到来时，凭着他们精巧的武器又猎杀了更多的毒人，因此听香水榭上的毒人已经所剩不多，周云松毛俊峰他们背靠背奋力抵御，终于将这些毒人悉数杀退。
可是被这些毒人一阻，等他们返回魔教村寨里时，整个岛屿却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一阵山崩地陷后，神堂的墙柱纷纷断裂，竟然就在他们的面前轰然倒塌。
四人都惊叫起来，担心王素仍在堂内。等神堂倒塌掀起的巨大尘土稍稍平落，他们就立刻冲入废墟里寻找起来。可是魔教的神堂都是由大块的花岗岩石筑成，即使断裂之后，每一块断岩仍是有着相当大的体积和重量。凭周云松他们的内力修为，必须几人联手使尽全力，才能将大石挪动。四人耐心地找了大半夜，却只挖出了几个庄民和魔教教徒的尸身。他们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各自找了空地昏睡过去。
今天一大早，除了受伤较重的章大可以外，其余三人起来又将整个魔教村寨仔仔细细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满眼的断垣周围只有格致庄民和魔教教徒的遗体，其中不少都被巨大的石条压住，只露出身体的一些部分，许多都死不瞑目，令人目不忍视。
“要不我们再等一会儿？”毛俊峰说，“或许王仙子去找菱花根茎了，马上就会回来的。”
他说出此话时自己心里也知道不太可能，但是要他接受江湖一代天才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在万斤巨石之下却更不容易。
周云松低下头，抽出长剑贴到左胸前。这是武林向逝去的同伴致哀的礼节。
季菲看他这样做，忍不住流下眼泪，也低头举刀默哀。
这时却听到章大可伸手叫道，“你们看那边！”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瘦长的男生从魔教残破的寨门口走了进来。
“是学长！”毛俊峰最先认了出来。四人赶忙迎了过去，可是走到近前时，才惊讶地发现虽然来人确是张塞，但是他却神情疲倦，面如土色，满身泥渍血污，就像刚从地狱归来。空洞呆滞的眼神，和三天前的那位学长根本判若两人。
“学长，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黄毓教授呢？”
“他真的做出解药了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同时都满怀希望地朝他身后看去。可是寨门口却只有几根粗壮的断木，并看不到黄教授的身影。
“黄教授……已经去世了。”张塞用嘶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周云松等人都惊叫起来。
“怎么会这样？”章大可大声问道。他说完就有些后悔，张塞一脸的凄苦无奈，显然已经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折磨，章大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质问于他。
“制作解药，除了需要兰实草和菱花根茎以外，还要有解毒催化剂……”张塞轻声回答。
章大可听到解毒催化剂，立刻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是当代毒药理论中最复杂棘手的课题。
“黄教授为了制作催化剂，先让自己中了毒，然后……”张塞没法再说下去。
而章大可已经猜到了，“啊……黄教授是用自己的血来做催化剂？”
张塞微微点了点头。
毛俊峰和季菲听到这话，都瞪大眼睛震惊不已。
“就像裘政当年以血化毒那样？”周云松问道。
章大可看了张塞一眼，“如果岛上这毒药的催化剂制作思路和金蛊毒王散一样的话，那么以血化毒恐怕是唯一的方法。”
“为什么可以用血来做催化剂呢？”季菲问。
“李天道当年发明金蛊毒王散时，为了不让别人轻易做出解药，就想出了用催化剂将毒药中的毒素按照一定算法伪装成别的成分的方法。”章大可解释道，“这样，即使有了解药，还必须要使用同样的催化剂将毒素反映射成它们本来的面目，才可以解毒……”
季菲和毛俊峰只修过很基础的药理学，因此对章大可的解释都是似懂非懂。
“李天道使用的催化剂就是他自己的血。”周云松在旁边说道，“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他自己永远不会中金蛊毒王散的毒。而要解毒，就必须要在解药里掺入他的血，或者，必须要懂得毒王散映射算法的人在自己的血里面添加毒素以后用内力熬制成催化剂……这就是以血化毒的原理。”
“黄教授为了给八百多师生制备足够的催化剂，就用尽了他所有的血。”张塞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周云松章大可他们站在张塞周围，全都低下头，四人一起将兵刃举到左胸前，默然无语。
大家默哀了几分钟后，周云松开口说道，“既然我们已经有了解药和催化剂，那事不宜迟，我们就赶紧回燕子坞去救老师和同学们吧，不能让黄毓教授白白牺牲！”
毛俊峰他们都立刻点头，可是张塞却好像还有别的心事，他朝周围望了一圈以后问道，“你们看到周远和王仙子了吗？”
大家听到这个问题，全都避开张塞的眼光，不敢回答。
还是周云松最后说道，“王仙子原本和我们在一起，但是经过昨晚一场混战后，就不见了踪影……昨夜岛上的山崖发生巨变，这神堂突然崩塌，我们担心……王仙子不幸被压在下面了。”
张塞轻轻地“啊”了一声，茫然地朝眼前的废墟看去。
“那……周远呢？”
四个人都担心周远无法承受更多的噩耗，但是又不能不告诉他。
“我们很早就跟周远走散了……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变化……他……”周云松考虑着该用怎样的措辞。
“之前我们和魔教长老交战时，他竟突然使出了降龙掌法！”季菲替他说道。
“然后那个魔教长老立刻走过去跪到他面前喊他教主。”
“然后他就跟着魔教长老走了。”
毛俊峰和章大可紧接着补充，他们都看着张塞，既怕他难过，又想从他那里获得一些解释。
他们四人的话和张塞之前从黄毓教授和小闻那里得到的信息完全是吻合的，也彻底扑灭了他心中尚存的一点侥幸。
周远真的学会了降龙掌法，周远真的就是魔教的转生教主！
可是丹田通经那么窄小的他怎么能学会武林史上最神秘的降龙掌法？而他又为什么会出手击破格致庄的围栏，让这座村庄遭受那样残酷的浩劫？
张塞怎么都不能想象周远会变成那样的人。但黄毓教授说这是千年前就注定的命运，那是不是也就没有意义去追问为什么了。
“学长，你没事吧？”周云松看到张塞一动不动愣在那里，料想他一定是被他们说的情况震惊到了。
张塞摇摇头，“我不要紧。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他抬头看了看四位学弟学妹又说道，“你们先去渡口那边准备船只，我休息片刻就过去跟你们汇合。”
他解下身上的一个包裹，递给章大可，“这是兰实草和菱花根茎制成的解药。”
章大可一脸欣喜地接过去，问道，“解毒催化剂也在里面吗？”
张塞略一迟疑，然后避开章大可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周云松四人并没有起疑，“那我们就在渡口等学长。”
他们施展轻功，离了魔教村寨，朝湖边魔教修筑的渡口奔去。
张塞默默地望着周云松他们离去，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他颤抖着手将长剑拔了出来，剑刃将远处的阳光投射到他已然模糊了双眼里。
张塞已经熬到了他的意志力所能承受的极限，在一条远远超出他能力的荆棘道路上，他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他实在没有脸去告诉周云松他们，黄毓教授牺牲了自己生命制成的催化剂已经因为他的无能而落入了敌人之手。现在王仙子已经死在神堂的废墟之下，周远也跟着魔教长老一起消失，没有了他们两人，他就没有办法去兑现对韩家宁的承诺，也就不可能把催化剂要回来了。
张塞将长剑举到自己的脖颈边，只要用力一划，他就不用再忍受心中没有止境的煎熬了。他就可以不用再费心去思量自己的处境，谋划应变的对策，担忧燕子坞老师和同学的命运了。只要用力一划，他就可以像个弱者一样不负责任地将所有的嘱托和重任撒手仍到一边，不管不顾了。
张塞紧紧地咬住牙关，将内力灌注到自己的手腕上，将剑锋紧紧贴住脖颈。
就在他下定了决心准备运剑朝自己脖子上抹去时，却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男孩惊喜的声音，“张塞！是你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有所反应，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凶巴巴地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黄毓教授呢？”
张塞转过头来，看到周远和王素从远处向他走来。
周远和王素经历了昨晚在山崖内的一系列奇遇，今早从裂开的山谷缝隙爬了出来。他们向湖滩方向走来，正好遇见了张塞。
周远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却使尽力气奔跑到张塞的身边。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周远欣喜地说，“这两天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你讲，不过你一件都不会相信的。”
张塞看着周远欣喜的样子，心情却从来没有如此复杂过。刚才如果痛痛快快自尽就好了，现在周远和王素同时出现，兑现给韩家宁的承诺又有了可能，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你的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这么拿剑吗？”王素这时候也已经走过来，讥讽地说道，“我只要这么撞一下你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张塞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旁边，他呆滞地把剑放下来。
“你不是应该在琴韵小筑帮黄教授采兰实草的吗，发生了什么事？”王素此时已经注意到张塞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安地追问道。
张塞轻轻叹了口气，只能将黄教授牺牲性命以血化毒的事再讲了一遍。
王素没听完就崩溃地跪到地上大哭起来。她六岁的时候就遇到了黄教授，是黄教授将她送去的峨眉，此后也都一直得到他的指点照顾，因此相比周云松他们，她和黄教授的亲情要深厚许多。
周远听到黄教授去世的消息也很难过，但是看到王素抖动着双肩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却更感到心痛。
张塞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等待了几分钟后，开口说道，“王仙子，那你们在这岛上采集到了菱花根茎了吗？”
王素原本仍旧哭得很伤心，但是听到张塞提起菱花根茎，却渐渐止住了抽噎。
“我们采了一些，却丢失了。”她说，“不过现在去驻波亭那里应该还能找回来。”
王素说完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看张塞也是一副虚弱的样子，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吧，我采了根茎马上回来。”
王素的安排似乎正中张塞下怀，他提到菱花根茎就是为了支开王素。
王素关切地朝周远看了一眼后，就施展开轻功，朝魔教的寨门外奔去。
周远目不转睛地望着王素的背影远去，然后转头问张塞，“王仙子一个人去不要紧吧？”
“岛上的魔教分子应该都被压在这废墟之下了。”张塞回答。
“不一定。”周远马上说，“刚才我和王仙子从那边裂缝里爬出来后，我仔细在废墟周围查看了一番，看到至少有两个地方，石柱的断裂呈圆弧形，那绝不可能是自然的挤压和撞击造成的。所以我才担心王仙子……”
周远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忍不住偷眼去看张塞，感觉他嘲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之前三人从琴韵小筑岸边一路往格致庄走的时候，张塞几乎是走一步就要取笑他和丁珊两句。要知道张塞的嘴本就尖酸刻薄，那时候周远和丁珊只是几次心领神会、几个互相维护，就都被他看在眼里，揶揄不止，现在周远和王素一起消失了两夜，又一起出现，刚才王素离去时明显用关切的眼神看他，而他此时又如此担心王素的安危，真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样的玩笑话来。
但是张塞却出乎意料地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周远颇感讶异，他倒不是盼着张塞来嘲弄他，只是重逢以来张塞的样子实在和平时迥然不同。
周远想他一定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忙从怀内摸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昨晚王素在山崖里找到的九死还魂丹。
“你看这是什么？”周远语气里满是兴奋。
张塞接过药丸看了一眼。结合周远的表情，他能猜出来一定是九死还魂丹。
在张塞读研二的时候，黄毓教授曾给他开了一个书单，让他初步涉猎武林的医药史，并叫他挑选一位历史上的江湖神医，写一篇关于他生平经历、历史地位和医药技能的论文。
张塞不知为什么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除了吃饭睡觉就一直泡在历史研究所图书馆里，不仅把黄教授书单里的十二本书都看了，还自己找了不下几十本有关医药的正史野史一并阅读。
武林史上的医药巨匠可谓灿若星辰，从薛慕华到苏星河，黄药师到平一指，还有贝海石、胡青牛……每一个人都足够张塞写出一篇生动丰满的论文。可是张塞既没有去挖掘黄药师无力医治爱妻的悲剧，也没有从贝海石的人格道德上去做文章，甚至放弃了胡青牛对医治对象有严格要求这样存在着巨大争议的好题材，而是选择了一位武林医史上不是特别有名的女医生——程灵素。
而程灵素，就是“九死还魂丹”的发明人。
周远那时候一有时间就陪着张塞泡在琅嬛玉洞里，两人一起查阅关于程灵素的资料，一起讨论她令人叹息的命运，一起感叹她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取的“九死还魂丹”这样的名字。论文最终得到了黄毓教授的赞赏，“九死还魂丹”的研究也成了张塞和周远一起度过的一段有趣的日子。
“是不是很难受？要我给你去找点水来吗？”周远看张塞恍惚的样子，以为他的伤势比看上去更加糟糕。
张塞看着周远关切的模样，三年多来和他一起度过的青葱岁月在他的心头涌起。他们曾经一起在打扫完“思味斋”以后溜到种植园里去采蜜桔，也曾经逃课偷偷跑到“巨阙阁”的天台上一起看太湖上的风景。但是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很遥远。
张塞接过九死还魂丹，“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些黄毓教授给我的伤药，我早上服了少许，效果也特别的好。”
张塞说着从怀内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周远，“这是粉状的，从鼻子里吸进去，你也试一下吧，黄教授说是少林寺秘传的神药。”
周远从张塞手里接过瓷瓶，马上从里面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放到手掌上深深一吸。
周远一来对张塞深信不疑，二来急切地想尽快恢复内力，可以相助王素，三来听说是少林寺秘传的伤药，便想或许对“拈花指”这样的少林绝技造成的伤害有更加针对性的作用，因此不假思索地就将粉末吸了进去，只觉得一股清凉芬芳直透肺腑，满嘴余香。
“恩，不愧是少林的神药，连气味都这样好闻，”周远赞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立刻就觉得好多了，这药叫什么名字？”
张塞见周远吸入药粉，全身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周远的问题，而是说道，“对了，我刚才在那边山崖的石屋中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你如果真觉得精神好些了，不如跟我去看一下。”
张塞说完就站了起来。
“是什么东西？要不等王仙子回来再一起去看？”周远想起王素叮嘱他们两人在此等候。
“哦，这事恐怕只有你感兴趣，就在那边的石屋里，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张塞说。
周远听他这样说，便猜是和武学理论有关，他想起先前在魔教神堂石壁上看到的奇怪图案，忍不住有些心痒起来。
“那好吧，”周远说，“顺便可以去里面找一找有没有茶水，你可以把九死还魂丹化开了服下去。”
张塞见周远答应，立刻就朝石屋的方向走去，周远在后面跟随着。
这片从山崖里凿出来的石屋周远之前就去过。那里应当是魔教众人起居生活的地方，走廊的尽头，是曾经关押周云松章大可他们的牢房。岛上整个山谷的形变，同样也影响到了这片山崖，不过这里并没有像神堂那样崩塌，而是挤压成了一道弧形。周远心想张塞让他去看的会不会是山崖运动后展露出来的什么巧妙的东西。
张塞走到山崖门口，停了下来。周远走到他的身边，往里一看，发现距离门口几丈的地方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周远吃了一惊，那男人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他转身朝张塞投去询问的目光，可张塞却只是看着地面，表情里是淡淡的冷漠。
那男人突然缓缓朝前走来，当他的脸完全处于外面光线的映照下时，周远立刻就认出了他。这个男人正是燕子坞校卫队的副总长韩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