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假画背后

弹罢《潇湘水云》,他掐灭意犹未尽的沉香。宽大的落地窗外,城市披上夜的黑氅,如同壮阔的宇宙在他的眼前铺开。

这是一个浓缩的宇宙。灯的星辰以密集的排布相互照耀和冲撞,以虚弱的繁华和热闹掩饰黑暗的冷峻。而宇宙也是一个放大的城市,所有繁华和热闹都被无限稀释,露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他喜欢这样静静观察这个在昼夜间不断换装的城市。对着隔几个月就变高一点的天际线,他试图沿着楼宇的起伏来感受这城市的脉搏。看城市与看人一样困难。他们从不展现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总是在合适的场景,表演合适的自己。这样一来,倒不如稀释一切的宇宙有意思。没有人会质疑它的繁华和热闹,而它从来只留给人空旷和神秘。

有两天没盯齐东民了,不知这家伙都在做些什么。前几天为了找到齐东民,他再次黑进交通监控系统,在南四环的小林庄发现了齐东民。这家伙刚刚走进一家羊蝎子火锅店。

自齐东民越狱以来,警方一直在找他,但有了众多监控设备,问题就不在于能否找到,而在于能多快找到他。为了在警方之前控制住齐东民,他必须和警方赛跑,在有着几乎同样设备和努力的前提下,先找到的一方往往带点运气成分。而他就幸运地在那天的小林庄监控中,发现了并不起眼的目标。

当时他已经连续看了十五小时的屏幕,眼睛刺痛得厉害。但好不容易撞上大运看到了齐东民,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顾不得眼睛难受,穿上件宽松衣服,戴了口罩和鸭舌帽,立马下楼打了辆车,奔赴那家羊蝎子火锅店。

火锅店并不难找,就在小林庄北入口附近,勉强出现在监控角落。也许这便是为何齐东民没在第一时间引起警方注意的原因。等齐东民吃饱喝足,他一路尾随,总算发现了这家伙的藏身之处。

那个小巷子阴冷潮湿,贴满了治疗不孕不育和传授麻将技巧的小广告。政府尚未把“天眼”装到这里。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微型摄像头,将其固定在十五米外平房砖墙的裂缝里,镜头正对着齐东民暂住地的门口。摄像头连接的一个充电宝,也被嵌入砖缝中。他做好这些,就地揪起一些泥沙,在墙上稍微粉饰一番。

打那以后,他得定期跑去换一次充电宝。不过他并没有天天看监控,因为盯了两天,他便很快感到无趣。现在满城都是监控,齐东民四处辗转的成本过高。再说他计划杀齐东民的日子还早,天天盯着一扇生锈且紧闭的大门十分没劲。

可是今晚,他又感到了无聊。无聊的事情是变化的,只有人的无聊是永恒的。之前令他感到无聊的监控,此刻又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打开电脑,去翻这些天的视频。

齐东民不经常出门,一出门便会买下两大袋吃的用的,显然没打算很快再出来。从他空手出门到拎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返回,没用太长时间。可见他应该是在数百米范围内某个个体户开的便民小超市购物,既不需要走很远,也无须排长队等付款。这家伙是惯犯,很明白怎样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再次被逮住的风险。余东市近年开始肆虐的雾霾也帮了他的大忙,从不摘下的口罩并不使他在人群中显得突兀。

看着屏幕里的齐东民,他不禁失笑。这家伙,身材倒和自己颇像。如果他俩是一伙的,自己还有个替身了。

宅门关闭,他继续快进。中间除了在10日中午接收一个快递,齐东民的门一直没开过。

等等,快递?他一个刚越狱出来的杀人犯,巴不得全世界都找不到自己,不可能网购。那么谁会给他寄快递,还知道他准确的电话和地址?

这事细想起来,其实还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比如,齐东民越狱出来,身上什么都没有,哪来的钥匙开门?虽然无法排除他把钥匙藏在某个地方的可能性,但也很可能早就有人在这里等他。这个收快递的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他不是一个人。另外,那个快递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他记下这些疑问,快进着继续往下看。

12日凌晨1点半,齐东民住所的铁门又开了。齐东民戴着口罩,肩上挎一个细长黑袋子,双手抬起一辆电瓶车跨过门槛。同时,他警觉地左右看了看,在凌晨时分更显鬼鬼祟祟。

虽然这片破败的城中村内部没有监控摄像头,但这并不妨碍他迅速在某个出口定位齐东民。齐只能从三个口出来,而且这个时间点行人稀少,突然窜出来的齐分外显眼。

齐东民一路向北骑了约莫二十分钟。看到这家伙停车的地方,他蹙了蹙眉。省博?这家伙要干吗?

省博的监控他是早就破解过的。只见齐东民很快找到最好翻墙的地方,先将肩上的黑袋子扔进院内,然后熟稔地翻进去,取了黑袋,几乎是昂首挺胸地走进地下室,而且是取最近路线,俨然对这里熟悉得不得了。

这家伙进入省博的方式,居然和自己摆血画那天的方式如出一辙,他惊讶地想。

只见齐东民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接连打开了储藏室的三道大门。

居然有钥匙!难不成是……那个快递?

晚11点至早7点这里无人值班。齐东民很快走到一溜儿保险柜前,毫不迟疑地打开其中一个,取出里边的卷轴,然后将自己带来的黑袋子打开,把一个长度一模一样的卷轴塞了进去。之后,齐东民便带着取出的卷轴离开了,翻到墙外,骑上电瓶车,过桥,进入一个不远处的监控死角,消失在一片老旧居民楼中,过了很久也没有出来。

他迅速将监控镜头调回齐东民在小木桩的藏身之处,发现这家伙于12日早8点半空手回来了。看来东西已经成功脱手。

这也说明,那卷从省博盗出的画,十有八九是在那个旧小区里易手。他又回头分析小区几个出口的监控,看见齐东民在7点整骑车出了小区,身上和车上什么都没有。那么画的下落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给了住在小区里的某人;二是在小区里给了某人,而那人也在某个时刻出了小区,他们只是选择这个监控死角来转移赃物。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鉴于这个小区里未安装监控,他一个人怎么努力找也是没结果的。但如果和齐东民对接的人也在某个时刻离开了小区,那就有找到线索的希望。

他最初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盯住齐东民,确保自己的猎物不在捕猎日期之前乱跑。但齐东民的意外行动让他顿生兴趣,同时也不免担忧起来——他是个爱画之人,博物馆的真东西被调包,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更是明白,省博的馆藏众多,若非国宝级藏品,是断不会用保险柜来保存的。这会是哪张画?

国宝事大,焦虑油然而生。

他开始研究这个调包小区几个出口处的监控。齐东民是在7点整离开的小区。12号是周末,在7点之前,尽是些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的大妈大爷。7点到8点之间,倒是陆续有几个可疑人员从小区里出来。所谓可疑人员,就是那些带出来的箱包足够装下那个卷轴的人。他没有按出小区的顺序对可疑人员进行排查,而是先查单位时间段内给他感觉嫌疑最大的。若没有,就继续查下一个小时。

最吸引他的人于7点28分出现。此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卫衣,并没有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举手投足也还算自然。他推着一个约略30寸的黑色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对于一卷画来说,这个箱子大得有些浮夸。但他总觉得此人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习惯于追随自己的感觉。

他的感觉是对的。这个推着行李箱的中年人去的不是火车站或机场,出租车在一个高档别墅区前停下。等此人走入别墅区,敲响一幢三层别墅的大门时,他在震惊之余也明白过来: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他没跟错人。

这是胡求之的住处。

但凡余东市艺术圈的人,就没有不知胡求之住处的。这位胡教授从不对外界掩饰自己的富裕。作为一位收藏家,他拥有众多顶级古玩字画,基本都藏在这小楼中。他也不怕贼惦记,早就通过媒体放过话,说家里到处是监控。

中年人从交接赃物的小区出门,直接去找一个书画圈里的人物,还是省博专家组组长——这意味着什么,一想便知。更何况以胡求之和省博的关系,说不定齐东民掌握的钥匙、密码就是胡求之提供的。而且齐东民这样一个混混,怎会对省博这个阳春白雪的所在如此熟稔?怕不是胡求之还提供了地图和馆内安保细节?想至此,他几乎可以肯定卷轴就在那个黑色行李箱中。

破解胡求之家监控的时候,他一度不愿继续下去。多年前之所以学画,就是因为他天真地认为艺术世界的人们都简单而干净。胡求之作为国内顶尖画家,本是最没理由做出这等勾当的。

可是为什么,这些本该是最干净的人,却变成最脏的一群?而相比于肮脏本身,亲自揭露肮脏的过程,更令他痛恨。

然而,忍着痛走向更其深沉的痛,这是人生的某种解释,也是他的宿命。

中年人当着胡求之的面,打开了黑色行李箱。胡求之取出卷轴,在画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渔庄秋霁图》!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画不正在省博展览着么?怎么会……可是根据此画被盗出的时间,以及省博对这幅画采取的一系列安保措施,这应该是真迹无疑。而如果这是真迹,那么现在在博物馆展厅里的,则必然是被齐东民调包的假画!想到此,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只是单纯地想盯住齐东民而已。

而令他震惊的黑幕,还远没有结束。

胡求之看着《渔庄秋霁图》,不住地点头。“没错,没错,是真迹。”赞叹罢了,他抬起头,一副没你事了的表情对中年男子道,“好,回头我会亲自交给赵总,辛苦了。”

听罢,中年男子识趣地点点头,推着空行李箱出去了。

赵总是谁?这个疑问迅猛地蹿入他的脑海。

显然事情并不简单。齐东民通过中年人,将盗来的画转给胡求之,这一度让他认为是胡求之作为一个画痴的惜画之心发作,因此雇贼盗画。然而刚才的对话又证明,胡求之也不过是个负责转手的。

既然那个姓赵的后边带着一个“总”字,十有八九是个商人。以胡求之的社会地位,能和他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小老板;而能这样拿他当枪使的,更是不敢想象其来头。

踟蹰良久,他打定主意,既已黑入胡求之家里的监控,那么就算挖出他的祖坟,也得把真相揭开。

可就在他准备调出胡宅近些天所有监控慢慢查的时候,胡求之又做了个令他震惊的举动——只见胡走到黄花梨博古架前,蹲下,打开最底层的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卷轴。他将这个卷轴与《渔庄秋霁图》并排放在画案上,展开。

又一幅《渔庄秋霁图》!

电脑屏幕前的他没忍住,腾的一下站起身,手里的鼠标掉在地上,一节五号电池撒欢蹦出。

只见这位胡教授躬身站在两幅画前,一会儿看看左边的画,一会儿看看右边的画。半晌,他颇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给那位赵总打了电话,表示画没问题。

他坐在电脑前,心海的潮水汹涌奔腾,绝望地冲向没有尽头的天际线,寻找能让其撞击发泄的礁石。他揉揉疲乏的眼睛,一连翻看了胡求之家里好几天的监控。

他从前两天胡求之在客厅打出的某个电话得知,那位赵总,是赵抗美,制药界的大亨,前覃省首富。而他的公子,正是刚被自己杀掉的梅莎莎的男友,赵常。

《渔庄秋霁图》落入贼人之手,而贼人内部也暗流涌动。可怜千古名画,何时才能重归正道?

齐东民冒险现身,早晚被警察捉拿归案。这样一来,他亲手杀掉齐东民的计划便要破产。他不得不和警察赛跑。

千头万绪。

16日凌晨3点半,他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