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曾与我一起越过穷山巨海的朋友,继续远走他乡或下落不明,我已分不清这里是终点还是起点,可我仍在等待,等待风沙掠过的绿洲,我在沿岸幸福地闭上双眼,霞光顷刻就照耀了大地。

大地回春,氤氲散去,暖阳隐现。

温室里的西红柿幼苗重新成功栽培,焕发着勃勃生机,似乎一切都在好转,昆仑世界也要走进最美的季节。

孙炜决定留下来,当她以为徐开路可能已离她而去,她才知道那刻骨铭心的疼痛,逃避遮盖不了她想要遮盖的不完美,反而永远无法跨越,她也知道了可以有诀别,但应该在付出之后。这次是孙炜送徐开路上山,而她选择留在格尔木,这座离昆仑哨最近的城市,她去过很多繁华大都市,没想过有一天会落脚在这里。来之前,她的工作刚有起色,第一个月就做到了销售冠军,但她还是给老板递交了辞呈,老板没有问她理由,因为她这特殊的人特殊的情况总能做出不同寻常的决定。老板要给她包一个红包,也被她婉言谢绝。她说:“以前我是去探险游历,多少钱有多少钱的玩法,现在我是去生活,生活本就是在艰苦中崛起,一穷二白挺好,饿的时候嗅觉最灵敏,穷的时候感情最纯正。”

孙炜租了一间只有九平方米的房子,淘了一台二手笔记本,做起电商生意,早起晚睡,疲于应付,但能糊口,也乐在其中。她最开心的时刻是每个月徐开路有一次下山的机会,这也是严峻为了照顾山上的大龄青年特意打开的绿色通道。两人十分珍惜这难得的团圆,如胶似漆,尽可能地把时光过出最长的维度。

这天又到了徐开路下山的时间,孙炜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他,电话也联系不上。

昆仑哨又有了新状况,陈爱山因为上次的战斗受到表彰,成了一等功臣,大有土鸡变凤凰之势,从一文不名到炙手可热,生活状态发生了质的飞跃。那场战斗被广泛宣传,军内尽人皆知,如此陈爱山被频繁请去当教员、做报告,全国巡回演讲,中队、哨所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他和徐开路的标兵身份不一样,人们不约而同地尊称他一声战斗英雄,而徐开路是细水长流的优秀,远不及这一炮而红的人带给观众的刺激大。陈爱山开始享受这种状态,惜之如命的西红柿也疏于管理了,昆仑哨最后一棵植物在一个如常的清晨枯萎而死,而他没有表现出一丝心痛。和当初徐开路拔了他的秧苗他要死要活有了天壤之别,毕竟他的心已经飞到九霄云外,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已入不了他的法眼。这些天,陈爱山下山后屁股后头跟着一帮校官接站送站,住的是星级标准的招待间,吃的是山珍海味,酒足饭饱后看文艺演出。在北京、天津等地,他还不止一次看到演出队的陈钰,这次他是主角,和之前在昆仑哨的身份完全不同,以前都不稀多看他一眼的陈钰,如今一双杏眼没少在他脸上游来**去。他还荣归故里,胸前挂着勋章和鲜艳的大红花,在武装部干部的护送下雄赳赳地回家报喜,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终于体验了什么叫鸟枪换炮、一飞冲天,那滋味别提多享受了。所以这一套组合拳下来,陈爱山再也看不上昆仑哨了,想起那个糟心的地方就打怵,当训练基地抛出橄榄枝,他轻轻松松地就缴械了,果断决定离开昆仑山。

当时,训练基地领导承诺只要他点头,立马就把他调出来,任命他当教员,并解决他的后顾之忧,给他分公寓,如果有家属可以解决工作,学历达标,还可以考部队文职,将来有孩子能优先入学入托,各种优惠政策都可以往他身上招呼,总之只要他愿意待,不求荣华富贵,保证衣食无忧,这对陈爱山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虽然他名字里有“爱山”两个字,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想尽办法体面地生活,哪里可以让他摆脱一天三顿咸菜的阴影,并且能维护他脆弱的尊严,他就去哪里,“吃什么”着实比“爱什么”更重要。

于是,陈爱山在徐开路想要下山和孙炜鹊桥相会的头天晚上,凝重地说:“如果我有家属,我不希望像你一样,见个面像敌特接头,所以我要走。以前没有条件,现在机会来了。”

徐开路没有反应过来,笑着说:“你连对象也没有,你往哪儿走?”

陈爱山指指床铺上已经打好的背囊说:“走出去就有了,马上就能有。”

徐开路说:“戏过了,咱们什么时候逗闷子开始用上苦肉计了?”

陈爱山没有一丝笑意,皱着眉头:“不会再回来了,好死赖活都不再回来了。”

徐开路怔住了,他突然涌生的悔恨像兵舍外并没有柔和多少的所谓的春风,有沙尘透过门缝飕飕地灌进来,其实是光线赋予了它们形状和色彩,正如徐开路和陈爱山之前的关系。陈爱山和他是相处时间最长的战友,和他搭档总是很有默契,有陈爱山在,哨所的大小事务就有人兜底。他不在的时候,陈爱山拉得出、顶得上、拿得下,他心安理得、无所顾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陈爱山不是谁的配角,也不是偏安一隅,没有追求,只是他没有选择,索性沉默。但突然有一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莺歌燕舞、氧气充足,并且这一切已经在原地等着他,唾手可得,眼前只会闪闪发亮,绝不会悲恸欲绝。

陈爱山临走前还问徐开路:“一起走?让训练基地的车捎你一段?顺路。”

徐开路帮着陈爱山把行李送上车,佯装欢喜却表情更复杂,他拍打了他几下:“走你,走你的!”

徐开路把陈爱山送出去三千米有余,他以为陈爱山不知道,其实陈爱山一直透过后车窗泪水涟涟地看着他,但又不能让车停下,回不去的路停下只是画蛇添足。

陈爱山对驾驶员说:“能不能再快点儿?”

驾驶员说:“再快,车要散架了。”

陈爱山说:“我不想再看到他。”

驾驶员说:“你只是不想看到你自己。”

徐开路穿着依旧笨重的棉衣,奔跑得跌跌撞撞,雷锋帽挂在腰间一摇一晃,手套耷拉在胯骨两侧一弹一跳,脸上红得像只大灯笼。他跟在陈爱山的车后面,跟不上了便攀爬上山,看着车逐渐消失在小峡谷中间,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随后被随风而起的黄土缓缓掩埋,重新恢复最初的模样。陈爱山走远了,也带走了徐开路的一个时代,回望远处的哨所,他突感陌生,连翱翔的雄鹰盘旋了几下也不见了踪影,他知道再来肯定也不会是原来那只。以往他能从这绵延的群山里看到各种各样抽象的画作,有男人女人,有高楼大厦,有飞机轮船,应有尽有,此刻它们的轮廓清晰起来,色彩丢失,疮痍满目。徐开路看到远远地有人朝他走来,他以为是陈爱山回心转意,要再陪他一程;他以为是孙炜等得不耐烦了,找上门来;他还以为是安逸,他跌落的是雪海,所以雪化了他自然会回来。可是人走近了,却是张琛。张琛肥硕的腰肢,堵住他的目光,也堵住他的思绪,让他心烦意乱。徐开路努力要让自己微笑起来,他仍然是一座山,万不可萎靡不振。他推了一把张琛苦笑道:“不能离你太近,太近的话搞不好你也要走。”

张琛说:“班长,你没发现我瘦了十斤吗?”

徐开路说:“有……有吗?相较于两百来斤的体重来说,瘦的幅度有待提高。”

张琛说:“我不会走的,你们待我不薄,昆仑哨里有希望。”

徐开路说:“这话是你说的。”

张琛说:“我说的,坚决不走,谁也不好使。”

两个人刚回到兵舍,电话就响了。是中队的电话,中队长让张琛带上所有行李物品立马回中队,替换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徐开路问怎么回事,中队长说:“这个你问严峻主任吧,是他直接打电话要人的。”

徐开路放下电话,哑然失笑。张琛不明就里,军令难违,但硬着头皮也得走,走前张琛说:“您往后说话的时候考虑考虑再说吧,总一语成谶谁受得了。”

替换张琛的新兵王玉周果然很快到了,一来就朝张琛竖了个大拇指,但脸上抑制不住的嫌弃。

原来张父张母得知儿子参加了一场惨烈的战斗,五脏翻腾,天旋地转,当天就托关系找门路,要救儿于水火,理由是儿子三代单传。张爷爷听说孙子差点儿挨枪子儿,脑血栓发作,奶奶随之心梗,全进了ICU,一家人鸡飞狗跳,不眠不休,再继续下去,必然引发更大的矛盾,他们请求给儿子调换岗位,养鸡喂猪种菜都行。严峻没办法,只能给张琛调岗。

徐开路听得目瞪口呆,张琛羞得捂住了脸,但并没有很诧异,想必也是十分了解父母的行事风格,知道他们干得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张琛把徐开路为他打好的背包默默拆开,规规整整地叠在床头,把胶鞋、拖鞋摆在鞋屉里,摆牙膏牙刷的时候像经验老到的瓦匠在对齐每一块红砖,他一言不发地做着这一切。大家阻止不了,也默默地看着他,哨所太小人太少,能有机会猜战友的心思也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可这个时刻的猜,带着残酷的味道。

等把白床单抹平,张琛觉得有必要和徐开路说说他的往事,请尊重他难得的倔强。

徐开路说:“别闹了,这是形式主义,我没有权力改什么。”

张琛眼泪汪汪地说:“我说过,我不走!长期以来,我在奚落中长大,他们喊我胖熊、肥猪、废物,我百无一用,何谈价值,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衬托别人的美好,当我看到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时候,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但我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反抗的欲望,我唯一对这个世界所做的抗争,就是祈求那些菲薄我的人可以张开血盆大口肆意践踏,但也要适可而止,一分钟能嘲讽完,不要拖到两分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从来都是主角,又从来都是龙套,我这主角当得万劫不复,龙套跑得神游虚空,我一会儿在旋涡中心,一会儿被世人遗忘。我想过关上门,插上九十九道门闩,留一道给深爱我的人,我知道亲人可以忍受我的一切,但其实他们每一句关怀备至的话是春雨也是冰雹,浸润我的同时也粉碎着我对平凡的渴望和幻想,我终究是属于蓝天白云的,要去拥抱万物和阳光,所以我来了啊。我终于找到了灵魂之所,这里狂风骤雨、烈火炼狱,想象中豪情万丈的战斗,其实更多的是野蛮、粗暴、恐怖,我触摸着漆黑的枪、焦黄的掩体,同时也在触摸着我冰凉的骸骨,没人喜欢这种感觉,可在弥漫的硝烟背后我依稀看到我的笑脸,也看到了同样昂首挺胸、意味深长的你们。我终于可以和你们站在同一经纬上,并不骄傲,但断然不会独自饮泣,并不是为了荣耀,只是那一次次公平的对视,可以让我不必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那绝不是怜悯施舍的目光,那是共同经历了击打,见识雨后彩虹的绚烂,不会再以为泥沼中挣扎就是全部的生活。”

张琛抽噎至无声,徐开路咬着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头顶上灌满大风的红旗。

严峻警告张琛父母:“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适龄青年都有保家卫国的义务,怎么到你们了就要搞特殊?你们要是油盐不进,受影响的是张琛,他到时被退了兵,别想再有发展。”

岂料张琛父母惊喜不已,作着揖要求严峻抓紧办理退兵手续:“和会送命相比,下半辈子找不到工作哪值得一提,我们宁可让他啃一辈子老。”此言一出,严峻转身就走,他知道对方上升到身家性命的高度,靠一张嘴劝,行不通。

而政委这边,要求严峻尽快给张琛办手续。此事件影响恶劣,万一网络发酵,是非黑白谁也说不清楚,到时候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严峻说:“是家长糊涂,这对张琛不公平,他是功臣。”

政委说:“他立功的通令是我签发的,我会不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这次你满足了他们的条件,往后呢?大家有样学样,我们还怎么管理,军营的形象何在,更重要的是当下的环境你心如明镜,功勋不能抵消任何失误,战士固然重要,但也要把握全盘。”

严峻说:“还没到那一步。”

政委说:“到了就晚了,响鼓不用重槌,不多说了。”

严峻从政委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天色渐暗,远处已亮起万家灯火。在这个西北重镇,什么都抵不住寒冷和贫瘠,为了生活做出各种不合时宜的举动的人们,会在慢慢丧失兴趣之后,踏上属于各自的步履维艰的路。

严峻看到路灯下张琛父母形单影只,他们从南方赶来,没有穿合适的衣服,盘腿坐在马路牙子上,裹一裹单薄的外套。张父四下看看,以为没人注意,抓紧拧开哨兵送去的矿泉水猛灌,随后把瓶子捏瘪,找个草窝藏好。但凉水越喝越冷,越冷越饿,两人盯着面前的盒饭看了很久,相互凝视了一会儿没有动手。风起了,有纸壳子、塑料袋在空旷的马路上翻滚而来,经过他们的脚下,鸡零狗碎,就像他们的心情。

张父说:“我只要儿子,我为什么要被裹挟着走,那些劝我无所谓的人,都有我这样的心情吗?说破了天,我没有错。”

没有人应答,他也没想过要什么应答,他已经做好了马上被人带走,被移交审讯的准备。这时,严峻带着张琛站在了他们面前。

兵舍里,张琛发自肺腑的话着实感动了徐开路,但徐开路依然要执行命令,张琛必须走。此刻情感和理智虽然对立,但不纠葛,这是成年人应履行的规则。徐开路说不通张琛,集合哨所所有人把张琛抬上汽车,张琛虽然瘦了不少,但没有三五个人也是奈何不了他,他挣扎着、哭号着、撕扯着。半路大家停下来好几次,思考这件事的意义,以往送战友决然不是这种风格。

张琛漫无目的地挥舞着手臂说不清会击中谁,快被塞进汽车时,徐开路挨了一巴掌,耳朵嗡嗡响,眼泪随之掉下来,他命令大家把张琛放下来,没有束缚的张琛不再狂躁,现场随之平静,只有杂乱无章的呼吸声飘来**去。

徐开路说:“我希望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却各奔东西,我希望你们能解决好各自疑虑,相约下次再见,你们却走不出这片区域,次次事与愿违。我们不再信心满怀,我们冷眼旁观,对一切事情都不再妄下断言,因为我们什么都掌控不了。掌控不了天气、掌控不了呼吸、掌控不了家庭,我以为能掌控哨位,其实哨位我们也掌控不了,有一天连它也不再属于我们,我们唯一能掌控的只有面对前路的心情。尤其我们这种身份,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这次我帮你去求情,争取令你满意,但你会发现这先河一开,往后会有更多坑等你去填,你便不再理直气壮,一个总想着打擦边球的人,时间一长每当命令来临,第一反应就是质疑自己、质疑对方。信心有了额度,热血开始欠费,今天勇敢地迈出去,第一表情是微笑,第一选择是相信,我们在面对频繁更替的陌生人和陌生场景时,可能会更快地与之和平相处,你会感受到更多的温暖。愿你一路阳光,愿你来去自如。”

张琛似懂非懂,已被绑上安全带,他不再反抗,说:“我还会再回来的。”这话其实他也不信,王玉周更不信,徐开路早已过了信与不信的阶段,不是老兵不再甄别虚实,而是老兵不再预测未来。目送张琛,徐开路不追逐汽车了,也不登高遥望,他有一丝明白,厌恶昆仑哨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追是追不上的;珍爱昆仑哨的,昆仑已镌刻到骨头上,走到哪里,哪里都能吹来高山峡谷的风,飘来戈壁大漠的云。

严峻把张琛带到他爸妈面前,张琛父母瞠目结舌,张琛像一堵墙挺立着。一刹那,他们竟没看出这是自己的儿子,才几个月而已,当初那个肥白大胖、神态萎靡的家伙已不复存在,脱胎换骨不为过。他体型上的改变倒是其次,那双眼睛无法欺骗人,他的眼睛里有了星空和火焰。

张琛爸妈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伸手想去触碰他,却下意识地缩了缩,他们从张琛的眼神里还看到了疑虑,那不是热烈的欢愉,更像陌生人之间的隔阂。他们没有拥抱,只是长久地站立对视,谁也无法说出第一句话。严峻观察了一会儿,转身走开,他似乎已经预料到结果,他没有失望,对昆仑哨的力量没有失望。张琛看了看严峻的背影,他不比自己父母年轻多少,尽管努力要把腰板挺得更直,但大檐帽下露出的一撮花白的头发出卖了他,他的步伐不再轻盈,但他唱起了嘹亮的歌,像刚下战场归营的士兵,在夜晚的营院回**。都说慈不掌兵,带兵的人要狠,但内行人都知道,有人要狠,就要有铁骨柔肠的人来兜底,只是狠没有慈,那不是部队,是斗兽场。张琛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渴望,现在也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色彩。

张琛说:“回去吧,也不必为你们的行为懊恼,我争取战斗的胜利,而你们也在争取最宝贵的东西,我怎么会责怪你们,咱们谁都没错,就这么结束,到此为止是最好下的台阶。”

张父怔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他甚至想过一种场景,超市里年幼的张琛因为没有得到稀罕的玩意儿,能躺在地上打滚一两小时,怎么哄也不起来。可今天他是受了委屈的,他却拥有了这样的宁静。张琛适时和父母拥抱,然后大步流星地去追严峻。

张父喊:“孩子,你长大了,不完全属于我们,但你要保护自己,可以拼命,别闭着眼往上冲就行!”

张母说:“就这么让他走了?折腾了这么久就让他走了?”

张父说:“你听他的话,你看他的人,他还是原来那个动不动就撒泼打滚的孩子吗?他既然如此,我们强拧着他,才是最大的不幸,而且你再看看那位副主任,他但凡下个命令,我们一家子谁也别想好,他已经给我们留足了余地和脸面。”

张父拽着张母进了路边的酒馆,吃肉喝酒,谁也不知道他们刚才给儿子完成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成人礼。

张琛终究没有追上严峻,严峻不再见他,他知道这个刚刚长大的孩子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歉要道,但他觉得此刻不必倾听,应继续任他漫天飞行,他自始至终足够忍耐,就是给张琛足够的空间。

当张琛风尘仆仆再次回到昆仑哨,徐开路也早已把他的铺位空了出来,碗筷摆得整整齐齐,面条还冒着热气,和往常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从没有什么不速之客,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好奇他是怎么把父母打发走的。因为徐开路说过,在昆仑哨当过兵的人,从来只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永远不会回来了,一种永远不会离开。张琛自动入列,端起碗三口五口便把面条吃干净,还到厨房扒了一根大葱,吃完一抹嘴,轻车熟路地洗碗擦地、整理内务、在执勤排班表上添上自己的名字……

时间不待人,转眼一个星期过去。徐开路这才想起孙炜来,他火急火燎下山见到孙炜,孙炜神神秘秘地把一张裱起来的四维彩超塞到了他手里。

徐开路问:“你生病了?”

孙炜说:“果真对人间这点儿事一窍不通,这是咱们孩子的第一张照片。”

徐开路盯着孙炜的肚子看了半天,不知道是惊是喜,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当爸爸了,以后大家应该叫他老徐而不是小徐了,他知道属于他的真正的青葱岁月从这一刻已然远去,这是上山以来为数不多的让他感觉到与这个社会密切相关的时刻,昆仑山无数次给他成就与希望,而都不如这一次直达骨髓,他能听到生命的律动。

徐开路兴奋地忙前跑后,一个月只有一次下山机会,所以他要让孙炜的幸福感正好在这个跨度之间。他到超市购置了一个月的日用品,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他认为自己能做的最好的饭菜,就是包饺子,所以扛回来整袋面,包成各种口味的饺子,按照孙炜的食量分装好。他要把一天忙成三十天,把一份爱切割成每天都有的爱,他要孙炜时刻都感觉到他存在着。

孙炜说:“我看见昆仑山,我就看见了你。”

徐开路说:“可是我看不见你,昆仑山到处都是你的影子。”

节奏飞快的时代,他们的感情却放慢了三十倍,徐开路以为饺子可以陪伴孙炜,稍微弥补一丝的愧疚足矣,可就这一丝,现实不让他成行。老厨师打电话告诉徐开路,刘彩出车祸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虽然脱离了危险期,但生活还不能自理。徐开路如疾风一般往外跑,跑到门外倏地止住脚步,给中队打电话,打了两次没打通,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圈,愤然说:“管不了那么多了!”

孙炜知道徐开路的焦躁,一边是老母,一边是制度,但这个时候纵使天大的制度,他也要飞到妈妈身边,他不是圣人。但孙炜拉住了他,劝他要理智,这个时候不打招呼就走,严格意义上也算逃离。情义上说得过去,法理上却不允许。

孙炜说:“你到了能做什么,能代替医生?我先去,天塌不下来。”

徐开路看到了孙炜笃定的眼神,他说:“你还怀着孕呢!”

孙炜说:“正好有人陪。”

徐开路说:“我呢,我还算个人吗?”

孙炜说:“没人有资格评价你生而为人的高度。”

徐开路说:“什么高度,有高度就意味着总是用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逃避本该承担的责任?”

孙炜说:“你这不是取舍什么,你也没得选择。让我走,我太想为你做些什么,不能只是被动接受,也可以主动给予了。”

孙炜坐最近一次的航班直抵济南,辗转到达高滩,此时刘彩还在ICU。

门口的老厨师红着眼圈问:“开路呢?他妈都这样了,他派个代表来?”

孙炜说:“他肯定会来,但不能说走就走。我来也一样。”

老厨师说:“算行吧,俺不是直系亲属,字也签不成,手术做不了。”

老厨师此言一出,孙炜心里“咯噔”一下,她果然代表不了徐开路,因为她和徐开路还没有领证,属于未婚先孕,没有人承认他们的关系,甚至刘彩醒来能不能认她是自己的儿媳妇还另说,更别提法律上的依据。上次她催促徐开路去领证,徐开路也满心欢喜,两人三下五除二,换好雪白的衬衫,准备到照相馆照张喜照,兴致勃勃地要出门了才想起来民政局周末不开门。徐开路硬着头皮三番五次找中队请假,终于和中队长“预约”好了下个月一个周一的假,但证还没领,便遇到了陈爱山和张琛归去来的插曲,又搁置了。

一边十万火急、性命攸关,一边束手无策、欲哭无泪,收费处人员还对孙炜报以异样的目光,以为这是个不孝的孩子,怕花钱不愿意动手术,不关心老人的死活。已半夜时分,正焦急时,柳暗花明,医务处一位助理从楼上噔噔噔地跑下来,把一张传真递给收费处说:“这是部队的公函,做手术吧。”

孙炜瞄了一眼传真页,上面赫然签着严峻的名字,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这个叫严峻的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总在最需要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出现。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故事又将怎样改写,孙炜说不好,但是她想如果她也是严峻的兵,她也会像徐开路一样,在一次次挫折面前仍然义无反顾。

刘彩被推进手术室之后,孙炜才有空打听刘彩何以至此。

老厨师花白的胡须黯淡无光,他低着头盯着脚上油渍斑斑的皮鞋,好像一头一整天都一无所获的老狮子,疲惫绝望,眼神闪烁,却没有光彩,说话的声音如同从走廊的另一头飘过来,去追赶遥远的虚空的别处。他说:“郑康还牵扯其他案子,没有那么快宣判,替你垫付的两百万还在冻结。老板娘家的饭店经营不下去了,但日子还得过,老板娘带着俺们几个忠实的老员工从小作坊开始,打算东山再起。毕竟手里还有祖传的鲁菜秘方,曾经红火过,知道红火的根源,想要再赚钱并不难。但今时不同往日,大饭店换成了小饭馆,大部分员工看不到希望早就各奔东西。人手不够了,老板娘只能自己顶,后厨一个萝卜一个坑,前台、买菜、服务的事把她忙得团团转,但她知道哪儿都需要钱,再雇人手又是一笔开销,为了省点儿钱,她起早贪黑,亲力亲为。昨天凌晨三点多,她又骑着电动三轮车去菜市场买菜,雨天路滑,一辆没有牌照的渣土车过弯也不减速,直冲着她那辆连个尾灯也没有的三轮车侧翻而去,她还算利索,加速往前开,没有被彻底埋在废弃砂石料中,但一根预制板还是把她连人带车打出五六米远,头盔碎成了渣渣,就算浑身散了架,她还努力地抬了抬头,我们知道她不想死,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我们看监控都看到了……”老厨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又哭出了声。

孙炜听得心惊肉跳,听老厨师的描述,刘彩的情况不容乐观,再结合之前医务人员的态度表现,她能否脱离危险期还是未知数。孙炜只能祈祷,为徐开路祈祷,为刘彩祈祷,也在为自己祈祷,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腿弯里,她认为这一切都和她有关。如果刘彩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救赎自己,她望着一排刺眼的廊灯,仿佛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剜她的心窝。她想象着此刻的徐开路,在茫茫的沙丘中间,看不到一条通往家乡、通往母亲怀抱的路,他更像一只被烙伤腿的蚂蚁,挣扎着却无法逃开原地。

老厨师似乎也已预知结果,站直身体,毕恭毕敬地向孙炜鞠一躬说:“俺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按说太多事没见过也听过,但像老板娘一家的故事,俺编也编不出来,太让人揪心了。俺这不是同情他们,是同情你,你年纪轻轻、漂漂亮亮,却卷入这样的苦难,将来你都要一个人面对……”

孙炜连忙扶住老厨师说:“还有徐开路,还有你们,我不害怕。”

老厨师说:“没有别人了,只剩下俺了,昨天老板娘刚一出事,其他三个老员工掏光了兜里所有的钱给老板娘送来后,也卷铺盖走了,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是孤家寡人,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钱,光靠情面,活不下去。”

孙炜说:“您为什么不走?”

老厨师脸上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娇羞后,转瞬即逝,说:“你没看出来吗,俺对老板娘还是有想法的,俺知道老板娘没这个心思,这么些年从来没点透,现在看来这样也好。”

孙炜心说,也对,他们曾经也是萍水相逢,毫无瓜葛,如不是后来建立了或者想要建立从属以外的关系,谁又愿意陪着谁一直到老呢。

孙炜说:“这把年纪了,为什么不点透,大胆一些不丢人。”

老厨师没有回答孙炜这个问题,他让孙炜在手术室门口看着,他要回去给刘彩做一锅清淡营养的流食。他站起来又坐下,说:“孩子,都靠你了。”

孙炜望着老厨师离开的背影,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想,我们本来都想主宰命运,可次次都不知生活是刚开始,还是即将结束,现实这么残酷,我们看不到绿洲,霞光也不会普照大地,但早早地把一切装在心里,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要接受美丽也要接受这种遮天蔽日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