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人族之中,法阵造诣出神入化的,除了南胥月,别无他想。
暮悬铃只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面前俊秀的男子。看到梵音法阵之时,她脑海中便浮现了这个男人的面容,待绿色法阵再起,她便更加肯定了 自己的猜测。
相较于她意料之中的重逢,南胥月看到她时,却是满脸的错愕与惊喜。
“铃儿,你没事?”他上前两步,来到她面前,明润的双眸里装满了她微笑的面容。
“我自然不会有事。”她屈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微微蹙眉道,“可是南公子,你这么做,却让我很苦恼。”
“怎么了?”他有些不明所以。
暮悬铃幽幽一叹:“我不想与你为敌,所以你还是撤了法阵吧。否则我要是硬破了阵,你也会受伤的。”
南胥月此时才发现,眼前的暮悬铃,似乎有些奇怪。
她虽然始终唇角微翘,面上含笑,但眼中却一片漠然与冰冷,让人望而生畏。
“铃儿,你怎么了?”南胥月迟疑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她,“我是来救你的。”
暮悬铃偏了偏头,躲过了他伸来的手,唇角的弧度淡了几分:“南公子,我何时需要人救了?你莫不是对我的身份有什么误会?我被困拥雪城,是师父带我回家的。”
“回……家?”南胥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奉师父之命清除人修,你既非修士,我便可不与你为敌,但你如果一意孤行,要帮助人修,阻挠我,我也很难对你手下留情。”她的神色逐渐冷淡了起来。
虽然南胥月照顾过她,但她也不可能罔顾师父之命,对他纵容过头。
南胥月终于确定了一点,暮悬铃变了。不知道是不是桑岐对她做了什么,过去的她更多地保留了人性中柔软而温暖的一面,而现在的她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南胥月拉住她纤细的手腕,沉声道:“铃儿,跟我回蕴秀山庄。”
无论桑岐做了什么,他一定能想办法让铃儿回到以前的模样。
暮悬铃微蹙着眉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对她似乎是有些男女之情,虽然自己对他并无此意。
如果能把他拉拢过来,倒也不错——她心中思忖。
暮悬铃仰起小脸,冲着南胥月甜甜一笑,南胥月顿时有些恍惚,他被暮悬铃反手拉住,往前一扯,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他一手撑在椅背上,将暮悬铃圈在臂弯之间,便感觉到一只纤细的手臂勾住了自己的后颈,温软的指腹摩挲着自己后颈的肌肤,娇软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你跟我回魔界嘛。”
暮悬铃的声音伴随着骨铃的响声共振,在南胥月的心尖狠狠碾过,让他呼吸一窒,几乎便要下意识点头。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因为近在咫尺的那双桃花眼里,只有冰冷的算计,而她的心跳,也未曾有过一丝波澜。
他知道,她真正喜欢一个人时,眼里是有光的,而心跳便如小鹿乱撞。
心头那些旖旎,顿时被刺痛所覆盖,他攥紧了拳头,垂下眼眸,苦涩道:“铃儿,你病了。”
暮悬铃秀眉一拧,恶声恶气道:“你才有病!”
她没想到南胥月心智居然如此坚定清明,他不是喜欢她吗,怎么挡得住她的媚功和勾魂铃的法力。不上钩也就罢了,还骂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么能骂人呢!
是她不够美,还是他变心了?
师父说得没错,人心易变。
“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杀了你!”暮悬铃厉声威胁道,“你虽然不能修道,但若是站在人修这边,会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看在咱们曾经的交情上,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目光向外面瞟了一眼,冷笑道:“我数十个数。”
“十,九,八……”她的手扼住了他修长的脖颈,感受到指腹下血管的波动。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拥雪城的地牢里,他给她擦药,他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再过二十息便好了。
数数的声音,因为这忽然闪过脑海的画面而中断了一瞬。
“铃儿……”他的喉结在她掌心轻轻震动,她抬起眼,看到眼中明暗交叠的光,既有悲伤又有贪恋,只是没有求生的渴望。他温热的指尖抚过她的眉眼,她眼中的冰冷有了一丝软化。
要不,我再多数十个数吧——她恍惚地想。
南胥月听到她心中的犹豫,心中一喜,似乎铃儿并没有全然忘情?
却在此刻,暮悬铃心念一颤,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对危险的预警让她全身紧绷,越过南胥月的肩膀,她看到帐篷的门帘不知何时掀开过,微颤的门帘之前,站着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如一片雪花无声降临,而寒意已铺天盖地涌来。
——谢雪臣!
暮悬铃瞳孔一缩,恐慌漫上心头,这是她绝对打不过的人!她不知道谢雪臣到此多久,他有意收敛气息,她便不可能察觉。漆黑的凤眸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目光沉沉扫过她与南胥月勾在一起的藕臂,暮悬铃下意识松开了攥着南胥月的手,在挟持南胥月和逃命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右掌向外伸出,想召回断念,却得不到回应。
——糟糕,肯定是被谢雪臣无声无息控制住了。
暮悬铃来不及去细思本该还在闭关中的谢雪臣为何突然出现,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几乎是在推开南胥月的同时,她便闪身逃走,但谢雪臣比她反应更快一步,她转身之际,一道金光便倏然落于眼前,同一时刻,另外三面也被堵上了退路,她被囚于一道金色剑气围成的牢笼之中。
剑气锐意难挡,只是轻轻扫过,便割下了她半幅衣袖,缓缓飘落下来。暮悬铃屏住呼吸,戒备地看着眼前步步逼近的男人,他身上隐隐带着冬雪与梅的凛冽清香,清俊孤傲,卓然超凡,尽管收敛了气息,还是让暮悬铃感受到他如今的强大,闭关一月,他非但恢复巅峰,实力恐怕还更胜从前。自己落在他手上,几乎没有逃生的希望。
“谢宗主。”暮悬铃嘴角弯了弯,神经如紧绷的弦,面上却露出妩媚动人的笑,“好久不见。”
谢雪臣目光沉沉望着她,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思量。
南胥月忽地拦在了他身前。
“谢兄,桑岐不知道对铃儿做了什么,她有些异常,你不要伤到她。”
暮悬铃看了一眼南胥月的背影,应景地挤出了一点泪花,一双动人的桃花眼泪意摩挲,惹人怜爱,她泫然欲泣道:“谢宗主,我也是被逼的,不是故意要伤害那些人修的。”
谢雪臣和南胥月双双皱眉,原因无他,在天生十窍者面前,心跳才是最诚实的语言,暮悬铃显然正在做戏。
“你让开,我不会伤他。”谢雪臣对南胥月淡淡道。
暮悬铃掩面而泣,看着谢雪臣走近,心中警铃大作,忐忑不安。
“铃儿,桑岐把你劫走之后,可曾伤害过你?”谢雪臣的声音无意识地软和了一些,像是怕吓着她。
暮悬铃嘤嘤哭泣道:“他把我关了起来,给我下了毒,逼我杀了这些人修。”
才没有,师父教她修习之法,还给她炼制了新的法器,让她成为魔界一人之下的圣女。
谢雪臣眉峰微敛,心中更加沉重。
外面的人修因为暮悬铃之故尽皆受伤,于情于理,他都必须留下她,但他也不愿意让她再受伤害。
那一日,他因为选择救援拥雪城,与魔蛟激战,才会导致暮悬铃被桑岐先一步劫走,之后他灵力透支,重伤浴血,险些身死道消。闭关近一个月,一丝悔恨在心头扎了根,滋长着,侵蚀他的道心。
他在人族与铃儿之间做出了选择,哪怕他知道这个选择是对的,无愧于他的道心,却有愧于她。
他希望她安好,但今日看到她,他知道,她不好。
“谢宗主,你放过我吧,我下次不敢了。”暮悬铃楚楚可怜地发出哀求,“把钧天剑撤了好不好,剑气伤到我了。”
她说着抬起左手,被剑气割破的衣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皓白细嫩的藕臂,只见滑腻如凝脂的肌肤上被剑气所伤,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红印,若非她躲得快,此刻已经见血了。见谢雪臣没有反应,她又把目光投向南胥月,柔弱无助地哽咽道:“南胥月,我受伤了……”
南胥月心中一疼,转过身去看她,却被钧天牢笼挡住了,他看向谢雪臣冷若冰霜的面容,沉声道:“谢宗主,放了她。”
南胥月心中对他有了意见,便会冷冷喊他谢宗主,他是决意为暮悬铃而与仙盟为敌了。
蕴秀山庄早已不在仙盟之中,南胥月素来不理会仙魔之争,此次却出人意料地前往两界山对付魔族,理由只有一个,便是为了暮悬铃。
那一夜,桑岐下了死手欲杀南胥月,是暮悬铃奋不顾身推开了他,自己受了那一掌,几滴温热的鲜血溅落在南胥月的脸上,烫到了心尖。
谢雪臣在南胥月的眼中看到了太深的执念,就像看到了自己。
凤眸微敛,自南胥月身上移开,看向了暮悬铃手臂上那抹刺眼的红,下一刻,金光散去,回到他掌心之中。暮悬铃见状大喜,身影便如一阵风似的消失,向外面掠去。谢雪臣速度更快,她刚出了门口,便撞进谢雪臣坚实的胸膛之中,被他一只手臂困在怀里,熟悉清冽的气息顿时将她紧紧缠绕住。
暮悬铃奋力挣扎,但丝毫无法撼动腰上的手臂,她恼怒地跺了他一脚,这一脚对法相之躯来说不痛不痒,不过是她泄愤罢了。
“你放开!”暮悬铃气急败坏地推着他的胸口,但对方纹丝不动,“男女授受不亲,堂堂仙门宗主,耍流氓吗!”
谢雪臣心道,和你做的那些扒衣强吻之事比起来,这已经很君子了。
用钧天剑困她怕伤了她,自己血肉之躯让她打几下,倒也无妨。
谢雪臣打定主意不能放暮悬铃离开,不知道桑岐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但只要把她留在身边,便是最好的保护了。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任由她在怀里扑腾挣扎。
南胥月推门而出,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微微怔住,尚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谢雪臣道:“营中修士被她所伤,那件法器已经被我收缴了,其他人只是陷入昏迷,没有生命危险,南庄主医术精湛,还劳烦多加照看。”
暮悬铃呼吸急促,气恼得小脸微红,眯着眼问道:“不知道谢宗主打算如何处置我?祭旗吗?”
“不会。”谢雪臣顿了顿,道,“但我只能先将你囚禁于此。”
南胥月紧紧盯着谢雪臣,肃然道:“谢宗主,可否由我来看看着她。”
谢雪臣淡淡扫了他一眼,果断否决了他的要求。
“只怕南庄主心软,会私纵囚犯。”
暮悬铃冷笑了一声:“难得谢宗主有自知之明,若论冷酷无情,谁又及得上你。”
谢雪臣微低下头,便看到怀中人漠然的双眼。他原以为,暮悬铃仍是埋怨他将她赶走,心中对他或者有怨,或者有恨,但贴在一起时,对方的心跳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的心中十分平静淡漠,对他唯一有的情绪,仅仅是戒备和忌惮。
无爱无恨,就像面对一个陌路人。
哪怕此刻她语出讥讽,也只是冰冷地在试探他的情绪。
谢雪臣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与烦闷,对南胥月道:“我亲自监守,不会有闪失,也不会伤了她。魔界气息发生异变,明日其他宗门之人便会齐聚于此,共商大事。”
南胥月攥了攥拳头,只能点头接受了谢雪臣所言,亲自去给暮悬铃惹下的烂摊子善后。
谢雪臣抱着人进了一座空营帐,随手便设下了结界,阻绝他人的探知。他刚一松手,暮悬铃便一个身影溜到了墙角,碰到了无形的结界又弹了回来。
她皱了下眉头,不甘愿地回过身面对谢雪臣。
“谢宗主到底想怎么样?”她认清形势,不做无谓的挣扎了,自己找了张椅子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真是出师不利,怎么就偏偏遇上仙盟最硬的茬——暮悬铃眉头紧锁,暗恨自己大意。
谢雪臣这厮,越来越狡猾,一定是故意说长了闭关期限,才会让敌人疏忽大意。
谢雪臣的身影缓缓靠近,来到她身前。暮悬铃呼吸一窒,神经紧绷,见谢雪臣倾身过来,她下意识便伸手攻向对方颈间,却被谢雪臣轻描淡写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谢雪臣微凉的指尖抵住了她的眉心,一股沁凉的灵力顺着肌肤贴合之处,缓缓涌入她的神窍之内。
她错愕地仰起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茫然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脑中清明却又混沌——他在做什么?
谢雪臣清冷的声线莫名地有一丝柔和:“你太急功近利了,修行不可急于求成,否则内息紊乱,会留后患。”
她的灵力本就与谢雪臣同出一源,因为没有丝毫阻滞,甚至十分亲热地欢迎他的入侵,任由他的灵力进入神窍,游遍四肢百骸,理顺她紊乱急躁的内息。
暮悬铃没有从谢雪臣的气息中感受到任何的敌意,她也很清楚,谢雪臣是在帮她,所以她就更迷糊了。
“收敛心神,不要胡思乱想。”谢雪臣压低了声音道。
暮悬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闭上眼睛,心神守一,跟着谢雪臣的灵力运转玉阙经。
谢雪臣低头看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伴随着呼吸而有蝶翼般的轻颤,看似是她,又不似她,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没有那么热烈温暖的情意了。
是他伤她太深了吗?
谢雪臣隐忍着一声叹息,认真地帮她理顺内息,半晌后,才撤回手,缓缓直起身子。
暮悬铃深呼吸着,感受体内灵力澎湃而温顺的涌动,谢雪臣确实是在帮她修炼,只是这样亲密的修行方式,任由对方的灵力入侵,就算是师徒道侣之间也极少这么做,更何况他们还是敌人。他出手太快,她猝不及防便被对方灵力侵入神窍,谢雪臣力量远强于她,她不敢妄动,只能顺从,但谢雪臣刚一撤手,她的身形便向后掠去,与他离得远远的,提高了戒备。
然而她心知肚明,这样的防范并不能起到实质作用,对方碾压性的实力,若真要对她不利,她束手无策。
“谢宗主究竟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暮悬铃冷然道,“威逼不成,便想利诱了吗?”
谢雪臣将暮悬铃的防备清晰地看在眼里,她像一只被入侵了领域的猫,冲着他虚张声势地亮出尖利的爪牙。谢雪臣没有再试图靠近,其实拉开这点距离,于他而言同样是触手可及。
“你不必防备,我不会伤你。”谢雪臣道。
暮悬铃微微眯了眯眼,审视谢雪臣的神情,但见这人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叫人猜不出心思,她不禁有些烦躁。“哦?我倒不知道谢宗主是如此不计前嫌、宽宏大度之人。”暮悬铃语带讽刺,“难道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只是奉师父之命接近你,虚情假意骗取你的信任,我的目的只有玉阙经。”
“是不是虚情假意,我自有判断,我看人只望气,听心,你与桑岐不同。”谢雪臣一双凤眸沉静地凝视暮悬铃,并没有轻易被她的话动摇心神。
暮悬铃嗤之以鼻,双手抱臂,语带挑衅地冲谢雪臣笑道:“你们人族就是喜欢自欺欺人,老实说,你这人冷酷无情,少言寡语,不及南胥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你凭什么觉得我是真心喜欢你?方才要不是你打岔,说不定我就把他拐去魔界了。之前我赖在你身边不走,只是为了玉阙经,若早知道你把玉阙经传给我,我才不会想留在拥雪城当妖奴。”
因为暮悬铃的提起,谢雪臣不免又回想起先前所见的那一幕。暮悬铃极其暧昧地揽着南胥月的脖子,眼中漫着薄雾,似妖精勾人。他知道南胥月对暮悬铃执念颇深,也愿意成其好,但亲眼见两人举止亲密,却仍是忍不住心口烦闷刺痛。
更让他难受的是,暮悬铃对南胥月仍有一丝情意,对自己却是全然冷漠,与之前判若两人,难道正如她所说,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别有所图,她从来没有投入过真心?
不对。
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热烈与赤诚,她的气干净纯粹,哪怕魔气濯体,也没有丝毫污浊邪恶,若在人修之中,这样的气代表着道心坚定,始终如一。他会传功于她,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那丝心动心软,也是因为相信她内心本善,不曾为恶。
若只是虚情假意地演戏,又怎会有如此澄澈炽热的气。
正因为谢雪臣看得分明,才知道那时的暮悬铃对他是一片真心,也知道现在的暮悬铃,没有说谎。
“谢宗主,我和师父是一样的人,我与你才不同。”暮悬铃冷冷道,“你怜爱众生,而我们半妖,不在你的众生之中。”
“你的众生,是人族。人族对我不好,我不爱这众生,也不可能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