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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往何处去》中有几段有名的描写,如第一篇第一章记俾东在浴室里的情形,使我们可以想见他的生活;第三篇第十一章(译本)的写教徒的被虐杀,第十七章的虞端斯拗折牛颈,救出黎基,很有传奇的惊心动魄的力量;至于卷末彼得见基督的半神话的神秘,俾东和哀尼斯情死的悲哀而且旖旎,正是极好的对比。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本来源出司各得,但其手法决不下于司各得,这便是在《你往何处去》中也可以看出来的。徐乔二君的译本据序里所说是以直译为主的;我们平常也主张直译,但是世间怀疑的还很多,现在能有这样的好成绩,可以证明直译的适用,实在是很可尊重的。卷首有一篇深切著明的序言,也是难得的;俗语说,会看书的先看序,现在可以照样的说,要知道书的好否,只须先看序。译著上边,有一篇好的序言,这是我们所长久期待而难得遇到的事。

对于这个译本要说美中不足,觉得人名音译都从法国读法,似乎不尽适当。譬如Petronius译作彼得罗纽思或者未免稍烦,但译作俾东,也太省略。我想依了译本文体的精神,也应用全译的人名才觉相称。希腊罗马人名本来欧洲各国都照本国习惯去写读,德国一部分的学者提倡改正,大家多以为迁远,但我个人意见却以为至有道理。其次,则原书所据法国译本,似有节略。据说英译显克微支著作,以美国寇丁(Curtin)的足译本为最善,两相比较,英译还更多一点,第三篇分章也不相同,计有三十一章。在外国普通译本,对于冗长之作加以节略,似亦常有,无伤大体,或者于普及上还可以有点效用,不过我们的奢望,不免得了陇又要望蜀罢了。

我好久没有读古文译本的小说了,但是这回听说林纾陈家麟二君所译的《魔侠传》是西班牙西万提司的原作,不禁起了好奇心,搜求来一读,原来真是那部世界名著Don Quixote(《吉诃德先生》)的第一分,原本五十二章,现在却分做四段了。

西万提司(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生于西班牙的文艺复兴时代,本是一个军人,在土耳其战争里左手受伤成了残废,归途中又为海贼所掳,带往非洲做了五年苦工;后来在本国做了几年的收税官,但是官俸拖欠拿不到手,反因税银亏折,下狱追比,到了晚年,不得不靠那余留的右手著书度日了。他的著作,各有相当的价值,但其中却以《吉诃德先生》为最佳,最有意义。据俄国都盖涅夫在《吉诃德与汉列式》一篇论文里说,这两大名著的人物实足以包举永久的二元的人间性,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吉诃德代表信仰与理想,汉列忒(Hamlet)代表怀疑与分析;其一任了他的热诚,勇往直前,以就所自信之真理,虽牺牲一切而不惜;其一则凭了他的理知,批评万物,终于归到只有自己,但是对于这唯一的自己也不能深信。这两种性格虽是相反,但正因为有他们在那里互相撑拒,文化才有进步,《吉诃德先生》书内便把积极这一面的分子整个的刻画出来了。在本书里边吉诃德先生(译本作当块克苏替)与从卒山差邦札(译本作山差邦)又是一副绝好的对照:吉诃德是理想的化身,山差便是经验的化身了。山差是富于常识的人,他的跟了主人出来冒险,并不想得什么游侠的荣名,所念念不忘者只是做海岛的总督罢了;当那武士力战的时候,他每每利用机会去喝一口酒,或是把“敌人”的粮食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他也知道主人有点风颠,知道自己做了武士的从卒的命运除了被捶以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但是他终于遍历患难,一直到吉诃德回家病死为止。都盖涅夫说,“本来民众常为运命所导引,无意的跟着曾为他们所嘲笑,所诅咒,所迫害的人而前去,”或者可以作一种说明。至于全书的精义,著者在第二分七十二章里说得很是明白:主仆末次回来的时候,山差望见村庄便跪下祝道,“我所怀慕的故乡,请你张开眼睛看他回到你这里来了,一你的儿子山差邦札,他身上满是鞭痕,倘若不是金子。请你又张了两臂,接受你的儿子吉诃德先生,他来了,虽然被别人所败,却是胜了自己了。据他告诉我,这是一切胜利中人们所最欲得的〔大〕胜利了……”这一句话不但是好极的格言,也就可以用作墓碑,纪念西班牙与其大著作家的辛苦而光荣的生活了。

《吉诃德先生》是一部“拟作”(Parody),讽刺当时盛行的游侠小说的,但在现今这只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史实,和普通赏鉴文艺的没有什么关系了。全书凡一百八章,在现时的背景里演荒唐的事迹,用轻妙的笔致写真实的性格,又以快活健全的滑稽贯通其间,所以有永久的生命,成为世界的名著,他在第二分的序信上(一六一六年,当明朝万历末年)游戏的说道,中国皇帝有信给他,叫他把这一部小说寄去,以便作北京学校里西班牙语教科书用。他这笑话后来成为豫言,中国居然也有了译本,但是因为我们的期望太大,对于译本的失望也就更甚,——倘若原来是“白髭拜”(Guy Boothby)一流人的著作,自然没有什么可惜。全部原有两分,但正如《鲁滨孙漂流记》一样,世间往往只取其上半部,(虽然下半部也是同样的好,)所以这一节倒还可以谅解。林君的古文颇有能传达滑稽味的力量,这是不易得的,但有时也大失败,如欧文的《拊掌录》的译文,有许多竟是恶札了。在这《魔侠传》里也不免如此,第十六章(译本第二段第二章)中云,

“骡夫在客店主人的灯光下看见他的情人是怎样的情形(案指马理多纳思被山差所打),便舍了吉诃德,跑过去帮助她。客店主人也跑过去,虽然是怀着不同的意思,因为他想去惩罚那个女人,相信她是这些和谐的唯一的原因。正如老话(案指一种儿童的复叠故事)里所说,猫向老鼠,老鼠向绳,绳向棍子,于是骡夫打山差,山差打女人,女人打他,客店主人打她,大家打得如此活泼,中间不容一刹那的停顿。”

汉译本上却是这几句话:

“而肆主人方以灯至。驴夫见其情人为山差邦所殴。则舍奎沙达。奔助马累托。奎沙达见驴夫击其弟子。亦欲力疾相助。顾不能起。肆主人见状。知衅由马累托。则力蹴马累托。而驴夫则殴山差邦。而山差邦亦助殴马累托。四人纷纠。声至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