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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琴(Bakin1767一1848)是日本有名的旧小说家,所著小说有二百六十种,其中《南总里见八犬传》一书,共九集一百六卷,计历时二十八年始成,称为马琴最大杰作。但是我不知怎地总是不很喜欢。这个原因大约很复杂,因为我自己知道养成这个偏见的缘由就有好几种。第一,我对于历史小说没有多大敬意,虽然知道人生总有一个浪漫的时期,所以浪漫的故事也自有其生命,永远不愁没有读者。第二,马琴的教训主义令我不满意。他曾这样替他的著作辩解,“余著无用之书,将以购有用之书也。夫大声不入俚耳,稗史虽无益,寓以劝善惩恶之意则于妇孺无害,且售小说者及书画印刷装订诸工皆得以此为衣食,岂非亦属太平之余泽耶。”这很足以代表当时流行的儒教思想,但在我看来却还不如那些“戏作者”的洒落本与滑稽本更能显出真的日本国民的豁达愉快的精神。第三,马琴自己说,“余多读华人之稗史小说,择其文之巧致者而仿为之,”所以这些作品于我们华人都没有什么趣味。讲到日本的伟大小说,自有那世界无比的十世纪时的《源氏物语》。第四,以前读外骨的《山东京传》,见所记马琴背其师京传,即送葬亦不至,且为文对于京传多所诋毁,因此遂不喜马琴之为人。有这四个原因,我的反马琴热便根深蒂固地成立了。

近来在旧书店的目录上见到一本《马琴日记抄》,就写信去要了来,因为日记类是我所喜欢看的。这是飨庭篁村所编,从一八三一年以后的十四五年的日记中分类抄录,约有一百二十项,马琴晚年的生活与性情大抵可以想见,但是我仍旧觉得不能佩服,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道学家。称赞他的人都说他是谨严不苟,这或者是的。随便引几条,都可以为例。

“天保五年(1834)三月二十六日,昼饭后九半时(今午后一时)家人诣深光寺扫墓,余因长发不能参与。”按日本以前剃顶发,发长则为不祥不敬,不便外出或参与典礼。

“天保九年闰四月十日,入夜阿百(其妻名)又对余怨怼,云将舍身。余徐谕之,七年以来吾家不治毕竟由吾不德所致,不能怨尤他人。夫妇已至七十余岁,余命几何,勿因无益之事多劳心力,又谕以万事皆因吾之不德所致。但彼未肯甘服,唯怨怒稍缓,旋止。女子与小人为难养,圣人且然,况吾辈凡夫,实堪愧恧。”

“天保十五年五月六日,令阿路(其寡媳名,马琴时已失明,一切著述都由她代笔)读昨夜兼次郎所留置之为永春水著《大学笑句》,玩弄经书,不堪听闻,即弃去。”《大学笑句》盖模拟《大学章句》之名,日本读音相近。

“天保十五年六月十日,土屋桂助,岩井政之助来,致暑中问候。政之助不着裳,失礼也。”

但是我的偏见觉得这种谨严殊不愉快,很有点像法利赛人的模样。从世俗的礼法说来,马琴大约不愧为严谨守礼的君子,是国家的良民,但如要当文艺道中的骑士,似乎坚定的德性而外还不可不有深厚的情与广大的心。我们读诗人一茶的日记在这些方面能够更感到满足。《七番日记》中有这样一条,照原文抄录于下,这是文化十一年(1814)五月的记事。

“四晴,夕小雨,夜大雨,处处川出水。

今夜关之契下女,于草庵欲为同枕,有障残书,关之归野尻而下女不来。”

一茶在野尻村有门人关之,不能和情人相见,一茶便让他们到自己家里来会,后来关之因为有事,留下一封信,先回家去了,她却终于没有来,大约是因为大雨河水泛滥的缘故罢。一茶这种办法或者不足为训,但是寥寥几行文字怎样地能表出乖僻而富于人情味的特性来呵。岛崎藤村在《一茶旅日记》的序中说,与芭蕉芜村等相比,一茶是和我们的时代更相近的人物,的确不错。这样说来,马琴也可以说是和我们的时代比较相远的人物,虽然他比一茶还要小四岁。

马琴本名泷泽解(Takizawa Kai),是士族出身。

我们学英文的时候,看见有“潘匿克”(Panic)一个字,查字典只说是“过度的恐慌”,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亲身经历过几件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了。有一回是一九一一年秋天,革命潮流到了东南,我们的县城也已光复,忽然一天下午大家四面奔逃,只说“来了来了!”推测起来大约是说杭州的驻防杀来了,但是大家都说不清楚。今年四月北京的恐慌也很厉害,异于寻常,这也可为“潘匿克”之一例。

“潘匿克”这个字的来源说来很有趣味,虽然实际的经验是不大舒服。据语源字典说,潘匿克源出希腊语To Panikon,系To Panikon Deima之略,意云潘的恐怖。潘(Pan)为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羊耳羊角,好吹编箫,见希腊神话,文学及美术作品中多有之。但他又好午睡,如有人惊动了他,他便将使羊群或人突然惊怖狂奔,发生灾祸。这是牧神的恐怖一语成立的源因。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牧歌》第一章云,

“不,牧人,我们日中不当吹箫。我们怕那牧神(To Pana dedoikames),因为在这时候他打猎困倦了正在休息。”

《旧约·诗篇》第九十一首第六章原有这样的两句,(照官话译本)

“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末句在七十人译希腊文本作“日中的鬼祸”,据洛孙(J.C.Lawson)在《现代希腊民俗与古代宗教》中说,即是牧神之恐怖的迷信之遗留。大抵在希腊正午是很热的,最适于午睡,但是又容易梦魔或得病,所以人们觉得这个时辰有点古怪,不但要得罪老潘,就是见舍伦(《雨天的书》里有一篇是讲她的)也大都是这样的时候。中国最丰富于此种经验而没有通用的名称,不知是怎的。因此我想到编字典之难,注一句说明不算什么,要对译一个字(或词)那可就不容易了。

七月三日《国学周刊》上载《退园随笔》,记郎葆辰画蟹诗,有这一节话。

“郎观察葆辰善画蟹,官京师时,境遇甚窘,画一蟹值一金,藉以存活。平康诸姊妹鸠金求画,郎大怒,忿然曰,吾画当置幽人精室,岂屑为若辈作耶!盖自重其画,亦自重其品如此。”

《冬心集拾遗》中有杂画题记一卷,有两则颇妙,抄录于下。

“雪中荷花世无有画之者,漫以己意为之。鸬鹚堰上若果如此,亦一奇观也。”

“昨日写雪中荷花,付棕亭家歌者定定。今夕剪烛画水墨荷花以赠邻庵老衲。连朝清课,不落屠沽儿手,幸矣哉。”

我们读上边的文章,觉得两人对于妓女的态度很不相同。郎葆辰是义正词严的一副道学相,傲慢强横,不可向迩,金冬心则很是宽容,把娼女与和尚并举,位在恶俗士夫之上,但是他不过只是借此骂那些绅士,悻悻之色很是明了,毕竟也是儒家的派头,只少些《古文观止》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