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李济的谋

噗,厚重的头套从舟自横的脑袋上摘去。

本以为会重见光明,但在这一烛独亮的密室之中,舟自横却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斜倚在他的面前。

“听说这几日你到处打听我的踪迹。怎么?有什么要紧事儿吗?”一个冰冷的声音回响在舟自横的耳畔,使之惊喜交加,不能自已。

“李大人救我!”当认出李济的一刹那间,舟自横已然扑倒在了他的身前。

“听说近日来,洪云定仗着有东厂撑腰,着实威风的很呢。”李济漫不经心的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空杯,忽然,他身后的黑暗里伸出一只粉白的玉手,端起了一旁的酒壶替他缓缓斟满。就在这时又一只柔嫩的小手从李济的左侧伸出,这条手臂更是光滑细嫩,显是保养得极好。但此时却有一道血痕从其臂弯之处划过。一滴滴鲜红的血珠落在了酒杯之中。

“洪云定哪里是在逞威风?他是想将京城的帮会连根拔起!”舟自横虽然江湖老道,却也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身子不由的向后一缩,这才发觉还有六七把尖利的快刀正抵在自己的背脊之上。于是他只能继续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似在祈求着主子的怜悯:“鄙会在京城的产业算是彻底完了,这些日子又找不到大人,小的没了您这棵大树,如何与那东厂争雄?”

“整顿京城的帮会这是上面的意思,没人可以违背。”李济仰脖喝下了那杯带血的美酒,似还有些意犹未尽。在他身侧,两条玉臂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只留下空空如也的酒杯还留有那鲜血的余温。

“就这样任由那厮猖狂吗?咱们的生意可都被他毁了!”舟自横不由激动起来。

“没有洪云定,咱们在京城的生意也一样保不住。”李济斜眼看着舟自横,很是不屑:“圣上做事,向来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若不看在权贵们都是亲戚的面子上,这才只对大伙儿的生意下手,其余盖不追究。已算是法外开恩,如何还能有别的奢求?”

“既然如此,小的只有去应天府避难一途了。”舟自横颓然道。

“长青会的根基原本就在应天。你现在回去也仍是一方的枭雄。”李济悠然道:“现如今东厂风头正劲,我等不可与之硬拼。当以退为进,待其骄纵而不可自制之时,再行反扑也为时未晚。”

“大人说得对,小的这就回去准备,择日便回应天府去。”舟自横跪下给李济磕了个头,还未站起,那个沉重的头套又从身后伸了过来……

***

待到舟自横在众武士的押解之下颓然而去。

暗室门关闭之时,一个清脆的嗓音悠然响起:“主子,您可要当心了。那舟会主的神情似有些心有不甘。”

“何止是心有不甘,此等江湖草莽,向来是要钱不要命的,舟自横经营多年的京城营盘,怎肯轻易割舍?”李济淡然道。

“那……那可如何是好?要是这厮仍在京城逞强,未必不会牵连到主子……”一个浓妆艳抹的人脸隐隐的出现在李济的身侧。只见此人头上戴着一个生员用的软巾,身着命妇们才能穿戴的大衣霞帔,金绣纹饰倒是精致异常、但这种雌雄莫辩的装扮,着实诡异。

“当今朝廷通缉捉拿的十大凶徒,各个手段诡谲高明。据潜伏在长青会的探子来报,舟自横正在四处寻找着他们……”又一个声音从李济的身后传来。说话之人嗓音如同风铃般悦耳,让人闻之有一种身心释然的愉悦:“奴婢还听说,那个善于造楼毁屋的房缺也被他买通了过去。”

“这事儿房家早已通报我了。”李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那您还让……”银铃声中泛起了娇嗔。

“舟自横竟敢挖我的墙脚,足见此人已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李济忽的伸手向后一抓,那个银铃般的声音随即变成了一位妖艳的美人,痴笑着坐在了他的腿上。

“舟自横不甘心京城的家当就这么被人毁去,他一定会网罗各地的亡命之徒与洪云定为难。”李济轻抚着美人那雪白的脖颈,眼中却有阴郁之气:“他一厢情愿的以为杀死了洪云定便能一劳永逸。却不知这东厂就是要在长青会的身上做文章,好借机顺藤摸瓜,将锦衣卫和汉王势力一并铲除。”

“主子要如何处置舟自横?要不要小奴去把他……”那雌雄莫辩的人显得很是义愤填膺。

“幻衣啊幻衣,你的武艺,见识,都在十二幻奴中名列前茅,就是这性子太过武烈了。”李济怜惜的看了一眼这个不男不女,且奇装异服的幻衣,淡然道:“长青会的会主绝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咱们的手里。这会让别的附庸心寒。”

“主子的意思……”幻衣皱了皱眉,也许是妆画的太浓,一小块厚厚的粉饼竟倏然掉落了下来。

“不听话的奴才远比敌人更为可怕,舟自横若是不听我的良言,擅自动手,那便是自绝于天下。不过他得死在洪云定的手里!这才没有后患。但万一洪云定被他们杀死,那也不甚要紧。咱们大可借着舟自横不听号令的由头,将之除了,那便是有理有据,也可堵住那些江湖帮会的嘴巴。”李济忽然欢快的在美人脸上亲了一口,直亲得美人如母鸡孵卵般,咯咯娇笑了起来,但他随即又换了尊容,蓦地里问了一句:“飞羽镇那里怎样了?”

“那个妖僧十分难办,赵王殿下的人似乎对他没什么法子。”那美人也停止了娇笑。

“哼,西域的妖僧个个都是蛊惑人心的大行家。哪里是赵王府里的那帮酒囊饭袋能应付的了的?”李济又阴测测的笑了起来:“我猜东厂寻找妖僧的人马已然派出。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露陷喽。”

“是故,那飞羽镇一直在写信邀您前去相助。”美人应承道。

“哈,这帮家伙可真是无耻,自个儿搞不定了,又怕赵王怪罪,这才想起咱们来。”李济眼中满是不屑之色:“他们是想让咱也一同吃瘪,如此一来方可遮掩自己的无能。”

“赵王与汉王那是同气连枝的好兄弟,汉王的功业没有赵王辅助可万万不行,主子难道是不愿前去……”美人知道当今天子只有三个嫡子,分别是太子,汉王和赵王。其中太子为长,汉王次之,赵王为末。赵王与汉王关系最为融洽,故暗中一直是汉王的有力拥趸。她听李济这么说,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去!为何不去?”李济打了个响指,忽又欢快起来:“你们猜东厂丢了门僧之后,会派谁去营救?”

“现如今东厂里头没几个好手,算来算去也只有人称‘没影子’的肖道成还算个人物。”面对这样一个喜怒不定的主子,幻衣每次回答都是加倍的小心。

“不对,还有一人也十分合适。”美人眨了眨狐媚的双眸,眼底似湖水般清澈明亮。

“谁?”幻衣问道。

“洪云定!”此时,李济和美人二人竟然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两人说完不觉都放肆的笑了起来。

“你们猜,若是东厂厂公派出洪云定,那个舟自横是不是也会如影随形的跟过去呢?”李济随即又抛出一个问题。

“洪云定只要离开了京师,便如同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这是舟自横复仇的绝好机会。那厮断不会错过!”幻衣答道。

“主子是要……”美人崇拜的望着李济。

“正好朝廷派我去山西公干。”李济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觉得吧,咱不妨先应了飞羽镇的邀请,顺便跟在洪、舟两个生死冤家的后面,看一场正邪相斗的好戏。”

“主子喝醉了吧,若是洪云定是正,舟自横是邪,那咱们又算什么呢?”美人那粉红的小嘴忽的撅起,煞是可爱。

“正义这玩意儿犹如长生不老一般虚无飘渺,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做到,可你何曾见过有神仙的存在?洪云定要想用一身正气来挑战天下的奸邪,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邪恶这玩意儿说出来似乎人人憎恶,也只有恶魔才敢领受,天下间又有哪个朝廷容许一方独大的帮会存在呢?舟自横不自量力,硬要使长青会做出规模,想要在十三省都安插自己的势力,你说说这不是自取灭亡又是什么呢?咱们既然是食五谷杂粮的人,便要干人应当干的事儿。行走在善恶之间,游离于神魔之外,趋利避害才是生存之道。”李济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书桌旁的一个铃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密室没有窗户,唯一可以通往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扇房门。为防机密被人偷听。整个密室都被数层棉被包裹,房门的缝隙也经过特别的加工,透不出一丝声音。当房门关闭之时,只有通过拉动联系屋外机关的铃铛,才能让屋内之人知道有人想要进来。

李济清楚,除了他手下的十二幻奴,绝没有外人知道其中的底细。现如今在京城办事的幻奴只有三个,除了身边的幻衣和坐在他身上的美人——幻铃,仅有那个跟随贾居士回家的幻生知道如何拉动铃铛。

“你们开门放他进来。”李济忽然沉下了脸孔,似是遇见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房门被幻铃和幻衣合力打开,一个矫健的身影带着一丝不安,迅速的闪了进来。三人定睛一看,果是幻生。

“你们两个都出去吧。”李济见幻生神色有些不对,连忙将其他两人打发走了。

随着密室房门的缓缓关闭。幻生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别急。有话慢慢说。”李济挑起了眉毛。

“奴才该死,没看住那贾居士……”幻生整个人都在发抖。

“居士怎么了?”见幻生如此尊容,李济的嗓音也似受了传染,不经意的颤抖起来。

“贾居士他……他死了。”幻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这才将话说清。

“死了?怎么死的?”李济一惊。

“早上还好好的,可刚到晚饭时分,便开始手脚不听使唤,奴才刚上去问候了几句,那居士便忽然病情加重,在奴才和他家人的眼么前,说死便死了。”幻生一脸的惊恐。

“请大夫了吗?”李济皱眉。

“请了。说是中风而死。”幻生小心答道。

“这两天贾居士都在干些什么?”

“居士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说是在查找文集偏方。但奴才偷窥过他好几次,只觉得他长吁短叹的时候远比翻查书籍的时候为多……”

“唉,怎么说那贾居士都是为我而死,说什么,咱也得去他家里凭吊一番才行。”听幻生这么一说,李济面上竟豁然开朗了许多……。

***

城郊,五柳巷。

贾居士的家人被几名武士看管在了大厅之内。

西边的厢房门外一片狼藉。似乎所有的摆设都被人扔了出来。

房内。

棺椁尚未送到。

贾居士的尸身只能囚首丧面的躺在一张朴实无华的木床之上。

“有时候,死去远比活着容易。”李济坐在尸体旁边自言自语,似是很有感触,又似另有目的。

“不过这世上,也有一种人能存在于生死之间。”李济忽然伸手拿住了尸体的左手脉门,面色变得清冷异常:“要达到如此境界,非得练习一些道家的气功法门不可。比如说‘龟息功’便是其中之一。”

李济的话音刚落,贾居士那僵直的左手手指便不由的抽搐了一下。

“你既然死也不愿将我的病情如实相告,自然是害怕祸及家人。”李济笑着放下了贾居士的手道:“但此举纯属多余,又有何用呢?”

尸体似乎整个都有些颤动起来。

“自从上回居士帮我搭脉,本官便从您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居士之所以装死,无非是认为本官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只因我中的毒十分邪门,虽然您早就知道是何毒物,但是您绝不敢讲明。因为居士觉得我这个小小的官儿远不比那下毒之人可怕!居士想要自保也算是情有可原。”李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过居士还是打错了算盘。有道是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那个下毒之人高高在上,却远在天边;我这个小鬼虽是一方鹰犬,却能顷刻间屠你满门!我以菩萨道与你相交,你却决然弃之,今吾要以修罗道待你和你的家人,却不知居士意下如何?”

“别别别!”贾居士那原本僵直的身子猛地弹起,面上也倏然恢复了人色:“我说便是,千万别祸及我的家人!”

“我中的是什么毒?”见到贾居士复活,李济的脸上却多了一层阴霾。

“此毒在医书中鲜有记载,但在野史里却多有提及。”贾居士惨然道:“这毒没有确切的名字,通常内行人称之为宫廷慢毒。”

“哦?愿闻其详。”李济负手而立。

“自古以来,毒药可分两种,一种是急毒,吃了立刻便能要了性命,此类方子并不如市井间说得那么多,也没有坊间传得那么神乎其神。说到底无非也就是鹤顶红、砒霜等几种而已。另一种称为慢毒。相传是前朝宫里头流传下来的一贴杀人的秘方,只要按一定剂量让被害者服食,需等几天,乃至几年方才发作,到那时,便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到那个下毒之人了。”

“嗯,我手里也有这样的慢毒,只不过只能维持几日便会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不过那种能潜伏数年的慢毒倒也闻所未闻……”李济赞同的点了点脑袋。

“要不是老夫昔年曾得某前朝太医的指点,即便再修道十载,也难知其中的奥秘。这种药是宫里头的秘方,只有皇家才有,绝不会外传。大人既然得罪了如此大的对头,已然是死路一条,老夫只想做一个世外闲人,真不愿蹚这趟浑水。还请大人原谅则个……”贾居士此刻只会惶恐的作揖。

“我还有多少日子?”李济终于收起了阴云密布的脸色,故作淡然的笑了笑:

“实话实说?”贾居士偷偷瞥了一眼李济。

“但说无妨。”

“差不多大半年的光景。一年不到,定然暴毙而亡!”

“在死之前,有何征兆?”

“依老夫之见,不出一月,大人便会感到四肢逐渐乏力;再过六七个月,便要卧床不起。”

“有何法子可减缓病痛?”

“针灸推拿可以缓解一些不适,但这又会加快病情的恶化,提早暴亡也未可知!”贾居士眼下已然冷汗涔涔,语气里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嗯,还有大半年可以折腾。看来老天对我真是不薄!”李济的鼻翼狠命的抽搐了一下,一条奸计已在腹中酝酿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