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庞涓乔装 考校中庶子卫鞅

庞涓有些郁闷。祭奠公叔痤那几日,他没有去。安邑传出不利风声,他立觉不妥,后来便单独去了一次,祭奠后还专门面见魏王,禀报了哀伤之情。魏惠王很是开心,向他说了许多事。庞涓没有记住别的事,就一件事刻在了心上——老公叔临死前大力举荐一个中庶子,后来又劝魏王杀了这个中庶子。魏王豁达地哈哈大笑:“上将军,你说老丞相是否发昏了?他派特使,请本王从逢泽火急赶回,竟然就为这个中庶子。人之将死,其言昏也。”

对平民名士在魏国的动向,庞涓历来很敏锐。

庞涓决意要亲自掂掂这个中庶子的分量。

次日清晨,一个普通吏员模样的中年人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园。刚进石阙,看护陵园的步卒们,正在屋前摔跤作乐。黑马吏员来到。小头目惊讶得直揉眼睛,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像上将军庞涓,可又拿不准,也不敢问,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贵干?”来人冷冷道:“我乃丞相府掌书,找中庶子卫鞅。”小头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里,小人领道。”来人挥挥手:“不用,我自去。”走马沓沓而入。

守陵石屋,在陵前三丈开外,屋前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一片松柏树林。中庶子卫鞅从相府带来了整整一车有用之书,整日在此埋头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门外马蹄声很重,他警觉地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粗简木案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已闻轻轻拍门之声。

“客人请进。”卫鞅淡淡回答。

吱呀一声,厚厚木门被推开,一个红衣长须者拱手问道:“敢问足下,可是中庶子卫鞅?”卫鞅眼睛一亮,一下子看出了来者是上将军庞涓!丞相府五年,他很少露面。然庞涓每年总有几次,必须去丞相府调拨军粮协调军务。他只远远瞄过庞涓一次,然卫鞅眼力极好,记忆力更是过目不忘,如何能将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间,他决意以静制动,随即笑答:“在下正是卫鞅。”

庞涓笑道:“老夫乃上将军府掌书,素闻中庶子才名,路过特来拜望。”

“掌书大人,请入座赐教。”卫鞅起身肃立,谦恭一躬。

庞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礼,中庶子如何忒多俗礼?”

卫鞅惶恐地笑着:“区区小吏,何敢当高才名士?大人请入座。”

庞涓坦然坐在粗糙的案前,瞥一眼展开的竹简:“中庶子阴阳家?”

“回大人,在下正在参详公叔丞相陵园。”卫鞅毕恭毕敬道。

“卫鞅,你是哪国人氏?祖上官居何职?”

“大人,卫鞅祖居卫国濮阳,城外山里人。祖上经商,从未任官。”

“何处修学?师从何人?”

“大人,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高足,子前。”卫鞅满足地笑着。

庞涓不禁大笑:“子思者,孔子后裔也。你是子思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称博学,你读过哪些书?”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大人,儒家之学,卫鞅尚算通达。”

庞涓不禁笑道:“卫鞅,很有学问了。我再问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读过吗?还有鬼谷子,听说过吗?”卫鞅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学浅,尚请大人栽培。”庞涓矜持道:“卫鞅,你读了如此多书,可给老丞相谋划过几件大事?”

“回大人,卫鞅曾向公叔丞相上书多次,皆言及魏国根本。”

“噢?”庞涓双目炯炯发亮,“是何根本?”

“大人,都是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在下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与我儒家祖师在鲁国一般。卫鞅自请领一学馆。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为第一,唯独尚无大兴文风之功业。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许在下之策,屡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纳。”卫鞅不胜遗憾地叹息。

庞涓大笑一阵:“也许,魏王会采纳,不要急也。”

卫鞅叹息一声道:“魏国不用大计,我要走了。”

庞涓觉得很开心。一个仅有几分精明几分死学的儒家士子,竟让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得可笑。看来老公叔的确老眼昏花,走眼了。想想,庞涓又转为真诚的微笑:“卫鞅,老夫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老夫回安邑,向上将军举荐,请你书房缮写如何?老丞相过世了,你总得有个出路也。魏国如此富庶,何须奔走他乡?”

卫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大人提携栽培!”

庞涓起身离坐,看着卫鞅,不禁又一阵哈哈大笑。

卫鞅惶恐道:“大人笑从何来?小吏有何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也!”大笑之间,庞涓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松柏林中,卫鞅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也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