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假画
5月15日,《渔庄秋霁图》大展如期举行。世上从来不乏看热闹的人。从打架到车祸,从地摊到展览,但凡有个东西可以被视为“热闹”,一群原本没有存在感的人便会突然冒出来,一面激动地呼朋引伴,一面为了一个好位置而跟朋和伴们你争我抢。
前覃省美院国画系主任薛康林挤在人群中间,数次险些被挤掉眼镜。他比棉花糖还要稀薄的蓬松白发,用高频率的震动揭示着周围暗涌的伟力。他带来的几个学生实在看不下去了,组成人墙保护他们敬爱的薛教授。这年头,社会把知识分子踩在泥里摩擦也就算了,居然连老年人的坑也要占,简直岂有此理。
有几大护法帮忙开路,薛康林总算来到《渔庄秋霁图》前面站稳。他扶了扶眼镜,眯缝着眼睛,伸长脖子往前探;然后睁大眼睛,又眯起来,伸长脖子往后探。就这么做了一套颈椎操,薛院长摘下眼镜满脸疑惑:“不对。”
“怎么了?”一个小眼睛男生道。
“这画的气息不对,而且纸比较燥。再一细看,墨色似乎也有问题。”
“我以前在上博见过这张,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一个小鼻子男生道。
“你们得多看,抓紧提高修养!”薛教授情绪激动,抖着手里的老花镜不耐烦地道,“快挤出去,我要见馆长。”
省博金馆长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接受《前覃日报》记者的采访。他身后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种高仿的缩小版镇馆之宝,在一些形状奇异的分割空间里,还有几本大部头的文物主题图书。答完每个问题,他都要端起案上的天青色瓷杯抿一口大红袍,无论他是不是真渴。
薛康林如脚底抹了黄油一般,推开门径直冲到金馆长面前。他刚要开口,突然发现那个杵在金馆长和自己嘴前的大话筒,以及两米开外的摄像机,顿时咬紧下唇,屏住呼吸,好像他这一开口,连地球对面的大都会博物馆都要知道本馆的丑闻,并且看他们的笑话。
“怎么了,薛教授?”金馆长莫名其妙。
薛康林瞅瞅边上的记者,问金馆长:“还有多久结束?”
“大概还要半小时吧。”记者替馆长答道。
“别问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和金馆长说。”薛康林刚一说完,便感觉记者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要放水把自己淹死,又不耐烦地道,“那就再问一个。”
金馆长虽重视这次抛头露面的机会,但见薛教授那张皇而惊恐的模样,也实在不敢造次,匆匆打发完记者,立刻将门关上。
“刚才我看《渔庄秋霁图》了,感觉这画不对。”薛康林开门见山道。
“什么意思?”金馆长刚脱口而出问完,马上就琢磨出了什么意思。他先是瞪大眼睛,但很快便高声道:“不可能!”
“你们这次是展真迹还是高仿?”
“这种大展自然是真迹!”
“那你好好听我说,这画有问题,是假画。”
“不可能!我亲自参与的交接,除非上博给的就是假画,但那可能吗?”金馆长显然并不愿意听大专家好好说,“就看了一眼,您怎么就断定此画为假?”
薛康林无奈笑笑:“早年我和王世襄先生聊,我问他为什么能一眼就看出古董的真伪,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因为从小看的都是真东西,所以假的看一眼就知道不对。”
金馆长面露尴尬之色,支支吾吾道:“那……那您说说,不对在哪儿了?”
“笔法层面都没有问题,是倪瓒,但整件作品没有古气。纸张虽然努力做旧,但还有火气。而且左右下角的印的颜色也有问题,我怀疑不是印泥。这搞不好是个木版水印或高端一点的微喷!”
“不可能!”金馆长不知今天自己说了几次“不可能”,但他心里已经开始隐隐觉得可能。薛康林可是国家级书画专家,问题被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这让他不禁犯怵。
“别不可能了!你这画糊弄一下普通观众也就算了,别到时候要还给人家上博时,人家说你偷梁换柱!你自己去瞅一眼,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给他们电话。我的建议是赶紧查一下,会不会是你们的安保出了问题。”
“安保绝对不会有问题。我们储藏室有三道门,除非你拿炸药,否则这门可以说是坚不可摧。而且一旦强行闯入,立马会有警报。手里有钥匙的,只有我们几个内部员工。另外还有两名外聘专家,都签了保密协议和责任书的。”
“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安排下去,调一下监控,看看这些天都有谁在什么时候出入储藏室了。”薛康林爱画心切,比丢了孙子还急,“还有,建议你直接告诉上博有人质疑这是假画,让他们的专家过来看看。”
金馆长先是给保安科长电话,让他把《渔庄秋霁图》入库至今每天的监控都调出来,仔细筛查每次进出的人员。撂下电话,他自己也赶忙和薛康林一道去了展厅。
挤到展品前边,他第一眼并没觉出异样,但再定睛一看,他的心跳也漏了半拍。显而易见,这张画与他从上海博物馆专家手里接过的那张虽然一模一样,但确实气息有别。
“一定是安保出了问题。”不久前还一口咬定安保没问题的金馆长,自己打脸。但自己打脸总是比别人打时有脸一些,于是他迅速取消原本排到晚上的数个采访,免得自以为出了风头,回头脸被打肿。
接着,他拿起电话就要给上博的人打,想让他们派几个熟悉《渔庄秋霁图》的专家来余东。但电话刚刚接通,金馆长又觉得此事万万不可。让上博的人来,无非就是再度确认此画为假。连他自己都认定这是赝品,此时通知上博,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他又急急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怎么办?
观众好办,只要事情不泄露出去都好说。普通观众只听专家的,只要专家说是真迹,他们能对着一张大猩猩的涂鸦,称赞毕加索不愧是毕加索。
他忖了忖,认为这事必须得和专家组组长胡求之通气。
胡求之刚下课,只听电话那头的金馆长火急火燎让他来省博的馆长办公室,也没说为什么。等他到了办公室,薛康林因体力不支先行一步,而原本在媒体镜头前还沉静如维纳斯的金馆长,竟突然变身拉奥孔。
金馆长只顾自己咆哮,根本没工夫欣赏胡求之的表情。可是胡求之的表情非常精彩——他的眼皮和唇角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像一锅沸腾的浓郁的番茄牛腩汤。
“啊?真的吗?不可能!”胡求之在金馆长终于说完后惊诧道。但这还不够惊诧,起码在丰沛程度上比金馆长刚才的感情要弱了许多。金馆长对此并不满意,如同一个影帝和群众演员飙戏,格外嫌弃对方不会调动情绪。
“真的!我一开始是不信薛康林的,但我自己也去看了!是真的!哦,不对!事情是真的,画是假的!”
胡求之终于被金馆长的情绪感染,自己都还没去看展品,就跟着着急道:“那怎么办啊,那可是国宝啊!”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无话可说。这个问题,把他们这口小小沸锅整个儿倒进了一望无际的北冰洋,顷刻间凉透。
就在这时,保安科长来电话了。
“馆长好!我们照您吩咐,粗略筛查了这些天储藏室门口和内部的视频。进出人员是不少,但有一段视频嫌疑最大。布展前夜,也就是11号夜里,一个蒙面人用钥匙直接打开了储藏室三道大门。进到储藏室后,他直接走到存放《渔庄秋霁图》的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后直接打开了保险柜,然后用自己带来的物品替换掉了里面的展品。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原作就是在那时候被拿走的。”保安科长又补充道,“哦,对了,时间大概是凌晨2点左右,其实那是12号了,算布展当天。”
“他娘的,真出贼了!”金馆长骂骂咧咧一阵,突然意识到保安科长话里的问题,“不对!贼怎么会有钥匙,还明确知道放画的位置,还知道保险柜密码!难道真出内鬼了?”说罢他不安地和胡求之四目相对,仿佛自己的心已经重到自己接不住,需要胡求之帮忙。
胡求之的心也跳得愈发厉害。和馆长一样,他的额头也沁出汗来。偌大的办公室里,两人犹如烈日下映在鹅卵石上的鱼影,一会儿蹿到这儿,一会儿跳到那儿,就是静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位高级知识分子终于想起了幼儿园老师的教诲——报警。
卢克的内心是崩溃的。在他的带领下,余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曾破获大案要案无数,现在却一头栽在梅莎莎的案子上。事儿还没完,却又听说省博丢了画。作为一个不懂艺术的直男,他的第一反应是,丢张破画为什么要让他来处理,但是省博保安科长的一句话,仿佛给他这堆怎么也点不着的纸钱里丢了一团烈火。
“什么?!”
“是的,我们觉得这次偷画的人,身材和上次放血画的有几分相似。虽然之前视频里的人衣着较宽大,但无论是身高,还是隐隐能看出的体型,都和这次偷画的人很像。”
“你等着,准备好监控录像,我们马上过去!”
卢克给左汉打了个电话,便带着三人出警了。他不停地摁喇叭,还两次险些撞到其他车辆。
这些天他过得过于痛苦,茶饭不思,脸也消瘦许多。之前虽破获多起命案,但那些都属“常规”案件。嫌疑人多为再普通不过的角色,甚至有些只因口角而失手杀人,完事后慌张得都不知清理现场便直接逃走了。这样的案子破多了,他的自信也被塑造得格外强大。当然,有多强的自信,就有多强的自尊。“大画师”的出现,几乎要把他的自尊砸烂碾碎。他在思考的过程中,也一直在等,等待“大画师”抛出新的线索,虽然这让他感觉自己特别贱。
他的机会到了,他想。想到这,省博也到了。
金馆长带着一群人站在后门迎接。卢克没心思和他们寒暄,草草伸出手,蜻蜓点水般碰一下金馆长金贵的手便放开,直奔监控室而去。
保安科长已经将监控录像调整到随时可以播放的状态,见到警察,马上告诉他们事情发生于12号凌晨2点。卢克点点头,让他播放录像。等了两三秒,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蒙面男子进入画面。
“齐东民!”卢克激动得险些破音,“停!停停停!”他转过头,正巧逮到痕检科科长张雷,“像不像?!”
张雷盯着屏幕,缓缓点头:“像,太像了。”
“上回在绿化带让这小子溜了,没想到在这儿撞上。还真是冤家路窄!”卢克做个深呼吸,“假设上次放血画的人也是他,那么咱没认出来,是因为他穿着的清洁工服装比较蓬松。上次那个杀人视频里,他也有意穿得很宽大,如果不特意去联想,还真不好想到齐东民。可这回不一样了。这小子穿的运动装,和之前我们拍到齐东民穿的某套一模一样。这挨千刀的,化成灰我也认识!”
“那怎么他换了套工装你就不认识了?”丁书俊忍不住吐槽。
卢克满脸尴尬,正要给自己解围,就发现左汉小跑着进来了。卢队长感觉左汉简直是他的大救星,每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于是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抓住救星的手,用解放区老百姓对八路军战士的深情眼光看着左汉,叽里呱啦把齐东民是谁、犯了什么事、又如何成功越狱讲了一通。左汉虽然一眼都还来不及看偷画人的录像,但也不敢压抑刑侦队长唠叨的天性。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家伙越狱的时间,正巧是在梅莎莎被害五天前!”卢克一脸兴奋,“怎么我当初就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呢?还把越狱的事推给别的部门去处理了。”
“你等等。”左汉也不想抑制自己的天性,“可照你说的,这家伙就是个初中文化的社会混子,他有什么能耐画出那么高水平的画?”
闻言,卢克犹如吃了只金苍蝇,在震惊中沉默地感受着它有多恶心。
“难道他有同谋?”丁书俊推了推眼镜,“之前案情分析会左汉就提出过这种猜想。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由同一个人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常年画画的,就算不全是文弱书生,至少身体素质也不太可能像凶手那样好。会不会是一个人负责杀人跑腿,一个人负责画画和装神弄鬼?现在这起案子是名画失窃,我甚至怀疑,他们后面会不会还有什么大老板、利益集团?”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如果真有什么利益集团,那敌人就更加不好对付。但左汉寻思,如果是某个利益集团要盗取国宝牟利,那么他们先前杀掉梅莎莎是什么意思?还做得那么有仪式感?这个想法还很不成熟,他选择和众人一起闭嘴。
“对了,你还没看视频呢。”卢克忙把左汉拉到屏幕前,亲自放给他看。
确实,从身高来看,这个嫌疑人和杀梅莎莎的凶手应该差不多。也可以想见,被清洁工工服包裹的凶手,穿上运动装应该就是这身材。在之前的视频中,嫌疑人把自己整个头包得严严实实。可这次他没有,他只戴了口罩,因此发型、头形一目了然,难怪被卢克一眼认出。
会不会是身材相似的两个人呢?
余东是个南方城市,在老一辈中高个不多。但后来生活条件好了,现在二十多岁的人里,身高达到一米八的不在少数。而关于身材,这两个人——如果真是两个人的话——身材都属于不胖不瘦型,并没有突出的特征。由于第一个嫌疑人把自己整个都包裹得很严实,所以很难草率地将前后两人作同一认定。左汉双手撑着头,叹息一声。
警方做了笔录,将监控视频拷走后,尽数回了局里。
左汉自然被叫去。他简直没处喊冤,还没来得及欣赏一眼《渔庄秋霁图》真迹就出了这事,而自己还卷入其中。
一整晚,所有人又是看视频,又是画小白板。既然开始认真分析案情,左汉就把刚才憋在肚子里的疑惑说了,越说越觉得齐东民和“大画师”不是一人,甚至没有关系,而他的观点也很快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然而众人研究半天,并无突破,纷纷看向卢克,希望这位队长拿个主意。
“集中力量,抓齐东民!”卢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