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凋零的玫瑰

这段时间,他没有停止对胡求之的监控,一边临摹李唐,一边偶尔看看屏幕里胡求之和他的女学生**。当然,他对对方这事并不感兴趣,他只想搞明白,胡求之到底要拿《渔庄秋霁图》做什么,以及进展到哪一步了。

在审完齐东民后,他终于了解了阴谋的来龙去脉。加上目前自己发现的连赵抗美都不明白的真相,他可谓是“知道太多”,甚至不禁赋诗一首,发给了警方。

没错,赵抗美和胡求之间有笔交易。

赵老板不懂画,却知道《渔庄秋霁图》是无价宝贝,决心得到它。齐东民既是一帮小喽啰的老大,又是赵的金牌打手,此番越狱成功,赵抗美自然首选齐东民来办事。可让齐东民出了博物馆就直奔自己,无异于给警方带路,于是他又安插一名亲信中间转手。此外,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重金收买胡求之,让他鉴定一番,好收个踏实。事实上,赵抗美除了专家组组长胡求之,也没法找别人。齐东民作案的一串钥匙以及博物馆的地图,正是这位高风亮节的胡教授提供的。

可赵抗美机关算尽,没算到胡求之也有自己的盘算。

在监控中看到胡求之拿出另一幅《渔庄秋霁图》的时候,他曾一度震惊,但旋即想明白了。毋庸置疑,齐东民从省博大费周章偷出来的,必是真品。那么胡求之从自家拿出的,则定为赝品。赵老板以为钱可以买通一切,但他似乎忘了胡求之的另一面:一个爱画如命的收藏家。

胡求之要偷梁换柱!

一夜又一夜,面对年纪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学生,胡求之努力再努力,可毕竟年老体衰,力有不逮,他的身体就像一座雕刻在清朝木制家具上的死板、僵硬的峰峦,终究显得滑稽。即便女学生们个个粉雕玉琢,玲珑剔透,可只要胡求之出现在画面里,还是让人恶心非常,仿佛一只鼻涕虫粘在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唇上。

他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胡求之每次完事,都要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个本子,奋笔疾书点儿什么。

这老家伙一直利用自己的导师身份和各种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无论是不是他的学生——这是业内公开的秘密。看胡求之三天两头带不同女生来家里睡觉,他虽感到恶心,但也忍了。没有任何弱者可以通过取悦强者而真正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即便是胡求之自己,他能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因早年确实下了功夫。那几名女生不思提高自身水平,却希望倚仗胡求之的名气给自己的简历贴金,做梦能躺着成功,在这一点上还不如胡求之这老狐狸。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交易,无可指摘。

可今晚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他对胡求之的认知。

这次来的女生,他从没见过。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还是本科生。胡求之家里监控画质不错,但看得出来,她有着与其他女生很不一样的气质。来到这个陌生环境,她显得束手束脚,全无之前那些人的自然和卖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个家境一般的女生,还有些自卑。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当胡求之向这女生展示自己的藏品,并为她讲画时,原本还畏畏缩缩的女生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她抬着头,几乎一动不动地看着胡求之,仿佛自己动一下就会错过什么重要信息。看得出来,她对学问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憧憬,胡求之侃侃而谈的自信和博学让她景仰。

这女生一前一后的反应,对屏幕后的他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她太单纯了,天真得像远古人类留下的岩画,简单却高级。

胡求之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明白小姑娘已被自己折服,讲得愈发眉飞色舞。一个个朝代,一位位大师,尽如珍珠般被他的高谈阔论轻松串在一起。见女生听得入迷,胡求之缓缓将自己的手伸向她的手。谁知那老手刚搭上去,女生便如遭火烫了一般,迅速将自己的手收到腹部。

胡求之愣了片时,但马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淡定:“小娟,你是农村考来的,我也生长在农村,某种程度上我非常理解你。你知道家境不好的孩子学艺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有空我挺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果然是家境不好。

“胡教授,我……我一定会努力的。”叫小娟的女生怯生生地寻找措辞。

“小娟,时代不同啦。在咱们这个时代,要成功,努力不是唯一的办法,甚至努力了也没用。”

“那……那胡教授,现在画好有什么捷径吗?”小娟还不傻,她发现胡求之将“画好”和“成功”偷换了概念。

“小娟,你觉得怎样叫画好呢?像黄公望那样留名青史?恐怕连我也做不到,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可人是活在当下的。说得俗一点,你得在现在的圈子里混得好,吃得开。这靠什么?靠人脉,靠关系。画得再好,没有人脉还是没人知道你,没人捧你。甚至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你画得好,你不融入他们的圈子,整个圈子还是会排斥你,诋毁你,不让你卖画。而如果你想让更多人看到你的画,让更多机构收藏你的画,让你自己挣到大笔的钱,胡老师能帮到你。当然,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胡求之已经说到几乎不能更露骨。见小娟一言不发,无所适从,他淡定地品味着这姑娘的窘迫。

“胡教授,我真的很喜欢画画!我不在乎当代有多少人认可我,我只想要青史留名!”过了很久,仿佛积蓄了有生以来所有的勇气,小娟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自己的志向,并勇敢地回应了胡求之的目光。

胡求之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能说出这番话,先是愣住,然后震惊,许久后竟扑哧一笑,那是在刻意表达他的嘲讽和不屑。

“年轻就是好啊,至少还敢做梦。我欣赏你的梦想,但等你进入社会一两年,发现自己一张画都卖不出去、房租都交不起的时候,你就会收回刚才那些话了。”

小娟不说话了。

胡求之看着她,觉得她已被自己的话吓住,趁势凑近道:“好好跟着老师,老师不仅可以教你画,还能给你资源。人要学着变聪明。”

小娟还是不说话,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愣愣的犹如欧洲中世纪某些呆板的宗教画里的人物。

可留给她发呆的时间并不多。胡求之这个早已按捺不住的老色鬼突然将她抱住,因**而扭曲的面孔很快凑近小娟的脸。小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顾一切地尖叫着反抗起来。胡求之什么世面没见过,压根儿没感到意外。何况这是在他的地盘,小娟叫破嗓子也不管用。

形势逼人,胡求之也不转战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了,就近将小娟推到书房的红木罗汉**。罗汉床说白了就是宽一点的沙发,却硬得很。小娟落下来的时候,后脑勺磕在一边的扶手上,疼得她的五官收缩成一团。可只用了两三秒,她的意识又清醒过来,手足继续顽抗。

他坐在屏幕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开始冰凉,掌心沁出了湿滑的汗液。他一下站起来,冲到门边。他心里很乱。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他要去救她,就现在,去胡求之家救她。

可刚走出门,他的脚步停住了。不行,这不是监控胡求之的目的。

他又缓缓开门,缓缓走回屋里。屋里的一切都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地静止着,而屏幕中,胡求之已经几乎要将小娟的衣服剥光了。

他想关掉电脑,哪怕关掉声音,可又怕错过他要的信息。看了那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认为自己的监视是在亵渎屏幕里的女生。他甚至感觉两腮和耳根逐渐发烫,心跳得厉害,仿佛生怕自己的“偷窥”被人发现。之前,他从没有过这种负罪感。

音响中不断传来小娟的呼救。直至此刻,这个弱者还在以“教授”称呼胡求之,祈求他放过自己。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喉结不住地滚动。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什么也不能做。最终他还是焦躁地站起来,在屏幕前低着头来回踱步,不敢去看那些画面,只希望一切尽快结束。

我也是个畜生,他想。

手心里全是汗。他又踱到电脑前的时候,终于还是抬头看了眼屏幕。他无法不去看,小娟歇斯底里的叫声几乎要把他的房间吞噬。可是,小娟明知无人会来救自己,却依然在呼救。而他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在自己屋里作壁上观。

我也是个畜生。

“还是个雏儿!”随着小娟的一声尖叫,似乎遇见了意外之喜的胡求之叫道。

他看不下去了,把电脑啪地合上。

深呼吸,再深呼吸。

他走出房间,去厨房倒了杯冰水,不顾一切地灌到肚子里。身上的火灭了,瞳孔里的怒火却烧得更其猛烈。胡求之的强迫,已经跨越了他杀伐的红线。

这个人,终究该杀!

想明白这点,他毫不迟疑地重新打开电脑。

胡求之的施暴很快结束。他一脸陶醉地擦汗,而小娟则抓起衣服,捂在胸前,不住地抽抽搭搭。

胡求之起初并不搭理小娟,但见她兀自哭个没完,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娟,你想开点。你跟着胡老师有什么不好?虽然你有一点小小的牺牲,但胡老师保证明年就招你做我的研究生,以后有画展都带着你露脸,有老板要画我也把你的作品推荐过去,到时候你的画肯定不愁卖了。等以后有了钱,你要什么没有,是不是?和未来的美好生活相比,现在这一点牺牲还是很划算的嘛。”

小娟不知为何胡求之会认为这只是“一点牺牲”,无心也无力开口,依旧哭个不停。

“小娟,你还是见识太少。之前有些学生也像你这样,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充分的准备。但后来她们尝到了甜头,都开心得不得了,还主动打电话来找胡老师,不希望和我断了联系。日子久了,等你成了我这儿的常客,你就会知道今天这事儿其实没什么。”

小娟突然哭得更大声了。

这个衣冠禽兽,居然已经毫不掩饰自己做过的那些龌龊事。他把自己的学生当成什么了!

见小娟还是哭哭啼啼,丝毫没有“开窍”的意思,胡求之也烦躁起来。他脸色骤然一变,凶狠道:“你个**,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我什么人你会不知道?骨子里分明就是个**,要不你来我家做什么?学画画?放你妈的狗屁!你就是个**!……”

胡求之喋喋不休地骂了几分钟,后面的用语愈发污秽不堪。屏幕后面的他几乎听不下去了。就在他准备再次合上电脑之际,恍惚中的小娟似乎也被骂醒。她三下五除二将这个老头子扯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抹干眼泪,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胡求之的豪宅。

她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没在胡求之家留宿的学生。

而放走小娟后,胡求之再次打开他书桌的抽屉,拿出那个他每每完事都会取出的小本子,带着一抹坏笑奋笔疾书起来。

他一夜无眠,次日清晨便来到美院。

他很担心她。

美院是精英化教学,学生人数很少,女生宿舍也仅有一栋六层小楼。他找了个暗处,默默观察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希望能看到小娟的身影。这需要一点运气。他发现,到了饭点小娟会匆匆跑到楼下取外卖,而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结伴去食堂。这很不合理。外卖虽便宜,但和有国家补助的学校食堂相比还是略贵,以她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养成叫外卖的习惯。

之后第三天,小娟终于出了宿舍楼,走了段长路。这令暗暗观察好久的他松了口气。但尾随一阵后,他发现小娟的表情有些异常。他跟着她穿过宿舍楼背后的小树林,来到位于校园正中央的美共湖。

宽阔的湖面像张开怀抱的宇宙,迎接她这个失魂落魄的蜉蝣。暖风一阵阵在水面轻扫,取悦似的向她送来无数璀璨的波光。碧绿的芦苇深处,是聒噪却没有情绪的蛙鸣。垂柳在堤岸一字排开,和她的头发朝着一个方向飘扬和起伏。

她毫无征兆地跌坐在草甸上,哭了。

这似有若无的哭声,让站在小娟身后不远处的他心碎。他扶着一株白杨,几乎要将树皮剥落。想走上去跟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自己以什么身份,能说什么。他甚至想,算了吧,停止自己的计划,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来帮助这个人,以及和她有类似遭遇的人们。

他正兀自胡思乱想,小娟却抹干眼泪,起身离开。

次日中午,刚上完课的小娟从教室里出来。这几天她和谁都不说话。哪怕似乎关系很好的同学主动和她打招呼,她的表情都在艰难地应付。

终于看到小娟落单,他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和她说话,无论说什么。可刚准备摘掉口罩转出拐角,却见胡求之朝小娟迎面走来,笑得双眼和嘴唇都眯成了一条缝儿,仿佛有人抓住了那张老脸的两端,用力向外拉扯。

他立刻收回身子,退到墙后。他听不真切两人的谈话,也看不见小娟的面孔,只隐约察觉小娟的后背在瑟瑟发抖。胡求之依然笑着,是那种为人师表的充满慈爱的微笑。

令他作呕。

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脑中掠过许多想法,心头涌起许多情绪,以至于让他呆在原地,甚至一度忘了不远处的两人。在偶发冲动和惯常冷静的强烈对撞中,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可能并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待他回过神来,只看到了小娟远去的瘦弱背影。

他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小跑着出了教学楼,来到校门口的花店,要了九朵玫瑰。花店女老板喜悦而悠闲地帮他包装花束,仿佛世界的纷繁复杂和她没有关系。

拿了花,他又一路小跑返回校园。怎么开口呢?说什么?会不会太唐突?会不会让她觉得莫名其妙?就简单问个好,也不会怎样吧?他从未接连问过自己如此多的问题。

去教学楼的路上,经过女生宿舍楼,他发现楼前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他从不爱凑热闹,继续往前走,却隐约听见好事者不无激动地招呼同伴:“快来快来,有人跳楼啦!”

一瞬间,某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鬼使神差地改变方向,想要亲眼否定那个预感。可还没怎么走进人群,就见两个女生摸着心脏的位置张皇地跑出来。

一个道:“吓死了吓死了,快走快走,这种事少看,太晦气了!”

另一个道:“是大三的傅小娟,我们还一起上过公共选修课!”

他的脑海里轰的一下,双脚停在原地。

怔怔地站了很久,不断有声音飘到耳边,向他传递肯定的信息。

他感觉天旋地转。

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他终于转身,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到空地边的垃圾桶。他将整束玫瑰丢进去,失魂落魄地,仿佛同时丢掉了一部分的灵魂。

他扭头看了眼越扩越大的围观人群和急匆匆跑上前去的数名保安,紧了紧黑色口罩,几乎咬碎钢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