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雪下得有些急,厚厚的云层与风雪遮蔽了光照,山谷之中,阴气森森。
一个高大身影自风雪中而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所以我说,你太过谨慎了。”那个声音沙哑却又响亮,穿透了暴风雪的阻拦。“不过是一个废了谢雪臣。”
一念尊者道:“毕竟是谢宗主,我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谢雪臣握剑而立,颀长的身体立于风雪中,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是你布下传送法阵,把痴魔和战魔带入拥雪城。”谢雪臣冷冷看着一念尊者,“布阵之人既然有心思用左手字掩饰真正的字迹,就不会想不到会被人发现,所以左手字被验证与阵符一致的人,反而不是真正的布阵之人。而与他朝夕相处百年的人,有意模仿他的左手字,却易如反掌。”
一念尊者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谢宗主早就怀疑我了。”
“真正的南胥月,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谢雪臣又道,“但他没有说。”
一念尊者恍然大悟:“所以他也将自己暴露了。”
“既然战魔在这里,那么附身在法鉴尊者身上的,就是痴魔了。”谢雪臣看着走到一念尊者身旁的高大巨人,“真正的战魔,能力纯粹而强大,就是杀戮。”
战魔朝谢雪臣咧嘴一笑,露出锋利的獠牙,低沉的声音缓慢说道:“只有没能力一招杀敌,才会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这个道理,谢宗主最懂了。”
谢雪臣道:“以法鉴尊者的修为,痴魔想要成功附身,绝非一时半刻可以成功,所以,一念尊者应该昨晚就对法鉴尊者下手了。”
一念尊者没有否认,他面含微笑颔首道:“昨夜与师叔论道,我与他道不同,他想灭我的道,动了杀念、悔念,但我早有准备,以法阵束缚住他,让痴魔偷袭,一点点控制住师叔的心魔,直到今晨,方才成功附身。”
“控制南胥月并不在你的计划之中,他只是个普通人。”谢雪臣道。
“不错,但是他踏入正气厅的那一瞬间,心魔大阵触动了。”一念尊者微微感慨,“南庄主光风霁月,却不想心思如此之重,他的痴念太重,以至于痴魔不由自主转移了目标,控制了南庄主。”
谢雪臣有些疑惑,南胥月的痴念是什么,但眼下并非细究的时机,他很快撇开这个念头。
“挑起仙盟众人心中的疑念,让仙盟化为散沙,附身法鉴尊者,挑起仙盟内乱,再将我调离漩涡中心,令战魔协助你杀我。”谢雪臣将桑岐的部署一一说出,“桑岐想将仙盟一网打尽。”
一念尊者道:“师叔是除谢宗主外的仙盟最强修士,其他人若不联合起来,对上他毫无胜算。”
谢雪臣道:“痴魔只是想让仙盟自相残杀,至于法鉴尊者是输是赢,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谢宗主是个明白人。”一念尊者微微一笑,“不过你不是不屑与敌人解释吗,为何要与我说这么多?”
谢雪臣缓缓松开了手中剑,长剑钉入岩石之中,纹丝不动。
“自然是因为,我也要拖延时间。”谢雪臣道。
一念尊者和战魔皆是一怔,只见三丈外的风雪中,谢雪臣所站之处,暴风雪忽然凝在了半空,仿佛时间瞬间停滞住了,隔着鹅毛大雪,他们看到一张清俊冰冷的脸,一双明亮锐利的凤眸,他眉心的红光骤然一亮,下一刻,以他为中心的风雪呈旋涡状向外飞涌而出,强大的灵力波动让天地为之色变,一道堪比金乌夺目的强光穿破了风雪的笼罩,凌厉的剑气直冲云霄,势不可挡!
“钧天!”一念尊者脸色骤变,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神窍恢复了?”战魔回想起万仙阵中谢雪臣手执钧天,毁天灭地般的剑势,顿时心底虚了一下,但很快又激起了他更大的战意。
战魔是不会恐惧的,他只知道杀戮和战斗,而强者令他魔气沸腾,遇强更强!
战魔咧嘴大笑,自背后抽出两把战斧,眼中冒着嗜血的红光。
“真不愧是第一剑修的灵力,这样杀起来才痛快!”
一念尊者知道自己上当了,他向来慈眉善目的脸庞笼上了阴影。“谢宗主没有那么好对付。”
“当初是受到万仙阵的压制,我才会败给他。现在的我比万仙阵之时强,而他……”战魔眯了眯眼,“看样子还没有完全恢复。”
风雪之中传出谢雪臣冰冷的声音:“但杀你,绰绰有余。”
话音未落,钧天剑已到了眼前。
正气厅强烈的灵力波动令全城震动,无数修士赶来,看着半空之中色彩斑斓壮丽的灵力激**,知道那是法相之间的战斗,根本没有他们插足的余地,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暮悬铃赶到正气厅时,现场已是一片废墟,她在废墟之中看到了昏迷的南胥月,急忙将人救醒。
南胥月没有受到什么外伤,痴魔附身法鉴尊者之后,便放弃了对他的控制。被魔神附体,哪怕仅仅是一时三刻,对普通人的身体损伤也是极大。南胥月脸色发白,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身上一片冰冷。他只记得自己跟着谢雪臣踏入正气厅,之后的事便全无记忆了。
“南公子,这里太危险了,我先带你离开。”
暮悬铃一看他的情形便知道是被魔族附体的症状,她用肩膀撑起南胥月的身子,搀扶着他远离战斗漩涡。南胥月半边身子压在了暮悬铃身上,慢慢找回了一丝力气。
闻风而来的傅澜生看到暮悬铃正扶着脸色灰败的南胥月,登时吓了一跳,赶上前来帮忙。
“这是这么回事?”傅澜生接过了南胥月,扶着他的臂膀。“我父亲他们在围攻法鉴尊者,而谢宗主和一念尊者不知所踪。”
南胥月略一思索,便道:“我先前被魔族附体,记忆全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今看来,极有可能一念尊者是魔族奸细,是他挟持了谢宗主离开。”
“那他就输定了。”暮悬铃淡淡一笑,“此时的谢雪臣,是天下无敌的谢宗主。”
那颗药是她喂下的,她最清楚药效结束的时间,谢雪臣亦然,所以他才会任由一念尊者带走自己,看看对方还有怎样的陷阱。
傅澜生神情紧张地看着高空中激斗的几人,其中有他的父母,但那个阶层的战斗不是他这种小金丹可以插手的,哪怕他有仙器无数,也无法左右这场战局。
暮悬铃对三魔神十分了解,一眼便看出了空中的局势,道:“法鉴尊者被痴魔附身了,其他人也中了痴魔的心魔大阵。”
傅澜生对痴魔一无所知,疑惑地看向暮悬铃。
“痴魔的手段,是找出人心中的痴念,种下种子,痴念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壮大,长叶开花,痴念越重,则开花越快。痴魔能从旁人的痴念中汲取力量,而一旦人心中痴念成熟,便随时可以被痴魔附身。”暮悬铃面色凝重,“所以即便击败了被附身的法鉴尊者,痴魔也一样可以附身到其他人身上。”
傅澜生急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击败痴魔?”
法鉴尊者在多人围攻之下,此时已经身受重伤,落败是迟早的事,只是其他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身上都明显挂彩,气息弱了许多。暮悬铃眉头紧锁,思虑对策。
“有驱魔手段的,只有悬天寺的般若心经。般若心经可照心见性,恢复本我,消弭心魔的影响,令痴魔无处遁形。但是现在法鉴尊者受控,一念尊者又是奸细……”暮悬铃无奈道,“只有趁法鉴尊者落败,痴魔离开的时机将他捉住。但是那个时机转瞬即逝,极难成功。”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她的审判妖藤,这件出自桑岐之手的神级法器,对魔族来说是命中克星,只要被妖藤束缚住,便极难脱身,即便是三魔神,也要被困上一时半刻,但强敌环伺之下,暴露出一息的弱点,就足以致命。
可是暮悬铃不能出手,一旦她出手了,她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法相之战已近尾声,拂世之尘卷住了法鉴尊者的躯体,一道金光穿胸而过,但是仅仅如此并不能杀死一个法相。法鉴尊者露出诡异的笑容,身前浮现出一颗金色珠子,滴溜溜转着,发出夺目的金光。
众人脸色一变,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他要自爆金丹!”
法相金丹一旦自爆,半个拥雪城都会毁于一旦!
一念尊者面色灰败的看着眼前一幕。
他没有想到,战魔的落败会如此之快。钧天剑一气化万,一招玉阙天破驱散了漫天阴霾,生生把厚厚的云层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万千金色小剑金光浮动,气势如虹,将战魔碾成无数细小的尘埃。
谢雪臣伸出手,细碎的金光向他掌心涌去,重新凝成了金色长剑。
难怪他能以二十五岁的年纪坐稳仙盟宗主之位——一念尊者恍惚地想着。
几年前,仙盟易主,呼声最大的本是法鉴尊者,他品德受人敬仰,修为亦是深不可测,然而推举之日,他却主动退出了。他说,论道心之坚,他不如谢雪臣,论修为之强,他更不如。
一念尊者心里并不服,没有打过,师叔怎么能自认不如?谢雪臣才二十五岁,晋升法相不过几年,纵然天生十窍,难道还比得过五百年法相吗?
——谢宗主道心无垢,剑心纯粹,而我已心有杂念,不配其位。
法鉴尊者合上了智慧的眼。
一念尊者却不能甘心。
谢雪臣来到了跟前,凤眸清明而锐利,仿佛看穿了一念尊者所想。
一念尊者长长叹了口气,放弃了抵抗:“谢宗主不杀我,是想让我为师叔驱除痴魔吧。”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谢雪臣道。
谢雪臣抓住一念尊者的手臂,身影骤然消失于原地,御风飞往拥雪城的方向。
法相激战的灵力波动百里外便能感知到,谢雪臣目光一凛,速度再次提升,视线中出现了数道身影于空中对峙,忽然,一股庞大而恐怖的气息升起,仿佛酝酿着一场地动山摇。
谢雪臣松开了一念尊者,右手捏了个剑诀,钧天一起,化成漫天剑雨,飞流而下,铸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将那股暗金色的恐怖气息紧紧束缚住。
与此同时,一道紫色鞭影疾如闪电,缠上了半空中的灰色人影。
只听半空之中一声轰鸣,百里之内的所有人同时眼前一黑,昏迷倒地,有修为在身的亦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胸腔之中剧烈跳动,惊骇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法相自爆之力!
但这并非完全的法相自爆之力,真正的自爆被谢雪臣穷尽灵力铸成的金色牢笼困住,钧天剑挡下了这一击七成的威力,而谢雪臣几乎是以自身承担下了所有。
他紧紧攥住发颤的拳头,咽下了喉中腥甜。
围攻法鉴尊者的诸位掌门早有防备,都未受到什么影响,段霄蓉看到谢雪臣归来,松了口气,立刻回头去找自己的儿子,却见他使用天阶防护法器张开了结界,应该没有受到自爆之力的影响,这才松了口气。
谢雪臣身形一闪,掠到法鉴尊者身旁,带着他落到了地面。他身上被一条紫色妖藤紧紧捆住,眼中流露出惊恐之意。
一念尊者来到两人身旁,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
傅渊停率先开口道:“恭迎宗主归位!”
方才若是法鉴尊者自爆成功,他们这些人几乎难以幸免,谢雪臣以一人之力挡下了所有,救了半城百姓,救了他们的性命,众人心里都是感激。
便是素凝真面上带了几分真诚的恭敬和惧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雪臣展现自己的实力。她忽然明白天生十窍是何等的妖孽天才,他才二十五岁,便有这样傲视众生的修为,再过百年,他又会成长成什么模样,难道法相之外,还有其他的境界吗?
谢雪臣淡淡地朝众人点了点头,便转头看向被痴魔附身的法相尊者,凤眸之中一片冰冷杀意:“你竟敢引爆法鉴尊者的金丹。”
他已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却还是慢了一步。
痴魔用力地挣扎着,他心中惊惧不已,更是迷惑不解,为什么自己会被审判妖藤束缚住?圣女为什么出手帮人修?
众人也看到了他身上诡异的妖藤,像是有生命一样在他身上蠕动着,妖藤上有妖气和魔气,但没有人想到会是妖魔出手拦住了痴魔,还以为是谢雪臣或者一念尊者的手段。
谢雪臣对一念尊者道:“用般若心经驱除痴魔。”
一念尊者颔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便见双手掌心金光渐起,向法鉴尊者笼去。金光所及之处,便有淡淡黑烟升腾而起,痴魔发出痛苦的叫声,一个黑色影子浮现其上,想要离开法鉴尊者的躯体,却被紫藤束缚住,惨叫连连。紫藤便在这时轻轻一抖,松开了桎梏,消失不见。
一团金光化成锁链,将痴魔从法鉴尊者身上扯了出来,牢牢锁住。
法鉴尊者双目恢复了清明,气息却已十分微弱,他金丹已爆,如今也不过苟延残喘,如烛火之将灭。
一念尊者跪在法鉴尊者身前,叩了个头,将他轻轻扶起。
“师叔。”一念尊者见到法鉴尊者弥留之相,不禁露出悔恨痛苦之色。
法鉴尊者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落在一念尊者的肩上,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一念……我从未怀疑过你,因为你的气是干净的,这说明,你对自己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你在践行自己的道心。”
“只是,你的路错了……”法鉴尊者无力地叹了口气,“幸有谢宗主在,你尚未犯下,不可挽回之错……”
何羡我冷眼看着一念尊者,道:“悬天寺历来扶危济困,受人敬仰,不知一念尊者为何入魔。”
一念尊者黯然道:“因为我发现,魔是除不尽的。”
素凝真嗤之以鼻:“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
一念尊者道:“魔是由人心而生,想要除魔,反而会生杀戮心魔,越杀越多。”
素凝真讽刺道:“因为杀不尽,所以你就投靠了魔族?”
一念尊者没有在意何羡我的讽刺,他摇了摇头:“我认为,想要真正驱逐魔族,唯有修禅,世间万法,唯有般若心经有驱魔之效,可见天降大任在我悬天寺。”
何羡我道:“所以你勾结魔族,以为除掉谢宗主,便能自己当上宗主,扩张悬天寺的势力,让天下人都拜入悬天寺门下?”
一念尊者道:“不,我想让师叔当宗主。”
何羡我道:“他不愿意,你就让痴魔附身于他?”
傅渊停皱眉道:“简直荒唐,恐怕先被痴魔控制的人,是你自己吧。”
一念尊者闻言一震,眼中恍惚:“是我……先入了魔?”
他认为自己没错,只要天下人修禅向善,会般若心经,那天下自然也就没有魔了。只是要成就自己的道,总是需要一些牺牲的。法鉴师叔不愿承担起救世之责,那唯有自己一肩担起。
谢雪臣注视着一念尊者眼神的变化,知道他入魔已深。
“一念尊者说的话,有一些是对的。”谢雪臣道。
众人惊讶地看向他。
谢雪臣缓缓道:“魔由心生,是人的影子,然而阴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站在阳光之下。金乌东升西落则影长,烈日当空,则影短。真正的除魔手段,不是杀魔,不是修禅,而是创建一个煌煌盛世。海晏河清,人人安居,心魔自无寄生之处。”
众人听罢谢雪臣所言,均是陷入沉思之中。
法鉴尊者含笑看着谢雪臣,颤声道:“谢宗主的道,便是我穷尽五百年,方才求得的正道。”
何羡我一声叹息:“可是谈何容易。”
“正道从来沧桑泥泞,践道者必孑孓而行。”法鉴尊者长叹息,双目逐渐浑浊,“这世间有谢宗主在,我便可安然离去。悬天寺犯下大过,但凭仙盟处置。我寺愿交出般若心经功法,无论是否入寺,都可无偿修习。”
“师叔……”一念尊者黯然垂泪,“弟子知错了。”
然而法鉴尊者再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了。
所有修士行礼默哀,送别一代贤达之士。
“嗬嗬嗬嗬……”被锁住的痴魔发出难听的笑声,素凝真脾气急躁,拂世之尘甩在了他脸上。
痴魔的脑袋被打得歪向另一边,又缓缓转了回来。
“你笑什么?”素凝真冷然道。
痴魔笑道:“我笑你们正道人士,虚情假意,表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藏污纳垢。”
“你胡说什么!”素凝真举起拂世之尘又要动手,却被何羡我拦了下来。
“对,别打我,打我显得你心虚。”痴魔怪笑道,“别人会说你要灭口。”
素凝真愤然收回拂尘:“这魔物最擅长玩弄人心,有什么好听的?”
痴魔那张古怪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反正落在你们手上,我也没准备活着离开了,但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你们之中,还有一个人私通魔族。”
众人神色一凛,厉声问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