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血布阵,与暮悬铃激战一场,本就重伤未愈的谢雪臣情况更糟糕了。暮悬铃同样损耗不小,谢雪臣发现她的脸色显露出一丝苍白,哪怕她满面笑容,也难掩虚弱之色。
两人在附近的城镇找了个客栈下榻,趁着夜色,暮悬铃外出买了些换洗的衣物。这一回,她没有布下禁制防着谢雪臣逃走。谢雪臣没有想着摆脱暮悬铃了,因为后者毫不避讳地说,她在他身上做了标记,能够感应到他的方向和距离。
暮悬铃从高秋旻的芥子袋里找到了不少银钱和灵丹,帮谢雪臣买了些合身的衣物,又暗自打听了一下仙盟的消息。
果然,谢雪臣失踪的事尚未流传出来。
暮悬铃回到客栈时,谢雪臣刚刚吐纳完,服用下镜花谷的灵丹后,他的脸上恢复了少许气色。暮悬铃将买回的长衫递给他,笑着道:“可要我吩咐小二给谢宗主安排沐浴?”
谢雪臣接过衣服,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法相尊体,乃无垢之躯。”
言下之意,便是不需要沐浴。
但是衣服破了还是要换的。
修道真是好啊,不但不食五谷杂粮,不染世间尘埃,甚至连爱恨情仇也可一并勾销了。
暮悬铃支着下巴,看着屏风上瘦削修长的投影,在看与不看只见摇摆了一下,那边便已经换好了。
算了,反正又不是没看过——暮悬铃有些遗憾地想。
谢雪臣走到桌边坐下,便听到暮悬铃说:“谢宗主,看你今日方向是要往拥雪城去。”
谢雪臣点了点头。
暮悬铃轻叹一声:“若我是你,在恢复法力之前便绝对不会回仙盟。”
“我入阵之前已有部署,入阵七日未归,仙盟五老定会入阵查探,发现我与魔族激战过的痕迹。”谢雪臣道,“想必此刻,仙盟已经暗中派人出来查探我的下落了。”
“谢宗主,你就没想过吗,为何魔族会知道你在何日何时入阵,竟然能提前设下陷阱?”暮悬铃难得地露出了严肃认真的神情。
谢雪臣眉眼低垂,烛光在他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仙盟之内,有魔族奸细。”清冷的声音缓缓说道。
数千年前,人族仙盟竭尽全力,在魔界与人界的关隘之处,即两界山,设下万仙封印,挡住了魔族侵略人族的脚步。但是这封印受魔气侵蚀,每六十年便要修补一次。历来负责护阵的都是仙盟宗主。谢雪臣数年前继任仙盟五派的宗主,到今年恰逢一甲之数,他只身入阵修补阵法缺损之处,却遭到了魔族大军的埋伏。
万仙阵阵型复杂,环环相扣,补阵之人须在阵眼之中唤出法相,以元神沟通整座大阵,才能知道何处有缺损需要修补。因此补阵的只能有一人,也必须是当世修为最强的几人之一。补阵之时,补阵之人外防空虚,最怕被人乘虚而入。但是万仙阵乃是人族修士结下的神圣大阵,魔族若在其中,如受酷刑,避之不及。因此哪怕魔族知道这一年是补阵之年,却无法确定补阵人会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入阵,也无法精确地设下埋伏。
但是这一次,他们设下埋伏的时机,却是那样刚好……
谢雪臣在阵中看到魔尊之时,便明白了一切。
“原来你明白。”暮悬铃舒了口气,“好啦,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告密的了。”
谢雪臣扬起眉,黑白分明的凤眸专注地凝视着暮悬铃。“所以,你故意带我偏离前往仙盟五派的路线,你知道,魔族会派出追兵,在半道拦截。”
暮悬铃咬了咬唇,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的师父是魔族大祭司桑岐,想来你对他是了解的。师父擅于卜卦,只要有他人贴身之物,便可轻易算出那人所在之地,误差不超过方圆十里。因此很快便会有魔族追兵找到青山集,并以青山集为起点,向五大宗门的方向一路搜索。如今重伤未愈,神窍被封,如果被魔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避开人群,便不易被魔族察觉。”
“可即便你回到拥雪城,也并非绝对安全!”暮悬铃急道,“能知道你入阵部署的,必然是仙盟中地位颇高之人,你法力尽失,若遇上那人恐怕几无胜算!他定会将你置于死地!”
“所以呢?”谢雪臣微微皱眉,“贪生怕死,便驻足不前,并非剑修之道。”
谢雪臣认真道:“剑修之道,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暮悬铃怔怔望着谢雪臣,在他眼中看不到一丝惧色,那双凤眸便如他的剑一般,锐不可当,锋芒如炬。
暮悬铃想起诛神宫外,他展开天地法相,那一刻气吞山河、乾坤撼动,钧天剑一出,日月无光。
若非道心如此,剑心如此,又何以有今日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谢雪臣?
暮悬铃支着下巴,灵动而聪慧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雪臣,芙蓉面上缓缓绽开笑颜。
谢雪臣感受到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那双水眸**而火热地表露她的仰慕与爱恋。
“你……怎么了?”谢雪臣有些不解,更有些不自在。
暮悬铃笑着道:“我觉得我眼光真好,没有喜欢错人。”
谢雪臣这回倒是明白了,暮悬铃病又犯了。
她双手支着下巴,眉眼弯弯地望着谢雪臣。“虽然我希望你能暂避锋芒,保全自己,可是你这么说,我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谢雪臣。”
“你要去拥雪城,我便陪你去!”暮悬铃掷地有声道。
谢雪臣愕然,微蹙了眉心,道:“你是半妖,且修炼了魔功,虽然身上有遮掩气息的法器,但拥雪城并非其他地方,修道强者不在少数,恐怕会被人看穿你的伪装。”
暮悬铃笑眯眯道:“你果然关心我了!”
谢雪臣被堵了一句,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半妖魔体,仙盟之人立杀无赦!”
“可你没有杀我!”暮悬铃仍是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
谢雪臣颇有些无力,扶了扶额,深吸了口气,方道:“你何必如此。”
“我喜欢,我愿意!”暮悬铃眼神热烈而坚定,“虽然知道你不愿意,但我还是要强迫你,没办法,修炼魔功,便是要从心所欲,正如你要坚守你的道心,我也要遵从我的本心。”
谢雪臣本暮悬铃理直气壮的歪理邪说震住了,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只能拂袖道:“荒谬,岂能一概而论。”
暮悬铃已是习惯了他的疾言厉色,如此这般不痛不痒的呵斥更是不放在心上,她笑道:“若我不修炼魔功,是不是就可以陪在你身边了?”
谢雪臣愣了一下。
暮悬铃又道:“魔族修炼魔功,便如你们人族修炼一般。只是人族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而魔族吸收魔气。人界没有魔气,魔族便会吸食活人血肉,吞噬心魔,以此修炼,因此才会被人族修士斩杀。”
谢雪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认同暮悬铃所言。
“我是半妖,没有妖丹,没有神窍,灵气无法入体,却能吸收魔气修炼,但是,我也可以散功。”暮悬铃目光灼灼盯着谢雪臣,“我散去魔功,便只是一个普通半妖了。”
她虽修炼魔功,却是魔族地位尊贵的圣女,若是散了魔功,便只是人界地位最卑微低贱的半妖,甚至还会因此遭到魔族的追杀。半妖在人界受尽歧视,若非逃亡野外苟存性命,便只能沦为妖奴,永世不得翻身。更何况,魔体散功,痛不欲生,如生撕血肉,万蚁噬心。
“为何……”谢雪臣委实难以理解暮悬铃的想法。
“如果我只是个半妖,没有了自保之力,你会护着我吗?”那双眼睛眨巴眨巴,水汪汪的,仿佛会说话似的,可怜兮兮地望着谢雪臣。
若如她所言,她未杀过人命,且又对他有救命之恩,那他……他应是要护着她的。
这个念头在谢雪臣心上极快地闪过,却没有从口中说出。
暮悬铃没有等到答案,有些急切地开口想说什么,却忽地脸色一白,瞳孔涣散,身体从椅子上滑落。谢雪臣来不及思考,便已来到她身旁,接住了暮悬铃倒下的身躯。
便在此时,四周骤然暗了下去。
谢雪臣只手抱着暮悬铃,戒备地环视四周。
黑暗浓稠得像墨汁一般将一切紧紧包裹,令人窒息,即便是法相之躯的目窍,也无法看穿这片黑暗。谢雪臣同样看不见怀中的暮悬铃,但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鼻息和胸腔的跳动。
谢雪臣立刻意识到,这是魔族的手段,自己被拉入了另一片空间之中。
“谢宗主,我的心脏好疼啊。”怀里传来暮悬铃说话的声音,痛楚而虚弱。
一只柔软而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帮我看看……”
她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处去。
谢雪臣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滑腻的触感,他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拉向自己,却在即将碰触到胸口的时候,易掌为爪,攻向对方头颅!
那人发出咦的一声,怀中触感顿时消失,空****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不远处,一个似男似女、雌雄莫辨的声音笑着说道:“果然瞒不过仙盟宗主,天下第一剑修。”
谢雪臣看向声音来源,那声音忽近忽远,忽左忽右。
“我模仿圣女不像吗?”那个声音又变成了暮悬铃的嗓音,有些委屈地说,“还是谢宗主根本就不喜欢人家?”
谢雪臣皱了皱眉头,道:“魔族没有心脏,为何你会有心跳声?”
这世间每个人的心跳声都不一样,他的听觉何其敏锐,又与暮悬铃相处多日,自然对她的心跳十分熟悉。方才接住暮悬铃之时,他可以肯定那还是她本人,那个魔物不知用什么手段将自己和暮悬铃对调,他一听到心跳声骤然变化,便知道其中有诈。
黑暗中的魔物以男声回答道:“既然是谢宗主问的,那我就好心回答你。”说完又化为阴柔女声,“自然是杀了人,剖出来啦!哈哈哈哈哈!还热乎着呢!”
谢雪臣的眼眸一冷,剑意自然勃发而出。
“好惊人的剑意。”魔物似乎被谢雪臣震住,过了片刻才道,“不过不能使用灵力,你再强也逃不出我的贪欲牢笼!哈哈哈哈……谢宗主,你就在死前好好体验一下世间极乐吧!”
魔物的声音渐渐远去,浓稠的黑暗仿佛被水稀释开了,缓缓退去,逐渐有了光线照射进来。
谢雪臣凝眸看向光照来处,愕然发现,自己竟在拥雪城中。
暮悬铃闭目许久,平息了胸腔之中的疼痛,才缓缓睁开眼睛。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相貌妖冶无比的男人,他左脸上刺了一朵艳丽的海棠,嘴唇又薄又红,微微上翘,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若说他是男子,又太过妩媚多情,若是他是女子,却又四肢修长,高大精壮。
“欲魔?”暮悬铃凝神一看,又道,“不,你是欲魔的投影。”
魔界有三魔神,分别是欲魔、战魔、痴魔。欲魔,是世间所有欲望滋生的魔物,人族对名、对利、对色各有所贪,但凡有了贪念,便会催生心魔。欲魔虽没有战魔善战,却极其难缠,因为欲魔从不亲自出手,他会让对手沉溺于自己的欲望之中,灵魂堕入深渊,于极乐中死亡。
人最难战胜的,便是自己的欲望。
欲魔妖娆妩媚,亦男亦女,可幻化出任何面貌,与本人几无二致,只有一点,魔族没有血肉心脏。因此为了模仿暮悬铃,他挖了一颗人心。
他扔掉了手中停止跳动的人心,扭着胯妖妖娆娆地来到暮悬铃跟前,不怀好意地望着对方:“圣女殿下,方才你与谢雪臣的对话,我可是听到了哦。”
暮悬铃头都懒得抬,淡淡哼了一声:“所以呢?”
“嗯……你要是讨好我,与我双修,我便不向魔尊禀告此事。”欲魔贪婪地凑近暮悬铃,“否则让魔尊知道你叛变,那你就只能进熔渊了。”
欲魔身上传来甜腻的脂粉味,然而过重的香味也无法掩盖其下的腥臭。暮悬铃嫌恶地往后退了退,说:“你去告诉魔尊吧,反正魔尊早就知道了。”
欲魔愕然,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暮悬铃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说,你们这些魔族真的是没有脑子。”
魔族没有脑子,是一句很客观的实话,他们本就只是一团魔气。因此欲魔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怀疑暮悬铃先前那句话。
“你快说,魔尊是怎么知道你叛变的?”
暮悬铃懒懒道:“你以为谢雪臣是如何逃出熔渊的,自然是有人相助。”
欲魔眼睛一转:“是你助他?”
“倒也不是十分笨。”暮悬铃看了他一眼。
欲魔不禁有些得意,又有些疑惑:“你哪有这本事解开魔尊的禁制?”
魔尊将谢雪臣囚禁于熔渊之时,下了十八重禁制,别说是暮悬铃了,就算是大祭司也没这本事打开。
“我解不开,是谢雪臣自己解开的。而我,只是给了他一粒可以恢复功力的丹药。”暮悬铃道。
这话逻辑便通了。
暮悬铃又道:“你说这么珍贵的丹药,我如何能有?”
欲魔犹豫着说道:“是……魔尊给你的?”
暮悬铃点了点头。
“是魔尊授意我放走谢雪臣的,这样一来,我对谢雪臣便有了救命之恩,以他们自诩正道人士的为人,是不会对救命恩人下杀手的。”
才怪,差点被谢雪臣杀了呢——暮悬铃心虚地想。
欲魔倒觉得暮悬铃说得极有道理,下意识地跟着点头。
“你猜猜,魔尊为什么要我放了他?”暮悬铃斜睨欲魔。
欲魔只道这是暮悬铃在考验他的智慧,沉思片刻后,道:“魔尊想打听出玉阙神功的功法,怕谢雪臣真的死在熔渊?”
暮悬铃微笑点头:“不错。如果能问出玉阙神功,我们魔族便能吸收灵气,在人界也能生存下来。”
“那你方才还说要为了他散功……”欲魔仍是有些狐疑。
暮悬铃嗤笑一声:“我散了功,弱小无助,不是正好有了借口让他教我玉阙神功吗?”
欲魔瞪大了眼睛,佩服地看着暮悬铃,叹道:“妖族果然狡猾……”
原来魔尊做的是这个打算啊,魔尊就是魔尊,比他们普通魔族有智慧多了。
欲魔一边感慨一边仍有些困惑,问道:“可是魔尊命令我等围捕谢雪臣。”
“做戏做全套,否则怎么取信谢雪臣,他可不是无脑的低等魔族。”暮悬铃冷然道,“既然你来了,便先困住谢雪臣吧,危急关头,我自会出手救他,如此一来,他便又欠了我一条命了。”
欲魔恭恭敬敬道:“我都听殿下安排。殿下,如今谢雪臣正被我困在贪欲牢笼之中,你可想看看,谢雪臣的贪欲是什么?”
暮悬铃心中一动。
世人的贪欲,逃不过荣华富贵、美色美食,天下第一剑修的贪欲,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