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燕子坞(下)第九章 神衰气竭力渐少 (四十一)

就在周远和王素在听香水榭经历匪夷所思的冒险与奇遇的时候,张塞却在琴韵小筑的山洞里度过了此生最痛苦的一晚。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然时近中午。长期的读书生涯让他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而过去两天的经历也让他耗尽心力,疲惫不堪。

他用手狠命地揉脸,心底里期盼睁开眼睛时发现只是做了一个荒唐透顶的噩梦,但是他的手指很快就触到脸上污渍和泪水一起被风干后的混合物,嗓子眼也透上来干涩的疼痛。山洞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黄毓教授冰冷的遗体就躺在他的近旁,提醒着他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

黄毓教授去世了。

他为了拯救峨眉和燕子坞的师生,故意让自己染上剧毒,然后用内力将自己的血变成了解毒催化剂。

张塞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在他面前死亡,爷爷去世时,他就一直守在床边,但九十高龄的他原本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苍老的面容只是渐渐凝固,平静而安详地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气息。

而黄毓教授却不同,他仍拥有着强大的内力,和坚韧的意志,但越是这样,当眼睁睁地看着这强健的生命被剧毒侵蚀到最后的一刻,仍兀自用难以想象的毅力坚持完极为痛苦的“以血化毒”的过程,直到最后一次心跳停止,最后一口呼吸干涸才轰然倒下时,却让人格外地不忍卒睹。

黄教授昨晚在开始“以血化毒”之前,先用“须弥山掌”替张塞驱走了围堵在洞口的怪物,到外面山坡上和他一起采集了足够多的兰实草。在黄教授使用内功的时候,剧毒立刻趁机侵入到他脏腑的深处,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毒素进入得越深,“以血化毒”的效率就越高。

当黄教授回到洞中坐下时,满脸都泛满了黑气,肤色已呈枯槁,竟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抬头用憔悴的目光久久望着张塞,轻声地说,“你还没有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呢。”

黄教授此时的模样和神情是不容拒绝的,但张塞还是哀求着说道,“我认识周远好多年了,他只是一个书呆子,怎么可能是魔教的新教主?”

黄毓教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我和柳依仙子二十一年前曾来过鬼蒿林……我们在格致庄里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周暮明,他就是你们昨晚过夜的布郎屋的主人……”

“和你的那位叫周远的同学一样,他的丹田通径也是小得出奇,他同样精于算学,沉浸在计算中的时候,同样也会忘乎所以,全然顾不得身外的事情。”黄教授又继续说,“他后来循着阳光去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慕容家书》预言里的那个会和一名岛外女子相爱的青年。现在看来,他们不仅会相爱,而且还会孕育出下一代的魔教教主。”

黄毓教授的意思很明白,这个周暮明就是周远的父亲。

“可是……”张塞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道,“黄教授,我不是要冒犯您,可是我在想,就算《慕容家书》真是一部奇书,那里面的预言就一定会实现吗?”

“在进鬼蒿林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对《慕容家书》的传说进行多方考证。”黄毓教授说道,“太湖战役后,我拒绝了少林武当的邀请,选择留在燕子坞历史研究所,就是为了可以离听琴双岛近一些,继续研究这片神秘的地域和《慕容家书》。到目前为止,家书上所有的预言都不折不扣实现了,比如今天早上出现的阳光,就和预言符合得分毫不差……”

张塞看着黄教授,说不出话来。关于这鬼蒿林里定时出现的阳光,实在是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以外。

“你怀疑预言的真实性,是很正常的。”黄毓教授的气息明显渐渐衰弱,但还是强提着精神说道,“杨冰川教授、陶昂教授他们就都不相信有人能够准确预言千年以后发生的事情……”

张塞一听这话,便又鼓起勇气说道,“我也觉得,仅仅以一个古老的预言为凭据,就在现世中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实在是有一点……太过草率了。”

张塞边说边带着怯意看着黄毓教授,生怕自己的话让他感到不高兴。

黄毓教授点了点头,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张塞,我当然不希望你去错杀一个无辜的人,目前的线索还远不能确定周远就是魔教下一代转生的教主,不过《慕容家书》上还说,新一代的魔教首领将会在听、琴两岛上分别使出威力无穷的降龙掌法,来昭示他的重生。这降龙掌法绝不是普通人能够突然领悟,所以如果符合这一条的话,他就必是魔教教主无疑了……”

“这样的话,那就绝不可能是周远了。”张塞的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一点武功都不会的。”

黄毓教授没有再去和张塞争辩,而是同时用充满慈爱和悲苦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张塞,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可是你也一定明白,如果周远果真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个大魔头,而你出于同学之谊错过了将他消灭在鬼蒿林里的机会的话,那么武林中可能会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生命因此惨遭劫难……四十五年前的扬州惨案的历史细节,你和我一样清楚。”

黄毓教授不需要再说更多,杀一人而救万民的道理张塞非常明白。他于是对黄毓教授点了点头,说道,“假若周远真的突然使出了降龙掌法,那么……那么我一定不让他活着离开鬼蒿林。”

黄毓教授听了周远的保证后,从嘴角很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却更加的黯淡无光。黄教授知道自己的内力很快就要耗到尽头,剧毒将侵占他的全身,而武林上空的阴霾正沉沉压过来。自己却被迫把这黑暗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瘦削文弱,武功普通,且充满了犹疑的年轻人的身上……

张塞将自己从昨夜痛苦的记忆里拉回来。

他朝洞外张望了两眼,那些变异的猿猴已经都被黄毓教授用须弥山掌杀死和驱散。他在长满了兰实草的原野上挖了一个浅坑,将黄教授的遗体掩埋,然后坐在坟边,忍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将已经调制完成的解药和剩余的解毒催化剂一起装入一个包裹中。他望着四周美丽的兰实草在阳光下泛出的微光,从来没有感觉到在天地间如此的寂寞无助。他呆呆地坐了好久,才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三个躬以后,背着包裹朝着阳光的方向走去。

他沿着昨天的来路走下山坡,穿过黑幽幽的树林,转回到格致庄的前方。他迫不及待要去找周远和王素,可是等他一走出树林,整个人就立刻惊呆了!

格致庄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

张塞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他惊恐中不由的想起小闻昨晚说的话,天上将有彩云幻日,地上有九龙啸天,第十九世魔头将在这里转世重生……然后格致庄会陷入一片地狱烈火之中……

“王仙子!周远!”张塞焦急地冲入庄内,可是布郎屋和其余的房屋一样,已经都化为灰烬。

土路的两旁都是庄民的尸体,张塞急速地在庄内寻找,希望能够发现幸存者。等他走到靠近庄门的地方时,看到一老一少躺在路边,正是小闻和他的爷爷。

“小闻!”张塞冲过去,发现昨晚出题刁难他们的老爷子已经被刺穿了咽喉,而小闻的腹部也被鲜血染透。

张塞伸手抵住小闻的人中,将内力传输过去,过了一会儿,小闻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小闻,发生了什么事?”张塞急切地问。

小闻呆滞地望着张塞,眼睛里倏地流下眼泪来。

“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格致庄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干的?”

“是魔教的人……”

“魔教?”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小闻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张塞不懂他话的意思,“你看到周远和丁姑娘了吗?”

小闻听到周远的名字,眼中露出恨意,“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全村的人!都怪我不听爷爷的话,把大魔头带进庄里来。”

“大魔头?”

“对!周远……他就是预言里转世的大魔头!”

张塞没料到小闻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放开扶住小闻的手,跌坐到地上。

“周远……和魔教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今早魔教的人突然出现,是周远……他用降龙掌法打倒了护墙,让魔教的人冲了进来……”小闻说。

“降龙掌法?”张塞颤抖着声音重复,“这怎么可能……周远他不会武功的。”

“是我亲眼看到的。”小闻艰难地抬起手,指着远处布郎屋的方向。

他的眼神里满是悔恨和不甘,他最后又轻轻说了句“这都是我的错”,然后手臂缓缓放了下来,不再动弹。

张塞俯过身去搭小闻的脉门,发现他的手臂已经冰凉。这个昨天偷偷将他们带进庄里避难,用可口的食物招待他们的善良少年已经没有了生命。

张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昨天听黄毓教授断言周远是新一代魔教教主时他是完全不信的。可是今天却从小闻口里听到周远真的施展了降龙掌法,而且还帮助魔教的人屠戮了格致庄。

黄毓教授没有理由故意冤枉周远,小闻在临终前更是没有理由说谎,而《慕容家书》上的预言正不折不扣都在变成现实……

张塞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深深的困惑和恐惧让他无法承受。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涣散,根本就无法察觉到一个身影急速地从后面朝他移动过来……

韩家宁自从被江灏远逼着进来“鬼蒿林”之后,可谓是经历了几轮悲喜。

昨天在格致庄外面,他一度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再次捉住周远,可是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被他突然使出疑似“神龙摆尾”的招术打伤。随后又被格致庄赶回来的男丁阻住了去路。

韩家宁又是惊惧又是懊恼,但是多年养成的隐忍老辣的性格却没有让他气馁,反而更加激起了他求胜的欲望。他开始相信江灏远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个乍一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一定是有非同寻常的原因。江湖经验告诉他,一件事情越是诡异复杂,就越有风险,但其中也就蕴含着越多的可以加以利用、获取超额收益的机会。

格致庄那些家园被毁,妻小被屠的精壮男子们立刻和他手下的镖师们动起手来。参加这次行动的黑衣镖师们都是安护镖局里武功最高强的精锐,但悲愤的格致庄民们却个个勇不可挡。他们的武功路数自成一系,又有各种精巧的武器机关,镖师们竟一下子就被杀死了七八个。

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坏到极点,韩家宁却反而镇定下来。他审时度势一番,知道绝不是这些庄民的对手,便撇了他的手下逃入了树林。

格致庄的男丁们四处追杀镖师,直到每一个都被他们千刀万剐,死无全尸为止。但这些杀红了眼的庄民并没有停手,他们甚至顾不得掩埋自己的庄主和妻小遗体,就发狂般地驾船出去追击周远。韩家宁因此逃得一条性命,他绕回格致庄,胡乱找了些烧焦的肉食充饥,然后在一幢大屋的余烬旁过了一夜,今天早上起来,他正在谋划该如何去寻找周远和丁珊时,就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叫喊着冲进了庄内。

韩家宁认出那是武林历史系的博士备选张塞,是漂入鬼蒿林的七个学生之一。他顿时心中狂喜,知道大难不死,老天爷又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张塞呆呆地守在两个庄民的尸体前,直到韩家宁欺到近旁,才恍然转过头来。

韩家宁在燕子坞任职多年,对燕子坞各系学生的武功都了如指掌,知道历史系的学生武功都不强,于是剑尖一晃就直接抵住了张塞的咽喉。

但是张塞的战斗力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他目光涣散地转过来,表情里满是死灰般的绝望。看到剑尖后,他惊叫一声仓惶地朝后躲去,却在尸身上绊了一跤,仰天摔倒在地,手中的包裹滚落到了一旁。

韩家宁正要说话,却看到张塞绝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爬过去抓那包裹。韩家宁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从别人的动作表情里寻找头绪。他立刻明白了那包裹必然有十分重要的用途,立刻施展轻功越过张塞,用剑尖将包裹挑到了手中。

张塞果然轻叫了一声,眼光急切地盯着韩家宁的手。

韩家宁小心地打开包裹,用拇指拨开里面一个陶罐的盖子,朝里面望去,罐子里是一种暗红色的凝胶状物质。他用鼻子嗅了一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强烈却不知名的气味。

“这是什么?”韩家宁问道。

“韩副总长,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张塞却愤懑地质问道。

韩家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问道,“这罐子里是什么东西?”

“这是……疗伤的药品……”张塞只能回答道。

韩家宁当然知道普通的疗伤药品绝不会让张塞有那种紧张的神态,他冷笑一声道,“哦,是吗?这么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将手中罐子向旁边扔出去。

“不要!”张塞果然惶急地叫喊。

韩家宁得意地笑起来,虽然对手只是个失魂落魄的学生,他依然获得了一种掌控局面的快感。他出剑“刷”地在张塞肩膀上划出一道口子,又朝他小腹重重踢了一脚。张塞立刻惨叫一声,痛苦地摔倒在地上。

“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韩家宁刚出两下狠手,语气瞬间又转为温和,仿佛变回了那个很受学生喜欢的温文尔雅的副总长。

张塞颓然望着韩家宁,心乱如麻。

“你最好不要骗我,”韩家宁补充道,“如果让我知道你在说谎,我会立刻把这个罐子摔个粉碎!”

韩家宁高高举起那个罐子,做出随时都会放手的样子。

“不要摔!这是……要给燕子坞送去的解药……”张塞终于缓缓地说。

这个答案是韩家宁没有预料到的,“胡说!你怎么可能有解药!”

“这解药是用庄后面山坡上生长的蓝实草炼制的……”张塞已然放弃了反抗,一五一十地说,“蓝实草是当年神农氏发现的解毒神草,许多年前就已经绝种,只有在鬼蒿林里还有生长。”

韩家宁医药知识有限,对蓝实草和它的解毒原理也都不甚了解,但他其实并不在乎手中这罐黏糊糊的胶质究竟是什么,只要里面的东西对张塞来说极为重要,可以作为要挟就行。如果里面真的是可以拯救燕子坞中毒师生的解药,那这个重要性就足够了。

“那和你一起进来的那几个学生在哪里?”韩家宁问。

“我不知道……”张塞摇一摇头。

“这样的态度可就不好了。”韩家宁脸立刻一沉,突然一抬手,将那药罐朝身后扔去。

“别……”张塞急得大叫。

就在罐子快要摔落到地上前的一瞬,韩家宁猛然撤剑划转到身后,用剑面将陶罐接住。整个过程韩家宁的眼睛都只盯着张塞,一抛一接全凭感觉,着实卖弄了一番精准的判断和运剑技巧。

韩家宁故意微微抖动手中的剑,那陶罐在狭窄的剑刃上也不住晃动,像是随时会滑落。

“不要逼我再耍第二次!”韩家宁道,“弄多了我也会没了耐心,张同学,千万不要心存侥幸,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周远和丁珊现在在哪里?”

张塞望着韩家宁抖动的长剑,又是焦急又是痛苦。那是黄毓教授用他的生命,用他临终前难以言喻的痛苦换来的解药。可是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就让这份解救峨眉和燕子坞师生唯一的希望落入了敌人之手。

“我真得不知道……”

“那你和你的解药对我就没有任何价值了。”韩家宁狰狞地说,手腕一抖,真的就要让陶罐摔落到地上。

“等一下!”张塞再次哀求。

他低下头,朝地面呆望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抬起头来说道,“韩副总长,我……我能猜到他们两人在哪里……”

韩家宁剑尖一挑,重又将药罐接在手中,“这个态度还差不多。”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扔给张塞,“如果你能骗周远和丁珊服下,然后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我就把你的解药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