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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贤先生的回忆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那山上的一只大狼,因为正同老更夫一样,他也是我的老相识。我们在校时,每到晚饭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为山坳里的农家有许多狗,时以恶声相向,所以我们习惯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L君出了学堂,向着半山的一座古庙走去,这是同学常来借了房间叉麻雀的地方。我们沿着同校舍平行的一条小路前进,两旁都生着稻麦之类,有三四尺高。走到一处十字叉口,我们看见左边横路旁伏着一只大狗,照例挥起我们的棒,他便窜去麦田里不见了。我们走了一程,到了第二个十字叉口,却又见这只狗从麦丛里露出半个身子,随即窜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们觉得他的行为有点古怪,又看见他的尾巴似乎异常,猜想他不是寻常的狗,于是便把这一天的散步中止了。后来同学中也还有人遇见过他,因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来过了五六年之后他还在那里,而且居然“白昼伤人”起来了。不知道他在现今还健在否?很想得到机会,去向现在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同学打听一声。
十天以前写了一篇,从邮局寄给报社,不知怎的中途失落了,现在重新写过,却没有先前的兴致,只能把文中的大意纪录出来罢了。(十一年九月)
附录 十五年前的回忆
汪仲贤
在《晨报副刊》上看见仲密先生谈江南水师学堂的事,不禁令我想起十五年前的学校生活。
仲密先生的话,大概离开现在有二十年了。他是我的老前辈,是没有见过面的同学。我与他不同的是他住在“管轮堂”,我住在“驾驶堂”。
我们在那校舍很狭小的上海私立学堂内读惯了书,刚进水师学堂觉得有许多东西看不顺眼。比我们上一辈的同学,每人占着一个大房间,里面挂了许多单条字画,桌上陈设了许多花瓶自鸣钟等东西,我们上海去的学生都称他们为“新婚式的房间”。
我们在上海私立学堂念书的时候,学生与教师之间,不分什么阶级,学生有了意见尽可以向教师发表。岂知这样舒服惯了,到了官立学校里去竟大上其当。我们这班学生是在上海考插班进去的,入学试验,数学曾考过诸等命分;谁知进了学堂,第一天上课时,那教员反来教我们1234十个亚喇伯数母。一连教了三天还没有教完,我忍不住了,对那教员说了一句:“我们早已学过这些东西了,何必再来糟踏光阴呢?”这一句话,触怒了那位教师,立刻板起面孔将我大骂一顿,并说“你敢这样挺撞我,明天禀了总办,将你开除!”我怕他真的开除我,吓得我立刻回房卷了铺盖逃回上海。两个月后,同学写信告诉我,那教员已被辞退了,我才敢回进去读书。
还有一位教汉文的老夫子告诉我们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那时我因为怕开除,已不敢和他辩驳了。
我们住的房间门口的门槛,都踏成笔架山形,地板上都有像麻子般的焦点。二者都是老前辈在学堂留下的生活遗迹。
校中驾驶堂与管轮堂的同学隔膜得很厉害,平常不很通往来。我在校中四年多,管轮堂里只去过不满十次。据深悉水师学堂历史的人说,从前二堂的学生互相仇视,时常有决斗的事情发生。有一次最大的械斗,是借风雨操场和桅杆网边做战场,双方都殴伤了许多学生。学堂总办无法阻止,只对学生叹了几口气。不知仲密先生在学堂里的时候,可经过这件事吗?
我们驾驶堂的长方院子里,有四座砖砌的花台,每座台上有一株腊梅。我们看见腊梅花开放,就知道要预备年考了。考毕回家,腊梅花正开得茂盛的时候,明年到校上课,还可以闻得几天残香。这四株腊梅的香色,却只有驾驶堂的学生可以领略,住在管轮堂的同学是没有权利享的了。
在学堂里每日上下午上两大课,只有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得十分钟的休息。早晨吃了两三大碗稀饭,到十点钟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噜地叫;命听差到学堂门口买两个铜元山东烧饼,一个铜元麻油辣椒和醋,用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点饥,真比山珍海味还鲜。后来出了学堂,便没有机会尝这美味了。
仲密先生说的老更夫,我还看见的。他仍旧很康健,仍爱与人谈长毛故事。有几个小同学因他深夜里在关帝庙出入打更,很佩服他的胆子大,常向他打听“可见过鬼吗?”他说生平只有一次在饭厅傍边看见过一个黑影。他又说见怪不怪,其怪自退,所以他打更不怕鬼。我因为住的房间是在驾驶堂的东九号,窗外没有走廊,他也不常走进驾驶堂,所以我不能天天看见他,我对于他的感情也没有仲密先生与他的深。
我自幼生长在都市里,到了南京看见学堂后面的一带小山便十分欢喜;每逢生活烦闷的时候,便托故请了假独自到小山去闲逛。高兴的时候,可以越山过岭一直走到清凉山才回来。有一次我也是一个人,跑到一个小山顶上的栗子树林下睡着了一大觉,及至醒后下山,看见一处,白墙上贴着一张“警告行人”的招贴,说是本段山内近来出了一只大狼,时常白昼出来伤人……我看罢惊得一身冷汗,以后就不敢独自入山了。
我们临出学堂的时候,曾到鱼雷堂里去抄了三星期的讲义。我们身边陈列着几个真的鱼雷,手里写的许多Torpedo字样;但是教师与学生不发一言,手里写的和座位边陈列的究竟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至今还是一点不明白。仲密先生现在还记得“白头鱼雷”等名词,足见老前辈比我们高明得多了,因为我一向就不知道白头鱼雷是什么!
“你是海军出身的人,跳在黄浦江里总不会淹死了吧?”我听得这种问,最是头疼。没有法子,我只得用以下两种话答复他们:“吃报馆饭的未必人人都会排字,吃唱戏饭的梅兰芳未必会打真刀真枪。”南京水师出身的学生不会泅水,大概是受那位淹死在游泳池里小老前辈的影响罢。(录《时事新报》“青光”)
一九○一年的夏天考入江南水师学堂,读“印度读本”,才知道在经史子集之外还有“这里是我的新书”。但是学校的功课重在讲什么锅炉——听先辈讲话,只叫“薄厄娄”,不用这个译语,——或经纬度之类,英文读本只是敲门砖罢了。所以那印度读本不过发给到第四集,此后便去专弄锅炉,对于“太阳去休息,蜜蜂离花丛”的诗很少亲近的机会;字典也只发给一本商务印书馆的“华英字典”(还有一本那泰耳英文字典),表面写着“华英”,其实却是英华的,我们所领到的大约还是初板,其中有一个训作变童的字,——原文已忘记了,——他用极平易通俗的一句话作注解,这是一种特别的标征,比我们低一级的人所领来的书里已经没有这一条了。因为是这样的情形,大家虽然读了他们的“新书”,却仍然没有得着新书的趣味,有许多先辈一出了学堂便把字典和读本全数遗失,再也不去看他,正是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