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拥雪城,位于西洲边陲,群山之巅,苦寒之地。

这里四季飘雪,终年无春。

一个四五岁大的身影站在堆满积雪的松树下,稚童举着一把比他身高还长的剑努力地挥着,每一剑挥出,便是一道凌厉剑气,他面前雪地早已被剑气犁出千沟万壑,露出坚实的地面。

人族之躯,最是脆弱单薄,唯有开启阴阳二窍,体魄方能达到巅峰,而开了神窍,才算正式踏上修道之路。

千千万万的凡人,终其一生庸庸碌碌,能修道者,不足百万之一。

而有的人,一生下来,便注定该立于巅峰。

第一万道剑气挥出,男孩放下了剑,吐出的气化成白烟。他的脸小小的,腮帮子还有些鼓鼓的婴儿肥,五官虽稚嫩,凤眸却已显雏形。

拥雪城以剑法闻名于世,世人皆道,天下剑修出拥雪,然而只有拥雪城的人知道,在这片寂寥苦寒之地,他们除了剑法,什么也没有。

你只能紧紧握住你唯一拥有的剑——谢道承如是说。

四岁的谢雪臣足够聪慧,他天生十窍,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教即会,甚至无师自通,可唯有剑道,父亲说,只能自己去感悟,去立心。

所有的剑修,都是从日复一日的挥剑中感悟到自己的道心和剑心。道心,是修行的根基,是修行的目的,剑心,是对剑道的了悟。有的人剑道如水,看似柔和而波涛暗涌,有的人剑道如虹,疾如闪电怒如雷霆。

谢雪臣,你的剑道是什么?

每天挥完一万次剑,孩子便会站在雪中思索这个问题。

看着苍茫的雪山,浩渺的天际,四岁的孩子思考着人世间至难之题。

“喵呜……”远远地传来一声低低的猫叫声,打断了孩子的思索。

凤眸眨了眨,望向了猫叫声传来的方向。

高高的树枝上,有一团雪白的身影动了一下,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叫声:“喵呜……”

“雪猫?”谢雪臣缓缓走到树下,好奇地仰起头看向树梢上的小猫。

雪猫是拥雪城特有的妖兽,它们有长而蓬松的毛发,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借着冰雪的颜色掩藏自己的踪迹。这只雪猫看起来年纪很小,一双湖水蓝的眼睛怯怯地往下看,伸了伸爪子,又缩了回来。

谢雪臣发现,树下本是一片厚软的雪地,可被他的剑气扫光了,露出了坚硬的岩石,还有或深或浅的剑痕。雪猫应是调皮跳到树上,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站得太高了,下面没有积雪垫着,它不敢跳下来,生怕摔伤。

谢雪臣犹豫了片刻,放下剑,足尖一点,运气飞上了雪猫附近的一根树枝。

积雪被抖落了少许,发出簌簌的声音。

雪猫受到惊吓,四肢扒着粗壮的树枝,朝谢雪臣发出色厉内荏的吼声。

“喵呜喵呜!”

“我是来抱你下去的。”谢雪臣轻声细语地说。

大概是孩子的眉眼十分温软,清亮的凤眸中带着和善的笑意,白白胖胖的小手朝猫儿张开,没有一丝方才挥剑时的锐气。猫儿犹豫了片刻,在树枝上一踩,往他怀里飞扑而来。

谢雪臣抱住了雪猫,随即从树枝上飞落下来。

他轻轻抚摸雪猫蓬松柔软的毛发,猫儿也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他,喵呜喵呜叫了几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谢雪臣忍不住笑了,黑白分明的凤眸亮晶晶的,他捏了捏雪猫粉嫩的肉垫,稚气的声音问道:“你是雪猫,我是雪臣,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仿佛是在附和他,猫儿叫了一声。

“你的家在这附近吗?”

谢雪臣刚问完,雪猫便从他怀中挣脱,跳到了地上,往前小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仿佛是在等他追上。

谢雪臣领会到雪猫的意思,立刻跟了上去。

一猫一人在山上飞奔着,很快来到了一个洞穴口。

雪猫钻进了狭窄的洞穴里,谢雪臣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等着。片刻后,雪白的身影钻了出来,猫儿口中衔着一条银色的鱼,放在谢雪臣面前。

谢雪臣讶然,问道:“送给我的吗?”

“喵呜……”

万物有灵,何况妖兽。

谢雪臣欣喜而郑重地收起银鱼。银鱼并非活物,而是灵气充沛之地,灵气化为实质的产物。这东西极为珍贵,不易获得,是雪猫最喜欢的食物。

雪猫年纪很小,它只能以这种朴素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欢与感激,送给朋友自己最珍视的宝贝。

谢雪臣心想,这是他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虽然父亲送给他剑谱和宝剑,但这条银鱼对他的意义不一样,这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心意!

谢雪臣与雪猫玩了一会儿,见天色快黑了,想起剑还落在问雪崖,急忙跑了回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树下,手中握着被谢雪臣落下的长剑。谢雪臣的脚步慢了下来,走到男人身后,低声喊了一声:“父亲。”

谢道承侧眼看向自己最为看重的小儿子。

谢道承,拥雪城城主,他的资质只是一般,两百岁方才步入法相之境,而谢雪臣,便是他成为法相尊者之后与妻子生下的孩子。

他的一生有十几个孩子,但他的眼中,唯有一个。天生十窍,亘古罕见,这个孩子生来不凡,是拥雪城的希望,也是划破剑道长夜的启明星。

然而现在,他竟然把自己的剑扔在这里!剑,是剑修的命!

谢道承克制心中怒火,冷冷问道:“你去哪里了?”

谢雪臣不会说谎,哪怕他知道说出实话,会被父亲责罚。

“我……我救了一只雪猫,它送给我一只银鱼。”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银鱼,捧在掌心。

“救了雪猫,为何要跟着它离开问雪崖?”谢道承问。

谢雪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当猫儿蓝色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便忍不住跟了上去了。

谢道承见谢雪臣没有回答,也不再问了,因为他自己心里有了答案。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剑修,无论何时,都不能扔下自己的剑!”

谢雪臣没有被父亲责罚,出乎意料,然而他没有多想,只是松了口气。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他又来到了此处,开始日复一日的练剑。

雪猫又来了,它晃了晃蓬松的大尾巴,朝谢雪臣喵喵叫。

“喵喵,我要练剑了,练完了,再陪你玩。”谢雪臣道。

猫儿很懂事,它能听懂人话,乖乖地蹲在一旁看谢雪臣练剑。天空又下起了雪,它欢快地跳来跳去,扑着空中飞舞的雪花。

谢雪臣发现,雪猫的动作疾如闪电,竟和剑意有几分相似,他不知不觉模仿着雪猫的动作挥剑,剑气肃杀之中,又多了几分灵动。

“一万剑!”

谢雪臣长舒一口气,完成了今日的功课,随即笑着向雪猫跑去。

“喵喵,我今天的剑气好像有了新的变化了……”他像对着一个朋友那样,向雪猫倾诉自己心中所想。

雪猫耳尖动了动,露出倾听的模样。

谢雪臣以为,自己能和雪猫成为朋友,然而之后的每一天,它都没有再来过。他有些失落,甚至跑去雪猫的洞穴外唤它,却没有得到回应,不知道雪猫去了哪里。

直到一个月后,他如同往日一般到问雪崖练剑时,发生了意外。

他遭到了一只成年雪猫的袭击。

成年雪猫攻击十分凌厉,它左耳缺了一块,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谢雪臣艰难地抵挡雪猫不要命似的攻击,雪猫想不到一个四岁的小孩竟有如此剑法,惊怒不已,吐出了妖丹,拼着玉石俱焚的危险,自爆妖丹攻击谢雪臣。

却在此时,横空飞来极其霸道一剑,破开妖丹,重伤雪猫。

雪猫吐出一大口鲜血,含恨瞪着来人,失去妖丹的它难以为继,抽搐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谢道承没有看一眼雪猫,他确认谢雪臣只是受到皮外伤,才微微点头道:“你的剑法又有进益,灵动许多。”

谢雪臣关心的却不是这件事,他看了看气息断绝的雪猫,恍惚了片刻,才用虚弱的声音问道:“父亲,它……它为何要杀我?”

谢道承道:“嗯?大概是因为我杀了它的孩子。”

谢雪臣瞳孔一缩,心脏猛地紧了一下,颤声道:“喵喵……”

“不过这只母猫跑得快,只伤了一耳。它知道敌不过我,便来向你寻仇。”谢道承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道。

忽然,他发现了谢雪臣的异常。

稚子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为……为什么呢?”

谢道承面色一寒,声音低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雪臣一惊,热泪便滚落脸庞。父亲的威压让他颤抖,但是他强忍着屈膝的恐惧,扬起小脸看向谢道承:“父亲,雪猫虽是妖兽, 但并不害人。您……您为什么杀它?”

那是他的新朋友,父亲明明知道的。

不……正是因为他知道了……

谢雪臣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

“雪臣,我的话,你难道忘了吗?”谢道承冷冷道,“修道者,不能有情,当以身奉道。”

“不,我不懂……”泪水打湿了浓密的睫毛,模糊了视线,“母亲说,修道者,当以苍生为己念,以济世为己任,为何不能有情?”

谢道承仿佛忽然想起来,这个孩子才四岁,他再聪慧,终究未经历过人世间的险恶与艰难。

“济世救人,以苍生为念,这是你的道心吗?”谢道承难以察觉地叹息了一声,“若是如此,你更要断情绝爱,你若是有了偏爱,那如何以大爱去包容众生?若有一日,你面临抉择,一个是至爱之人,另一边是天下苍生,你能舍弃至爱来救苍生吗?”

谢雪臣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懵懂与迷茫的神情,他依然不明白。

“为什么……只能选其一呢?”

谢道承蹲下来,与他平视,郑重说道:“雪臣,你生而不凡,终将立于人界之巅,乃至三界之巅,到那一日,天下苍生的命运皆系于你一念之间,情爱只会成为你的软肋,也会陷天下苍生于危难之中。你要记住今天的教训,记住父亲的话。”

谢雪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良久,问道:“如果,我只是普通人呢?”

因为不凡,所以不该有情。

那普通人,就能有情了吗?

谢道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的眼睛骤然化为寒冰。

“那你该死。”

四岁的谢雪臣从父亲身上领悟到了,何为无情。

他有十八个孩子,也只有一个孩子。如果他不是谢雪臣,他便什么都不是。

谢雪臣立的道心,是苍生为念。

所以他的剑心,便是一往无前,舍生忘死。

他不偏爱世间一人一物,包括自己。

欲魔摸着下巴不着头脑喃喃道:“好奇怪,谢雪臣的贪欲牢笼,怎么与旁人不一样?”

暮悬铃看着雪地里的稚童,缓缓道:“因为他早已无贪无欲。”

一个连命都不要的人,还有什么贪念呢?

剑道,他已至巅峰,名利,他视如浮云,情爱……

在他四岁之时,便已被扼杀在那片雪地里了。

“无贪无欲?”欲魔愣了一下,觉得不可能,但摆在眼前已是事实。

贪欲牢笼能挖掘出人心底最强的欲念,在牢笼之中,所有的欲念都能得到满足,让人沉迷其中,自愿成为囚徒。若是没有贪欲,这便不是牢笼了,那人便可来去自如。

欲魔大绝不妙,刚想和暮悬铃商量怎么对付谢雪臣,忽然感觉身上一痛。紫色的藤条不知何时爬上它的身体,将它紧紧束缚住,却在此时才突然现形。

欲魔认出这是暮悬铃的审判妖藤,顿时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暮悬铃身为魔族圣女,掌管魔界刑罚,所有触犯律条的魔族都会被这妖藤绞杀,化成魔丹,供魔界贵族食用。魔族修炼功法,乃是采补之道,可以吸取魔气炼化,也可以直接吸食其他魔族身上的气息,后者甚至更加轻松方便。魔族之所以如此惧怕暮悬铃,正是因为死在审判妖藤下的魔族太多了。这条大祭司亲手炼制的法器,专门克制魔族,恐怕除了魔尊没有人能逃脱。

然而这是欲魔的领域,他本是有机会防备,让暮悬铃没有机会出手的。

“圣女,你这是做什么!”欲魔恐惧地问道。

“所以说,魔族就是没有脑子。”暮悬铃笑了一下,“这么明显的事,还需要问吗?”

“你要杀我?”欲魔惊惶地摇头,“我们演一场戏给谢雪臣看就好了,没必要杀我吧!而且,你如果杀了我,我的本体会感知到的!”

“那有什么关系。”暮悬铃收紧了妖藤,欲魔发出惨叫,身上阵阵黑气涌出,“反正,你的本体也不知道是我杀的,还是谢雪臣杀的。”

欲魔猛然发现,自己上当了!暮悬铃和他说了这么久,就是让他放下防备!

“你果然背叛了魔族!你刚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欲魔的身体在不断缩小,很快便缩成了一个黑乎乎的丹药。

丹药飞入暮悬铃手中,幻境登时破碎。

——这么笨,不骗你骗谁。

暮悬铃撇了撇嘴。

房间和之前一样,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连蜡烛也未曾少过一分。

谢雪臣静静站在一旁,看向暮悬铃手中的魔丹。

“方才出手的,是三魔神之一的欲魔。”谢雪臣肯定道。

他仿佛做了一场清醒的梦,麻木地经历着一切,宛如一个旁观者。正是如此,他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在万仙阵中,他与欲魔打过照面,那家伙太弱,被他一剑打成重伤,倒是战魔可以挡住他几剑。

“欲魔伤得不轻,正在闭关,这只是他的投影,但也有他本体实力的三分一。他现在被我绞杀了,本体会受创更重。欲魔只能感知到投影的死亡,却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方才她那些话也不怕被魔族听到。

暮悬铃说着摊开手,将魔丹送到谢雪臣面前,“这是欲魔化成的魔丹。”

谢雪臣看向暮悬铃,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服用魔丹,应该可以缓解你因魔气溢散引起的痛苦。”

暮悬铃眨了眨眼,好奇道:“你不会生气吗?”

谢雪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魔族相食,在人族看来是残忍邪恶之举,但若不相食,她便只能生生忍受魔气溢散的痛苦了。

谢雪臣没有回答,暮悬铃也没有逼问,她将魔丹收入芥子袋中,笑着道:“我不吃这个,又臭又腥。”

“欲魔一死,魔界立刻就会知道我们的行踪了,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了,又要连夜赶路了。”

暮悬铃拉着谢雪臣的袖子,推开窗户,两人直接从窗户跃下,骑上马连夜离开。

暮悬铃和谢雪臣两人一骑,她缩在谢雪臣怀里,用兜帽罩住自己的脑袋,掩住苍白的脸色。

“我想到有一个方法,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拥雪城。”谢雪臣忽然说。

“什么方法,我这么聪明都没想到?”暮悬铃嘀咕了一句。

谢雪臣经常被她的话堵得不知如何接下去,顿了一顿,才道:“蕴秀山庄,有传送法阵。”

暮悬铃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俊秀温雅的身影,还有他挡在自己头上的折扇。

对了,南胥月是世间最擅长布阵之人。阵法分守、困、攻、奇四种,传送法阵属于奇阵。听说南胥月因为不能修道,为了自保,也为了守卫山庄,便研究了非常多法阵。不只是传送法阵,甚至还有疗伤法阵、炼器法阵、传音法阵……

不过传送法阵损耗极大,若非特殊情况,不轻易开放。

以谢雪臣的身份地位,想来南胥月是不会拒绝的。

暮悬铃想到那公子温和的笑脸,又觉得无论是谁向他请求,他大概都不会拒绝,只是很少人敢这么做而已。

骏马飞驰,夜风飒飒拂过脸庞,谢雪臣见暮悬铃沉默了许久,以为她是睡着了,却忽然听到她开口道:“谢雪臣,你喜欢猫吗?”

谢雪臣登时明白,她也在贪欲牢笼中看到了自己的经历。

他并没有觉得尴尬或者难堪,正如自己回溯那一幕时,心情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谢雪臣觉得自己不喜欢猫了。

可是有人握住他的手,轻轻发出一声:“喵呜……”

谢雪臣喉头一紧,不自觉攥紧了缰绳。

他仿佛又听到了雪从枝头落下的声音,轻轻拂过心尖。

只听暮悬铃怀里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我不喜欢猫。”嗅宝鼠阿宝闷闷不乐地说。

谢雪臣:“……”

暮悬铃:谁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