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我以为饿狼只关心果腹,岂知它们也有壮怀激烈的江湖
天穹静谧,大地安详。
王战用冰棍敷着肿成鸡蛋大小的颧骨,坐在八百米综合障碍场的独木桥上眼望星空,老老实实接受有史以来第二次沉重打击。第一次是当年被刘楠一个弱女子生擒活捉的时候,第二次就是这次。两次都是一个感受,生无可恋。
张铭没有直面残酷,他看起来要比王战顺一些,但表情也颇为踌躇。
王战扭头看了张铭一眼,问道:“你这是干啥?你不应该安慰我吗?怎么脸比我还臭?”
张铭说:“我倒是想跟你换换,如果能得到孟冰的青睐,什么卢大鹏,我能打十个。”
这是张铭和他比惨的方式,让王战自认为的挫败一文不值。
王战生气地剥开冰棍的包装袋,使劲咬了一口。
张铭问:“你怎么给吃了?”
“我何止要吃了他!”王战从独木桥上跳下来,把剩下的半截冰棍狠狠摔进土里,用战靴使劲碾了几下,扬长而去。
王战和卢大鹏的关系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们能缓和吗?卢大鹏用十分坚决的态度和极度阴损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
卢大鹏依旧在王战身上出尽风头,逮着机会一定会羞辱一番,让王战感觉还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王战想翻盘,但从目前来看,卢大鹏的军事素质确实可圈可点,还没有哪一个单项能被轻易超越。
在军事好什么都好的环境中,卢大鹏才有权威性和发言权,王战有苦难言。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人人都有弱项,而卢大鹏的弱项到底在哪里,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何处?王战在等待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不想翻盘的特战队员不是好特战队员。
为了能够在世界级的比武中斩获佳绩,巩固各比武队员的训练成果,训练基地要组织一次为期一周的赛前强化训练,类似于魔鬼周,当然强度要适当地减弱,不搞疲劳战术。
看着计划表上密密麻麻的课目安排,张铭紧蹙眉头道:“已经遭受了九九八十一难,本以为可以立地成佛,没想到坠落更深的苦海。”
刘总教官端坐主席台,他的理由很充分:“你们中有些同志来自各总队,地域不同、优势不同,对于现有比赛环境的适应情况也不同,心理、气候、饮食、团队配合等因素都可能影响比赛成绩。有人会说如果是实战的话,谈这些因素很矫情,但现在是比赛,实战有实战的逻辑,比赛也要有比赛的程序。和平年代我们以赛促战,是提升技战术水平的有效途径,不可轻视。东部沿海的队员对大海很熟悉,内陆地区的队员对气候很适应,边疆海岛的队员在复杂地域作战有独到之处,至于这次赛前强化训练,为的就是让你们取长补短,互通有无,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接下来我们以小队为单位,小组协同展开。”
无巧不成书,不知道是谁有意为之,还是天公不作美,这次抽签分组,卢大鹏、王战、张铭神奇地分到了一组,这样的组合让众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可他们三个反恐精英的组合,却闹剧频出、鸡飞狗跳。
从场面上来看,卢大鹏不是来和王战配合的,明明是来砸场的。小组突入识别射击,卢大鹏作为掩护队员故意打偏,让王战被打成“马蜂窝”。
王战质问,卢大鹏还振振有词:“你是突入队员,你是主力,建制完整你要突入,不完整你也要突入,你就当我死了!”
雨夜武装奔袭出发前,王战的胶鞋从背囊里掉出来一只,卢大鹏不仅不提醒,还一脚给踢进了树丛里。一路泥泞,王战只能穿着湿漉漉的战靴没得替换,回来脚都泡脱皮了,血肉模糊。
张铭为王战挑水泡,卢大鹏从门外进来,两根手指捏着那只王战丢失的鞋的鞋带,一只手捂着鼻子,往王战床铺前一扔,道:“该挑的泡一个不能少,这样才有助于你养成出发前认真检查装备的好习惯。”
张铭脑子反应快,抢先问道:“你早知道他鞋丢了,而且知道丢哪儿了,你不提醒吗?”
卢大鹏道:“提醒他是情义,不提醒他是常理,你话太多了。”
卢大鹏刚出门,王战不顾张铭的剪刀还停留在脚底的死皮上,跳下床抓起胶鞋朝门外扔去,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一串污渍。卢大鹏并没有走远,扭头回来看看墙面对王战道:“何苦呢?又给自己添了一个刮大白的活儿,我最看不上那些一生气摔盘子砸碗的人,物件儿不会动,能有什么成就感?作为一名战士,有本事照人怼。”
王战气得嘴唇发抖,这正是卢大鹏想要的效果,但还远远不够。
训练场在落日余晖中渐渐宁静,铁索吊桥随风摇动,像男人的秋千,是铁血的游戏,从开端到彼岸看似几步的距离,实则是整个军旅的往复。连绵的模拟村庄、街道、商铺,笼罩在飞速游走的云里,那里曾枪声隆隆、硝烟滚滚,现在也只留下一片静谧的云雾。挣扎、煎熬、炼狱之后的特战队员横七竖八躺在草地上,王战仰望黄昏中的天空,这些年他很少以这样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他们的姿势永远在冲锋,他们的脚步始终在向前,他们的目光一直在繁复中搜寻,射穿阴暗,投向远方。
红旗猎猎飘扬的地方是标有数字代码的高地,也是他们的精神高地,至于云卷云舒、斗转星移,那些都交给时间和境遇,他们无暇顾及。
王战幸福地享受了片刻安宁,他认为卢大鹏这时候没有工夫继续挤对自己,他也是参赛队员,他要在干好小队长的同时全力以赴投入训练,还要时刻维护着自己的权威,他的压力比普通队员更大。一整天他们挥洒着汗水,明着暗着较劲,也只有这时候才稍微卸下一丝伪装,放空自己,来结束一天紧张的生活。
岂料不远处的卢大鹏像是听懂了王战的腹语,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走到王战身边踢了他一脚道:“都起来吧,舒服起来没够是吗?”
王战爬起来嘟囔着:“这孙子让大家起来,为啥只踢我啊?”
张铭道:“他一心把你培养成典型人物。反面的。我要是你该想想办法了,出点儿血、上点儿眼药,虽然有些俗,但也比任他宰割强吧。”
王战道:“送礼?给他?别说八项规定摆在那儿,就算制度允许我也绝不向恶势力低头,给你送也比给他送强。”
张铭问:“嗐,你送我干啥……真要送的话能送点儿啥?”
王战一把推开这个损友,气呼呼地往兵器室走。
张铭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道:“还真生气啊,你可只剩下我一个朋友了,要珍惜……我倒有个办法,只要你跟刘楠划清界限,卢大鹏对你一定跟亲哥们儿似的……”
大家清点枪支弹药,对照枪号将武器置入各自枪柜,然后前往作战勤务值班室集中给通信器材充电。
卢大鹏嘱咐大家:“保证电量充足,训练场上才不至于抓瞎,这是我们每天晚上必须要做的工作,今天尤其重要,因为明天的训练内容是街巷搜索射击,你们要根据指挥中心的实时指令不时变换位置,拉网式搜寻目标,一个萝卜一个坑,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如果信息通联不畅,像无头苍蝇,根本无法正确行动。”
每个插座上都贴着姓名标签,大家对号入座把电板插进插孔,轻车熟路。
王战有心事,动作慢了些,完成这一套程序最后一个出来,在门口迎面撞上了卢大鹏。
王战往左,卢大鹏往左,王战往右,卢大鹏往右,这不是巧合,卢大鹏明显是故意的。王战没有见过这么鸡毛零碎的带兵干部,每一个细节都要争个高低,每时每刻都要确认威信。
“常与同好争高下,不与白痴论短长。以前我敬佩他的成就,认为他是条汉子,现在发现他只是个小肚鸡肠的恶人,和他纠缠不如回家卖红薯。”王战说。
“咱们是不是怂了点儿,好歹也是代表一支部队来的,体内流着巅峰特战队的血,这么被欺负还无动于衷,说不过去了,不行咱俩干他一顿,干不干得过另说,我们要有态度,态度很重要。”张铭是有脾气的。
“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洋,咱不跟这肤浅的人计较。”王战反驳张铭。
张铭道:“又是海洋又是树的,你都被摁进屎盆子里了,还有心情念诗。”
王战说:“我认为这时候要控制再控制,过五关斩六将拼死争取来的机会,如果因为纠纷矛盾被退回去,那才是真的丢人。按照卢大鹏的风格,他干得出这缺德事儿,我体验过被退回的滋味,不好受。”
王战在竭力控制的时候,卢大鹏还在变本加厉,他在作战勤务值班室,优哉游哉地迈着小方步来到集成式充电座前,把自己的电板充上电,走出去几步又倒了回来,看了王战的电板三秒后做出一个非常下流的动作,把王战的电板拔了下来扔在一边,跟没事儿人似的走了。
第二天紧急集合号吹响,王战冲入作战勤务值班室,发现自己的电板在桌子上静静地趴着,用手一摸,冰凉。
王战企图求助勤务值班员把他身上的对讲机借给自己。
勤务值班员道:“想什么呢?你是去演练,我现在是执勤,你这和战场上借枪有什么区别?不借!”
王战一边喊着“操”,一边把那块没电的电板装上,火速朝队伍奔去,他知道今天注定会是屈辱的一天。
果不其然,在街巷里他彻底迷失了自我,张铭也无法帮助他,因为每个人接收到的指令是不一样的,职能任务也不尽相同。别的队员都能即刻做出反应,目标明确地展开行动,只有王战靠肉眼观察和下意识做出反应。他曾无数次穿梭于这几条街巷,但那又能怎样呢,到底是哪一户哪一扇门是他该踏足的,他云里雾里。他凭着记忆判断方位和敌情,效果很不好,处处碰壁、时时被动,被刘总教官及时喊“卡”,提前清出战场。
“让你往东你往西,让你打狗你撵鸡,脑子被鸡啄了?”刘总教官不知道内情,生气地道。
王战“供述”了对讲机没电的事实,但不管什么原因刘总教官都无法原谅他犯这种低级错误,罚他临摹CQB(近距离作战)图解一百遍。王战捧着厚厚的书越想越气,别说一百遍,比武前能照葫芦画瓢画一遍就不错了。自己按规程做没有错,不应该稀里糊涂地接受惩罚,他一定要弄清楚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他揣着两包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嬉皮笑脸地找到当班作战勤务值班员。
值班员是个上尉,推开王战的“贿赂”,好好分析了一下他卑微的面部表情,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特战队员还虚头巴脑的,怎么代表中国军人形象?”
值班员的上纲上线让王战脸红脖子粗,这都涉及家国情怀了还了得,他连忙澄清道:“非奸即盗的不是我,是有人非奸即盗,把我也渲染成非奸即盗的样子。”
值班员胸脯拍得哐哐响:“只要是我当班,全基地大大小小的事务统统了如指掌,没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这个我信,事情出在昨天晚上,就在这间值班室。”王战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值班员听。
值班员路见不平一声吼:“这是道德问题,往大了说是违法违纪,破坏武器装备,没打仗还好,打起仗来要出人命的。我一定把这个罪魁祸首揪出来,好好教育教育,维护作战勤务值班的严肃,维护值班员的权威。”
值班员手上的力道随着铿锵有力的语调加重起来,他一通操作猛如虎,调出了昨晚的监控,一帧一帧地查找,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军营神探。王战看他认真的态度备感温暖,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正义定然战胜邪恶。
当卢大鹏的一举一动显示在监控器里的时候,真相大白,和王战之前预料的如出一辙,他想,卢大鹏啊卢大鹏,真是道德败坏、狼心狗肺,我能接受,这位刚正不阿的值班员也接受不了,看他刚才那锱铢必较的劲头,一定会让卢大鹏名声扫地。
王战胸有成竹地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就是他,这下看他还怎么抵赖,看他还敢不敢对我们刁钻蛮横、作威作福。”
王战激动地望向值班员,所有的期待都将在值班员那里得到验证和实施。然而,值班员刚刚气势汹汹的状态**然无存,脸部肌肉慢慢松弛了下来,嘴角上扬了一些,眉头也舒展了不少。他往后理了理三毫米的头发,双手一会儿撑在桌子上,一会儿环绕在胸前,沉吟良久道:“这个……那个……的话……是吧?”
王战茫然地看着他问:“是啥是?”
值班员用鼠标选定删除键,在王战的注视下轻点回车,把卢大鹏那一段“不光彩”的视频抹去了。
王战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问:“你的承诺呢?你的严肃性呢?你不知兵爱兵,为民做主了?”
值班员一味冲王战“卖萌”,王战心灰意冷地走出值班室,冷风直往心窝里灌,他开始质疑人心人性,质疑高级别、高层次的环境中也藏污纳垢,对官官相护有了切肤之痛,他无处伸冤。
他耳畔回**着值班员的声音:“不是我不秉公办事,这是你们小队的家事,要是别人,我断然让他哭爹喊娘,但这是你们小队长,他这么针对你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不好介入。再说了,卢大鹏谁不认识,他的处世哲学和曾国藩一样,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就谁都不得罪了。在带兵上谁敢跟他呛,一般都是自讨苦吃,我领教过他的霸道。”
王战问:“你不管就算了,为什么还删了视频,毁灭证据?”
值班员说:“我留着这一段不是对卢大鹏不利,是对值班员不利,别追究了,当这事没发生好不好,兄弟?”
哀莫大于心死,连向来鸡蛋里挑骨头、软硬不吃的作战勤务值班员在卢大鹏面前也熄火了,他到底什么来头,他还要折腾出什么花儿来?王战身心俱疲。
他对张铭诉苦道:“人总说很累,累在无休止的攀比、无边际的揣测、无迹可寻的秩序和纷杂的人际关系,而这些占据了生命的四分之三甚至更多,让工作不单纯是工作。因为迫切渴望认同,人们不断规范言行、学会礼貌、注意仪表、掘进潜能,所以从猴子进化成了人。但我感觉自己一朝被卢大鹏搞回了猴子,再不想点儿措施我将成为这里的故事。”
王战摇着手里的迷彩帽,在万丈霞光的暮色里,沿着令他蹉跎不已的来路蓬头垢面地往前跑,边跑边依稀看见自己与当初那个雄赳赳的身影背道而驰,他心乱如麻,却不忘告诫自己,千万要坚持住。
“找机会一定要报复,狠狠地打击他的嚣张气焰,让他知道自己道德有多扭曲、人性有多沦丧。”张铭比王战还要激动。
而王战觉得这事儿应该还有缓儿,直到卢大鹏又一次让他忍无可忍。
“神兵伞将”项目中,王战小队被直升机大队的武直-9运载至陌生地域执行“战略侦察”和“敌后破坏”任务。王战湛蓝的伞兵偏光眼镜上,倒映着美丽的陆地景色,那些壮丽庞然的美景浓缩成小小的结晶,呈几何倍数刺激着他的肾上腺素,也似乎瞬间让他释怀了许多东西,什么沟沟壑壑、坎坎坷坷,在这无边无际的壮美里连根鸡毛都不算。
可能是我太狭隘了,说不定卢大鹏只是在测验我的抗击打能力,想到此王战还有一点点自责。他潇洒地从万米高空纵身跃下,阳光是暖的,连风也是暖的,他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张开怀抱,看到了松松软软的滩涂毫不设防,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美人蕉在集体向他点头致意,他得心应手地调整着方向试图坠入滩涂,与温柔的泥浆来一次完美拥抱,与难觅其踪的跳跳鱼来一次**湿吻,降落在这里既摔不疼自己又便于隐蔽,这是印象中有史以来伞降降得最惬意的一次。但他没有意识到他到底有多么点儿背,天空突起一阵妖风,他随风而起,直奔一棵硕大的柳树而去。他抻胳膊蹬腿努力想控制方位根本无济于事,还是“稳准狠”地倒挂在树冠上,绳子正好还缠绕住了他的手臂,他拼命要蜷身抓小腿处的匕首,尝试几次不能成行。抬起头他看到白色伞面迎风飞舞,很像一面投降的白旗,甚为扎眼。这如果被蓝军发现,不出五分钟便可以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号称“陆地猛虎、水中蛟龙、空中雄鹰”的特战队员会像搁浅的老鳖被圈养起来毫无保留地观赏。王战就近搜寻,试图找到友军解围,现在只需一位“小李飞刀”似的人物割断他的伞绳,他便可以成功脱困。
这个人在哪里?正当王战遍寻无果将要彻底绝望的关键时刻,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这些天来阴魂不散、挥之不去,总在错的时间出现在错的地方,而今天他却如神来之笔,多一秒嫌长少一秒不够,恰如其分地映入王战眼帘。
王战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看到卢大鹏也笑靥如花地看着他,他们确认过眼神,都是对方要找的人。
王战讨好地向卢大鹏颔首致意,希望卢大鹏能尽举手之劳,赶在蓝军埋伏圈彻底合拢之前助他逃出生天。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王战发现卢大鹏似乎并没有急于出手,他把枪挂在胸前,用牙齿左一只右一只地脱着战术手套,之后不停地掸身上的杂草,相比他刚才降落的姿势也酷炫不到哪去,但现在不是耍帅的时候,赶快出手吧,难道这时候还有什么私心,还对王战的帅气与智慧并存心生怨念?王战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敌我矛盾,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一定会顾全大局,为了战斗胜利放下成见成全别人。
可时间流逝,王战直到看见蓝军队员如潮水般涌来,也没看到卢大鹏往前一步,他磨磨蹭蹭、装模作样,一会儿搔痒,一会儿举目四望……
王战忍不住喊道:“嘿,小队长、小队长……”
卢大鹏似是惊觉,抽出匕首甩了出去,很不幸,刀子插在距离王战脑门几公分旁的树干上,刀把儿高频震动,还发出“嗡嗡”的声音,这明显不是卢大鹏的水平。
王战道:“这厮再狠一点儿我命都交待在这了。”
他怒火中烧,化悲痛为力量,之前做不到的动作也做到了,之前没发现的潜能也开掘了,肌肉绷紧,腰部发力,胡乱挣扎中手臂竟然从死结中挣脱开来,他顺手拔下卢大鹏镶嵌在树干里的匕首割断了脚上的伞绳,整个人落地,来不及喘息,“刺溜”一声钻进荆棘遍布的灌木丛里。惊魂未定之际,他看到卢大鹏阴笑着朝他竖起大拇指,王战痛恨地啐了一口唾沫,用卢大鹏刚才的方式把匕首送还给他,力道比卢大鹏的还大。卢大鹏拔了好几下才以摔了个屁股蹲儿的代价得逞,他来不及痛斥王战如此对待这把让他重获新生的工具,就三下五除二逃命去了。
“人前尖酸刻薄、冷嘲热讽让人下不来台,忍忍也就过去了,面子值不了几个钱;人后阴谋诡计、机关算尽让人一步一个坎,大度一些也能承受,毕竟没有伤筋动骨;但如今他把战友情当擦腚纸,肆意消费战场信任,践踏同志尊严,平时还不明显,战时比打黑枪还要糟糕,这已不是个人恩怨,别说军人,有正确辨别力、判断力的少年儿童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张铭想不通,王战更想不通,在小结讲评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上去给了卢大鹏一个组合拳,卢大鹏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王战瞅准时机,大王八拳猛抡,虽然战友反应及时把他们拉开了,但趴在地上的卢大鹏还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
事后刘总教官找好场地、摆开架势试图说和,他还没有张嘴,两人已剑拔弩张,再次准备开打。
刘总教官悔不当初,立刻夹在中间试图避免一场恶战。刘总教官个子小,顾下顾不了上,王战和卢大鹏隔空对战。
王战道:“承认别人优秀比承认自己是傻叉要难很多吧?”
卢大鹏道:“那些只看到自己优点的人死得都挺惨的,比如希特勒,他曾以为他是世界上最牛的军人。”
王战回道:“等比武结束了临时单位也就解散了,别拿根鸡毛当令箭。”
卢大鹏道:“要是怕你,我根本不来当这个小队长。”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刘总教官发现自己像拉风箱的农夫,把他俩的火气越扇越旺,干脆从中间撤了出来说:“打一架也好,这对于有个性的精英来说是最土但也最直接的方式。”
岂料,王战和卢大鹏一看没了遮挡,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战友甲评论道:“卢大鹏格斗技术虽略胜一筹,但练家子碰上练家子谁也不好说稳赢,高手过招与时间、空间、运气都有关系,战场也如商场,有时候也得讲究点儿风水,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战友乙说:“卢大鹏在训练场上刺激王战属于占据心理和职务的优势,现在属于打野架,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而王战现在贸然出手名不正言不顺,打赢了还算解气,打输了则雪上加霜,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该不该打要像大国博弈一样,权衡利弊才能打,闭眼瞎冲那是二流子。”
两人都使劲盘算了几秒,用手指着对方,竟背道而驰,各找各妈去了,留下刘总教官像在看乒乓球赛般脑袋摆动不止,场面滑稽。
防暴装甲上,张铭抚摸着炮管道:“真想一炮轰死他!”
“那能行吗?往大了说,他是戍边模范、反恐先锋、优秀指挥员,不管有没有水分,名号在这摆着。往小了说,他是我们的直接领导,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轰了他,刘楠那里我也没法交代。”王战一本正经地分析。
“你还挺幽默,我是让你真弄死他咋的,我是让你等机会让他出出丑,缓解一下这些天来你受的恶气和我间接受到的波及。”张铭属于有仇必报的类型。
王战心说:“战友之间朝夕相处、亲密接触,这样的机会总能等到,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军旅路是一帆风顺的。当机会来临时能否把握得住,我还要痛下决心,这应该是男人间的另一种较量,我可以一再忍让,但我决不允许他侵略扩张。”
张铭眼里是氤氲笼罩的月亮,他说:“我始终相信关键时刻的临门一脚很有必要,军事技能需要比武一决高下,生活有时候也是一场比赛,所以策略和手段应该融入日常。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够闲云野鹤,稍显势利,但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又难以避免。”
让卢大鹏吃不了兜着走的机会果真出现了,且比王战和张铭预料中的还要快。
快速通过独木桥是特战队员必须掌握的技能,但这里所谓的独木桥只是一根并不粗壮的绳子,队员们要抓着绳子从湍急的河流之上攀爬而过。
上场前,卢大鹏使劲缠着战术手套的带子,洋洋得意地看着王战。
王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因为来现场前他就听说卢大鹏在这个课目上从来没失手过,至今仍是全特战队的纪录保持者。每个优秀的特战队员都有不服输的精神,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果不其然,王战和张铭虽然速度也很快,顺利通过独木桥,计时员报时,已属优秀。但卢大鹏纵身一跃抓住绳子,还没爬一半,两岸的人已经在惊呼,他活似一只被烫了尾巴的壁虎紧紧吸附住绳子飞速游走,动作流畅,没有一丝顿挫,让人叹为观止。最可气的是他的表情一点儿都不显吃力,好像还十分享受这一过程。
王战也不得不服:“有些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谁知,绳子突然断裂,卢大鹏从七八米的高处跌落水中,但好在他反应迅捷,在空中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慌乱,还镇定自若地摆出一个“V”的手势。
张铭本想和王战击掌叫好,却发现人家转换得十分自然,好像这个课目就应该是这样的,卢大鹏以专业的“向后翻腾两周转体两周半”的高难度跳水姿势落入水中,激起一片均匀的浪花。
刘总教官鸡啄米般地点头称赞道:“有的人烂泥扶不上墙,有的人能把墙立在烂泥上,事故也能转换成精彩表演,卢大鹏能耐大了。”
王战望着一圈圈漂向岸边的涟漪发呆,张铭明显有种买了票却没看成戏的懊恼。
特战队员水性自不必多说,所以没有人担心卢大鹏的安全问题,连刘总教官也准备到指挥车上喝茶去了,警戒人员忙着替换新的绳子,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张铭推了推王战道:“散了散了,空欢喜一场。”但王战心细如发,他发现卢大鹏掉下去的地方有成串的小水泡,和平时不太一样。
王战忧心忡忡地道:“不对,要出问题!”
张铭用惊奇的眼神看着他道:“他能有啥问题,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王战摘了凯夫拉头盔准备往下跳,被张铭一把拉住,道:“你脑袋里是不是少颗螺丝,咱不是等这一天很久了吗,关你什么事?”
王战道:“会出人命的!”
张铭想了想良心发现,拉王战的手有些松懈了:“那也得等他淹够呛再下去。”
王战道:“别闹,来不及了。”
他拉下护目镜,从高高的岸上跳入水中。王战不会什么跳水动作,压水花更别提,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这才惊觉卢大鹏这个猛子的时间确实有些过长了。
王战奋力向卢大鹏入水的方向游去,这时候他心里没有怨恨吗?神仙才没有。
他一边下潜一边还在心里嘀咕:“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对恶人好就是对好人恶。”心里有一万个不救人的理由,行动上却不能打一个马虎眼,此刻他就是这么自相矛盾。
这是一条伸向远方的大河,从岸边看,由于郁郁葱葱的树木倒映,水清藻绿,偶有鸟儿戏水掠过,仔细看接近岸边的地方还有成群结队的小鱼,景色宜人,甚是养眼。实则不然,绳索固定的位置一定要刁钻,这是有要求的,没有高难度就背离了设置这个课目的初衷,不危险的地方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用绳子越障。所以这片水域水流湍急、暗潮涌动,一簇簇漩涡夹杂其间,像静候猎物的猛兽随时张开血盆大口。
王战被裹挟,身体像进了搅拌机,颠来倒去,好不容易挣脱开束缚,又发现水中的境况和想象的也是两码事,虽有护目镜防护,但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纷至沓来,石子、瓦片,袭击着王战的身体。他的眼角被一枚锋利的石子擦过,顿时开裂,血流如注,但王战感觉不到疼痛,他已进入战斗状态,给自己下的命令是寻找卢大鹏,并安全地把他带回地面,他全力以赴,虽然现在看不见,听不到,也不能说话,但他知道目标是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
王战努力稳定着漂浮不定的身体,调整身体的方向,也调整着心灵的方向。
水里没有视线可言,王战漫无目的地摸索,抓到了各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就是没有卢大鹏的踪迹。
刘总教官慌了神,立即调来蛙人准备下水支援。
费尽气力,王战终于摸到了卢大鹏,原来他在水底被藤蔓缠住了脚踝,越挣扎越紧,最后成了一道死结,令他彻底无计可施。这时候卢大鹏已奄奄一息,也好,对于自尊心尤其强的特战队员来说,这会儿醒着比晕倒难受。纵横沙场十几年,没有倒在反恐战场上,却被水生植物制服了,说出来何止是没面子。
王战抽出匕首要割卢大鹏脚上的藤蔓,即将出手时他却忍住了,在水中和在地面不一样,视线受阻、动作受阻,不能保证不会割到卢大鹏。王战知道此时不是锻炼技艺的时候,也不是书写神话的时候,即使有人会问,特战队员连把刀都玩不利索,还算什么特战队员?但特战队员的刀是割向敌人的,面对战友要刀刃向内。和老子当不了儿子的师父是一个道理,皆是因为下不了手。
王战把匕首塞回袋内,生生用手撕开了藤蔓,这样做的结果是在水底又多待了二十多秒,这不是陆上的二十多秒,这二十多秒可以让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因脑部缺氧变成白痴。
王战虽受过专业训练,但也憋出了内伤。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随后赶来的蛙人的帮助下,终于把大自己好几圈的卢大鹏从水里拖拽上岸。
卢大鹏在军医的急救下苏醒,王战却半天没有缓过来,躺在草丛里胸膛一起一伏。他侧脸看到卢大鹏痛快地吐出几口脏水,心满意足地等待卢大鹏对他报以感激的目光,甚至有可能推开围在他身边的众人匍匐而来,双膝跪地虔诚地握着他的手,对他的救命之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感谢,并对之前昧着良心所做的腌臜事悔不当初,一只手敬礼一只手抽着嘴巴子表示愧疚。而这时他应该宰相肚里能撑船,充分显示侠之风范,微微一笑表示释怀,两人惺惺相惜拥抱在一起,化干戈为玉帛,你谦我让,相互补台,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用实际行动践行战友情、同志爱。
王战正做着美美的梦,发现卢大鹏睁开眼睛了,也确实看见了他,但眼神里并没有感激,而是一种“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英雄气短的感觉。他不屑于和王战对视,迅速躲开王战的追望,从地上爬起来,一摇三晃地跟着医护人员向救护车走去,准备接受进一步的身体检查。而大家也一哄而散,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王战这个最应该接受鲜花和掌声的人的存在。
王战躺在草窝里感到从未有过的世态炎凉,一阵微风吹来,他打着哆嗦骂了一句“啥玩意”。
张铭像是看准了手相、摸透了客户心理的风水先生:“我说什么来着,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又贴了冷屁股。”
王战洗心革面地道:“再犯贱我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