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富春山居图》密码
余东离上海只有两小时高铁车程,可要赶中午的飞机,当天出发去上海稍显匆忙。于是左汉立刻收拾行李,带上给陈计白准备的东西和两三条**,以及比**还重要的护照,提前去上海过夜。
外滩像所有混血儿一样,颜值超高。左汉没想到即便不是周末,此地的游客竟也如此汹涌澎湃。他看着一波波拿光芒妖冶的楼群当背景自拍的人,也不知他们兴奋个什么劲儿。就像看着维密超模扑腾着翅膀却知道她们永远不会飞向自己,他很明白那种炫目的繁华不属于个人。
不过来都来了,左汉还是决定揩个油,和脸色狂变的东方明珠塔自拍一张。仿佛知道他要发朋友圈嘚瑟似的,东方明珠气得脸都绿了,眼看要发射升空。
左汉用小猪佩奇的粉色猪头盖住自己被打得“青黄不接”的头,选了个定位就发朋友圈。意兴阑珊,他又学着暴发户,就近找一家五星级酒店下榻,在落地窗前观摩紧紧抱在一起的外滩高楼。
次日一早退房,左土豪终于萌生一丝挥金如土的罪恶感,心里暗下决心,回头要少泡澡、多卖画。可就在出酒店的瞬间,他突然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然而四面八方看了个遍,竟毫无发现。他不敢多作停留,火速打车奔赴虹桥机场。
凭借左明义多年的言传身教,左汉自认为反侦查能力并不算弱。饶是如此,那种感觉还是让他不大舒服。
昨夜已经完成值机,他以最快速度取票、托运行李、过安检,直到坐在登机口附近的座椅上,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次坐的是法航,中途需在巴黎转机。左汉暗叹没空去卢浮宫打卡,但念及此行目的,还是办正事要紧。也不知是不是昨天被打成神经质了,本想国内海关应该已为他屏蔽凶煞之气,谁知不安的感觉依旧在潜意识里张牙舞爪。举目四望,只见周围乌泱乌泱全是国人,有的从上海坐同架飞机过来,有的从巴黎直接出发,一个个穿貂戴钻,扫**名牌,见者咋舌。
从巴黎到佛罗伦萨,也就相当于在国内飞了两三个省,不时便达。
根据陈计白的信息,左汉找到他下榻的西尔达酒店,也在这儿开了间豪华套房。这酒店是活动主办方为陈计白安排的,紧挨着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距离乌菲齐美术馆也不远。左汉看着并不便宜的房间,感觉这要放在国内也就快捷酒店水平,和他刚在上海住的那家更是云泥之别,仿佛正是这座艺术古城的缩影——又老又贵。
左汉打电话给陈计白,对方说还在小酒馆和主办方社交,让他要么立刻加入,要么自行休息。左汉刚被打得遍体鳞伤,又经舟车劳顿,索性约了次日下午去房间找陈计白。
翌日早,左汉趁着陈计白有官方活动,独自前往乌菲齐美术馆瞻仰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等人的名作。但最让他感动的居然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
下午两点,他才终于见到陈计白这个老家伙。
“左汉啊,虽然在异国他乡见到你很高兴,但若有急事,咱俩直接视频也未尝不可。你这样不远万里追过来,陈某都不好意思啦。”陈计白客套着,看着恨不能用鼻青脸肿来形容的左汉,本来只是因为他花钱又跑腿而感到不好意思,现在看来左汉还在途中遭遇不测,让他情何以堪。
左汉看出陈计白的心思,这老头肯定认为自己和组团出国的大妈大爷一样,被外国贼抢了,于是为了维护国际友谊,他大方承认道:“我在国内被一群小混混打了,一时没脸见人,索性出来重新做人。既向您老人家请教,也向达·芬奇他们请教,一举多得。”
没人会喜欢别人把自己和几个死人并列,但因这死人里有达·芬奇,陈计白竟十分受用。左汉见老头被哄得开心,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富春山居图》印刷品和几支马克笔。
这件印刷品是四川美术出版社于前年出的,将原本的卷轴用册页形式出版,反复折叠,如同小书一本,展开来看亦是颇为方便。
“陈老,我此番前来主要想向您请教《富春山居图》里的风水问题。行前我请教过省博金馆长,可他说在这方面您才是真正的专家,找您比找谁都好。”左汉先给老头戴个高帽,随即正色道,“不瞒您说,我现在在帮警方调查一桩案子。细节我不便透露,但是《富春山居图》对这个案子至关重要,还望您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也算托这案子的福,向您请教了。”
见左汉恭恭敬敬地给自己戴了这样一顶高帽,还拉出警方将自己的后路堵死,陈计白乖乖开口。“好,既然你点明了要听风水,我就不说技法了。你自己就是画山水的,想必用不着我说。”陈计白深知左汉作为国画名家之子,功底比他们美院的学生只深不浅,“我先问问,你对这幅画的风水有多少了解?”
“我只知黄公望在世时就是个算命先生,其传世名作自然会融入风水观。然而就像一方名门望族,你若要看到他们的城堡外观,他们肯定会让你随便看。但若你要窥探其真正的宝藏,就必须破解他们设下的密码。”左汉弯腰费了好半天劲才将长长的画卷铺开,直到《富春山居图》占据房间大半地面,“我只能看到这山里的龙脉,包括断开的《剩山图》龙脉也是能和《无用师卷》接上的;画里还有隐隐的风水气息,如此长的画卷,可以感到风水经营得十分平衡。另外,似乎此画暗示四季?因为画中的草木逐渐由繁盛变为稀疏。”
“还有吗?”
左汉摇摇头:“没了。而且这些多半是我的感性认识,没有具体证据支撑。”
“已经不容易了。以你的年纪,能感受到画里的风水经营,足以说明天赋异禀。至于四季的暗示,虽然说得不够清楚,但你的感觉没错。”
“能否详细解释一下?”
“当然,”陈计白徐徐走到画卷前方,俯身指着画面,“关于四季,其实稍微观察并思考就会发现非常简单,我一点就破。你先数数,算上被烧断的《剩山图》,全画一共有几座山?”
这件复制品将曾经被烧断的《富春山居图》合而为一,尽可能展示了此画的完整面貌,续上了龙脉。
“无疑是四座,难道……”左汉随即发现问题,急忙细细观察这四座山。
陈计白呵呵一笑,解释道:“你小子果然聪明,一定是想到了。没错,《富春山居图》里不多不少,正好四座山。理论上,一幅画里的山水处于同一时空,其显示的季节特点也应相同。但《富春山居图》中的四座山,却隐然体现了春夏秋冬之异。黄公望处理巧妙,你不细想这个问题,还看不出这个构思,因为被他一整合,四座山实在是太和谐了。”
“确实,”左汉跪在地上仔细研究画面,并同步说出自己的发现,“《剩山图》里的第一座山是全画的开篇,线条最润,用墨较淡,既有春天万物复苏的蓬勃,也有淡淡春烟的朦胧。第二座山里树木不仅更加繁茂,而且高度明显比第一座山的树高出不少,墨色也更重,很好地体现了夏季草木高大浓密、郁郁葱葱的景象。第三座山的处理最是巧妙,皴法骤然一变,所有线条纷纷干枯无水,恨不能垂直往下拖,大有秋风萧瑟、摧枯拉朽、繁华落尽之感。我先前一直好奇,为何同一幅画里会存在不同皴法,以为黄公望担心千篇一律,要变换技巧,今天才知自己理解肤浅。他仅用皴法之变就把画面变了一个季节,真是轻轻巧巧,神乎其技!而且从第三座山开始,半山腰以上便不同于前两座,再无有形之树,而是由众多小点替代植被。可见秋冬二季,草木凋零,繁华不再。秋山山顶之点尚且为密集竖点,而到了第四座象征冬季的山,则全部为圆点,且更为稀疏。此外,冬山的线条用的是湿润的淡墨,在雪景中常见。冬山山脚的水也与前面三座用线勾勒不同,是用一片淡墨铺染,这与古画雪景中将山外染黑,反衬雪山之白的技巧如出一辙。可见此山象征冬季无疑!”
“不愧是王老师的儿子,悟性极高,一点就通。”陈计白听完左汉的分析,笑意盈盈,“《富春山居图》的临摹者古今不计其数,可大多人即便学了一辈子,都不曾抛开技法描摹,去想想黄公望的良苦经营,实在可悲。”
“陈老,现在看来四季倒是好分辨,但说到风水,这些信息显然不够,而且对我们的案子也没有太大帮助。”不用陈计白说,左汉也能从“大画师”那句诗里看出其四季的布局,因此这个信息对他用处甚微。
“好,既然你要听风水,那我便循序渐进地讲。至于你说的那个案子,我不了解情况,我的话对你有没有用,我就管不着了。”
“没事儿,就算用不到案子上,我也算是开眼界了。您的课时费那么高,我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小子不会算账,机票酒店不花钱?”
左汉吐吐舌头,恭请陈计白继续。
“这幅画龙脉清晰,我们不聊了。你说你能感应到画里的风水,那你给我说说,这整个画卷里,何处风水最盛?”陈院长显然教学经验丰富,也不直接卖弄,反而先抛出问题。
左汉寻思半晌,着实找不出铁证支撑自己那飘忽的感觉,见画面中夏山最为欣欣向荣,想是积攒天地元气精华最多,必有异象,于是猜道:“夏山?”
春山
夏山
秋山
冬山
陈计白摇摇头:“你看画面里,唯独哪座山不是顶天立地?”
“秋山。”
“没错。”陈计白推推眼镜,“画到秋山时,黄公望有意将山推远。这一方面增加了画面纵深,让龙脉愈发延绵,更重要的是让出了前方的一片水域。这是整个《富春山居图》中唯一被围起来的水域,你应该知道这在风水学里叫什么。”
“聚宝盆!”左汉恍然。
“没错。在这片应该是湖泊的水域中,黄公望勾勒出了全卷最大最动**的水波幅度,且唯独此处水草被风吹得最为飘摇,可见此处风水最旺。”陈计白说着,开始用手指指向湖面各处,“此湖周围草木葳蕤,水中有渔船、有鸭群,象征生活殷实;岸边有迎客松,松柏常青,象征长寿;湖畔亭中还有此画唯一的读书人,象征文教昌隆。”
左汉反观其他水域,并未发现类似安排,不禁点头:“此处必为《富春山居图》画眼。”
“另外,你试着将画对折,看看这个长卷正中间安排的是什么?”
左汉不用对折,用眼睛也能大致判断出,正是秋山!
“这太神奇了。按理来说,要安排四季,应是前半段两座山,后半段两座山。而黄公望冒着画面重心失衡的危险,硬生生将前三座山安排在画面前半段,然后用超高技巧横拉出一片浅滩,才最终布置下冬山,真是艺高人胆大!”
“是的,这片浅滩是奇迹险中求,换个人也许就画坏了。大多数人认为黄公望这么处理是为了调整画面节奏,就像是交响乐一连串重音过后,来一串悠扬的小提琴独奏。这自然没错,浅滩确实起到了这个效果。但我的观点是,黄公望这么做,更重要的是为了将风水最盛的秋山安排在画面正中,给予它应有的位置。”
“有理,有理。”左汉点头。
“最后说说《富春山居图》的核心哲学。”陈计白许是乏了,略去很多他认为没必要提的,直击重点,“你数数看,画面中有几个人?”
左汉大致数了一下,说六个,陈计白说不对。他又看,说七个,陈计白又说不对。
“是八个,还有一个在这儿。”陈计白指了指隐藏在山林里的一位樵夫。
左汉终于看清,但不禁问老头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中国山水画的主题虽是山水,但画面的精神所寄,往往在人。我建议你以后看山水画,看完画面整体后,首先看点景,尤其是人。”
此话一出,左汉顿时如醍醐灌顶。
“全卷共有八人,其中四个渔夫,一个樵夫,一个读书人,两个过桥老人。”陈计白见左汉点头,继续道,“在古代,文人在朝堂过得不如意了,就将自己放归山野,从事渔樵,所以千万不要小看这渔夫樵夫。在本画中,你最后一个找到樵夫,大多数人也是如此,说明这樵夫隐藏最深。”
左汉点头。
“然后注意看两个过桥老人。过桥即是从此岸渡到彼岸,象征意味很浓,这两个老人的安排也大有文章。”陈计白舔舔略显干涩的嘴唇,“你也知道,国画如古书,要从右到左看,比如此卷由春到冬就是从右到左安排。结合此画强烈的时间寓意,可知右边象征过去,左边象征未来。全画出现的第一人即为那个过桥老人,他由过去走向未来。而全画最后一个人物,恰恰是另一个过桥老人,他则是从未来又走了回来。这时候画面要结束了,老人并不是走向一个更远的未来,这与西方认为的时间是一条线不同,它表明的是中国的时间哲学——时间是一个圆,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如同太极。这个概念很大,所以黄公望要安排这两个过桥老人守住画面的开始和结尾。”“太神奇了!”左汉听得越来越激动,这是他画画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富春山居图》山前湖
“再看这四个渔夫。他们之中,前两个是由过去划向未来,而后两个则是由未来划回来,同样象征着轮回。但你注意看,前两个渔夫刻画得很精细,而且是孤独地前行;而后两个则是逸笔草草,如同简笔画,而且结伴归来。这至少有两层象征意味:第一,人生在出发时总是一身行囊,可是悟道之后,方知大道至简,能拿掉的全部拿掉,孑然一身归来;第二,出发时,人往往自负而孤独,可是得道之后,德不孤,必有邻,即便江上打个照面,也不妨共渡一程。”
左汉深深吸了口气,消化着黄公望沉重而轻盈的人生哲学,许久后才道:“那最后一个读书人呢?”
“这个读书人,应该与前两个渔夫结合起来看。我说过,古代读书人和渔夫往往可以随时转换身份。也就是说,他们是一个人的两面。你看,这湖面上的第一个渔夫恰好和亭中读书人对望,其实他们在看的,正是另一个自己。”
“天哪……”
《富春山居图》中的渔夫与读书人
“还有,你发现没,其实前两个渔夫的刻画几乎是复制粘贴,这对于讲究变化的中国书画来说是忌讳。但黄公望作此处理,有心暗示这两个渔夫其实是同一人。第一个渔夫在小湖中,他经过了读书人,如同出仕一遭,可是随后他又变回渔夫,将自己放逐更大的江海。这说明《富春山居图》不是静态的照片,它是电影,上面记录了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人生阶段的状态,这是此画新的一层维度。”
左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回国以后有的显摆了。
“最后你注意一下,这个最精彩的安排,出现在何处?”
“秋山!画眼!”左汉欣喜若狂。
陈计白笑得像一尊弥勒佛。孺子可教。
左汉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托词内急,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儿消失在陈计白的房间。
蹿到自己房间,他想都没想,直接打开手机的加密文档,翻看“大画师”所作《富春山居图》血画的秋山部分。
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在画眼处,也就是秋山前的湖泊中,赫然于湖东南西北均匀布置着四艘小船和四个渔夫——“大画师”竟打乱原画安排,将四艘象征时间轮回和人生境遇的小船,全部布置在了风水最盛的湖中。为什么之前自己光顾着研究龙脉和笔法,却忽视了这细微却核心的点景?!
消化完陈计白带来的震惊,左汉想破头也无更多突破,索性决定放弃在意大利游览数日的打算,将机票改签至明天。他已等不及将自己的震惊传染给卢克,让他也跟着睡不着觉。只可惜了,此番要与雕塑《大卫》失之交臂。
想到这是在佛罗伦萨的最后一夜,左汉认为必须去小酒馆里浪一浪。东风夜放花千树。他下楼随性走了一段,见有个路边酒馆还算热闹,便踏进去决定喝个不醉不休。
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待久了,来了欧洲任何一个城市,都会觉得它们冷清得犹如陵园。这个小酒馆还算有些人气,但和余东的酒吧比起来,那真是相当寂寥了。左汉瞅了眼墙上的酒水单,再懒得去看,往吧台一坐,指着身旁一肌肉男正在喝的鸡尾酒,让服务员来杯一样的。
那肌肉男看上去不到三十,留着显然精心修饰过的性感胡茬。他见左汉刚才朝服务员说英语,便也用英语跟他打招呼:“你好啊,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左汉本要开玩笑说自己是韩国人,但想想还是承认道:“中国人。”
“你英文说得真好,比大多中国游客都好。”
“我是英文专业的。你的英文也没有意大利口音,哈哈哈。”
“你脸上怎么有伤?”这估计是所有见到左汉这副尊容的人都想问的。
“在邻居家门口撒尿,被发现了。”
“哈哈哈!真遗憾,不过我觉得这些伤在你脸上还显得挺可爱的。”
左汉闻言不禁浑身一哆嗦,朝门外看去,见那儿也没插什么彩虹旗,于是扭头对肌肉男讪笑道:“是吗,你还是第一个对我的伤做出积极评价的人,我也许应该说声谢谢。”
“哈哈,你真可爱!东方人像你这么幽默的可不多。”
与此人聊了一刻钟,左汉头皮阵阵发麻。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门口走进一个约略三十出头的东方男人,且竟隐隐有些眼熟。那人也刚好看见左汉,四目相对,他朝左汉露出礼节性的微笑,随即走到左汉身边坐下。左汉一左一右各坐了人。
“你是中国人吧?”那人嘴里飘出令左汉感到亲切的母语。
左汉如抓了救命稻草,点头如捣蒜,与对方狂飙中文。
“你好啊!也是来旅游的?”
“是啊,你呢?”
“我也是,我昨天刚到。”
“真巧啊,我也昨天刚到,莫非坐的同个航班?我是法航,你呢?”
“哎呀,巧了,我也是法航,难怪看你眼熟,肯定是路上见过!”
“你是上海人吗?”
“我余东人,你呢?”
“我上海。”
那意大利肌肉男看得一脸抽搐。本以为又来个长得阳刚些的中国人,虽算不得鲜嫩多汁,却别有一番风味。谁知两人一唱一和,他却什么也听不懂。
左汉觉得焖得差不多,是时候大火收汁了,于是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把肌肉男冷落了似的,扭头对他道:“噢,真是抱歉!”肌肉男见两人黏得如糖似蜜,如胶似漆,以为自己当了灯泡,索性道声再见,转身去找他早看腻了的那几个小镇居民。
“我叫左汉,你怎么称呼?”见了同胞,左汉索性敞开了聊。
“我叫白禾子,白色的白,禾苗的禾,孩子的子。”
“好文艺的名字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像女生的名字。”
两人笑了一阵,左汉又问:“这次和谁来的?”
“哦,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旅游?”左汉感觉有古怪,即便是旅游,这样长途的境外游也一般是和亲戚或朋友一起出来的。
“来这儿看看名画和古迹。”
“哦,你是学画画的?我也喜欢画,今天看了些作品,咱俩刚好讨论讨论?”
见左汉还来劲了,白禾子忙道:“不敢不敢,我其实对画一窍不通,就是附庸风雅,凑个热闹。”
随后,无论左汉如何想要撬开此人嘴巴,他就是没同意讨论艺术,这让左汉在心头建起了防御工事。此人既然在非节假日期间独自来佛罗伦萨进行艺术“朝圣”,想必绝非闲得无聊的伪文青,而是很有目的性地要来看点学点什么。当然,如果他真对艺术说不出个三言两语,则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觉间小酒馆换了两三拨人。左汉认为自己定是遇了大款,白禾子一个劲给他买酒不说,自己也在猛喝,俨然异国见同胞幸甚至哉。左汉虽不敢自称海量,却也不是吃素的,节奏把握得相当好,见对方没事,自己也没事,见对方微醺,自己也微醺。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显得由醺转醉。
“左兄,看你也喝得尽兴,再喝,恐怕要出事了,要不我送你回酒店休息吧。”白禾子面露担忧之色,但看起来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脸上一片潮红。
“别拦我,我——还能喝!”左汉霸气将他的手推开,引来四下一片侧目。方才那个肌肉男本就整夜关注左汉,见他此刻已然不能自已,暗暗艳羡他身边的白禾子,仿佛左汉今夜是否被法办全看白禾子的道德情操。
“哎呀,左兄,快别喝啦,大家都看你笑话呢!”白禾子挽起左汉的手道,“住哪个酒店?给我个地址,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还能喝!”左汉不管不顾,和白禾子拉扯起来。正推推搡搡,裤兜里适时掉出一张酒店大堂取来的名片。
白禾子捡起来一看,道:“原来是西尔达酒店啊,我住得不远,顺道送你回去吧!你这样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走夜路,太危险了!”
左汉拒绝几个回合,白禾子还是搀着他出了酒馆。两人有说有笑走了一段,同胞之情不断升华。
“白兄,不用搀我了,我自己来吧。”左汉推开白禾子的手,一脸醉意道,“这小凉风一吹,也清醒些了。”
白禾子见状,终于没再跟他拉拉扯扯,放他自己走。而左汉也两步一颠地走起来。
行至一条无人小巷,左汉耳朵一耸。
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白禾子走在离左汉一步之遥的后边,轻轻掏出匕首,双目森冷地瞪着前方摇摇晃晃的左汉。
可正待他要挥手一刀将左汉杀翻在地时,电光石火之间,原本还醉得地动山摇的左汉竟猛然站定转身,方才还涣散无神的双目竟霎时睛光凝结,一记鞭腿,干净利落踢飞他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
左汉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趁着姓白的愣神片刻掠至其后方,左手抓住对方一条胳膊,右手高高挥起,化掌为刀砍在他后脖颈上。这个动作幅度甚大,拉扯得左汉旧伤复发。他本以为如此代价之下一击必中,不料就在碰到白禾子的瞬间,对方恰好扭头欲施反击,手刀砍歪。白禾子只是吃痛,并无大碍。
杀机已现,左汉哪敢有丝毫懈怠。说时迟,那时快,他右脚抬起,用膝盖狠狠砸向白禾子后腰,同时又一记手刀祭出,正中白禾子脖颈,对方立时晕了过去。
虽然这个伪文青暂被制服,但回想刚才那不过十几秒的短暂交锋,左汉仍是心有余悸。此人绝对是个高手。别看三两下便不敌自己,左汉深知若非刚才装醉,让他放松戒备且打了个出其不意,此刻趴在地上的八成就是自己。
再想想,此人隐忍多时,大费周章跟到自己所在酒馆,灌了一夜酒,套了一夜话,最后出手时居然掏出致命武器,分明是要趁左汉在海外时对他痛下杀手。
赵抗美,你好狠的心!
左汉不疑有他,将这口锅直接砸在前覃省首富赵抗美头上。但现在不是砸锅的时候,看着眼前瘫软的白禾子,左汉眉头微拧。
问题又来了:如何处置眼前这人?
左汉是断不会将白禾子就地扔掉的。他不是怕这厮被狼叼走,也不怕他被刚才那个肌肉男捡回去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怕就怕这姓白的醒来后半夜摸去自己下榻的酒店,再要对自己不利。虽然明天就走了,但眼前这人一定会在自己出发前醒转过来。头顶悬着这样一把剑,他今晚还要不要睡觉了?
正左右为难,巷子口突然转出个人影,左汉定睛一看,赫然便是方才那条肌肉男。肌肉男见了左汉和躺在地上的白禾子,也是愣了片刻,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然而他要是注意到不远处那把匕首,肯定风情不起来。
左汉灵机一动,嘴角又是一抹坏笑,走上前和肌肉男打起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