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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进过小学校,因为在本地有小学校建设起来的时候,我早已过了学龄,进不去了。所以我所进的学校,是一种海军的学校,便是看不起我们的多数的亲族所称为当兵的。在这个“兵”的生活里,体操与兵操是每日有的,幸而那时教体操的——现在海军部里做官——L老师人很和气,所以我们也还没有什么不服。我们不会演武技的只消认定一种哑铃,听他发过“滕倍耳”什么什么的口令,跟着领头的“密司忒高”做去便好了。密司忒高面北独立,挥舞他特别大而且重的黄铜哑铃,但是因为重了,他也挥舞的不大起劲,于是我们也就更为随便,草率了事。过了几年,学堂的总办想要整顿,改请了一位军人出身的M老师,他自己的武技的确不错,可是我们因此“真窘极了”。他命令一切的人都要一律的习练,于是有几位不幸的朋友挂在横的云梯上,进退不得,有的想在木马上翻筋斗,却倒爬了下来。哑铃队的人便分散了,有许多习练好了,有许多仍在挣扎,有一部分变了反抗的逃避,初只暂时请假,后来竟是正式的长假了。我们这一群的人,当然成了校内的注意人物,以为不大安分,但我即在此刻想来也觉得并未怎样的做错;M老师的个人,我对于他还是怀着好意的,但是他那无理解而且严厉的统一的训练法,我终于很是嫌恶。
前月里有一个朋友同我谈起莎士比亚的戏剧,他说莎士比亚虽有世界的声名,但读了他重要的作品,终于未能知道他的好处。这句话我很有同感,因为我也是不懂莎士比亚的。太阳的光热虽然不以无人领受而失其价值,但在不曾领受的人不能不说为无效用。学校里的体操既经教育家承认加入,大约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自有其重大的价值,但实际上怎样才能使他被领受有效用,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十年十一月)
读了郝秋圃君的杂感《听一位华侨谈话》,不禁引起我的怀旧之思。我的感想并不是关于侨民与海军的大问题的,只是对于那个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前身,略有一点回忆罢了。
海军鱼雷枪炮学校大约是以前的封神传式的“雷电学校”的改称,但是我在那里的时候,还叫作“江南水师学堂”,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鱼雷刚才停办,由驾驶管轮的学生兼习,不过大家都不用心,所以我现在除了什么“白头鱼雷”等几个名词以外,差不多忘记完了。
旧日的师长里很有不能忘记的人,我是极表尊敬的,但是不便发表,只把同学的有名人物数一数罢。勋四位的杜锡珪君要算是最阔了,说来惭愧,他是我进校的那一年毕业的,所以终于“无缘识荆”。同校三年,比我们早一班毕业的里边,有中将戈克安君是有名的,又倘若友人所说不误,现任的南京海军……学校校长也是这一班的前辈了。江西派的诗人胡诗庐君与杜君是同年,只因他是管轮班,所以我还得见过他的诗稿,而于我的同班呢,还未曾出过如此有名的人物,而且又多未便发表,只好提出一两个故人来说说了。第一个是赵伯先君,第二个是俞榆孙君。伯先随后改入陆师学堂,死于革命运动;榆孙也改入京师医学馆,去年死于防疫。这两个朋友恰巧先后都住在管轮堂第一号,便时常联带的想起。那时刘声元君也在那里学鱼雷,住在第二号,每日同俞君角力,这个情形还宛在目前。
学校的西北角是鱼雷堂旧址,旁边朝南有三间屋曰关帝庙,据说原来是游泳池,因为溺死过两个小的学生,总办命令把它填平,改建关帝庙,用以镇压不祥。庙里住着一个更夫,约有六十多岁,自称是个都司,每日三次往管轮堂的茶炉去取开水,经过我的铁格窗外,必定和我点头招呼,(和人家自然也是一样,)有时拿了自养的一只母鸡所生的鸡蛋来兜售,小洋一角买十六个。他很喜欢和别人谈长毛时事,他的都司大约就在那时得来,可惜我当时不知道这些谈话的价值,不大愿意同他去谈,到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觉得可惜了。
关帝庙之东有几排洋房,便是鱼雷厂机器厂等,再往南去是驾驶堂的号舍了。鱼雷厂上午八时开门,中午休息,下午至四五时关门。厂门里边两旁放着几个红色油漆的水雷,这个庞大笨重的印象至今还留在脑里。看去似乎是有了年纪的东西,但新式的是怎么样子,我在那里终于没见过。厂里有许多工匠,每天在那里磨擦鱼雷,我听见教师说,鱼雷的作用全靠着磷铜缸的气压,所以看着他们磨擦,心想这样的擦去,不要把铜渐渐擦薄了么,不禁代为着急。不知现在已否买添,还是仍旧磨擦着那几个原有的呢?郝君杂感中云,“军火重地,严守秘密……唯鱼雷及机器场始终未参观,”与我旧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不禁使我发生了极大的今昔之感了。
水师学堂是我在本国学过的唯一的学校,所以回想与怀恋很多,一时写说不尽,现在只略举一二,纪念二十年前我们在校时的自由宽懈的日子而已。(十一年八月)
在“青光”上见到仲贤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忆》,想起在江南水师学堂时的一二旧事,与仲贤先生所说的略有相关,便又记了出来,作这一篇《怀旧之二》。
我们在校的时候,管轮堂及驾驶堂的学生虽然很是隔膜,却还不至于互相仇视,不过因为驾驶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程至大也只是一个“大”,终于是船主的下属,所以驾驶学生的身分似乎要高傲一点了。班次的阶级,便是头班和二班或副额的关系,却更要不平,这种实例很多,现在略举一二。学生房内的用具,照例向学堂领用,但二班以下只准用一顶桌子,头班却可以占用两顶以上,陈设着仲贤先生说的那些“花瓶自鸣钟”,我的一个朋友W君同头班的C君同住,后来他迁往别的号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顶之一。C君勃然大怒,骂道,“你们即使讲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过了几天,C君的好友K君向着W君寻衅,说“我便打你们这些康党”,几乎大挥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风潮的余波。
头班在饭厅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过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级里附和他们的小友,从容谈笑的吃着,不必抢夺吞咽。阶级低的学生便不能这样的舒服,他们一听吃饭的号声,便须直奔向饭厅里去,在非头班所占据的桌上见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下,这一餐的饭才算安稳到手了。在这大众奔窜之中,头班却比平常更从容的,张开两只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过廊中央,大摇大摆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僭越,只能也跟着他踱,到得饭厅,急忙的各处乱钻,好像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也早已不见,只好吃一顿素饭罢了。我们几个人不佩服这个阶级制度,往往从他的臂膊间挤过,冲向前去,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党的一个证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