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首诗
“卢克!卢克!卢克!”左汉几乎是用生命吼着让卢克过来,仿佛对方不是在数十米外,而是在海王星。
卢克他们跑来的过程中,已想到必有重大发现。待他们凑到近前,暴风影音播放器恰好打开这个视频。不出所料,里面正是齐东民和“大画师”!
全然黑色的背景。没有自然光,光源是画面正上方的白炽灯。“大画师”甚至不留给他们判断视频录制时间、地点的机会。和上次一样。
齐东民被捆在一张腿很粗的金属椅子上,蔫头耷脑如一条落水狗,卢克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一向嚣张跋扈的齐东民。要知道,这家伙连进市第一看守所时都是横着走路的。真不明白“大画师”到底使了什么神通,居然能把这人给治了。
一如上次,“大画师”在前半段并未出镜,他的问话都以字幕形式出现,声音全被抹去。
字幕:“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吗?”
卢克和李妤非面面相觑,仿佛在观摩同行工作。
齐:“你是闲得蛋疼吧?我是不是阉了你爸上了你妈,你才费这么大劲把我抓到这鸟地方来?”虽然他在气势上已经糟糕得一塌糊涂,但嘴上还是仿佛能够干翻全世界。
字幕:“我就喜欢和你们这种有趣的人聊天,总能学到语文课本里学不到的表达。”
齐:“你最好马上把老子给放了,再跪下来叫三声爷爷,你爷爷我可以赏你回去学习你的语文课本。不然小心老子那帮兄弟将你抽筋扒皮,挖了心回去做醒酒汤!”
字幕:“哈哈,你是从《水浒传》里走出来的吗?拜托,二十一世纪了,你们这种人不吃香了。另外我得提醒一下你的处境:你最好别幻想这回能出去,落在我手上,你只有死。”
齐东民猛然抬头,原本因疲倦而涣散的眼神,全都惊恐地聚拢起来。
字幕:“相处这么多天,我也该向你这位同行介绍一下自己的从业经历了。上个月死掉的梅莎莎你听说过吗?我杀的。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特别环保,活埋。我还很耐心地在她没死的时候,用锤子敲掉了她洁白整齐的牙齿,白里透红,很好看。”
众人看到,随着字幕一行行地出现,齐东民脸上的惊恐不断加剧,仿佛刑罚已经施加到他身上。他的嘴也终于不再逞威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想怎样!”
字幕:“都说了,我们是同行,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晚辈。只不过在前辈面前,我这么一点业绩实在不足挂齿,还得靠牺牲前辈来丰富一下我的履历。”
齐:“你倒是说个理由!我齐东民是杀过不少人,却也没犯过你的河水。如果不是因为私仇杀我,那你到底为谁办事?”
字幕:“为警察啊!”
屏幕前的警察全都愣住了,仿佛自己明明手捧圣经,却转眼入了邪教。
齐:“你当我三岁小孩?说不定现在警察找你比找我还急!”
字幕:“警察抓你那么辛苦。你非但不懂感恩,还要逃出来,再一次浪费宝贵的警力资源,实在没良心得很。你不买警察的账可以,那换个说法,我就算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吧。这么说你满不满意?”
齐东民没有说话。
字幕:“反正你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不如说说你的杀人经历吧,让晚辈也开开眼。”
齐东民起初并没有搭理“大画师”,但后来还是在“大画师”的循循善诱下,将自己在哪里杀过谁都说了,包括在传奇KTV杀过两个黑道人物,在“深蓝幻想”酒吧杀过一个陪酒女,在省道出城口附近杀过三个不配合的毒贩子,等等,全都是警察记录在案的。
字幕:“没了?”
齐:“没了。”
字幕:“前辈还是老了,记性不大好。那我来提醒你一下:去年3月初,你在邻省省会东安园小区三号楼一单元1005号,入室杀了一家三口,连不满十岁的女孩都不放过。去年5月,你在本省右新县徐家村杀害两名七十多岁的老人。好在人儿子和儿媳都外出打工,不然也得被你干掉。想起来了没有,前辈?”
齐东民突然瞪大了双眼。卢克他们也是。这两起案子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悬案,刑警圈子都知道。他们实在想不出“大画师”怎会如此神通广大,因为从齐东民的表情来看,他无疑认领了这两起案子。
齐:“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字幕:“你觉得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轮得到你问我吗?说完了杀人,下面咱们再来交流一下偷东西的心得吧。你是怎么去省博偷画的?”
齐:“你这么牛,还问我干吗?”
字幕:“都说了,我得为警察办事、为人民服务、替天行道,这三个主顾都还没怎么搞明白呢。”
在“大画师”略带调侃的消磨下,齐东民还是介绍了他作案的经过。不过他还没说两个字,画面却突然全黑,屏幕上蹦出一行白字:
齐东民讲述盗画目的、经过和结果。
屏幕前的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处理方式,就像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侦探小说,却发现揭开谜底的最后那两页已经被某个挨千刀的读者撕掉。约三分半钟后,这尴尬的黑屏总算结束。随后便是“大画师”对齐东民的刑罚。
该来的还是来了。
众人看到的,是齐东民被扒光了绑在一张行军**,背景还是黑布。他趴着,仿佛准备接受按摩服务。
“大画师”终于出现在镜头前。他身着宽大的黑色衣裤,黑色的连衣帽前端很长,垂下来基本遮住他的眼睛。他还带着巨大的黑色口罩,足以盖住他大半张脸。甚至连他的鞋袜也是黑色的。在齐东民身边踱步的,仿佛是一个可怖的阴影,或者从地狱来到人间闲逛的死神。
这死神手里执着一根木杖,沿着行军床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后,他那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拍了拍齐东民隆起的屁股,仿佛在向他预告什么。
这确实是某种预告。因为在那之后,“大画师”立刻双手紧握木杖,高高挥起来,发狠砸下去。齐东民被打得皮开肉绽,吃痛惨叫,但很快便不再吱声。
“大画师”按住他的脉搏,似乎要确定他是死了还是晕了。确认完毕后,他慢悠悠从画面外提来一整桶水,一股脑儿浇在齐东民脸上。
齐东民醒来。他接着打。
待到齐东民第二次停止嚎叫,他便永远停止嚎叫了。他死了。
最后,画面中再次出现了上次那句诗: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
视频结束。
电脑屏幕前,众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尤其当他们想到齐东民往日的穷凶极恶,再看看他在视频中的凄惨可怜,更觉“大画师”仿佛是不可挑战的死神的化身。
毛骨悚然。
“杖刑。”左汉轻声道,他声带中的颤抖清晰可闻。
“这家伙,可惜了。如果他乖乖待在号子里,最后会死得比这样轻松很多。”卢克说着,将胳膊搭在左汉肩膀上。
“现在就差尸体了。”丁书俊依然期待开工。
过了半晌,张雷道:“上次他杀梅莎莎,是因为梅莎莎虚伪。这次他杀齐东民,似乎是因为齐东民杀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偷画。这两次他的作案动机并不相同。”
“不对,是作案理由不同,不是作案动机。他的作案动机是一贯的,就是要杀完被他选中的五个人,把那句诗填满。”李妤非的声音铿锵有力。
“另外,通过这第二起案件基本可以确定,他要杀的人很可能都和他没有私人恩怨,而纯粹因为被害人在某个方面触犯了他的底线。”卢克顺着这个思路得出他的结论,同时吩咐道,“李妤非,你快点把我们讨论的要点都记下来,怎么这么久了还愣着?”
李妤非急忙拿来纸笔,一通龙飞凤舞。左汉瞥了眼,感觉自己瞎了。
“还有什么发现和想法,都敞开了说。”卢克道。
“有两个最大疑点。”左汉抢答,“第一,你们刚才听到了吗,‘大画师’居然对齐东民说‘相处这么多天’,这说明他早就抓到了齐东民,却没有马上杀他。这太奇怪了!齐东民又不是老母鸡,多养几天能多收几个蛋。他可是个大活人,很麻烦的大活人,要给他吃、给他住。‘大画师’养着他不杀,到底是为什么?再联系我之前基于血画细腻程度的推论,很可能是‘大画师’早就抓住了齐,几天后杀了他,然后又过了几天完成血画。现在,他整理好所有要展示给我们的东西后,再集中展示出来。”
卢克道:“这个不难解释,他是个变态的完美主义者,所以……”
“所以他只在预定的时间杀人!他严格遵循某个时间表,即便提前捕获猎物,也不会打破原定计划!”左汉推推李妤非,示意她记下这点。
“你要说的第二个疑点呢?”卢克问。
“他为什么要抹掉关于《渔庄秋霁图》的内容?你们一直为了案子本身而要抓齐东民,可我是国画爱好者,我渴望抓到齐东民只是因为我不容许国宝有任何闪失。但这家伙居然把我最想知道的内容给抹掉了!”
卢克从见到黑屏起,心里就一直装着这个疑问,他眯起眼睛道:“很可能是因为这段对话牵涉到‘大画师’本人。他的绘画能力这么强,十有八九在余东书画界也是叫得出名字的。这幅名画被盗,说不定我们查着查着能和他扯上关系。就算他本人不是直接相关方,那他也会担心,一旦我们听到了齐东民说的内容,顺藤摸瓜,极可能牵出他来。”这个分析得到了丁书俊、张雷、李妤非的一致认同。
“我看不可能。”左汉直面一双双犀利的眼睛,“如果‘大画师’想隐藏这段故事,那他大可以将这段全部删掉。你们怎么解释他故意引导齐东民说盗画的事情,又在黑屏上用字幕告诉我们,齐东民这段被抹去的内容说的是他盗画的前因后果?如果国宝失踪会牵涉到‘大画师’本人,那他瞒着我们还来不及,现在这种处理方法,岂不是把我们的胃口越吊越大,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大家面面相觑。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然而卢克被左汉一说,自己先动摇起来,问道:“那你怎么看?”
“有几种可能。第一,他在炫耀自己又走到了警方前面,查到了我们没有查到的东西,就像他之前炫耀赵常那两桩破事和齐东民手里那几条没被你们记录在案的人命。之前太多行为都证明他爱炫耀了,这并不稀奇。第二,也有可能是他在提醒警方去查《渔庄秋霁图》这条线。也许他认为,仅凭一己之力没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毕竟能调动齐东民进入安保严格的省博盗画,幕后主使的能量绝不一般。你们发现没有,你们被他勾起了兴趣,他成功了。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他想亲手杀掉那个盗画的幕后主使,因此不想让警方这么早就知道那人是谁。”
“可他如果真想亲手杀掉幕后主使,干吗还留着这个悬念吊我们的胃口?就不怕我们先查出来,坏了他的计划?”张雷道。
“还别说,估计人家真不担心你们比他快。”
众人尴尬。
“还有,齐东民在视频中提到的两起悬案也值得注意。”卢克想起这个细节。
“咱们办得过来吗?”张雷一脸为难。
“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这两起案子,一起在外省,另一起也不在我们辖区,都可以移交给当地警方。”卢克觉得张雷是累傻了,“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们记在齐东民名下的几条人命,他们活着的时候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齐东民不动手宰了他们,我们警方迟早也得收拾他们。可‘大画师’提到的另外两起案子的受害人,那可全是守法公民,至少从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和他之前杀的人的背景很不一样。这就奇怪了,他一个黑老大,去对付这两户普通人家做什么,他们那点儿家底还不配让齐东民惦记吧?”
“我明白了,要去深入查这两家的情况,看看有无交集或相似之处。如果有,说不定能带出什么重要信息!”张雷兴奋地道。
卢克挑了挑眉毛:“我们一直以为齐东民已经做到老大了,但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他上面还有人?”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左汉懒洋洋地开口:“我不了解这个齐东民有什么光荣历史,不过单从他偷画这件事来看,他充其量就是个跑腿的吧!这种没文化的打手,能懂什么画?我把齐白石真迹拿给他,他都能当卷纸拿去擦屁股。而且你看他一出狱就有人张罗住处,给他送省博的钥匙和地图,这后面肯定有个大哥、老板之类的人物,而且来头不小。”
丁书俊本不愿置评,但终于没憋住,对左汉淡淡道:“社会上有传言,齐东民为前覃省首富赵抗美做事。哦,就是赵常他爹。我们也暗地里调查过,可是他们隐藏得很好,完全抓不住把柄。加上这个赵抗美在社会上交游很广,我们没有证据,不敢乱动。”
“如果说是赵抗美这号人物想得到《渔庄秋霁图》,我倒是能信。”左汉哼了一声。
“没想到,这次的视频信息量这么大。”卢克眼睛看向虚空,自言自语道。
是的,没人因为得到更多线索而放松。“大画师”留给他们的信息虽然多,却也庞杂,纷纷扰扰,反而让人更加没有头绪。
况且齐东民的身后,大概率还藏着更大的势力。倘若警方执意连根拔起齐东民这棵树,不知大地会怎样震颤。
卢克吩咐李妤非去询问快递公司。快递员说包裹是今早7点左右在奋进大厦附近揽收的同城件,当时他正在派件,寄件人当街拦住他就把自己的件给寄了。警方又去查监控,果然,死角。不奇怪。
卢克和李妤非反反复复看命名为《春》的视频,左汉研究血画,丁书俊和张雷分析从奋进大厦采集的痕迹,郭涛查看奋进大厦及其周边的监控。就在众人各司其职却又毫无进展的时候,卢克接到了刘依守的电话。
齐东民的尸体找到了。
11点25分,众人赶到前覃省风能研究中心。这个研究中心和奋进大厦相去不远,大约只有三百多米的直线距离。齐东民的尸体被塞进一个编织袋,然后被抛弃在风能研究中心围墙外的绿化带内侧。这里的灌木受到这个东部城市丰沛雨水的眷顾,长得枝繁叶茂。硕大的编织袋挤在灌木和围墙之间,若不是有心去找,根本察觉不到。
“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丁书俊用手指压了几下,“结合尸斑情况,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10个到11个小时前。”
“怎么可能!这么点时间怎么够‘大画师’画出那么细致的《早春图》?何况他还要抛尸、摆画,甚至做那个视频的字幕和剪辑,工作量也是很大的!”卢克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缓缓从尸体边站起来的丁书俊。左汉也惊讶,以他的绘画经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见鬼了?!
“我只负责把尸体对我说的话传达给你。”丁书俊波澜不惊,“这样,我先拿回队里解剖了,剩下的工作你们赶快上吧。”说罢,他招呼助手将尸体抬上车。
卢克前看看,后看看。这是风能研究中心不临街的一侧,相对僻静。重要的是,没有监控。
“他母亲的。”卢克两手叉腰。
“你们关于那张画作画时间的疑惑可以解开了。”卢克和左汉刚回局里,丁书俊便笑道,“如果只是用点血就非得杀人,那不知道会出多少个凶案现场了。”
左汉恍然大悟:“他身上有被抽血的痕迹?”
“对。我们在他左臂臂弯处发现三个静脉抽血留下的痕迹。”
卢克对左汉道:“看见没,人家养鸡就是为了取蛋。”
“这就似乎更能证明之前的一个推论——‘大画师’有强迫症,只在计划的日子杀人。”左汉托着腮,“上次杀人时间是4月30日凌晨。这次如果倒推10个到11个小时的话,杀人时间还是在今天,也就是5月29日凌晨。都是在月底。可是……为什么不整齐一点,选在5月30日?从这两个时间点能看出什么规律?”
“大画师”制造了太多的问题。
卢克的团队还是各忙各的,只有快把那张《早春图》血画看穿的左汉抽得出身。于是他负责给所有人点外卖。
今天每人一份鸭血盖饭。
吃完饭,左汉继续拿着他的华为笔记本翻看之前整理的资料。余东市画家的作品逐一掠过电脑屏幕,全都在一旁《早春图》的对比下黯然失色。
中间他接了个电话,是中艺公司人力资源部打来的,说虽然有公安局出面,但他这样长期不来上班也不是办法,问他是否同意停薪留职,算是给公司减少一些开支。他知道是刘清德总监心疼部门的花销,不想养他这个闲人,于是当即满不在乎地答应了。交出五千多的工资换来不用被刘总监指着鼻子骂,是桩好买卖。
左汉许久没去上班,部门里的几个小女生甚是想念,已全然不顾他“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忍不住在微信上和他聊起八卦。他一听,无非是刘清德和公司副总周堂又在搞什么名堂,公司的哪个画家又被他们悄悄签到自己公司,他们又在拍卖市场倒腾了谁谁谁的画。听得出来,两人做得顺风顺水。不过这俩活宝都做了这么久的铺垫,左汉也并不为他们的优异成绩感到惊讶,更是鲜少发什么有意义的评论。
这时候丁书俊的助理走过来,告诉他有新发现。
原来他们切开齐东民的胃后,看见一个透明白色塑料袋,而塑料袋里有一张纸,纸上又是一首诗。
“这就算是齐了。”左汉道,“‘大画师’非同凡响,杀完人还能诗兴大发,很有大唐边塞诗人的遗风嘛。”
卢克作势要踹他,让他别不分场合、没完没了地贫。左汉成功躲开后,变本加厉地朝卢队长抛了个媚眼儿。
这次“大画师”用的还是和上次一样的A4纸,字体模仿的也还是苏东坡。左汉对墨等材料进行了简单分析,得出的结论和上次完全相同。然后他开始读那首诗:
再一次
过去的岁月将大地
打得遍体鳞伤
这疯长的绿色是伤口的结痂
在万物生长的日子
地狱的手也放弃杀戮
那些犯规的魔鬼
会被其他魔鬼惩罚
这次读完,左汉并没有上次那么多的发现。他感觉“大画师”给他们留诗,很可能真的只是“诗兴大发”,而非想通过这首诗再告诉他们什么信息。这诗也许成了他“艺术创作”的一部分,每次作秀的一个必要零件和步骤。毕竟血画、视频和尸体都替他说了太多的话,若要加起来,简直比主场失利球队的新闻发布会还要精彩。
“我想这诗告诉我们的唯一信息,就是‘大画师’这回又为什么杀人了。”左汉略感遗憾。
“因为齐东民杀人。”卢克低声应了一句,将这首用苏东坡字体写的现代诗留给左汉。
左汉则返回物证室继续他的研究。
《富春山居图》是横轴长卷,《早春图》是立轴。一横一竖,诠释着中国画的某种空间哲学。两幅血画和两张现代诗书法被平放在由四张小方桌拼起来的大桌上,恢宏的画面内容让这些桌子看起来难堪重负。
巨幅画作在桌子上剩余的空间,则被一张张可怖的现场和尸体照片填满。
案发以来,左汉已经花了漫长的时间与这两张画和这无数张照片相处,几乎要将每个细节刻进脑海。看到后面,他甚至感到自己产生了幻觉,红色的幻觉,像流沙,像淌过鹅卵石的绯色山泉,有着丰富的层次,奔突着,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却又抓不住纤毫,让他无所适从。他在血红色的强烈视觉冲击中,数次猛然坐下,又猛然站起,但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他感受到某种巨大的嘲讽和威慑,仿佛人生的羊肠小径被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阻挡,左看不到头,右看不到头,上看不到顶。
在这样飘忽的幻觉中,他对警察这个职业不确定性的认识一次次加深。他起初还因线索的丰富而兴奋,然而随着侦查工作的深入,他们卡在一个点,就牵出更多难以解释的问题。没有全部想明白,之前所有成绩全部是零。
他甚至又想起父亲左明义,以及那四个血红色的大字——“逆我者亡”。父亲的脸和那四个字,总是在这流沙和流水般的血红色幻觉不断移动的时候,成为画面深处不变的背景。它们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将他吓得大汗淋漓。在梦的最后,总是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那样的场景中,母亲的身体总是无限大、无限热,而他则无限小、无限冷。他总是在床头放一杯水。梦醒了,猛喝一口,用真实的温度让自己平静下来。
当年的事不仅震动了前覃省公安系统,在上报公安部后,甚至引起全国警界震怒。毒贩虽然一时嚣张,但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公安局长,这直接挑战了人民警察的威严。最终警方雷霆行动,两周之内掀翻毒窝,所有毒贩也付出了惨痛代价。
然而左汉心里从此留下了阴影。他甚至后悔赶去现场,看到那个不断出现在他往后噩梦中的画面。更令他后悔的是,他觉得正是年少的他在家里不断鼓励和逼迫左明义,让他对待毒贩一定要更狠,才导致了左明义的公开发言一次比一次严厉,最终成为毒贩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如果能重来,他的立场依然不会变,相信父亲也是。他早已想好,即便高考成绩能上北大,他也要报考公安大学。父亲的牺牲更是激起了他的血性,他发誓这辈子要和那群飞扬跋扈的黑恶势力战斗到底。
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反对的竟是自己的母亲王蕙。他们争吵到近乎决裂。当时的他无法体会王蕙的担忧。她在男性统治的传统书画圈一直扮演着女强人的角色,可她的内心也有极其脆弱的一面。她无法想象家里的两个男人都把命放在刀尖上,更是不能在失去一个至亲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也往火坑里跳。
他妥协了。王蕙在他走上刀尖之前,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那天他哭着跪在王蕙面前,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让她把刀放下。他发毒誓,自己绝不报考公安大学,绝不做警察。虽然说得言不由衷,但他也明白,什么理想,什么不惜任何代价,都是胡说。以自己妈妈的命作为代价,他左汉还是人吗?
追逐梦想到了极致便是自私,而自私到了极致便沦为恶毒。他沮丧地发现,他恶毒不起来。
最终他报了W大,英文专业。这实在是一个娘们儿唧唧的专业,与刑侦基本处于两个极端。他发现自己被丢进了一群女生当中,似乎也被熏陶得比女生还要多愁善感。他的三观也被塑造得越来越“正”,甚至到大三的时候,站在女生的阵营里骂男人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了。
然而,无论他在人前表现得多么活泼开朗,那四个血红的大字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成为他的梦魇,让他冷汗涔涔,惊呼坐起。
左汉满眼满脑的鲜血,几乎要走火入魔。就在这时,卢克突然闯进来,几乎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我说,你不懂敲门的吗?”他愤愤道,“不知道尊重个人隐私吗,万一我……”
“我都快把这门敲出个窟窿了,也没听你回一声啊。”卢克瞥了眼左汉,嫌弃道,“再说,我对你的个人隐私也没兴趣。”
左汉下意识地把右手搭在心脏的位置,想让自己平复下来:“卢队长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左专家灵魂出窍了吧,要不要先召回来?我给你点时间。”
“你先找俩神婆过来,你们这屋阴气太重。”
“我们公安干警可都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不信这些封建糟粕。”
“我爸的事儿你信么?”左汉恍惚间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别说卢克被打个措手不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开的口。不待卢克有所表示,他又幽幽地问:“你信害他的所有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了么?”
“你刚才……想到左局了?”
左汉深呼吸,点点头:“间歇性想念。”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相信。”
“我不信。我相信你也不信。”
“我相信证据。”
“证据不是真相。它们听起来是一个东西,但其实是两个。”
“左汉,”卢克挺直身子,直视左汉的眼睛,“我虽然和左局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他一手带起来的,视之如父。我不会放过一个害他的人,但也不会在证据确凿后无休止地纠缠。你要是还像前几年那样和我吵,那咱俩没法沟通。”
“你认为证据确凿么?那我又得告诉你,证据确凿和证据充分也是两个概念。那几个毒贩的上级显然和他们进行了切割,你们抓起来的人虽然也都有头有脸,但绝不是真正的大人物。”
“好一个‘显然和他们进行了切割’,那我问你,证据呢?”
左汉哑口无言,但还是小声咕哝道:“我连卷宗都没碰过,怎么给证据……”
“你够了,有本事考进来当警察,否则别叨叨。”
闻言,左汉颓然坐下,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冒失,怏怏道:“就当我没说过。你来干吗?”
“也不是急事,你现在情绪稳定吗?”
“稳得很,和你低廉的工资一样稳。”
“那好,”卢克为了挣到他低廉的工资,朝左汉走近一步,“在郭涛那儿看监控累了,想来你这儿上上课。”
“想听什么?”
“画儿啊,难不成让你教我刑侦知识?”
左汉这才想起,他之前曾说过如果卢克感兴趣,他可以说说《早春图》以及中国画的风水讲究和哲学基础。不过他还是想气气卢克,道:“在刑侦方面,你我都算是左明义的徒弟,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大师兄吧。”
“大师兄好!不会刑侦的诗人不是好画家。请大师兄给师弟讲画。”卢克说罢假模假式地作揖。
“免礼。”左汉道,“不知师弟想要为兄传授什么独门秘籍?”
卢克到底是个粗人,酸文人的讲究只从三俗历史剧中学到了皮毛,实在无力沟通,于是眉毛一皱,身子一挺:“你大爷的,给我讲《早春图》!”
左汉一笑:“讲《早春图》可以,不过我认为卢队长应该抽空系统补一补中国画的哲学基础,否则永远没法理解‘大画师’的想法。”
“现在就有空。”
“那好,今天就由左老师给你上一课。”
“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