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王素朝里面四人行了一礼，说，“我是峨嵋剑校的王素……”
这话说完以后小小囚室里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滞了起来。
周远从来不像张塞那样喜欢挖苦作弄人，但是看到他的四位同学在听完王素自我介绍后的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还是感到忍俊不禁。就连一向举止潇洒的周云松也少见地张大了嘴，然后慌乱地整一整衣袍，颇显局促地和王素见礼。他大概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会和王素以这样一种方式正式相见。
王素带着点调皮的神情看了一眼周远，又说，“我们其实不用再互相行礼了，我就是你们之前见过的丁珊。”
四个人自然又是一番不知所措，然后才渐渐回过神来。大家都略带尴尬地笑了，早就应该猜到柳依仙子会让她最得意的弟子逃出来到燕子坞报信的。
前天傍晚丁珊、周远还有张塞三人落入鬼火闪烁，怪物游弋的芦苇塘里，周云松等人都以为他们必定已经葬身鱼腹，没想到两个人不仅神采奕奕地活着出现，而且好像都刚刚在姑苏城的“香妃浴场”洗完泉水浴又到观前街“乾泰祥”各买了一套复古时装一样，令人惊讶。
“这里是魔教的地盘吗？”王素这时候问。
“没错。”毛俊峰回答。
“那他们人都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周云松说，“刚才突然有一阵很大的动静，所有的人都跑到寨子外面去了。”
“那正是好机会，”周远立刻说，“我们可以悄悄溜出去……”
周云松点了点头，但是却有些担忧地回头去看章大可和季菲。
“溜出去？溜到哪里去？”章大可这时候说道，他跟王素见过礼之后已经一屁股重新坐到了地上，话语里充满了绝望，“溜出去找那些长瘤子的怪人吗？还是溜到芦苇**去过夜？我们再也回不到燕子坞了，你们没有忘记吧？”
他一边说，手一边神经质地颤动着。他刚说完，角落里的季菲就跟着抽泣起来。
周远刚才没有仔细去看季菲，此刻望过去发现这个平时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富家小姐头发散乱，衣服残破，泪水流下来，和着脸上的黑泥，把本已经哭花的脸弄得更加滑稽。
周远明白他们在芦苇塘中饥寒交迫地飘**了一整夜，昨日一早到了这个一片死气的岛上，多半受了毒人的惊吓，然后又被魔教的人捉来关了一天，已经完全绝望了。
“我们可以回到燕子坞的。”王素立刻说道，“鬼蒿林里昨天早上开出了太阳，只要我们循着阳光，就能够找到回去的路。”
王素于是将她和张塞在琴韵小筑碰到黄毓教授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
“只要我们找到足够的菱花根茎带回琴韵小筑，黄教授就能制出解药，我们就可以去救老师和同学。”
王素这番话对周云松和毛俊峰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两人的神情眼光一下子就像是一堆炉灰里突然迸出了火星，顿时闪亮起来。
但是章大可仍坐在地上，摆着手说，“怎么可能呢……金蛊毒王散的解药已经绝种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
“黄教授一定是有把握才会这样说的。”周远道，他对章大可的态度略微有些不满，“我知道你是药理系最好的学生，可是你所知道的药学知识，也未必就是全部吧，或许黄毓教授可以另辟蹊径，找到炼制解药的新办法。”
假如章大可对周远两天来在武学上划时代的发现有一点概念的话，他起码会对周远的话稍微有所尊敬，但此时周远在他的印象里仍是那个不会半点武功，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全班提供一份武学理论课回家作业的标准答案的书呆子。
他不耐烦地扫了周远一眼，带着冷笑说，“嘿嘿，蹊径要是这么容易另辟，四十五年前扬州城大家也不用等到裘政良心发现，来以血化毒了。”
“可是，黄毓教授都说了具体的配方，”王素提高了声音道。
章大可语气里对黄教授有明显的质疑，让她也不太高兴。
“其中有蓝实草，还有菱花的根茎，”王素继续道，“黄教授说了，蓝实草在中原早就绝种，可是在琴韵小筑岛上却还生长，这就是他来鬼蒿林的原因。”
章大可听到这话以后的反应比王素预计得要大得多，他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几乎要冲到王素的面前。
“蓝实草？”他大声地说，“传说中神农尝百草时随身携带的蓝实草？不温不寒，不甜不苦，永远保持中性……琴韵小筑上真的有这种草？”
王素朝后退了半步，对他点点头，“我在山坡上亲眼看见的。”
“那燕子坞真的有救了！”章大可一拍手露出兴奋的表情，但随即又眉头一皱，将头转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菱花的根茎……为什么另外一种成分是菱花……菱花又有什么作用。”
“黄教授说，必须要是生长在这个岛上的菱花根茎。”王素补充。
毛俊峰已经等不及，他从后面拍了章大可一下，问道，“蓝实草是什么东西？”
章大可转过身，慢慢从刚才激动的状态里平静下来，“蓝实是《神农百草经》里记载的上古圣草，每株蓝实都有两片叶子，其中一片叶子染毒，另一片就会自动分泌解毒药，整株草永远保持中性，所以用蓝实草可以在不知毒药毒性的情况下配置解药……”
周云松和毛俊峰听到这话忍不住都发出一声惊叹。王素和周远也是第一次听说蓝实草解毒的原理，心里也都感慨这种圣草的神奇。季菲这时候已经止住抽噎，从墙角走到他们的身旁。
“另外，不知道这次魔教是否使用了防解毒保护成分，”章大可继续说，“裘政临死前说，李天道只为杨州那一批毒药做了防解毒，所以也许我们不需要做解毒催化……但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菱花的根茎。”
周远听完章大可的问话，低下了头，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假设。
“蓝实草”解毒的原理章大可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只要毒素沾上其中一片叶子，另一片叶子就会自动分泌出解毒剂。因此要制作“金蛊毒王散”的解药，就需要含有“金蛊毒王散”毒素的东西。可是黄毓教授大前天晚上一得到飞鸽传书就进来了鬼蒿林，那时候安护镖局和峨嵋都还在路上，他应该不会携带着这样的东西。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个想法一旦在周远的头脑里成型，他便立刻联想到了其必然的推论和后果。周远感到好像有一根阴寒的细针戳到他后背的大椎穴上，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个岛上荒败的景象非常奇怪，绝不会是自然现象，看上去像是受过剧毒的侵袭。”章大可没等周远有时间说出他的假设，已经若有所思地说道。
周远看着他的样子，知道章大可离产生和他同样的假设已经不远了。
“没错……”王素于是把昨晚遇到萧哲的事简略讲了一遍。
章大可听完王素对那种毒药的描述，也是震惊万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以如此大规模地致人疯癫，并互相传染的毒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说道，“教科书里讲过，有四种植物最容易吸附毒素，分别是景天，芦荟，虎尾兰，还有一种就是菱花。其中菱花的吸附能力最强，即使过了几十年，毒性已经不能再挥发，毒药的基本成分也会保持不变……也就是说，菱花的根茎依然能让蓝实草做出解毒反应。”
毛俊峰这时候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黄教授准备用菱花根茎来制解药？可是这样生成的解毒药，只能解这个岛上中过的怪毒啊……”
“唯一的解释是，”周云松这时候已经明白了章大可的思路，“这个岛上的毒，就是安护镖局给峨嵋还有燕子坞师生下的毒。”
“怎么会呢，”毛俊峰更加不解，“你们不是说那是金蛊毒王散吗？”
“我们都是凭毒药的那种挥发速度和强度想当然地猜测的，”章大可叹了一口气，“在到这个岛上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金蛊毒王散符合这些特征，可是现在看来，这岛上的毒也同样可以在空气中传播，而且……还要更加恐怖。”
这时候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季菲突然插嘴道，“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师还有同学们，是不是也会也变成那样的毒人？”
季菲说出这话的时候，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周远痛苦地转过脸去，这就是刚才心中涌起的那个让他浑身发凉的念头。
“这毒一般过多少时候发作？”章大可低声问王素。
“萧哲说，大约是三、四个时辰……”王素同样低声地回答。
三、四个时辰！现在距离他们进入鬼蒿林已经有两天了！
六个人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没有人敢去想象燕子坞岛上现在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如果近千名师生全都是去了神智，成为疯狂的毒人，无论慕容校长和杨教授有多高强的武功，只怕也无法控制局势了。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回琴韵小筑岛，去找黄毓教授，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周远最先想到了这个可怕结论，所以也最早从震惊中脱离出来。
“没错……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王素附和他的提议，“也许……我们的判断并不对，黄教授可能有他的解释，也许还是有希望的。”
她的眼眶微红，胸部微微起伏着，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王仙子说的对，”周云松这时候也说道，“就算一切难以挽回，我们也要想办法活着出去，通知姑苏城叶太守，还有其余的武校，一起追剿安护镖局，为老师和同学们报仇！”
他最后说到“报仇”二字的时候，充满了深切的愤怒。毛俊峰和章大可都立刻握紧了拳头表示赞同。
章大可这时候走到王素面前，略一行礼，说，“王仙子，刚才我心中绝望，言语之中可能有所冒犯，还请你不要见怪，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你和六皇子订婚的事，当年家父在宫中任首席太医的时候，我常和六皇子一起玩耍。就凭这份童年之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努力保护王仙子周全。”
章大可这番话说完，王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她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看周远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章大可见王素默然不语，只当她仍沉浸在对自己同学和师长的担忧中，所以只是又行了一个礼，向后退了半步。
周云松和毛俊峰正要接着这个话题说些什么，突然六个人先后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