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秦国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谢上苍
暮春初夏,草长莺飞,渭水平川的早晚颇有凉意。
河谷山口,秦孝公已经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一任河风吹得长衫啪啪作响。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守候着。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已经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金黄幽暗了。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遥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时有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已经凑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但在心头闪过,心中就像刀钻般难过。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庭院搬出两千金和一些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景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还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擦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
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篆文,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那个珠玉枕,更是公父蒙难时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通体雪白而又渗透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的一口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玉枕两端。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小妹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亲是秦国太后,但也是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情思。如今,母亲两件一齐拿了出来,且还是那样平静地拿了出来。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多想,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景监已经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景监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我西北边境,向陇西戎狄部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了一个掉队商人。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哪里?”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
“赵国,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景监,我觉得,此中可能有一个大阴谋。这几天,我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六国知道,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来,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这样,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按兵不动,我不解其中缘由。仔细琢磨,六国在等待何物?当时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急报,我茅塞顿开了。”
景监急问:“君上是说,赵国要在秦国策动内乱?”
“不是吗?”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戎狄生乱,可是洪水猛兽。”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部族有迹象,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对戎狄事务,左庶长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已经向坡下急走。
月上柳梢的初更时分。
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门外阴影里。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报告了北地令的急报,秦孝公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嬴虔听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大图前,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戎狄部族部分逃向阴山,其余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东迁到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部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西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族和国府已经淡漠疏远。但是,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征发,并无缺少。秦国十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部族不至于全部大乱。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部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赵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
“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
嬴虔指点着地图:“阴戎、北戎、大驼、西豲、义渠、红发六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大约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核查成军人口。那时初查,六部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部族从来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部族最大、最危险?”
“西獂最大,部族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三四万之多。其部族首领曾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此时,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
“六国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兵力分散在东部边地,集中西调,六国必会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也没有定见。”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也利用六国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看这儿,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也必然等待六国先动。戎狄毕竟力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急切之间,双方难以一齐发动。如此,必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目下,就钻这个空隙,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能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铁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只有五万骑兵。”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捧起,“左庶长,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了。作为统兵大将,自然知道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将它交给过**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君主将上将兵符亲交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是孤城一片,是最后一战的悲壮。秦国有如此国君,嬴虔有如此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唰唰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老霖雨?不好!”景监心下一惊——道路泥泞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却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三人仰望夜空,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三月末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只是,今年的老霖雨来得比往年早了些许,确实异乎寻常。嬴虔伫立良久,猛然仰天大笑。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灭,嬴渠梁永不负天。”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老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铁骑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其时,天下皆为土道,纵然夯土道路较硬,遇雨也是泥泞不堪。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的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粮草辎重的跟进,更是无法解决。所以,雨季不用兵,几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山东六国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部族品格。秦孝公和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六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老秦人却寻常得紧。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耐力,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成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元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者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事情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没有久经锤炼的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叹息一声:“有当然好,可人在何处?你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将又派谁?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军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拱手道:“君上,我也去了。若无意外,我后日出发。告辞。”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啊,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个用心思的细密活儿。我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谢过君上,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奋。
“别忙。不是副使,只是个帮手。至于是谁?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景监也不由自主地一笑,不好再问,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