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至于形容马理多纳思(即马累托)的一节,两本也颇有异同,今并举于下:

“这客店里唯一的仆役是一个亚斯都利亚地方的姑娘,有一个宽阔的脸,平扁的后颅,塌鼻子,一只眼斜视,那一只也不平正,虽然她的身体的柔软可以盖过这些缺点,因为她的身长不过七掌(案约四尺半),两肩颇肥,使她不由的不常看着地面。”(以上并据斯密士1914板英译本)

“此外尚有一老妪。广额而丰颐。眇其一目。然颇捷。盖自顶及踵。不及三尺。肩博而厚。似有肉疾自累其身。”(林译本一之二)

这一类的例,举起来还很多,但是我想这个责任,口译者还须担负大半,因为译文之不信当然是口译者之过,正如译文之不达不雅——或太雅——是笔述者之过一样。他们所用的原本似乎也不很好,大约是一种普通删改本。英译本自十七世纪以来虽然种类颇多,但好的也少;十九世纪末的阿姆斯比(Ormsby)的四卷本,华支(Watts)的五卷本,和近来的斯密士(Smith)的一卷本,算是最为可靠,只可惜不能兼有陀勒(Dore)的插画罢了。爱西万提司的人,会外国文的都可以去得到适当的译本,(日本也有全译,)不会的只得去读这《魔侠传》,却也可以略见一斑,因为原作的趣味太丰厚了,正如华支在《西万提司评传》中所说,即使在不堪的译文如莫妥(Motteux)的杂译本里,他的好处还不曾完全失掉,所以我说《魔侠传》也并非全然无用,虽然我希望中国将来会有一部不辱没原作者的全译出现。

本文以外,还有几句闲话。原本三十一章(林译本三之四)中,安特勒思叫吉诃德不要再管闲事,省得使他反多吃苦,末了说,“我愿神使你老爷和生在世上的所有的侠客都倒了霉。”林君却译作,“似此等侠客在法宜骈首而诛,不留一人以害社会,”底下还加上两行小注道,“吾于党人亦然。”这种译文,这种批注,我真觉得可惊,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

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篇零碎的随笔。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近来所见最有趣味的书物之一,是日本大熊喜邦所编的《镡百姿》,选择古剑镡图案,用玻璃板照原形影印,凡百张,各加以说明。

镡古训剑鼻,徐谐注云人握处之下也,相传为剑柄末端,惟日本用作刃下柄上护手铁盘之称。《庄子》说剑凡五事,曰锋锷脊镡夹,未曾说及这一项;大约古时没有护手,否则所谓剑鼻即指此物,也未可知,因为盾鼻印鼻瓜鼻都是譬喻,指隆起之处,不必有始末之意思,执了“鼻犹初也”的话去做解释,未免有点穿凿。中国近代刀剑的护手,至少据我们所见,都没有什么装饰,日本的却大不相同,大抵用金属镶嵌,或是雕镂。《镡百姿》中所收的都是透雕铁镡,可以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镡作圆形,径约二寸五分,正中寸许名切羽台,中开口容剑刃,左右又有二小孔曰柜穴;图案便以切羽台为中心,在圆周之中巧为安排,颇与镜背花纹相似,唯镜纹多用几何形图案,又出于铸造,镡则率用自然物,使图案化,亦有颇近于写实者,意匠尤为奇拔,而且都是手工雕刻,更有一种特别的风致。我反覆的看过几遍,觉得有不尽的趣味。这种小工艺美术品最足以代表国民的艺术能力,所以更可注意。他的特色,正如编者所说,在能于极小的范围中满装丰富的意匠,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事。

中国讲艺术,每每牵联到道德上去,仿佛艺术的价值须得用道德,——而且是最偏隘的旧道德的标准去判定才对,有人曾说只有忠臣孝子的书画是好美术,凡不曾殉难或割股的人所写的便都没有价值。照这个学说讲来,那么谭的雕刻确是不道德的艺术品,因为他是刀剑上的附属品而刀剑乃是杀人的凶器,——要说是有什么用处,那只可以用作杀伐的武士道的赃证罢了。不过这是“忠臣美术”的学说,在中国虽然有人主张,其实原是不值一驳的笑话,引来只是“以供一笑”。人的心理无论如何微妙,看着镡的雕刻的时候,大约总不会离开了雕刻,想到有镡的剑以至剑之杀人而起了义愤,回过来再恨那镡的雕刻。在大反动时代,这样的事本来也常遇见,对于某一种制度或阶级的怨恨往往酿成艺术的大残毁,如卫道者之烧书毁像,革命党之毁王朝旧迹,见于中外历史;他们的热狂虽然也情有可原,但总是人类还未进步的证据。罗素说,“教育的目的在使心地宽广,不在使心地狭隘。”(据一月十五日《学灯》译文)人只为心地狭隘,才有这些谬误;倘若宽广了,便知道镡不是杀伐,经像宫殿不是迷信和专制的本体了。我看了《镡百姿》而推想到别人的误会,也可谓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人了,但恐中国未必缺乏这派的批评家,所以多写了这一节。

法国法布耳所著的《昆虫记》共有十一册,我只见到英译《本能之惊异》,《昆虫的恋爱与生活》,《蟓虫的生活》和从全书中摘辑给学生读的《昆虫的奇事》,日本译《自然科学故事》,《蜘蛛的生活》以及全译《昆虫记》第一卷罢了。在中国要买外国书物实在不很容易,我又不是专门家,积极的去收罗这些书,只是偶然的遇见买来,所以看见的不过这一点,但是已经尽够使我十分佩服这“科学的诗人”了。

法布耳的书中所讲的是昆虫的生活,但我们读了却觉得比看那些无聊的小说戏剧更有趣味,更有意义。他不去做解剖和分类的工夫,(普通的昆虫学里已经说的够了,)却用了观察与试验的方法,实地的纪录昆虫的生活现象,本能和习性之不可思议的神妙与愚蒙。我们看了小说戏剧中所描写的同类的运命,受到深切的铭感,现在见了昆虫界的这些悲喜剧,仿佛是听说远亲——的确是很远的远亲——的消息,正是一样迫切的动心,令人想起种种事情来。他的叙述,又特别有文艺的趣味,更使他不愧有昆虫的史诗之称。戏剧家罗斯丹(Rostand)批评他说,“这个大科学家像哲学者一般的想,美术家一般的看,文学家一般的感受而且抒写,”实在可以说是最确切的评语。默忒林克(Maeterlinck)称他为“昆虫的荷马”),也是极简明的一个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