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的秘密是**、恐吓与现实社会,而德尔菲神庙前石碑上所镌刻的那句——认识你自己,才是真正的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所在。

临近中午时分,李振峰走下楼梯,来到底层一楼,他站在楼道口,先是朝着与法医办公室相反的方向看去,那里黑洞洞的,只有最尽头那盏新装的声控灯时不时因为周遭楼道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而发出微弱的光芒。

说实话,李振峰不敢一个人走过去,他承认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走出当年的阴影。作为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他可以帮助任何人成功摆脱幽闭恐惧症的纠缠,但奇怪的是,对于他自己,他却无能为力,因为他没有办法彻底说服自己去接受治疗。

或者说他对自己还没能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李队,你在发什么呆呢?”

赵晓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李振峰吓了一跳,手中的车钥匙瞬间掉落到了地板上,他赶紧弯腰捡了起来:“没什么,可能是对前几天的事情记忆还比较深刻吧,我正好找你有事。”

赵晓楠身穿工作服,双手插在兜里,她冲着李振峰点点头:“跟我来吧,我知道你要看什么。”

在进法医解剖室的时候,赵晓楠示意李振峰把门口墙上那件大褂穿上:“里面会比较冷。”

李振峰穿好后跟着她来到后面房间,看着赵晓楠拉开其中一个柜子门,从里面拖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这就是沈佳,死者家属那边我还没有签署放行通知书。”

“难道说你也觉察出了不对劲?”李振峰有点意外。

赵晓楠点点头:“死者生前屡次遭受家暴,她的三次流产也是家暴所导致。”

“这……这不可能!”李振峰看着死者的眼睛,“为什么走访下来根本没有人提到过这事?反而都说他们之间关系不错?”

“你为什么宁愿去相信人的谎言呢?”赵晓楠不解地看着他,“你该相信的是科学和事实证据,这两样东西是永远都不会说谎的。”

“可是……”

赵晓楠摇了摇头:“做尸检前,我都会尽可能地知道一些有关死者本身的病史,越详细越好。我了解到受害者有习惯性流产史,而习惯性流产指的是连续自然流产三次及三次以上,每次流产往往发生在同一妊娠月份。造成习惯性流产的原因大多为孕妇黄体功能不全、甲状腺功能低下、先天性子宫畸形、子宫发育异常、宫腔粘连、子宫肌瘤、染色体异常以及自身免疫缺陷,等等。总之,我尽可能地排查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病因,这些在受害者身上都没有被确认。那你现在告诉我——一个健康的女人数次流产,原因还会是什么?”

李振峰脸色一变:“在尸体上有没有发现异常?”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说着,赵晓楠戴上乳胶手套,抓过死者的左手臂,指着内侧手腕上的一道伤疤,“你仔细看看,这道伤疤有没有什么异样?”

李振峰惊愕地看着赵晓楠:“像是两条伤疤重合了?”

“不止两条,我做过X光扫描,是深可见骨的‘数条’,这样的伤口如果不是旁人造成的,那受害者就有严重的自虐史,伤疤好了又划开,这么周而复始,使得手腕处的肌腱已经出现了萎缩的迹象,会有残疾的可能。这么做,对于一个孕妇来说,真的很残忍。”

“而且从死者子宫的发育和恢复状况来看,她的流产期和恢复期间隔很短的,都集中在了去年一年之内。”赵晓楠看着沈佳毫无生机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她不是遭遇到了家暴,那她又怎么会这么糟践自己?所以,我不会轻易把她再交给那个可能是造成这一切可怕后果的罪魁祸首的家伙。”

“会不会是她自身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李振峰问,“她的举止行为有些倾向偏执型人格障碍的特征。”

赵晓楠摇摇头:“我对她的‘自虐’都表示怀疑,麻烦你从工具盘里给我拿个放大镜过来。”

李振峰递给她后,见赵晓楠还是像刚才那样拿起了死者的左手:“你注意看这已经愈合的伤口,尤其是两端,是不是看到一头深一头浅?”

“没错……可是,不对啊,这方向不对!”李振峰恍然大悟。

“是不对,”赵晓楠平静地说,“深的地方用力比较大,而浅的地方用力比较小,如果只是单一的一条伤疤,可能你还看不太出来,但是这几条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加明显了。这是我们人类使用刀具时的习惯性用法,刚下力的时候都是比较重的,收尾则是上提,用力会相对很轻。沈佳不是左撇子,我看过她的手掌磨损程度,所以,我个人认为这手腕上的创面形成过程是在别人的作用下形成的。”

“所以说,她的死,没那么简单。”赵晓楠又给受害者的遗体盖上了白布,重新推了回去,两人并肩朝外走去。

“这些合理的怀疑已经够你重新审视轧钢厂案件了,但是,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赵晓楠走到外屋工作台上,拿起一份传真件,递给李振峰,“这是这个案子我最后能帮你的了。”

“DNA?”李振峰问。

赵晓楠点点头:“这是省司法鉴定中心应我的要求发给我的,鉴定结果是生物学父子关系存在的可能性是99.999%,可以确定就是父子,但是这样的结果被要求加急进行了两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懂。”李振峰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他这是在一遍又一遍确认这是不是他的孩子。”

“是的,一般人做一次就行了,费用在3000元左右,加急的话要将近10000元,但是领取结果时间只需要24小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之所以对申请人印象很深,是因为第一次交给他报告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再测一次,你们肯定搞错了,我不可能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李振峰知道如果黄海生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话,他就必须拿到生物学上的证据,才能合法与孩子脱离养育关系。

回到办公室后,芳香园小区案发现场所发现的证物都已经由痕迹鉴定组移交了过来,满满一大箱子。李振峰戴上手套,开始把它们逐一从箱子里拿出来。

物品被分为三大类。

首先是12张相片,很快就能从中归类出是属于9个女人,都不是正面照,有的是背影,有的是侧面,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张是经过被拍摄者同意的,这也就是说,来源都是偷拍。

而这9个女人,因为都不是正面,所以无法辨认出被偷拍者的具体身份。

结论——这是一个喜欢生活在阴影中的人,黑暗是他的保护伞。同时他又渴望去了解别人,但是因为无法融入对方的生活,他始终都处于社会的边缘。

接着,是两串钥匙扣,同一图案同一批次,廉价的小玩意儿,旁边备注栏上,安东端端正正地写着:在本市红梅批发市场大量有售,这种钥匙扣总共12种图案,米老鼠是其中一种,批发价每个1.8元。因每日流水庞大,种类也繁多,所以商品卖家无法回想起购买者的具体身份和样貌,只是反映说这种钥匙扣不零售,只批发,最低一盒起售,数量为50个。

结论——凶手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自我行为进行控制的意愿,他一定会继续干下一次,直到自己被抓住,或者被杀为止。他的日常行为已经与社会规范严重不符,他可以忽视一切社会道德规范、行为准则和义务,对自己的行为完全不负责任,对他人的感受也漠不关心,完全丧失同情心。

最后的证据,是一张有关树林的相片。与前面的人物相片不同的是,这张相片是用不同的相机拍摄的,而且是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中主要出现的是一棵松树,和旁边的树是如此格格不入。相片微微发黄发卷,显然是张老相片,而且相片的成像技术用的是最古老的显影方法,从相片边角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张相片被数次放在书本里夹着,也被好几次放在口袋里,那明显的折痕证明了这点。

可见,这张相片对于主人来说非常重要。

“安东!安东!”李振峰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一个矮个子年轻警员跑了过来:“李队,安组长不在,他带人出去走访了,叫我向你汇报一下,他有进展会随时和你联系。”说着,他把一份打印材料递给了李振峰,“还有这个,安组长嘱咐我整理打印出来后一定要第一时间交给你。”

“这是什么?”

“这是汇总上来的轧钢厂案发那天有关涉案人员的走访材料。”

李振峰的目光在字里行间迅速地搜索着,终于,他停了下来:“6点27分的时候他曾经离开过车间?”

“是的,工人反映说是去吃晚饭了。”

“回来的时间是7点08分?”

“是的,轧钢厂吃晚饭的时间是6点30分至7点,前后差个10分钟属于正常范围,反正也没管得那么严格。”

那黄海生就有作案时间了。

李振峰皱眉,摆摆手把年轻警员打发走了,顺便拨打了痕迹鉴定办公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小九:“李队,啥事儿?”

“那张树林的相片,你们没有标注。”李振峰说。

“可能……我们觉得与本案无关,只是一张普通的风景照。”小九敏感的神经听到李振峰的询问后瞬间紧绷了,“不过李队,你想知道什么?”

“这是什么树?有没有可能根据照片中的树找到这片树林所在的地方?”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

“那就赶紧干活去吧,我等你消息。”李振峰说着就挂断了电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陷入了沉思。

这类人在需要、动机、兴趣和理想等个性倾向以及自我价值观念等方面均与常人不同,他们往往缺乏正常的友爱、亲情,缺乏罪恶感和焦虑感,极少内疚和自责,经常有冲动行为的发生,而且不吸取教训、行为**、无法无天。他们常常在童年或者少年时期就出现了品行问题,包括逃学、说谎、夜不归宿、故意伤害他人和破坏公共财产,无视规则且极端自私。这种人所做的每一个案子,几乎都逃不开暴力和性犯罪的框架,而且他们无法与家庭成员建立起持久、尽责和亲密的关系。

随着条理的逐渐清晰,李振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男孩的影子:他从小没有父爱,母亲再婚后没有给他一个家,反而把他抛弃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过于压抑和自卑的状态下度过的,以至于他几乎不与别人交流,而这种日积月累的心结只要得不到疏导,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孩就会变得越发仇恨这个社会。但内心极度孤单的他也是需要朋友的,所以,他一次次尝试着在生活中去认识别人,带着卑微的内心,甚至都不敢拍下对方的脸。

想到这儿,李振峰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姚水生!”

正在这时,电脑上的工作群里跳出了一条信息,是小九发的一组经纬度数据。

李振峰打开电脑,点开地图,输入那组数据,地图上的一个点被锁定了。李振峰随即点击放大图片,并且三维成像。看着生成的三维模型和不远处的那一栋熟悉的建筑,李振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九原一中。

难怪这么眼熟,这片树林就是九原一中对面那片发生过凶案的树林。

当年,这三个中学生果然与那起凶案有关啊!

面对这个自己一直都在回避的现实,李振峰的嘴角露出了苦笑。他站起身,来到窗边,打开窗,向外看去。

不知何时,天空中竟然下起了雨。

路上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天空中的雨点子打在窗玻璃上,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城市上空灰蒙蒙的,虽然此时是中午时间,却俨然给人一种临近夜晚的感觉。

雨越下越大,他撑着一把透明伞,急匆匆地在马路上走着,任凭溅起的脏水弄湿自己的鞋子,此刻的他心中充满了懊悔,因为直到今天早上他才发现那张相片丢了。他不是每天都会去看那张相片的,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这张相片,只是因为相片中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的勇气来源。

如今,仿佛自己的身体内部被彻底掏空了一般,他毫无头绪、心烦意乱地在街头游走着,如同在茫茫人海中追逐着属于自己的灵魂,如果找不回来,那就意味着从此后,他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结果发生。

他走累了,停下了脚步,猛地抬头,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安平路308号安平市公安局的对面,院落中,那株上了岁数的老银杏树早就已经落光了树叶,树下的百年老宅安安静静的,仿佛是这个世界的看客。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无数次的地方。他也知道安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位置就是二楼最右边的那四个窗户。这时候,靠这一边的两个窗户里是黑的,而另外两个却灯火通明。他看到有个人站在窗口,推开窗正向外张望,那动作似乎是在呼吸新鲜空气。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毕竟距离太远,但是本能却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最强劲的对手。他回想起在电视新闻中见到这人的样子时,他的心中突然变得不再那么悲观和愤怒了,不良的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隔着透明的伞盖,他竟然笑了。与此同时,在路人奇怪的目光中,他缓缓地抬起右手,冲着远处窗边的那个人比了个心。

脑海中的声音语重心长:“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

他点点头:“嗯,不会的!”

“老板娘,你再看一遍,是不是这个人?”隔着柜台,安东有点懊恼地看着对方,心中早就已经不耐烦了,但是脸上却依旧不能表露出来,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磨下去,“你再仔细想想,看看他的脸型、神态,应该很熟悉吧?才没隔几天啊!”

京华旅馆的老板娘皱眉瞅着安东:“警官,我要跟你说多少遍才行啊,不是这家伙,不是这家伙!我还没老到记不住人脸的时候。”

安东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能把姚水生的画像重新夹回笔记本:“老板娘,那你跟我说说他到底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皮肤特别好!”

“皮肤?”安东更糊涂了,“你什么意思?”

老板娘笑了,带着一丝邪魅:“傻弟弟,你还不懂吗?那天晚上虽然已经很晚了,外面光线也不是很好,但是他伸出手来接我递过去的房卡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了,没错,右手,噢哟,那叫细皮嫩肉哦,手指修长得就像个女孩子一样。”

“女孩子?”安东呆了呆,“你确定那天来你这儿开房的是女孩子?老板娘,你是不是还没睡醒,现在可是下午了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可清醒着呢。”老板娘不客气地瞪了安东一眼,“我可没说他是女孩子,我只是说他像女孩子,不只是因为手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讲话的腔调,有点地方软语。当然了,现在有些男孩子也会用这个腔调说话,但那毕竟是少数。还有,他的穿着打扮,特别干净,衣服又贵,那件大衣至少上千,我还说呢,现在这些妹子搞一夜情还都能搞上档次这么高的了……”

“怎么说?”

“一个人的穿着品味和他所处的阶层是分不开的,所以我觉得啊,这个温温柔柔的男孩子十之八九家里肯定特别有钱,因为他喷的那香水,1毫升要100多啊。”老板娘的话语之中毫不掩饰自己心里浓浓的酸意。

安东一听,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利索地收拾好摊在柜台上的笔记本和一些杂物,临走时冲着老板娘冷冷地说道:“你怎么就忘了他把人家受害者活活砸死这档子事呢?我看啊,一个外表再怎么体面优雅的有钱人,当他残忍地对别人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人了!”

老板娘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走出京华旅馆的时候,迎面就是一场大雨,安东匆匆跑向不远处停着的警车,打开车门钻进去后,他顺手把笔记本丢在了仪表盘上,给李振峰打了个电话。

——李哥,是我,安东,我刚和京华旅馆的老板娘谈过。

——结果怎么样?

——犯罪嫌疑人不是姚水生。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久,李振峰似乎也无法接受这个结论:

——不可能吧,那她还说什么了没有?

——李哥,你对这个老板娘的看法怎么样?她说的话可不可靠?

——当然可靠,我很相信她的直觉。

安东皱了皱眉:

——既然这样,那好,我告诉你,她说我们的犯罪嫌疑人细皮嫩肉的,讲话的语调和声音很有地方软语的特点,还有就是,他特别干净。李哥,这老板娘虽然没有直说,但是我总感觉她是在告诉我——我们的凶手有可能是个女人。

——安东,你会说地方软语吗?

——我只是知道,也会听,但是不会说。

电话那头传来李振峰的笑声:“你当然不会说,不然我早就听出来了。这种语言的产地是我们安平和九原交汇的地区,大部分是在九原境内,所以九原那边的人说得比较多,但是九原、苏川和安平因为是在同一个地区,所以彼此方言都互通。而且这种软语的发音比较柔且偏女孩子气,怎么说呢,男孩子说出来会显得比较女性化,所以逐渐发展成为只有女性在说,而男性渐渐抛弃了这种地方软语的使用。即使在九原也是偏郊区一带的人会用,城里已经淘汰了。”

安东有些意外:“李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因为我妈爱听一种在九原很流行的地方戏曲弹唱,小时候我妈常在家里放着听,她提到我外婆家的原籍就是九原乡下,这应该是她的乡音吧,所以她平时对带有这种口音的人特别亲切,毕竟是老家来的。”

结束通话后,李振峰站起身来到白板前,看着那三张年轻人的相片——韩虎死于车祸,姚水生不是凶手,丁燕妮下落不明,凶手保养得不错,注重衣着且细皮嫩肉……他最后的目光落在了丁燕妮的相片上,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很快,正在开车的安东接到了李振峰打来的电话:

——你手头还有丁燕妮的模拟画像吗?

——有啊,李哥,你想我怎么做?

——马上回去,把丁燕妮的画像给京华旅馆的老板娘仔细看看,确定一下当天晚上她见到的是不是这个人。

——没问题,我马上回去,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安东把警车开回了京华旅馆所在的小巷子前,他一溜小跑回到旅馆里,老板娘抬头看见安东又来了,皱眉刚要说话,安东便把手中的画像打开放在柜台上,推到老板娘面前:“你再看看这个。”

老板娘一脸的疑惑:“这是个女人啊!你们不是要找男人吗?”

安东一声不吭地拿过柜台上的便签纸盖住画像中丁燕妮肩膀上的长发。

门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老板娘呆呆地看着画像,皱眉想了想,又看了看,这么反复几次后,她抬头看着安东,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

“老板娘,是不是她?”

老板娘无声地点点头,表情转变成了惊愕。

“你没认错?”安东有些不放心。

“不会。”老板娘伸手一指画像中丁燕妮的眼神,声音有些发颤,“一个人再怎么改变,甚至去整容,她的眼睛也不会变,我认得这双眼睛。”

安东看着老板娘,右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打了李振峰的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听了,传来了李振峰焦急的声音:

——怎么样?是不是她?

——是的。

——那太好了!你马上回来,我现在正带人去轧钢厂,咱们该逐个收网了。

——“对了,李哥,还有个消息,我刚接到下属从银行系统那边给我传来的消息,说案发前一周,死者沈佳的丈夫黄海生从银行里陆陆续续分三次取走了10万元现金。他的生活不是很拮据吗,怎么会一下子取出这么多现金?”

一阵沉默。

“他应该是拿去当雇佣杀妻的佣金了。”李振峰冷冷地说道。

“现金?”安东问。

“动动脑子,他这还不是怕我们警察直接找到他头上去?”

李振峰把警车开出安平路308号大院的时候,他又给赵晓楠打了个电话。

——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

——可以,说吧。

——尽量帮我找到一年前的一份交通事故尸检报告,死亡登记证上的名字是方凯,死因是车祸。

——方凯?不是方丽的哥哥吗?

——一年前我们安平还没有实现完全的大数据联网,所以这份尸检报告应该没有被录入系统,才会导致他的户口没有被注销。我现在怀疑这场车祸也是有问题的,因为死者真实的身份不是方凯,而是韩虎,我想真正的方凯,可能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的意思是一直有人在冒用他的身份?

——是的。

——我不明白……

李振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听说过一个成语叫‘鸠占鹊巢’吗?”

九原市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九原一中深红色的校舍外墙洗刷得格外干净,路面上一个个小水潭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使得整个校园看上去仿佛处在一个虚拟的折叠时空。

一切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

下午上第二节课的时候,雨势减弱。隔着一条马路的那片树林边上突然停下了好几辆带着警用牌照的车辆,最后跟着的是一辆小型皮卡车,车斗里装着挖掘用的铲子和几个大蛇皮袋。

九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人来了一半,他们穿着雨衣雨靴,带着手电筒,拿着铲子和一个特殊的工具箱走进了树林。与此同时,警察用警用隔离带把树林入口处围了起来,并驱散了树林边上的人。

路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吸引住了,因为印象中还从未见过九原市的警察以这副装扮出现过,而在这之前也没听说过小树林里发生过命案,虽然天空中下着雨,但是隔离带外围观的人却越聚越多。

负责这次挖掘行动的刑侦副支队长叫来了潘小敏:“小潘,是这里吗?”

眼前是一棵松树,而同样的树小树林里还是挺多的。

潘小敏把手机举高,对比着手机中的那张相片再一次确认了下具体位置,肯定地点点头:“虽然过了20多年,但是地形基本没变,应该就是这棵树下。”

有人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大工具箱,里面是一台手提的探地小型雷达,技术员戴上耳机,打开屏幕,雷达一步一步缓慢地绕着树移动了起来。

这片位于九原一中对面的小树林面积其实并不小,如果不是因为城市绿化工程的需要,多年前就已经被整体砍伐了。

站在小树林外还并不能够立刻感受到什么,而一旦顺着蜿蜒的青石板路走进这里,茂密的树冠便会让人眼前光线变暗,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空间。

小树林是对公众免费开放的,可是除了夏天,这里的游客并不多,所以,20多年前的夏末秋初,欧淑琴的尸体在树林里整整待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现。

如今,20多年前的场景再次重现,只不过这一次为的是另外一种可能。一时之间,整个九原市炸开了锅,因为死去的是九原一中的学生,而这个案件20多年都没有破。

终于,技术员举起了右手,示意探地雷达有了反应。在他的指点下,九原市公安局的警员们开始了艰难的挖掘。

“大概距离地面多少米?”副队长问技术员。

对方一把扯下了耳机,然后伸出两根手指:“2.5米左右。”

“这么深?”潘小敏吃惊地问道,“那帮学生挖不出这么深的坑。”

副队长不由得皱眉:“主要是过去这么久了。对了小潘,姚水生的家里人联系上了吗?”

潘小敏摇摇头:“姚水生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的房子就没人住了,现在已经成了村里的危房,塌了一大半。我们去看过,就剩个门脸子了。姚水生母亲也没联系上,据说后来又离婚了,随后独自一人外出打工就失去了消息。亲戚方面也找到两个,隔了老远的那种,但是人家对这个‘小瘟神’避之不及,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联系。我后来又走访了他们班的几个同学,总结下来姚水生最后出现的时间就是欧淑琴被害的那一年冬天,在这之后他的去向便无人知晓了。”

“唉……”副队长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非常有可能是他了,真没想到他在这个鬼地方待了这么久。”

冬天的泥土层是很难被刨开的,必须得花上比以往多两倍以上的精力。

两个小时过去了,天色已经全黑,冬雨打在人脸上又湿又冷。

终于,站在坑底的九原市公安局法医再次提起铲子朝下挖去时,立刻感觉铲子的另一端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挥手示意身边的人不要再挖,然后丢掉铲子跪在土层上,用手仔细地刨开周围的泥土。很快,一个人类头骨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男性头骨,我们可能找到他了!”

潘小敏蹲在坑沿边上,焦急地追问:“老张,能看出具体年龄不?”

法医摇摇头:“现在还不能下决断,但是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第一,男性;第二,年龄不会超过25岁。”

潘小敏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掏出手机拨打了李振峰的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李队,是我,九原市局小潘,你说的没错,我们果真在树下发现了一具年轻男子的尸骸。被埋深度是2.32米,尸体整体呈现出了白骨化,这应该就是失踪的姚水生。我这就把现场的相片拍给你。”

李振峰在电话那头特别指出了他需要头骨相片,越详细越好。

当各个角度的高清相片都被汇总到了李振峰的手机上后,他便迅速转给了赵晓楠做人像面部比对。

“吻合度高达87%,”赵晓楠果断地说道,“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这具尸骸的主人就是姚水生。”

“韩虎的尸检报告能找到吗?”

“我还在尽力,但是因为尸体已经火化,而且是作为车祸处理的,你最好别报什么太大的希望。”

“好吧。”李振峰轻轻叹了口气。

车窗前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轧钢厂厂区高耸的锅炉,而厂区保卫科长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看见警车接近了,便赶紧迎了上来。

“李队,黄海生在一厂区车间办公室呢,我的人正守着他,放心吧。”

李振峰点点头,三辆警车无声地开进了厂区。

退休老警察李大强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糟糕感觉,从早上起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心神不宁,在屋里来回转圈,连平时很积极的一天三趟小区义务巡逻他都不去了,就待在家里,还总是跟在妻子陈芳茹身后,也不说话,样子像极了乏味的牛皮糖。

陈芳茹皱眉:“老头子,你今天发什么神经病,老跟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跟着你。”这是实话,但是听上去却像个无赖说的话,连李大强自己都感到臊得慌。

沉吟片刻后,陈芳茹不安地试探:“老头子,你……你总该记得我是谁吧?”

“你是我老婆。”李大强想用笑容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这样一来却更让陈芳茹感觉不妙了,她看着自己丈夫脸上露出的从未有过的傻瓜一样的笑容,愈发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你……你真的没事?你的症状怎么这么像老年痴呆啊!”陈芳茹慌了,她赶紧摘下围裙,伸手就要去摸李大强的脑门。

“你干啥,我没发烧。”李大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你怎么说胡话呢?”陈芳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老头子,要不要打电话叫阿峰回来送你去医院?”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好着呢!”李大强脸色一正,“儿子在忙工作,咱别拖他后腿。”

“哟,现在对儿子这么好啦?”陈芳茹毫不示弱,自从儿子被李大强毫无理由地赶出家门后,她就认定了自己再也不能什么事都顺着这个老头儿的怪脾气来了。

“我一直都很好说话的。”李大强自知理亏,嗓音瞬间小了很多。

陈芳茹盯着他看了会儿后,这才点点头:“好了,我不跟你闹了,我要出去了。”

“你去哪儿?”李大强脱口而出。

“我要去买菜!”陈芳茹生气地看着他,“你不打算吃饭了吗?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要不要买菜也跟着我?”

“我……”李大强哑口无言,他对自己的行为确实讲不出个理由,这只是一种直觉,谁会说直觉就一定会发展成事实呢?那不就真的成神棍了?没办法,他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孩子他妈,你去吧,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陈芳茹这才满腹狐疑地提着菜篮子出门了。

李大强环顾了一下整个家,突然感觉心中空****的,一阵莫名的恐慌瞬间席卷全身,他惴惴不安地来到窗前,看着楼下的小区过道,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去附近的菜场买菜的老人。妻子陈芳茹虽然也已经过了60岁,年华不再,但是江南美女骨子里的知性与年轻时的美貌,使得老太太无论过去多少年,外表看上去依然是那么优雅迷人。

难道说自己真的只是因为退休了,生活中突然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这才开始注意到妻子的优秀吗?李大强的脸更红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冲着自己妻子的背影笑了起来。

直到陈芳茹走出了小区门口,李大强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沙发走去,顺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着电视上不断滚动的新闻报道,他发觉自己根本就安静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口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拼命拍打门板的嚷嚷声:“李叔,李叔在吗?李叔!快开开门……”

李大强瞬间神经紧绷,他几步跨到门前,猛地拉开家门,门前站着的是在小区门口摆摊儿卖早餐的阿福。

阿福可不是上门送早餐的,他腰间的围裙也没来得及解开,双手还沾着湿嗒嗒的面粉糊糊,他一脸惊慌地对李大强说:“李叔,出大事儿了,婶婶刚才被人强行带走了。”

“你说什么?”情急之下,李大强上前一把薅住阿福胸前的衣领,“再说一遍!”

“啊呀,李叔,你掐死我了,快松手……就刚才,婶婶走过我摊位的时候,有辆车停在离我三五米的地方,有个男的从车里出来,叫婶婶,婶婶起先好像并不认识他,后来跟这个年轻人聊了起来。我忙着做生意,没注意听,但是后来从车里下来一个年纪大的要婶婶上车跟他们走,婶婶没同意,结果,结果他们就直接把婶婶给拽上车了。我是直到车开走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的,追上去却已经来不及了。”阿福边说边焦急地用双手比画着,“我赶紧来给你报信。”

“那你干吗不报警啊?”李大强急了,他顺手从门背后把自己的羽绒外套拉了下来穿上,一边穿鞋一边埋怨,“有这工夫上门赶紧报警……太耽误事了!”

“可是,李叔,你不就是警察吗?再说了,婶婶就是一个普通老太太,退休前是管图书的,没招人怨恨过,反而人缘特好,你家也没什么钱,怎么可能就被上手抢走了呢?”阿福有些委屈,“我起先是想报警来着,可后来想想离你家不远,又怕是你家的私事,所以就干脆直接上门来通知你了。”

李大强心里清楚得很,他现在心中除了满满的懊悔,别的什么都不敢去想:“走走走,赶紧走!”

他抓起钥匙和手机就跟着阿福跑出了屋,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堆围观的人,等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派出所的两个巡逻警接到报警指令后早就已经赶过来了,他们认识李大强,便立刻上前招呼:“李叔,真的是婶子?需要我们联系市局刑侦支队吗?”

其中一人点头:“李叔,是谁绑架了婶子,你有没有怀疑对象?”

李大强早就已经心乱如麻,他茫然地摇摇头。

正在这时,肩头的步话机响了起来,警员走到一边回复了几句后,便转头说道:“李叔,交警在卡口探头上拿到了前排驾乘人员的高清照片,你看看,印象中有没有见过?”

李大强颤抖着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警务通,才看一眼便犹如五雷轰顶:“方振德!”

“你确定?”

“就是他!”

“那副驾驶座上的呢?”

李大强无助地摇摇头:“我不认识,好像见过一次,但是印象不深。”

“懂了,李叔,我们马上向上级汇报,尽快联合交警查找车辆下落。需要通知李队长吗?”警员关切地问道。

“不用,我自己通知吧。”李大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着快拨键上李振峰的名字,犹豫了会儿后却打给了马国柱。

“是我,李大强,有件事对你们的案子有帮助……”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沙哑,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还有一件事,不知道阿峰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就是1993年7月21日的中午,发生在市区乍浦路公共卫生间隔间里的那起奸杀案,你应该查得到,就是你们案件序列中的第三起,现在看来,他的真正目标确实是阿峰的母亲。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一直念念不忘,真的求求你们,快帮忙抓住他!我妻子她,她有高血压……”

挂断电话的时候,李大强擦了一下眼泪,心想:今天的直觉真的是对的,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恨自己,当年如果真的相信自己的直觉继续追踪下去,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遭遇。哪怕不那么做,至少陪在妻子陈芳茹的身边,寸步不离,那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此时,一辆套牌的SUV正朝着天一路的方向开去。

甩掉探头追踪和甩掉那些“蹲坑”守候着的警察一样容易。

方振德透过车内后视镜打量着后车座上的动静,陈芳茹还在昏迷之中,他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卡带机:

在你眼里,我终于看见了希望破灭时候的样子,就像黑夜中仅有的一盏灯熄灭了,悄然暗去。

人的骨头再硬,断裂时也会发出绝望的声响,而人的生命虽然无比顽强,但是逝去时却又是如此的无声无息。

我会记住你,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敢保证永久,但是我会把它带到地狱里去,和我的生命在一起……;

哦,哦,地狱之门已经打开……地狱之门已经打开……

“这是什么歌?谁唱的?”丁燕妮终于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大叔,好像你只听这一首歌?”

SUV开过了隧道口,前面就快要上省道了,方振德突然在路边停下了车:“你走吧。”

丁燕妮一愣:“大叔,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有必要再跟着我了,”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陈芳茹,“其实,你本就不该跟着我的。”

“可是,是你当年把我从精神病院里救了出来,我说过我会一辈子陪着你。”丁燕妮慌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大叔,你怎么了,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你忘了这样的话了吗?”

方振德的目光落在了仪表盘上那个米老鼠头像钥匙扣上:“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丁燕妮摇摇头,转而却又用力点头。

方振德一声长叹:“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走吧,这里没有警方的探头,如果你再不走的话,就永远也走不了了。我已经把电报群组永久性关闭了,清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好自为之吧。快走!”

“可是……”见没有挽回的余地,丁燕妮无奈只能跳下车,快步跑向路边的小树林,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方振德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他顺手转动旋钮调大了车载音响的音量,低声哼着歌,就这么驾车开向了不远处的省道公路。

在你眼里,我终于看见了希望破灭时候的样子,就像黑夜中仅有的一盏灯熄灭了,悄然暗去。

人的骨头再硬,断裂时也会发出绝望的声响,而人的生命虽然无比顽强,但是逝去时却又是如此的无声无息。

我会记住你,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敢保证永久,但是我会把它带到地狱里去,和我的生命在一起……

哦,哦,地狱之门已经打开……地狱之门已经打开……

这首歌是当年方振德自己写的,写在他第一次杀人过后,这本就是他的杀人记忆,谁都没有权利分享。

这时候安平市阴郁的天空中又一次飘起了雪花。

安平路308号安平市公安局内灯火通明,而大院外的马路边上嗡嗡声不绝于耳,就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飞。一些闻风而来的新闻媒体记者纷纷找地方架起了摄像机,各种各样的连接线铺满了一地。几个记者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呼出的气息犹如升腾而起的蒸汽,雪花不断飘落在帽子和肩膀上,摄像师戴着手套的指头则不停地擦拭着镜头。

马路另一边的沿街非机动车道上停着好几辆白色面包车,车顶架着巨大的碟形天线,面包车周围也零星站着几位记者,记者中间,头戴耳机的音效师不断地走来走去。

录影间歇,那些记者不停地跺脚,并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暖手——马路对面巷子口的那家星巴克店本来早就该关门下班了,聪明的店长刻意延长了营业时间。毕竟这条路上能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来买咖啡可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从中午开始,死者沈佳生前的相片就流向了各个新闻门户网站,人们的同情心瞬间被点燃,一时间民众愤怒的指责和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铺天盖地地向安平市公安局袭来。

林局站在3楼走廊里,看着大院外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出去说些什么是不行了。老马,你们那边审得怎么样?有进展吗?”

马国柱低头看了下腕上的那块老双狮:“进去半个钟头了,应该会有效果,我相信阿峰,这小子有灵性。”

林局双眉一挑:“灵性?”

马国柱笑了:“领导,这小子身上正好有我师父缺少的东西,他会干得比他爹出色的。干咱这一行光有一股不怕死的闯劲儿可不行,得多用脑子。”

“这就好,我心里就有底了。对了,他母亲的事,你们跟进了吗?”林局问。

马国柱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接到报警中心的消息后,我就立刻安排安东带人去跟进了。刚才安东从交警大队那里给我发语音过来说已经锁定目标车辆,就在天一路附近,他带人过去了,还带了两台无人机。那里比较荒凉,原来的居民都拆迁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旧房子框架。十多年前因为一些纠纷没处理好,原来负责改建的公司倒闭了,成了烂尾工地,面积比较大,所以动用无人机搜索速度更快一点,希望人没事。”

“那好,我先和公共关系科的人去应付一下这些记者,你们队里有结果了,立刻电话通知我。”林局说完,便转身匆匆下了楼。

马国柱并没有把陈芳茹出事的消息告诉李振峰,当时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内心充满了自责,但是没办法,任何人面对自己母亲出事的情况,都是没有办法用理性去思考问题的。关键时刻,他只能在职责与共情之间选择前者。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半小时之前。

自在轧钢厂见到警察的第一眼开始,黄海生就显得异常愤怒。

“我没有杀人,你们抓我干什么?”

没有人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李振峰也只是静静看着他,这让黄海生愈发暴躁不安。最后的那一刻,他是被强制着签完字后带上警车的。看着周围同事纷纷侧目,黄海生知道,他再也无法回到以往正常的生活中去了。

其实,他本应是个受害者,而不是杀人者。

黄海生这个月内来了两次安平市公安局的讯问室了,讯问室四周厚厚的包墙,隔音效果良好,这让黄海生喘不过气来。他在椅子上坐了十多分钟,情绪终于缓和了许多,目光也不再像刚才被带进来时那样抵触和狂躁不安了。

李振峰把相片递给了黄海生:“这是你妻子?”

黄海生也不拒绝,他接过相片,目光逐渐变得温柔了许多:“是的,是佳佳。”

“你那时候认识她了吗?”李振峰问。

“认识。”黄海生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相片中沈佳的脸,“我们都是轧钢厂家属院的,她比我小9岁。”

“你妻子长得很美,她对你好吗?”李振峰轻声问道。

“好,她对我非常好,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黄海生的目光有些迷离。

“你们是什么时候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在她毕业前吗?那时候的你应该早就参加工作了吧?”李振峰平静地看着他。

黄海生顺势把手里的相片翻了个个儿,倒扣在自己面前的小桌子上,同时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胳膊盖住了相片,而这细小的一幕根本就没有逃过李振峰的眼睛,但是李振峰并没有当场点破,只是微微皱眉。

“我们是两年前结的婚,至于说恋爱关系嘛,记不太清了,应该也是差不多时间的事,别人介绍一下,我们之间又觉得相处得不错,就结婚了。”

“你一定很爱她吧?”李振峰依旧平静地问道。

黄海生犹豫了会儿,随即点头:“她是我孩子的妈妈。”

李振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了同情:“我知道,你虽然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你很辛苦;你收入不高,但非常稳定且有足够的上升空间;你受到上级的赏识和同事的尊重,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当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内心的空虚和孤独带给你的窒息的感觉;你非常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庭,尤其渴望有个属于你的孩子和属于你的女人。于是,你结婚了,和一个爱着你的女人,对吗?”

黄海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振峰的目光微微有些发愣。

“在周围人面前,你非常疼爱沈佳,甚至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但是只要回到你们的家,你就可以指使她为你做任何事,因为在这个家中,她是属于你的女人。

“其实呢,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你在厂里之所以迟迟无法得到升迁,是因为领导已经看出来你的能力并不厉害,你只适合干一些跑腿或者普通的解决小技术问题的活儿。所以你为了挣钱,不得不三班倒,要是我没理解错误的话,但凡是高管层面,都是不用三班倒的,对不对?可这样的事情从你口中说出来就变成了领导对你非常重视,离不开你的技术,所以你不得不经常去加班。”

黄海生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了。

“尽管如此,你对理想中的爱情、理想中的家,仍然充满了幻想,那道家门隔绝着平淡的你和真实的你,在那道家门里,你是个充满野心的人。

“你没有同情心,却有着极强的嫉妒心和控制欲。”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振峰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对方的脸。

“我……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黄海生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肩膀,声音变得有些尖利。

李振峰知道此刻对方的本能反应已经进入了自我保护阶段,而对于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犯罪嫌疑人来说,只有及时摧毁他虚构的坚强外表,才能让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完全曝光。

于是,他上前一步,从黄海生的胳膊肘底下猛地抽出了那张被他压着的沈佳的相片,转身就走。

“你……你想干什么?把相片还给我。”黄海生脱口而出,如果不是身边的警员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黄海生铁定要向李振峰扑上去,而这一切,都只为了李振峰拿走的那张相片。

回到桌前坐下,李振峰笑了笑,他又从桌上的公文袋里取出了一张一样尺寸的相片,然后把两张相片的背面同时朝着黄海生:“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只能从这两张相片中挑一张,没错,是盲猜,你只有一次机会,可你要知道,这张被你挑走的相片,就是你在看守所里剩下的日子中唯一能够陪伴着你的东西了。你愿意赌一把吗?”

“看守所?”黄海生有些错愕。

“没错,看守所,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就没有任何证据抓你吗?那你未免太小看我们警方了。”李振峰顺势晃了晃手中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相片,冷冷地说道,“我提醒你一下,其中一张相片是你刚才看到的,而另一张,却是在案发现场照的。你不想看看吗?看看你妻子被害后的模样?

“告诉我,你选择哪一张?”

黄海生久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讯问室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紧张了起来。李振峰知道,黄海生此刻的决定是他能否真正掌握全局的关键所在,因为直到此刻,证据链还是相对薄弱的。虽然已经可以肯定方振德和轧钢厂孕妇被害案有关,但方振德与黄海生之间的关系却还是需要由后者亲口说出来,这牵涉到杀害沈佳的真正动机。而这,也是目前为止自己能够尽快打通全局的唯一钥匙。

时间在缓缓流逝,黄海生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彻底放弃了选择。

单调的键盘敲击声在讯问室里不断地回响着,李振峰站起身,又一次来到黄海生的坐椅旁,把手中那两张相片背面朝上放在小桌子上。

黄海生吃惊地抬起头,面露疑惑。

“你翻过来看看。”李振峰平静地说道。

“相信我,无论你做了什么,你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的。”李振峰轻轻叹了口气。

黄海生颤抖着伸出右手,在并排放着的两张相片上来回移动了一会儿后,终于,他眼一闭,翻开了最右边的那张,几乎在同时,他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的一幕让他从惊愕瞬间发展到震惊,最后泪流满面——他翻开的那张相片上,是他才出生几天大难不死的儿子黄佳海。相片中,小婴儿正在甜甜地酣睡,两只粉嫩的小拳头紧握着摆在枕头两边,眼睛微阖,小嘴微微张开,好像在笑。

这张相片是赵晓楠请急诊中心的同学帮忙拍的。如今,正是这张不起眼的相片彻底摧毁了黄海生内心的防线。

李振峰伸手帮他翻开了另外一张相片,那张正是方才出示过的沈佳身穿学士服的大学毕业照。这两张相片所拍摄的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只不过一个生命已经逝去,而另一个生命才刚刚开始。

黄海生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内心了,他泪流满面,神情痛苦地悲泣着。

“黄佳海,这是你儿子的名字,对吧?一个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自己母亲的孩子。‘佳’是你妻子的名,‘海’则是你的,由此可以看出你对你妻子沈佳还是有感情的,但是你为什么要杀了她?抑或是杀她的另有其人?”李振峰说着,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见黄海生始终都没回应,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双脚,心中便有了底。

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默认。

“如果我是你,当我知道我爱着的妻子出轨的时候,我一定也是非常愤怒的,所以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古话说得没错,女人越漂亮越容易招惹祸水上门。”

“不!”黄海生突然怒吼了起来,情绪一度失控,“不许你侮辱我妻子,沈佳是个好女人,她根本就没有背叛我!”

“是吗?你觉得她是爱你的?我想你应该是很不信任她才对吧?”李振峰故意拖长了声调,“如果她爱你的话,她会背叛你?你确定这孩子就是你的?”

情急之下,黄海生脱口而出:“我前后总共加急测了两次,孩子当然是我的!”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果然怀疑你妻子啊,平常人做一次就够了,你却要做两次,而且急诊中心的医护说过,从孩子被送进ICU直到出来,你是第三天才去的。”李振峰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比起孩子的生死,你似乎更在乎他与你的血缘关系。我真的不明白,你的妻子这么优秀,比你年轻那么多,还死心塌地地嫁给你,跟着你,甚至不惜为你流产三次,还自残,这一切,你难道就没看在眼里吗?

“案发那天晚上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哭声,撕心裂肺。”李振峰看着黄海生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我相信那时候的你演不出来,你是真的痛苦,因为在你内心深处,还是爱你妻子的,对吗?那时候你儿子被送往了急救中心,你却没有去,由此可以看出你并不在乎他。我真的不明白,你既然那么爱你的妻子,你为什么要雇人杀了她?还有她手腕上的刀痕,不会是她造成的吧?我倒宁愿相信是她自残,因为这样一来的话,至少我还能把你当个人,你说呢?”

李振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吧,你给了方振德多少钱买你妻子的命?”

停顿的时间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黄海生这才哑然回答:“我给了他10万元现金,我只有这么多了。”

“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他是抄电表的,有一次我在小区外面的大排档里喝闷酒,他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什么,他就帮我建了个电报账号,然后把我拉到一个私人组,说能帮我。案子结束后,他就立刻把我踢了,我也再联系不上他了。”

一听这话,李振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趁转身之际,暗暗松了口气,他回到桌边坐下:“继续说下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动了杀害妻子念头的。”

“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而且她有好几次都被我发现在和别的男人说话……”

“就因为你的妻子和别人说话?”文员吃惊地抬头看着他,“你因为这个就雇人把你老婆杀了?你们离婚不行吗?”

李振峰冲着身边的文员摇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刺激黄海生,让他继续讲下去。

黄海生低着头,声音落寞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不能和她离婚,因为我的东西不能属于别人,哪怕我不要了,也不可以。”

李振峰听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黄海生说的是实话,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方。善良而柔弱的沈佳是真的爱上了外表看上去老实腼腆的黄海生,所以当她无意中发现自己丈夫身上其实有着明显的自恋人格与可怕的妄想症时,她要想抽身已经不可能了,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所以沈佳用所有温柔而又传统的女人都会用的一种方法去和自己深爱的男人相处,期待着用自己无尽的爱与包容,能够温暖丈夫猜忌而又阴暗的内心,甚至不惜为了他流产三次。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导致你下决心杀你妻子吗?”

黄海生始终都低着头,到这个时候却突然抬头看着李振峰,目光充满了茫然:“我有一次在酒吧喝醉了,我心里太累了,就是那次,我迷迷糊糊地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一个礼拜后,我感觉自己有点不舒服,就趁着在外面出差,去了一家私人诊所,他们说我得了性病,同时告诉我,我不可能有孩子,我需要治疗。就是那一次……”

“我懂了,但你回到家的时候,沈佳又告诉你说她怀孕了,对不对?”李振峰拼命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警服,他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

“是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所以我就动了杀心。”黄海生说话的声音犹如一条即将死去的鱼毫无生气。

“我虽然预付了他3万现金,可毕竟还不怎么信任他,所以我提出一起去,以防万一。我以为他不会来了,但其实他一直和我保持着10米左右的距离。”黄海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案发那天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在约定时间到来的时候,我抽空溜回了家,沈佳给我开的门,她很奇怪我怎么突然回来。随后方振德跟了进来,沈佳感到奇怪,也或许是出于本能,她张开嘴准备质问我,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最后看着我的目光。她被方振德迅速拖进了卧室,在这之前,我跟他说过,我不要孩子,帮我把孩子拿掉,所以他照做了。沈佳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叫出声,但我却听到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声音,我跑了,一路跑回了单位。我心神不宁,后来就编出了电话约定之类的事。李警官,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对沈佳的,后来在现场看到那犹如地狱一般的场景时,我彻底崩溃了,毕竟……毕竟我心中还是爱着沈佳的。”

李振峰艰难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听了黄海生的一番话后几乎窒息。

“那剩下的7万呢?”

“案发后的第二天就被他取走了。”

李振峰看着他,轻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屡次划伤你妻子沈佳的手腕?”

“因为……”黄海生的目光显得很慌乱,“她说她会用死来证明清白,但是她却没有这个勇气,所以我就……”

“别说了!”李振峰脸色苍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讯问室。

外面走廊上一阵阵寒风吹过,李振峰不由得浑身发抖,胃里一阵抽搐过后,他不得不蹲在墙角的垃圾桶旁吐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块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干净的手帕出现在他眼前:“擦擦吧。”

李振峰一回头,赵晓楠正一身白大褂站在他身后,歪着头看他。

“你怎么在这里?”李振峰有点脸红。

“回去反正也是一个人,我想看看你这边结果怎么样了?”赵晓楠说。

“没事,都招了。”

赵晓楠随即递给他一张A4打印纸:“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有关韩虎的尸检证明,别的都很正常,你注意看最下角的那个签名。”

“不是说他没有家人吗?等等,丁燕妮?”李振峰吃惊地看着她。

赵晓楠点点头:“丁燕妮不是直系亲属,所以无权处理韩虎的后事,她只是垫付了2万元的火化费用,现在骨灰盒还在火葬场放着,丁燕妮后来一直都没去取。”

“所以,丁燕妮是知情的。而姚水生已经死了,那就只剩下她了。”李振峰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我一直都以为凶手是个男的。”

赵晓楠无奈地叹了口气:“李队,我看你是太大男子主义了,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告诉你了。”

李振峰被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尴尬地笑了笑:“我现在就进去将案情收一下尾,等下下班了我请你去吃夜宵。”

或许是李振峰的轻松神情让赵晓楠感到很意外,她吃惊地看着他:“你母亲被方振德绑架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说什么?”李振峰脑子里一片空白。

“现在市局出动了所有警力正在四处追踪你母亲的下落,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赵晓楠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李振峰却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

赵晓楠立刻伸手抱住了他,扶着他到墙边的长椅上坐下。

“没事,我在讯问室待太久了,”李振峰掏出手机拨通了马国柱的电话,“头儿,我这边拿下了。对方振德和丁燕妮的追逃发了吗?”

“已经发了,你放心吧,他们跑不掉,我们也不会让你母亲出事的。”

“谢谢你。”李振峰无声地点点头,站起身,又一次推门走进了讯问室。

阵阵寒风扑面而来。

陈芳茹被冻醒了,她本能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随即惊恐地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张靠背椅子上,不只是双手,双脚也被捆得结结实实。

毕竟上了年纪,她感到头晕目眩,而喉咙里更是火烧火燎似的疼痛。

绝望的感觉从心头涌起,难道说这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陈芳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因为没有按时吃降压药,此刻的她头痛欲裂,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任何东西,胃里充满了灼烧感。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离开家,和丈夫说要去买菜,那是大清早发生的事啊,现在应该都是大半夜了吧?

此刻,陈芳茹虽然是在房间里,但这是一个四处漏风的房间,门早就没了,窗户也烂了,屋外清冷的月光把大半个房间照得透亮。

这到底是哪儿啊?她还在安平市吗?丈夫和儿子知道自己出事了吗?

陈芳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作为一名警察家属,她虽然是个女人,但是骨子里却早已被灌输了一种警惕与冷静。她告诉自己不能出事,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她相信儿子和丈夫肯定在四处寻找她。

想到这儿,她闭上眼睛,用深呼吸来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她知道如果自己血压持续升高的话,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陈芳茹听到耳畔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一个黑影钻进了房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管你是谁,我需要药,我有高血压。”陈芳茹喃喃地说道。

对方绕到她身后,然后一声不吭地给她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子,却没有动脚上的绳子。接着,便把一板药片递给了她,还有一瓶水——原来他刚才出去买药了。

陈芳茹没有犹豫,接过药片撕开铝箔吃了下去,还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焦灼的喉咙这才感觉稍微好受一些。

“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陈芳茹平静地问道。

“我找了你很久了。”方振德声音沙哑,因为背对着月光,陈芳茹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脸。

“很久?我怎么不认识你?”陈芳茹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个60多岁的老太婆,家里也没钱,我觉得你是绑错人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方振德的声音中充满了失望,“阿丽,你不记得我了?”

“阿丽?”陈芳茹心中一动,“你叫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方丽啊,怎么,你不认识我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方振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利,他的情绪也在逐渐走向崩溃,“你还是不接受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接受我!”

干了一辈子图书管理员的陈芳茹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再加上警察家属这个特殊的身份,她对丈夫曾经办过的案子非常熟悉,眼前这一幕让她立刻明白了自己此刻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的那个凶手。

只是她不明白这家伙怎么把自己当成了方丽。

“我没有说不接受你,只是我老了,一时间想不起来以前发生的事了。”陈芳茹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引开了话题,“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从来都没来过这儿?”

方振德哭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你真的不记得我了,阿丽,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弥补自己过错的机会。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的,为什么你就不记得我了呢?这里,这里是你的房间啊,那是你的床、你的桌子、你的衣柜……”

方振德如数家珍一般地说着,而真实的场景却是空****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陈芳茹立刻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已经精神不正常了,在他身上出现了严重的幻视和幻听的症状,儿子阿峰那本从学校带回来的书上说,感知觉障碍、思维障碍、情感障碍、意志和行为障碍、认知功能障碍……没错,他的思维已经完全紊乱了,他显然把她当成了他曾经的恋人,正因为这强烈的情感刺激,所以他分不清现实和记忆。只是不知道阿峰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里来。陈芳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到这儿,方振德竟然笑出了声,他靠在陈芳茹的腿边,一脸的安逸:“后来啊,你上学了,越长越漂亮,我和你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每天跟在你身后去学校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知道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爱上了你,我发誓要保护你。”

“是吗?那你就应该跟我说啊,对不对?”陈芳茹轻声说道,“不过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

很久很久的沉默过后,方振德竟然哭了起来,他连连地用手抽自己耳光,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侵犯了你,对不起,可是我克制不住,真的,我太想得到你了……”

陈芳茹心中一紧,自己身边坐着的还真就是当年杀害了那个女高中生的魔鬼,她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突然,他一把抓过陈芳茹的手,把手里的一样东西塞给她,高兴地说道:“你看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我一直都给你留着呢,你还记得吗?”

陈芳茹脑子里拼命搜寻着那本书上指点的方法——对了,对于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定不能和他起冲突,必须顺着他,不要让他对你起疑心……就这么做,她夸张地做出了惊喜的神情。此刻,清冽的月光下,陈芳茹已经看清楚自己手中的是一枚米老鼠头像的钥匙扣:“是的啊,你帮我搞到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你喜欢吗?”方振德开心得像个孩子。

“嗯,喜欢,非常喜欢。”陈芳茹感觉自己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深知眼前的这个男人随时都有可能杀了自己。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闯进了三个黑影,其中两个扑向坐在地上的方振德,三人顿时扭打了起来。而另一个则顺势把那张靠背椅向门口方向用力推去,让它远远地离开方振德的控制范围。

随着凳子倒地,陈芳茹被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与此同时,又有几个黑影冲了进来,而那个扑向椅子的人则迅速解开了陈芳茹脚上的绳子,然后一把拖着她往门外跑,边跑边紧张地说:“阿姨,别怕,我是安东,我是来救你的。”

陈芳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住脚,看着身边停着的两辆面包车和车上下来的马国柱,她咬着牙说了句:“真吓死我了!”

“没事儿,我好着呢,警察的老婆,没那么容易被欺负趴下。”说着,她把手中紧紧攥着的钥匙扣递给马国柱,“小马,这是那家伙给我的,他疯了。他把我当成了方丽,一个劲地要我想起他是谁。刚才还跟我啰啰唆唆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是这么说,其实马国柱早就注意到了陈芳茹的颤抖,心里清楚这老太太只是嘴硬,实际上受惊不小,不过人没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赶紧吩咐旁边的警员:“马上送医院检查下,以防万一。”

送走陈芳茹后,看着从屋里押出来的方振德,马国柱问安东:“屋里还有别人吗?”

安东摇摇头:“都搜过了,没有,刚才联系了九原那边,他们已经在九原一中附近发现了丁燕妮的踪迹,现在正在派人追踪,相信跑不出包围圈。”

看着依旧四处张望寻找陈芳茹的方振德,马国柱果断地摆了摆手,厉声说道:“押上车,马上回局里。”

“阿丽呢?阿丽去哪儿了?阿丽……”

车门被用力关上后,方振德的呼喊声戛然而止。几辆警车逐一开出了天一路岔道,清冷的冬日月光中,车辆很快便消失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周遭荒凉的草坪和杂乱的断壁残垣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午后,温暖的冬日阳光懒懒地照射在底层法医办公室门前的走廊上。

李振峰靠在门边看着赵晓楠的背影,赵晓楠则专心地坐在办公桌旁,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冷不丁一回头,赵晓楠呆了呆:“李队,你怎么不进来坐?尸检报告我已经发到群组里了。”

“我不是为了那个来的,正好是午休,我想请你陪我去个地方,公事,然后顺便告诉你一个故事,怎么样,交易划算吧?”李振峰咧嘴一笑,身后的阳光把这难得的笑容全都紧紧包裹了起来。

见此情景,一旁的马月赶紧撺掇:“姐,快去吧,中午反正没事。”

“好吧。”赵晓楠站起身,从门后拿起羽绒服,“走吧。”

李振峰的笑意此刻全都在目光中,他冲着马月抱了个拳,然后转身和赵晓楠一起走了。

车开出安平路308号大院,继续向东面行驶。看着车前方干净的路面,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说道:“33年前,一场地震,让很多孩子就此失去了父母,他们不得不被人收养,其中有一对10岁的男孩,被人贩子带到了安平,并且同时被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两对夫妇非法收养了。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个男孩去了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而另一个男孩却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活得不如一条狗。可是尽管如此,两个小男孩还是经常找机会在一起玩,毕竟都是从灾难中活着出来的,那时候孩子间的友谊还是纯真的。那个被富裕家庭收养的孩子还有个妹妹,长得很漂亮,这个小女孩管他们俩都叫哥哥。

“后来,他的朋友考上了苏川大学,那可是名牌学校,他心中更难受了,但是另一方面,他不断地向心中喜欢的女孩示好,他依旧记得刚见到女孩时,女孩说‘哥哥,我想要一个米老鼠钥匙扣’。那时候的孩子,因为父母忙于工作,都是把家门钥匙用绳子穿了挂在脖子上的。能有个钥匙扣,尤其是自己心仪的动漫形象,那比什么都好。他总想买一个送给她,却又怕她不要,而自己每次打工挣来的钱,都被养父母一分不少地拿走了,他几乎身无分文。终于,压抑太久的他爆发了,他对一个路人女孩伸出了恶魔之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而当他无意中发现对方用的就是这种钥匙扣时,他为了拿到钥匙扣,就掐死了对方。

“你说他后悔吗?他当然后悔,事后,他想过自杀,可是自己无意中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是根本不可能被关上的。而且那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为了这枚钥匙扣,他第一次杀人了,而这枚钥匙扣,也成了他赎罪的一个寄托物。

“那年春节,他没能够克制住自己,终于对这个心仪的17岁女孩下了手,他性侵了这个女孩。这事,女孩只告诉了自己的闺密,但是女孩的哥哥实习前趁周末回来看妹妹,他察觉到了妹妹情绪上的突变,追问之下,女孩全说了。哥哥一气之下便要报警,女孩跪下哀求,说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哥哥心疼妹妹,终于同意不报警,只是在回苏川前的一夜,他把自己曾经的朋友约了出来,两人打了一架,彼此都很愤怒,但是后者的心里更多的是可怕的‘嫉妒’。因为在他看来,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你活得那么光鲜,而我却不如一条狗?他失手打死了女孩的哥哥,因为害怕,他将尸体丢到了海里,为了不让这件事过早被人知道,他潜入了女孩家,想把死者的随身行李偷走,然后冒名去方凯实习公司报到,他想实习公司肯定认不出来,因为他们长得很像。

“结果,就在那晚,女孩被惊醒,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可能出事了,便叫了起来,可惜还没来得及真正叫出声,就被那个男孩掐死了。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作案模式又固定了一层,那就是先掐死对方,再实施性侵。因为已经来不及再处理女孩的尸体,他就连夜带着行李跑了,去了苏川。这个可怜的女孩就是连环杀人案件的第一个受害者方丽,而在她之前的零号受害者,至今还不知道名字。

“怎么样,是不是像天方夜谭?”

赵晓楠摇了摇头:“很正常,没有人能真正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意义,你还记得那个斯芬克斯之谜吗?”

“当然记得,问的是:一个动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这个动物是什么动物,答案是人。”

赵晓楠看了他一眼:“这只是停留在表象的以及动物层面的答案。换而言之,这个故事还有一层更深的内在含义,那就是——你真正看清楚你是谁了吗?斯芬克斯的秘密是**、恐吓与现实社会,而德尔菲神庙前石碑上所镌刻的那句——认识你自己,才是真正的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所在。神话中的斯芬克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正是现实社会关系总和的一个形象隐喻。斯芬克斯对个体的人发起**与恐吓双重挑战,一个真正地认识了自己的人会向一次次阻碍自己前进的‘斯芬克斯’献上自己最由衷的敬意。”

李振峰有些惊讶,他笑道:“赵医生,真没想到你还懂哲学。”

赵晓楠目光转向窗外:“我爸教我的,他说只有认清自己、勇于挑战从而战胜斯芬克斯的人,他的人生才会真正的有意义。”

李振峰点点头:“方振德幼年时期的原生家庭给他带来难以挽回的伤害,因为没有亲情的温暖,他只能从外部去寻找,当他意识到有人与自己有着同样的命运,却只是因为去了不同的家庭,从而能拥有不同的人生的时候,他的心灵彻底扭曲了。后来,在九原出差,他克制不住自己犯罪的冲动,在树林里遇到了和自己有着同样不幸生活经历的三个中学生。那一刻,这三个年轻人本就瞧不起成绩优秀却又如此与众不同的欧淑琴,于是,可怕的杀戮游戏开始了,这也是为何在欧淑琴的身上会出现暴力殴打的迹象。

“案发后,这三个年轻人中,姚水生第一个感到害怕,他提出退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死在了韩虎的手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韩虎喜欢上了丁燕妮,但是丁燕妮却只喜欢姚水生。姚水生在丁燕妮被两个流氓欺负的时候出手相助,被打得半死——一辈子能有人为自己不惜搭上性命,无论哪个女人的内心都会被感动吧。”

“那丁燕妮知道姚水生的死吗?”

“她当然知道,所以无论走到哪儿,她都会带着一张姚水生墓地的相片。”李振峰把车开上了一条岔道,前面是个居民区,他继续说道,“丁燕妮的童年和方振德差不多,都是受尽了父母和家人的虐待,而且丁燕妮更惨,她精神其实早就已经不怎么正常了,所以姚水生死后,她自己也因为发病时伤人而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整整20年。韩虎则跟着方振德来了安平。韩虎是个好吃懒做的人,20年后,方振德把丁燕妮接到安平,在这里,他帮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而他,还靠接单杀人过日子。安东他们拿到资料,证实长桥医院和安平地铁口那两起案件,包括轧钢厂案件,都是接单做的。你要知道这时候的他们对生命已经完全漠视。”

李振峰苦笑:“证据太少,已经没办法知道真相。你知道为什么他每次杀人,都要放个米老鼠头像的钥匙扣吗?”

赵晓楠摇摇头。

“心理学上管这个词叫‘需要’,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需要’,而是一种我们人类最基本的需要。它分为五种,由低到高依次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这就是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而这个钥匙扣,就是犯罪嫌疑人方振德归属和爱的需要。它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次证明,也是一次忏悔,因为他第一次做这个事情的时候,面对的对象就是那个这辈子唯一一个把苹果塞到自己手中的人,他的人生极度缺乏爱,但是唯一的爱,却被他亲手杀死了。”

“丁燕妮为什么要杀人?”赵晓楠问。

李振峰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而且我高度怀疑她幼年时遭受过性侵,所以长大了就会去报复社会。我听九原市局的人说她还被鉴定出了精神分裂的症状,而且是无法治愈的,或者说她自己不愿意被治愈,这样的话,医生也没有办法。”

两人下了车,走上楼,来到居民楼的最高层,李振峰冲着赵晓楠笑了笑,然后伸手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对方一脸茫然:“你们找谁?”

李振峰咧嘴一笑,亮出自己的工作证件:“我们是安平市公安局的,你是‘悬案迷踪’公众号的主人曹小军吧,我们有点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下。”

“我就是曹小军,可是,”曹小军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了下来,“问题?你们要请教什么?”

李振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黑白相片递给他,面带笑容,诚恳地说道:“安平巡捕房华人神捕李林的故事。”

曹小军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的笑:“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人,很神秘!真的太神秘了,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