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坠落的希望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功课就是学会接受自己,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全然地接受自己。

6月29日晚6点10分,安平市水西区百源新村。

天空中依旧是一片明亮,只是没有了白天耀眼的喧嚣,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的。空气里满是咸咸的海风味道。一只海鸥飞过,凄凉的鸣叫声伴随着翻飞的翅膀在莫小白的目光中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转瞬即逝。

母亲在厨房里切菜。家里那只小边牧只有3个月大,它趴在自己的主人莫小白脚边,歪着头看着她,眼神中满是焦灼,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嘶嘶的呜咽声,好像已经读懂了莫小白此刻的心情。

莫小白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脸上露出一丝悲凉的笑意,因为它即将拥有新主人,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忘记她了。

父亲还没有下班回家,此时是家里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既听不到母亲和父亲歇斯底里的吵架声,也不用纠结于母亲那喋喋不休的对父亲的抱怨。这一刻的轻松,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

莫小白的心情从未这么好过,她关闭了电脑程序,同时启动了“恢复出厂设置”的命令,电脑主机很快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接着,她删除了手机里的所有信息,然后关机,取出了电话卡,折断,最后吞下。电话卡很小,但是却出奇地难以下咽,她不得不喝完了杯子中的最后一口水才把它彻底吞下,要不了多久,胃酸就会把它完全腐蚀。

做了这么多,应该够了吧?

莫小白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她从椅子上起身,来到衣柜边,伸手打开柜门,取出那套她最喜欢的藕色公主裙换上,又摘下发圈,把凌乱的长发梳成两条漂亮的马尾辫,然后放下木梳,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知道,夜晚已经来了。

然而,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就在这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了过来:“小白,晚上西红柿不炒鸡蛋了,直接给你用白糖凉拌,好不?”

镜子中的莫小白轻轻一笑,朗声回答:“好的,妈妈,记得多放点白糖,要冰镇一下最好。”

这时候的她已经来到窗台边,踩着椅子默默地爬上了窗台,手扶着窗框。

小边牧竟然也跳到了椅子上,它抬头看着主人,焦急地晃动着尾巴,爪子不断地原地拍打着椅面,呜咽声变成了压抑的哀鸣。

莫小白看了一眼小边牧,然后扭过头看着远处夕阳下掠过的海鸥,闭上双眼纵身一跃,也变成了天空中一道浅浅的划痕。

与此同时,小边牧也跳了起来,它试图去咬住小主人的裙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声哀鸣,它也跟着摔下了楼。

厨房中的母亲还不知道这一切,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我家宝贝女儿说了要多放点白糖,我的糖罐子呢,记得放在……”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楼下便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有人跳楼啦——还有一只狗,一只狗……哎呀,这谁家的毛丫头啊……”

母亲心中一颤,刚找到的白糖罐子也随之从手中滑落砸在了地板上,满满的一罐子白糖几乎撒满了狭小厨房里的每个角落。母亲懊恼极了,却并没有马上去卫生间拿扫帚和拖把清理,只是鬼使神差一般地从厨房的窗口探头出去看。那一刻,一只海鸥恰好飞过头顶,猛地一声哀鸣,让母亲的心慌乱起来。她强逼着自己朝人群的方向看去,但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模模糊糊地看见好像有个人趴在地上,身边还有一只狗,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一旁哭泣。

远处,能够隐隐约约听到救护车的声音。

这时候,母亲耳畔传来了敲门声,起先的时候还是一两下比较克制,接着节奏便加快了,好像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伴随着阵阵敲门声大声询问:“小白妈妈,小白妈妈,你在家吗?开开门啊,我是你楼下的张姐。”

张姐是社区居委会的副主任,一个热心的胖阿姨,在广场上跳舞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她站在最前面,尽管跳得一点儿都不好看。

家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而往常的时候,女儿莫小白和那只小边牧早就已经主动去开门了。

母亲愣了一下,她想去开门,可奇怪的是自己的双脚站在原地根本无法移动半步,整个人就跟僵硬了一般,莫名的慌乱已经占据了她全部身体。

“唉,我这就来开门,你,你等等。”母亲努力着,打算向门口走去,可是她不得不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

这时候家里安静极了,窗外却已经炸开了锅。她想叫女儿,但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喊不出口。经过女儿卧室门口的时候,母亲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切就像是在做梦。

房间里空****的,窗子开着,海风吹起了藕色的纱窗,椅子静静地靠在窗户旁,却看不到女儿,也不见那只聪明的小边牧。

房间里静得可怕。“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呢?快出来,别躲着了,别吓唬妈妈好不好……”她颤抖着嘴唇轻声嗫嚅,昏昏沉沉地来到窗台边,右脚下意识地也踩在了椅子上,向楼下看去。

这时候楼下先前聚拢的人群早就已经散开了,昏黄的路灯下趴着一个人,旁边正在收起急救仪器的医生摇摇头,提着空担架向120急救车方向走去。而围观的人大多抬起头向六楼窗口的位置看过去,唉声叹气地议论纷纷。

不远处的百源新村门口,一辆当地派出所的警车警灯闪烁,正避让着路口下班回家的行人,准备拐弯驶入小区。

门外邻居的敲门声变成了重重的砸门声,或许是担心她在家里有什么意外发生吧,邻居的情绪变得焦灼不安起来,大声喊着:“小白妈妈,开开门,小白妈妈,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们都会陪着你的,小白妈妈,你开开门……”

莫小白母亲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她缩回了上半身,顺势用手撑住窗框,然后像莫小白那样右脚跨上了窗台。

此刻,楼下又传来了一阵惊呼声,显然莫小白母亲惊人的举动已经被楼下围观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有人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还在敲门的社区副主任张姐,砸门声随之变成了用力的撞击声,房门被踹开的同时,莫小白的母亲看了一眼书桌上女儿的相片,目光中充满绝望,然后果断地纵身一跃,就像刚才的莫小白那样重重地砸在了楼下的水泥地面上,就在女儿身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

绝对不会有人想到在同样的地点会有第三次跳楼,人们炸了锅似的惊叫着四处散开。

昏黄的路灯下,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莫小白母亲的意识在迅速消失,但是她挣扎着想看一眼自己女儿的脸——莫小白的眼睛是闭着的,表情异常平静,嘴角渗出了一丝血水,就那样趴着,像睡着了一样。

莫小白母亲眼前一黑,泪水瞬间涌出了她的眼眶。

天塌了。

6月29日晚6点32分,安平市北市区市北高级中学初中部初三教学楼前。

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后,教学楼里瞬间变得安静了。

一周后就要中考了,作为安平市排行第一的重点中学初中部,每个初三毕业班师生都压力重重。按照往年的惯例,一个班至少要有2/3的学生被淘汰去中职或者高职就读,只有剩下的1/3有机会走进高中课堂。但这只是针对普通班而言。

她所在的是市北高级中学初中部最顶尖的班级,每年能去本校高中部重点班就读的比例是99%,而她在班里的排名从未掉下过前三。

她不该着急的,也没有必要着急。属于她的时间还有很多,而她的未来还没有真正开始。

在卷子上写完最后一道题的答案后,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黑色水笔,习惯性地把卷面朝下扣在课桌上,然后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无奇,她只不过是个提前交卷的好孩子,谁都不会去注意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因为学霸的存在本身就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她并没有停下向前走的脚步,哪怕是走到了走廊的围栏边上,她仍然毫不犹豫地双手撑着护栏抬脚跨了上去,然后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跳下了楼,重重地砸在了楼下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一部粉红色的手机从她紧握的手中滑落。

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更不该发生在房爱玲的身上,就在离她最后躺着的那块水泥地不到5米远的地方,学校橱窗里,她的名字还在光荣榜年级第一的位置。

看着逐渐变得漆黑的天空,她突然感到有些后悔,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20点21分,出警的警车开回了北市区市北派出所。

值班员从房间探头问道:“咋样?”

出警的警员摇摇头,叹了口气:“自杀,唉,还是个初三的学生,听说成绩不错,太可惜了。现在的孩子真是太脆弱了,经受不起一点儿挫折。”

值班员突然想到了什么,从电脑旁抬起头,皱眉说道:“我刚才在警情通报上看到6点多的时候好像水西那边也发生了跳楼事件,怎么这么巧?”

没人回答,出警的警员去吃晚饭了。

值班员耸耸肩,扫了眼案头的电话机,悲伤的情绪真的会传染,他落寞地叹了口气,开始专心致志地继续忙活手头的工作。

今晚注定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6月29日晚6点12分,安平市公安局停车库。

李振峰的车坏了,坏在了安平市公安局的停车库里,折腾了半个多钟头依旧点不着火。眼瞅着大楼外的天色都快黑了,李振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关键时刻给老子趴窝!”他懊恼地把车门用力一关,满是油污的手在牛仔裤上抹了抹,这才匆匆地向车库出口跑去。

门外左手边的位置有一排共享单车,一色儿的草绿色油漆,看上去非常养眼。李振峰本想骑共享单车,可是看了看坐椅,又看了看自己那两条竹竿一样的大长腿,叹了口气,便打开手机开始寻找愿意跑南禅寺的网约车。

周围的网约车确实不少,但是正逢下班高峰,3公里都得开上10分钟,远的就更不用说了。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李振峰立刻上了车。再三确认了李振峰要去的是城市另一头溪南区的南禅寺时,司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边开车边嘀咕:“警官,虽然路不远,但不好走啊!”

“不差你钱!”李振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李振峰一听这话就乐了:“敢情师傅你出来开网约车是遛弯啊,那不正好嘛,反正有的是时间,把我送到那儿不就得了。”

司机瞥了他一眼:“警官,我遛弯没关系,我是替你着急啊,这一路都是上坡,5站路,还是高峰期,车都跟爬似的,你花钱叫网约车,不就是图个快吗?不然的话,你干吗不坐公交车?2块钱就能到!”

李振峰心里有些起急:“师傅,那你觉得到南禅寺得多久?”

“少说也得半个钟头吧。”司机慢悠悠地说道。

这时候,车已经开出了安平路,拐进了中山路,前面的路更是拥堵,一排车尾灯整整齐齐的,晃得人头晕。

李振峰看了一眼窗外的路况更着急了,立马说道:“师傅,我就在这儿下车,时间来不及了。”

“可这儿周围没公交站台啊。”司机看着后视镜里急得直擦汗的李振峰,开始偷着乐。

李振峰掏出手机一通操作:“没事儿,师傅,我修改了下车地点,你这也不亏了。你就靠边停车吧,我骑单车去。”

司机一打方向盘,利索地靠边停了车。李振峰推开车门下了车,司机赶紧提醒他:“警官,买卖不成仁义在,别忘了五星好评啊!”

“评了,评了!”李振峰不耐烦地摆摆手,上了马路牙子后就向不远处那堆共享单车跑去。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李振峰接到“悬案迷踪”博主曹小军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他整个人都处在亢奋中。

李振峰皱眉问道:“你找我干吗?”

“南禅寺你去过吧?”曹小军卖了个关子,“那地方有条古玩街你知不知道?”

“古玩街?我还真没听说过,”李振峰放下手里的筷子,“刚建的吗?”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曹小军嘿嘿一笑,“李警官,古玩街可是南禅寺周围最早的一条街道了,它可以说是咱安平城里最守规矩、最讲信用的地方,算下来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别兜圈子,兄弟,直说吧,你想让我去古玩街替你找什么东西?你自己干吗不去?”

李振峰和曹小军之间的关系因为墙缝里发现的那具尸骨而变得有些微妙。

“李警官,你不是老想找你太爷爷的线索吗?去那儿一准有消息。”

李振峰双眼一亮:“消息可靠?”

“当然可靠,李哥,你尽管放心,我不出面是因为我和你之间有承诺。”曹小军想了想,说道,“还有就是那个老板啊,不见到狠角色是不会开口的,还会漫天要价。我没你那么会说,当然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了。”

“什么店?”

“渔人居,老板姓于,60岁出头,专卖古书字画。我四处打听了下,他那儿肯定有你想要的东西。”曹小军神神秘秘地说道。

“有啥规矩不?”李振峰多了个心眼儿。

“渔人居只有晚上才营业,而且营业时间就两个钟头,从晚上7点到9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曹小军压低嗓门说道,“所以你得按时去,去迟了可能就‘铁将军’把门了。还有啊,这老头儿属于看人下菜碟的那种,特难伺候,李大警官,你可要心里有数,不能让他牵你的鼻子走,更不能亮你的警察身份。”

“为啥?”李振峰明知故问。

“干这行的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东西是来路不正的,这年头做哪一行生意的不带点水分啊,懂不?自己斟酌吧,我等你好消息。”说着,曹小军又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挂断了电话。

6月29日晚上6点47分,李振峰艰难地征服了一个又一个上坡,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砸在地上。

小时候,他听母亲陈芳茹提到过几次“古玩鬼市”,但都是一带而过,并没有详细说。从字面上解读,那里就是不见光的古玩市场。

半小时后,夜幕降临,安平市的大街小巷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满头大汗又饥肠辘辘的李振峰骑着单车绕着南禅寺区域转了老半天,也没有找到曹小军所说的那条古玩街。李振峰想起母亲提到过历史上的“古玩鬼市”都很隐秘,一般人找不到。

眼瞅着时间已经到了晚上8点30分,逐渐感到绝望的李振峰锁好车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街边花坛旁坐了下来,目光在来往的行人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心里盘算着怎么向曹小军开口问路。

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卖白玉兰花的叫卖声,就是那种只在夏天才会开的白玉兰花,年轻女孩喜欢将它们用一根铅丝串起来打个结,挂在衣扣上。白玉兰花的香味并不浓郁,属于那种长久的扑鼻的幽香。

李振峰心中一动,便走了上去。他在卖花的老奶奶身边蹲下:“阿婆,我买花。”

昏黄的路灯下,老奶奶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在竹篮里轻轻翻找出两对花串,用纸包好,笑眯眯地递给李振峰:“5毛钱。”

“一共?”

老奶奶点点头:“只要5毛钱。”

“那太谢谢您了。”李振峰心中充满了惊喜,他从钱包里摸出个5毛钱的钢镚儿,交给了老奶奶,刚要站起来离开,却被老奶奶抓住了衣袖。

“阿婆,是不是花儿的钱不够?”李振峰有些诧异,他又一次打开钱包,“那我还要给您多少?”

老奶奶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不,我是有句话要送给你,年轻人。”

李振峰来了兴致,便又蹲了下来:“阿婆,您尽管说。”

“年轻人,如果你遇到的女孩恰好喜欢白玉兰花,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哦!”老奶奶的目光充满笑意。

“为什么?”李振峰有些好奇。

老奶奶依然是满脸笑容:“花如其人。”

李振峰的脸一红:“谢谢阿婆,我知道了。”

老奶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接着便伸手朝马路对面的阴影中一指:“年轻人,你要找的地方,就在那边。”

那地方一片漆黑,隐隐约约传出几声狗吠。

“那不是狗市吗?”看着门口有些夸张的大招牌,李振峰有些狐疑。

“你进去吧,走进去就知道了,那里面深着呢。”老奶奶莞尔一笑,挥挥手,便又开始在夜风中吆喝起来,“白玉兰花,白玉兰花……”

看着老奶奶的背影,李振峰猛地醒悟了过来。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卖花老奶奶,她识人辨人的能力之高完全不亚于一个心理医生。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大隐隐于市”,看来这周围真的是藏龙卧虎啊!

李振峰摸索着穿过了那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巷子,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大榕树底下坐落着两排低矮的门面房,吆喝声与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现在是晚上8点41分,李振峰笑了,此时他终于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古玩街。

渔人居可不是卖渔具的,店面的空间满打满算也就只有6平方米,但是靠墙的柜子里从上到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书和字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仔细辨别,其中竟然还夹杂着一股香味。

李振峰看着坐在书堆中的那位瘦瘦的老头儿,笑眯眯地问道:“是伽罗吧,伽罗香?”

“那玩意儿可不便宜。”瘦老头儿见来了客人,便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我这小店做的都是亏本的买卖,怎么可能有那种烧钱的闲情逸致?”

李振峰伸手指了指瘦老头儿左手腕上的那串不起眼儿的手串:“伽罗翻黑,经所谓黑沉香是矣,盖昔蛮商传天竺语耶,今名奇南香也。华严经云:‘菩提心者,如黑沉香,能熏法界,悉周遍故。’”

一听这话,瘦老头儿不由得呆了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哑声说道:“小哥,恕我眼拙,真没想到你还精通佛经?”

李振峰笑而不语,其实他就懂这几句,还都是小时候母亲逼着他背的,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于老板,打扰了。有事相求。”

于老板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振峰后,面容表情缓和了些:“小哥,咱俩也是有缘,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李振峰从兜里摸出母亲给他的那张相片递给对方:“我要知道他的所有资料,最主要的是当年安平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老板接过相片,顺手打开了店里的日光灯,眼前瞬间一亮。他仔细看了看相片,又回头看了看李振峰,又看了看相片,一脸的疑惑。

李振峰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便不打算隐瞒了,直截了当地说:“相片里的人是我的太爷爷,叫李林,当年安平城里第一巡捕房的华人探长。”说话间,他的目光在店堂那些柜子上一个不落地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于老板脸上的时候,李振峰微微一笑,“于老板这渔人居是卖书和字画的,我对字画不感兴趣,但是那些古书和古县志却很吸引我,我的薪水微薄买不起古书,只是想找到一些关于我祖辈的消息罢了,不知道于老板是否能成全。当然了,于老板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这点我懂,所以,只要我能负担得起那些只言片语的文字价格,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

李振峰说完,于老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说道:“小哥,不瞒你说,1925年前后发生的事儿至今都快100年了,难道你真的打算刨个底儿朝天?”

“那是肯定的。”李振峰伸手接过相片重新揣回兜里,犀利的目光盯着于老板,意味深长地说道,“做人不能忘本。”

“好的,”于老板咧嘴笑了笑,“那不管我找到什么,我都会尽快给你亲自送去的,安平路308号,对吧,那地儿我熟。至于说报酬方面,随便给个茶水钱就行了,这样你也不用感觉欠我什么。”

李振峰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于老板这么快就看出我的来历了。”

“干我们这行啊,靠的就是这双眼睛,虽然我老了,但是有些东西和有些人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于老板把李振峰送出了门。

李振峰没走两步,突然回头问道:“于老板,你们这边很不好找啊,不怕没客人上门吗?”

于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真正做古玩生意的,自古以来接的都是熟客,至于说生人面孔嘛,凤毛麟角,一般我们是不接待的,自然也就找不到入口了。对了小哥,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振峰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前扣子上挂着的那串白玉兰花,点点头,转身走了。

于老板这才恍然大悟,看着李振峰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顺手用竹竿挑下了门帘招牌开始收摊,嘴里忍不住嘟囔:“该死的老太婆,净给我添乱。”

晚上9点,古玩街准时收摊歇业。

在值班室躺下的李振峰看着手中的白玉兰花,回想着卖花老奶奶的话,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6月30日5点03分,安平市溪南区北苑新村。

雨下了一整晚,此刻的晨光还没完全洒满天空,房间里黑漆漆的,勉强能够让他看清楚自己眼前的啤酒罐。

他伸手晃了晃啤酒罐,确信里面已经没有酒了,这才颓然地把它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他站起身,拉开了房间的窗帘。

他一晚上都没睡,一个人在做重大决定之前似乎都会彻夜难眠。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活了这么久,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早起床呢。

隔壁房间依旧是静悄悄的,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很多不舍。

除了手机外,他什么都没带,甚至连房门钥匙都没带。

在卫生间里,他默默地洗漱。最后,看着灯光下灰白的脸色,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也该学会去接受现实了。

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轻轻叹了口气,拿着手机离开了家。最后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中竟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顺着楼梯,他缓步走上了顶楼,推开天台的门,来到天台边上,双手撑着栏杆跨了上去。

这时候的景色还真是挺美的,初升的太阳在海平面上洒下了金黄色的晨光,在安平住了这么久,自己还从未见过早晨的大海。

不会再感到遗憾了。

他默默地闭上了双眼,身子前倾,张开双臂,纵身跃下了高楼。

此时此刻,是早上5点18分,赵晓楠起床,拉开窗帘,看着晨光洒满天空,她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刚要转身去洗漱,突然一阵异样的风刮过耳畔,接着便是一声物体重重地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赵晓楠呆了呆,确信自己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便本能地探头向楼下看去。时间瞬间就凝固了——坠楼的人身体还在微微抽搐,鲜血不断地从他身子底下汩汩地流出,很快便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血泊。

赵晓楠在犯罪现场面对死亡时波澜不惊,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她回到屋里弯腰从地垫上拿起手机,分别拨打了120与110,一贯遇事冷静的她这次却足足重复了三遍才把她所在的位置彻底说清楚。

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楼下的水泥地面上,剧痛转瞬即逝。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惊恐地在他耳畔尖叫着:“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他记起来了,那是三大爷,一个性格开朗的小老头儿,昨天还跟自己打过招呼。

对不起,吓着他了吧。

带着一丝深深的歉意,他停止了呼吸。

三大爷,本姓陈,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他三大爷。赵晓楠和他打过两次照面,知道他有早起的习惯。

这时,赵晓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顿时揪紧了,她赶紧跑到阳台上,果然,楼下的人越聚越多,有认识坠楼者的,便打算弯腰去抱他,似乎是想让他起来。赵晓楠急了,双手扒着阳台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别动他,你们动他的话会让他死得更快。”

虽然赵晓楠家住4楼,但是大清早的小区周围都很安静,声音会传得很远,所以每个字都能被楼下围观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三大爷知道赵晓楠的工作,所以赶紧和周围人解释:“都散开吧,都散开吧,120急救车一会儿就到了。她是法医,她懂的,等她来,别再出什么事儿了,咱可承担不起。”

说话间,赵晓楠披了件长袖牛仔衬衣匆匆跑下了楼,围观的人主动给她让了条路。

来到坠楼者身边,赵晓楠单膝跪地,先是探了一下他的颈动脉,接着又查看了他的瞳孔,最后打开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这才站起身,摇摇头说:“5点28分27秒,瞳孔都散了,人没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地上的坠楼者有些眼熟,便问三大爷:“他是不是住6楼的?”

三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没错,602,焦一,这孩子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这节骨眼儿上出事,唉,作孽哟。”

“那他家里人呢?”赵晓楠抬头看向602的窗口位置,“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说老焦啊,他老伴儿好几年前就得肝癌死了,他自己耳朵背,听不到外头的声音,要戴助听器的。”一位围观的老阿姨眼圈红了,“真不应该发生的事啊,孩子昨天还好好的,说回来拿行李准备去实习,见面还乐呵呵地和我打招呼来着,怎么今天早上就想不开了呢?”

真是从6楼跳下来的?

远处隐隐传来了120急救车的警报声,赵晓楠的心情有些沉重。自己所住的这栋小区住宅楼总共有11层,12楼是天台。如果是从6楼掉下来的话,他的伤不应该这么重,刚才目测死者的半边颅骨已经严重塌陷,眼珠都被砸出了眼眶,这么明显的高坠伤至少应该是从楼顶坠落才对,而且从6楼坠落的话,像死者这样良好的身体素质,完全不应该没有本能的求生反应的,可是她记得很清楚,10多分钟前自己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分明只听到坠落的风声,却没有听到本能的惨叫声,这就可以排除是失足坠落或者意识清醒时由别人推下来的可能性。

想到这儿,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死者的身上,自己刚才从4楼探头往下看的时候,明确看到他的身体有非常明显的抽搐,并且活动幅度还不小,虽然不能肯定这是超生反应还是生理反应,但是两者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死者从楼顶坠落的那一刻,意识是清醒的。

难道真的只是自杀这么简单?

这时候,120急救车已经来到了小区便道旁,护士和医生拿着急救工具跑了过来,围观的人群分散得更开了,三三两两地在绿化带周围站着,街道办的人也已经上楼去了。

随车医生再三确认后,站起身:“刚才是谁打的120?手机尾号是26。”

赵晓楠迎了上去:“是我打的。”

“你签个名吧,人已经死了,可以通知家属了,死亡证明我这就去车上开给派出所的人。”随车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走向刚停下的派出所警车,“真他娘的倒霉,跳楼跳上瘾了。”

赵晓楠心中一动,便叫住了医生:“你等等,我是市局刑科所的法医,我姓赵,就住4楼,我想问的是你刚才说什么‘跳楼上瘾’?”

“你不知道吗?”随车医生停下脚步,看着赵晓楠一脸惊诧的表情,又见她茫然地摇摇头,这才“哦”了一声,满是歉意地说道,“看我这记性,我都差点忘了,自己跳楼不是命案,基层应该不会特意上报给你们市局法医。不过我也够倒霉的,这24小时内连轴转,从中班刚过来,结果一个班的时间内竟然有3个人跳楼,今天早上这个是第四个,真不明白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跳楼,你说是不是?真邪门!”

赵晓楠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这世界上没有邪门的事,只有可能是各种内在原因引起的连锁反应。我们安平市卫生局公布的上半年自杀率为每10万人中有7.44人,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但是选择跳楼死亡的人数只占1/5,你却一个值班期内遇到4个跳楼自杀的,我只能说这情况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随车医生皱眉看着她,半晌,嘀咕了句:“那你想干吗?”

赵晓楠冲着认识的派出所同事点点头,利索地把手一伸:“这案子我们市局接管了,回头我就补手续,你把那三起坠楼案的相关资料尽快交给我。对了,尸体呢?”

“家属已经送殡仪馆了呀。”

三大爷一直在旁边站着,现在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他赶紧招呼道:“赵法医,别担心,咱安平城的老百姓有个风俗,家人没了亲属得守灵7天7夜才能火化,你们赶紧去火葬场吧,现在还来得及。”

赵晓楠感激地冲着三大爷点点头:“三大爷,谢谢!”

上午7点刚过,安东乐呵呵地走进办公室。

李振峰扒着窗口朝下看:“安东,你来得正好,楼下法医那边怎么进进出出的这么忙?半个钟头的时间里车子都开两回了,有什么案子吗?”

“没听说具体的,只是知道今天那运尸体的车出了两趟殡仪馆,前后拉了4具尸体回来。这不,前脚刚到,后脚家属也一并拉过来了。”安冬回答。

“家属?”李振峰转身看着他,一脸的疑惑,“这味儿不对。”

安东点点头:“是不对,都在楼上集中起来开会呢,给副局整得焦头烂额的,一个劲儿地向家属苦口婆心地宣传国家政策。”

李振峰愈发感到吃惊:“明摆着是有案子啊,怎么不通知我们,直接由局领导出面了?”

“我看没这么简单,”小范凑了过来,“李哥,不只是刑科所那边忙了个底儿朝天,就连网络安全大队那边都出人了,还偏偏就是把我们刑侦队的给落下,有些古怪。”

“喂,你们听说跳楼事件没?”文书小邓神秘兮兮地说道,“应该就是为了这事。12小时之内,死了4个了,全都是跳楼自杀,你们说这事邪门不?”

安东点头应和:“没错,没错,在食堂的时候我也听到议论了,治安大队的阿强说其中还有一对母女,跳楼前后相隔不到10分钟,还是在同一个位置跳的,人当场就没了。据说她们家小狗也跳楼了,不过那应该是去救自己小主人的吧,目击者说是小女孩先跳,接着是狗,最后是女主人,这两人一狗,也确实挺惨的。现在社会上传得可邪乎呢。刚开始这一个两个,没人当回事,可是这一下子4个了,还是在12小时之内发生,不得不叫人产生怀疑了。”

小邓曾是个汽车兵,前年刚从部队退伍,外表显得有些单薄,文绉绉的,因为负责刑侦支队与各部门、各单位之间的情报联络,所以消息来源比较丰富。他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说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查了派出所交上来的死者档案,结果上面都是干干净净的,可以看出都是对生活充满向往的人。第一个自杀的,是个高二的女学生,叫莫小白,成绩非常优秀,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她的母亲待业在家,全身心地照顾女儿。她们的家境挺不错的,女孩父亲开了个外贸公司,专跑东南亚出口业务,忙是忙了一点,家里也有点小矛盾,但是这居家过日子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她们的自杀还真是让人有点想不明白。这第三个去世的,是个初三女生,叫房爱玲,也是个四星级重点高中的苗子,她在学校上晚自习时毫无征兆地就跳了楼,她妈知道这事儿后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她爸成天念叨着要去炸了学校,为女儿报仇,搞得基层单位的同志不得不天天陪在他身边。至于这第四个,就是我们赵法医在今天早上目睹的了,姓焦,叫焦一,名字挺有意思的,一个年轻的医学院大四学生,马上就要实习了,学的是临床外科专业,母亲早亡,父亲又有残疾,这孩子特孝顺,对父亲非常好,这种家庭,你说,懂事的孩子会选择去自杀吗?这不是把他毫无生活能力的父亲活生生地往火里扔吗?真想不通,这些人这么做到底图个啥?简单地放飞自我吗?在我看啊,那叫自私自利才对。”

小邓右手食指朝脚下的方向指了指,他们办公室的最底楼位置就是法医办公室,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赵法医给咱头儿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他身边汇报工作,赵法医一口气列了一堆的数据来表明这几起自杀案件的不正常,弄得咱头儿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说是先查查看。李队,你也不想想,咱局里刑侦这块本来人手就不够,这一门心思调查几起自杀案,头儿肩膀上的压力就可想而知了。”

李振峰深知赵晓楠是个心细的人,做事谨小慎微不说,没有把握的事情也绝对不会轻易下结论,而且焦一那起案子,她第一个到的现场,发现的尸体,作为法医,她有绝对的话语权,所以在这件事上,李振峰完全认可赵晓楠的决定。可如果结论只是自杀的话,警方也不能再介入下去,或许,这就是马国柱至今都不让一分队介入调查的原因所在吧。

“小邓,除了第四起案件中赵法医是发现尸体的人之一,其余三起有没有现场的直接目击证人?”李振峰问。

“当然有。”小邓回答,“我逐一问过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兄弟单位同事,他们走访过当时的围观群众和死者邻居,结合监控视频确认下来都是自杀。”

李振峰心中一动:“等等,既然莫小白和她母亲死亡的时间如此接近,又是在同一个地点跳的楼,能不能排除是莫小白母亲一时气愤,冲动之下对女儿下手,随后因为自责而自杀?”

安东一听这话,立刻回头看向李振峰,表情夸张:“哇,李哥,你的心理好阴暗啊,我是听说过产后抑郁症,但那毕竟是少数,况且这案子里的死者马上高三了,母亲杀了亲生闺女再自杀,现在的社会风气应该还没阴暗到这种地步吧?”

“谁给你说‘阴暗’了,我只不过说出了基于事实的合理怀疑而已。”李振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快速地写了好几个大字,然后指着纸上的字跟大家说道:

“关于平常所提到的‘自杀’,可不是大家想的那么简单。遇到想不通的事,一冲动就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不,不,这只是其中一个可以忽略的小原因而已,真正的‘自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在我们人类复杂的心理活动的作用下,蓄意或自愿采取各种手段来结束自己生命的危险行为,其中的原因则更为复杂。反正现在空着,我详细说说,咱逐一排除,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了。

“在我们心理学研究中,自杀分为六大类型七个分类,我结合这4起自杀案来简单分析下。第一种,失调型,一般指个人与社会固有的关系被破坏,令人彷徨不知所措导致局面难以控制而自杀,比方说失去工作、失恋、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等,这类人没有勇气继续去面对今后的人生,经过煎熬之后选择自杀,显然咱们这4个死者中除了莫小白的母亲或许有这个可能,剩下3个绝对不可能。”

“第二种,宿命型,受害者因种种原因,受外界过分控制及指挥,感到命运非自己可以控制而自杀,最典型的就是邪教组织殉葬案例。1978年11月18日发生在南美洲圭亚那的人民圣殿教914名教徒集体自杀案就是这个类型。至于说我们目前所掌握到的死者资料是否属于这种类型,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李振峰看了眼小邓,“你去了解下这3个孩子平时在校时是否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人,看看有没有共同点。”

“没问题。”小邓在工作笔记上记下了要点。

“第三种,自我型,它和第四种利他型正好相反。自我型因个人失去社会的约束与联系,对身处社会和周围的群体毫不关心,最终因为孤独而自杀,这种人无子女,无家庭,缺少关爱,抑郁症患者就是这一类型的最主要体现,我们这4起案件可以忽略‘自我型’。至于说第四种利他型,从字面上来看,可以被解读为为了负责任,牺牲小我而完成大我,这种人的共同心理是觉得死是有价值的,是唯一的选择,比方说孟姜女殉夫和屈原投江。现在第四种已经很少见了,相反第三种因为抑郁症患者逐年增多,数量倒是在增加。至于说与我们这些自杀案件是否有关,我个人认为第四种完全不用考虑。”

“说到第五种,”李振峰突然停下不说了,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第五种叫传染型。”

小范吃惊地问道:“李哥,自杀还会传染?”

李振峰严肃地点点头:“概括来说叫‘心理暗示效应’,在有关自杀的研究中,自杀的传染性是一个非常受重视的现象,不少研究都介绍过,因为影视、广播等媒体过于详尽地报道一些自杀事件,却忽视了对潜在自杀倾向者的心理暗示,从而使社会上自杀事件或者企图自杀者增加。2018年年初,日本有名的筑波大学就发生过一位男性教师因为工作压力从理工大楼7层跳楼自杀,随后在接下来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同一地方先后以同样的方式自杀的就有3个人。而媒体报道越多,内容越详尽,自杀率上升幅度也就越大,其中青少年女性自杀率上升约13%,男性则为5%,所以报道这种事件的媒体一定要注意措辞,不然导致的后果真的很难让人接受。至于说我们的四个案子,这一点上,不好说,还是要对死者进行进一步社会关系挖掘才行,寻找共同点。

“最后一类,被归为其他类型,但是我们又可以把它划分为情绪型和理智型两种。情绪型自杀有两个很典型的特征,就是即时性的冲动和突发,对应的人格类型以过分强调自我为中心,被自我爆发的情绪所引起,进程非常迅速。安东,上次那起湖滨区天马国际公寓发生的自杀案就是这个类型,你还记得吧?”

李振峰点头:“这就是情绪型,如果排除了2号死者对自己女儿下手的可能性的话,那她的死,就可以被归类为情绪型自杀。”

“最后一种理智型自杀,它相对于情绪型,并不是由偶然的外界刺激唤起的**状态所导致,而是由于自身经过长期的评价和体验,进行了充分的判断和推理后,才逐渐萌发自杀意向,并且有目的有计划地选择自杀措施,进程缓慢,发展周期较长。”说到这儿,李振峰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黯淡,“这种人的智商和情商都非常高,在旁人眼中为人随和、善良、自强不息,在他们身上甚至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他们是家人眼中的精神支柱,但是身心已经极度疲惫,生活的压力让他们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产生自杀的想法可能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只是他们碍于面子没有求助,而他们周围的人也没有发现。”

“李哥,难道你说的是这个大四的学生焦一?”安东皱眉看着他。

“从目前的资料来看,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李振峰重重地叹了口气。

法医办公室里,赵晓楠伸手打开台灯,把4份尸检报告逐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上,紧锁眉头陷入了沉思。

马月看在眼里,忍不住上前道:“姐,两个是从6楼跳下去的,一个是从5楼跳下去的,而最后一个是从12楼跳下去的,排除基础性疾病后,都符合高坠所导致的死亡,而且尸检我们也都做过了,没有发现抵抗伤和第三方外力所能导致的伤害,现在就等毒物检验的报告了。姐,你为什么觉得这4个人是非正常死亡呢?”

“巧合!”赵晓楠头也不抬地说道,“无法解释的高频率自杀巧合,就是谋杀,但可惜的是目前我还找不到证据。”

大楼外院子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马月担忧地看向她对面的赵晓楠:“姐,听说这家属都闹了一个早上了,看情形,如果告诉他们真相是自杀的话,可能真的会无法接受。”

话音未落,走廊里便传来了急切而又零乱的脚步声,就像一个人喝醉了酒在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行走。很快,来人便在办公室门口出现了,是个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人还未到跟前,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便扑鼻而来。他肩上背着个藕色女式双肩背书包,身上穿的是皱巴巴的全是污渍的白色T恤,脸上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眼中却噙满了泪花。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马国柱看到这一幕实在不忍心,上前把他拉了起来,这时候他才明白眼前这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男人为什么总爱背着那藕色的女式书包,原来那是他女儿莫小白的遗物。

马国柱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轻声说道:“老莫啊,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节哀顺变,我相信你女儿要是看到你现在憔悴的样子,她的心里肯定也很难受的,你要振作起来,走,我请你喝一杯去,咱哥俩找地方好好聊聊。”

莫小白父亲终于缓过了神,他默默地点点头,擦掉了脸上还未干的眼泪,跟着马国柱走了。

赵晓楠看着地上散落的那几张卷子,有些出神。

“姐,你在想什么?”

“马月,你说‘被害’或者‘自杀’,对死者家属来说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人都已经死了。”

马月皱眉想了想,随即点头:“当然有区别,如果是‘被害’,那对活着的人来说就不会感到那么绝望,最起码亲人的离开并不是出于本意,他们心里就多少能感到一点安慰。”

中午12点,食堂里人声鼎沸。

靠窗坐着的赵晓楠神情平静,右手拿筷子的姿势就像是在拿手术刀,面前托盘里的韭菜炒百叶丝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小堆,绿色的在左边,白色的在右边,而剩下的菜汁则被倒进了一只空碗里,最后,她放下筷子,端起那小半碗白米饭,拿起旁边备用的干净筷子,挑起一口米饭正准备往嘴里塞,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朵白玉兰花,一根铅丝精巧地穿过花梗,挽了个小小的如意扣。

赵晓楠双眉一挑,抬头看去,李振峰笑眯眯地顺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喜欢吗?”

“喜欢!”这是真心话,赵晓楠的目光变得有些温柔了,“我小时候上学的路上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弄堂,两边的围墙很高很高,都是那种长条青石垒起来的,所以走在外面再怎么热,弄堂里都很凉快,而弄堂中央有个小门,有个老阿婆就坐在小门的门槛上叫卖白玉兰花,那时候是一毛钱两朵,我经常买,买了就用这种如意扣挂在胸前的扣子上去上学,一整天都能闻到香味呢!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玉兰花?”

李振峰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出神。

李振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像白玉兰花,文静素雅,所以我就猜你也喜欢白玉兰花。我妈也喜欢,家里有好几张老相片上都能看到她年轻时穿着旗袍,胸前挂着白玉兰花的样子,特别漂亮。”

“伯母年轻时一定很漂亮……送给我了?”

李振峰赶紧点头,暗自庆幸昨晚从南禅寺买回来后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养着,不然这么热的天早就打蔫儿了。

“谢谢。”

目光落在赵晓楠面前的托盘上,李振峰皱眉:“赵法医,你就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

“卡路里够了,不想多吃。”赵晓楠又一次端起了碗。

“那是……菜汤?”李振峰看着整个托盘里唯一看得见油水的东西,忍不住笑了笑,“你的吃法有些独特。”

“不吃,等下倒了。”说话间,赵晓楠已经吃完了那小半碗米饭,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倒了?为什么?”

“盐和糖都超标,这会让我增加患上高血压、高血脂的风险,再说了,油水过高也会使患上脂肪肝的概率增加七成,我可不想那么早死,人得学会管住自己的嘴。”

“心理暗示。”李振峰嘀咕了句。

“你说什么?”

李振峰咧嘴一笑:“没啥。”

走出食堂,李振峰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赵晓楠身边。

“你跟着我干什么?”赵晓楠问。

“那几起跳楼案,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李振峰说。

两人并肩走进了一楼大厅,接着走向东北角的楼梯直接下了楼。

“尸检结果都已经汇报给你们的领导马国柱了,没有外伤,毒物检验报告结果显示也未中毒,综合所有检查结果,证实4个人都属于自杀。”赵晓楠双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目光直视着前方,“不会立案的。”

李振峰没有吱声,依旧跟在赵晓楠的身旁走着。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把手一伸:“给我看看。”

“什么?”李振峰没明白。

“你的手,我想再看看功能有没有完全恢复。”赵晓楠看着李振 峰的目光有些异样,许久,悄声说道,“都是因为我,真对不起。”

李振峰脸红了,他尴尬地把手揣进兜里:“没事,没事,恢复得很好,就跟没受伤一样,你也别放在心上,再说,救你是应该的,换谁在那个时候我都会出手的,别忘了我是个警察。”

赵晓楠一听,呆了呆,随即点头轻声说道:“那也好,以后感到手掌功能有什么不对劲,尽管来找我就是,我得为你负责。”

“那案子……”

赵晓楠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李振峰的眼睛:“难道说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

“什么?”

“觉得这四起自杀案有些古怪?”

赵晓楠的目光中溢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