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我以为凤凰涅指日可待,却发现煎熬才是常态

“还有什么困难?说点儿实际的。”在王战听来,李国防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张铭锲而不舍地道:“我们需要补给,弹药耗尽。”

“呃,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这还靠谱,这个必须满足。”李国防频频点头。

结果,很快有三个弹夹,空投了下来。

张铭望着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直升机,再看看手里干巴巴的三个弹夹,瞠目结舌,被颠覆了三观:“够不够油钱?”

王战从张铭手里取走一个弹夹,装在步枪上,哭笑不得地道:“蚊子也是肉。知足吧,他不从我们身上再搜刮点儿东西我就谢天谢地了。”

张铭盯着手里可怜的弹夹木然地道:“这就是堂堂导调中心干的事儿?”

“规则是他们定的,解释权都在他们手里。”王战早已放弃期待。

接下来,魔鬼周还有四天,但他们每人只剩下这三十发子弹。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人员已损失过半,小组只剩下三个人。怎么分析都没有什么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前进。

在阴暗潮湿的丛林里,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他们,迫切需要看到光明,找到出路。他们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地走着,情绪低落到极点。

夜幕再次降临,一轮明月透过茂盛的枝叶,将光亮投放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像是沉睡的斑点狗。

夜视仪中,所有的景象更加昏沉,让眼睛迅速疲劳,他们想摘下夜视仪,缓解一下,只能停下来。

可一停下来,他们的肚子又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刚才应该拿这玩意跟李国防换点儿吃的。”张铭端详着弹夹,像个等待被接济的流浪汉,有气无力地说。

“再忍忍,忍忍……”王战捂着肚子,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四处张望了一圈,一无所获,他决定用减少动作的方式减少消耗,等待黎明的到来。

王战靠在一棵美人蕉下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顺着声音,拨开草丛,一条河沟豁然出现在眼前,王战激动不已,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有河就有鱼。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王战兴奋地说着,一边开始宽衣解带,把装备和迷彩服一一脱下摆在岸边,只留下一根弓弩,插鱼神器。

下水前,王战还向一脸茫然的张铭和刘海飞,摆了一个游泳运动员专属的潇洒造型,压低身姿,跃进河里,开展严肃紧张的插鱼活动。可惜他身体还没稳住,一排子弹打在水面上,溅起巨大水花,惊得汗毛倒竖,一个猛子扎出十几米远,许久才露头。刚一露头,又是一排子弹袭来,王战连忙靠在岸边的杂草中,再也不敢露面,被蚊子叮了个七荤八素,在张铭和刘海飞七手八脚的拖拽中,才勉强上岸。

“瞧瞧这帮孙子有多损,我不脱光、不下水,他们也不开枪。”王战气喘吁吁,十分后悔这番折腾,本来所剩不多的热量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浑身瑟瑟发抖。

三人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准备挨过这个最黑暗的时刻后,摸索着向第三宿营地进发。

这时郎宇惨绝人寰的声音又从耳麦中传来,他好像二十四小时不睡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总是在他们将要绝望的时候,再给他们致命一击,在他们跌落深坑的时候,再踩上一脚。

“马上将有一辆蓝军猛士指挥车从159高地通过,车里有蓝军指挥组成员,你们的任务是扼守现地,在指挥车到来之后,对他们实施精确打击,不得放跑一个。”郎宇说道。

“丧心病狂,神经病!”张铭对着对讲机喊道,不过他根本没有按下接发键,他只是想舒服舒服,发泄发泄,却发现喊完后,几近崩溃的心情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王战道:“说得好,坑人没底线!”

刘海飞没有言语,但在鄙视郎宇这个魔鬼的问题上表示高度赞同。

三人沉寂了片刻,王战打破了宁静道:“恨归恨,骂归骂,任务来了,还是要执行!命苦不说苦,当好二百五,命贱不喊贱,不玩就滚蛋!”

“玩,好好玩。只要玩不死,就往死里玩。”张铭一边气呼呼地说,一边开始遥望159高地。

“他们经过之前,一定会有无人机和热成像仪先行侦察,我们不能在制高点观察和潜听,要在半山腰。”刘海飞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行家里手的话要听,于是他们各自找了一块潜伏起来相对不难受的小地块儿安顿好,等待猛士指挥车的到来。

王战和张铭把高倍白光瞄准镜安在“95”式自动步枪上,虽不能和刘海飞的高精狙击步枪相提并论,但也拓展了视野,他们分别监视着各自的方向,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丝情况,延误了战机。王战趴在草丛里,像一尊用料并不考究、看不清纹路的石雕,模样惨淡,他的眼睛时而出现幻象,总感觉那辆猛士已经映入眼帘,或者漫山遍野都是猛士。他现在的身份不再是突击队员,一刹那便变成了狙击手,狙击手在特战群体中很神秘,以静制动的高冷范儿注定不落俗套,但个中辛酸只有亲身经历者清楚,除了要面对屎尿屁的困扰,还有自然环境的考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从日出三竿到夕阳西下,他们都没有发现无人机的影子,更别提蓝军队员、猛士指挥车的踪迹。

王战在想,郎宇这孙子靠谱吗?要在这耽搁多少时间?若没有这一通等待,三人小组至少能离终点再近四十公里。

张铭说:“早就领教过导调中心的‘阴险狡诈、奸狠毒滑’,也许蓝军根本不会从这里经过,他们只是在耗我们,我们为什么还傻乎乎地躲在这里,我现在就要起来活动活动,现在就要找吃的,还要吃热的,我要活下去。”

王战嚼了一口旁边的草叶,张铭一把把地吃着树叶。

可蓝军的指挥车在哪里,会出现吗?瞄准具里明明空无一物。

远处相对方向的张铭透过草缝观察着王战,张铭动作幅度很小地指了指肩头的对讲系统,王战立即做出关掉的手势。张铭认为,不能再无休止地等下去,还是联系一下郎宇,确认一下是不是情况有变。王战拒绝了,指了指天空,意思是万一这时候无人机、热成像来了,你正好在发射信号,这么漫长的等待就前功尽弃了。而且郎宇虽然够孙子,但导调中心从未胡乱下过命令。张铭打消了念头,重新恢复原来的身位。

王战意识到,赵科的走,抑制了他们之前剑拔弩张的关系和一肚子的无名之火,也让他们真正从内心审视生死战友的意义,他们不再冲动。

一滴水,从高空落下,打散在王战的凯夫拉头盔上,分作一圈圈细小的水雾,溅到他凹凸不平的脸上,不知是飞鸟的尿液,还是秋雨的急先锋。天空之上,云卷云舒,分外美丽,在别人眼里是快进的精彩影像,在特战队员这边却是三十二倍的延迟,那一帧一帧磨人心门的速度,仿若一动已是一个世纪,张铭那一声若隐若现的叹息,都化作悬崖里头的回响,深不可测,触不可及。

继续等的后果是,持续激战,水米未打牙,他们越来越虚弱,如果这时蓝军和他们展开正面交锋,王战没有任何信心挺过一个回合。

有闪电划过,天空好像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留下绵延不尽的哀伤,又滚滚而去,根本不看一眼这无垠的旷野和渺小悲催的时空见证者。如果它来自起点,要去终点,王战想让它带走自己的渴望,可是雨来了,簌簌地浸润着这炙热的土地,像是刚刚雷鸣的回馈,不仅什么也带不走,还要给他们制造麻烦。

王战趴卧的地方很快汇成一方窄窄的水洼,即便它这么小,依然可以令濒临虚脱的王战雪上加霜。他感觉浑身发冷,嘴唇也在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上下牙打战。本来没有了阳光,景象已然暗淡,现在加上细雨,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甩了甩头,让头盔上的水不至于形成一个水帘,继续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

又是一次闪电,王战透过瞄准具看到花白的天地中间,有一抹黑色的圆点,他瞬间打了一个激灵,既紧张又窃喜,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这是战斗的预兆,他们来了!

只有躲过他们的搜索,才能给予出其不意的一击,他们必须在无人机侦测之时保持沉默,必须像一根枯草一样没有迹象,没有热量,没有一切,和这大地一起,隐没在风雨中。

三人屏住了呼吸,只能听到风雨的旋律和怦怦的心跳。

一条红花绿底的大蛇,吐着信子爬上了王战的脚踝,顺着腿,一路爬到了王战的脖颈,那特别异常的凉飕飕的感觉,让王战顷刻间毛孔倒立。他看到了大蛇的肌理,看到了大蛇瘆人的眼神,也读懂了它高度的戒备,王战争取不和它对视,因为他空无一物的肠胃在蠕动,蠕动的频率和面前的大蛇保持着高度的一致,大蛇的腥臭和王战从肚子里涌到嗓子眼的东西,也出奇相像。不对视,也不能闭眼,王战要一只眼睛看着瞄准镜里盘旋的无人机,还要睁开另一只眼,用余光扫着那条大蛇会不会突然来个强吻,他精神不分裂,视角却异常分裂。幸好,大蛇觉得这个“物件”的温度比自己还要冰冷,味道实在也不敢恭维,可能根本不具有攻击性,于是绕过王战,像遛弯儿大爷一样优哉游哉地远去了。

张铭和刘海飞那一侧也不好过,虽然没有大蛇,蚂蚁、马蜂没有停止过对这群外来物种的审视,对于占领了它们家园的特战队员十分不友好。刘海飞的眉心被马蜂蜇了,肿起一个鸡蛋大小的包,继而波及眼皮,眼皮肿起来阻碍了视线,只给他留下一条面积很小的窄缝供使用,即便这么不人道,刘海飞也不能反抗。而张铭**在外的皮肤也已经遭殃,遍布肿包。

当毒蛇、马蜂离开的时候,无人机越来越近,他们能看到机体上有小红点在闪烁,那是摄像机在工作,他们也看到一个炒勺一样浑圆的镂空架,缓缓打开,那是在探测热量。无人机在王战的头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让王战的心情也跟着跌宕起伏,像坐过山车。突然,无人机好像发现了王战一般俯冲下来,王战能听到它发出的嗡嗡声,旋翼带出的风,已经吹凉了他的屁股。他早做好了战斗准备,确定好了突击路线,如果被发现了,就第一时间冲下去,在那辆猛士车必经的山间小道上,做一颗“人肉炸弹”。

幸运的是,在此处流连忘返的无人机终究没有发现他们,恋恋不舍地向前飞走了,这预示着指挥车马上要紧随其后,进入狙击范围。

可蓝军指挥车并没有如期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任伟林亲自坐在指挥车里,停在距离高地不远处的树林中,他利用特殊途径得到的侦察情报显示,巅峰队员就在这片区域,但无人机侦察不到他们的确切位置,侦察到了可以确认雷在哪儿,侦察不到便处处是雷,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

任伟林看了看表,距离这个课目结束的最后期限还有两个小时,他把头靠在椅背上,舒服地闭目养神。

助手明显耐不住性子道:“时间越来越近了,再不通过就超时了!”

任伟林眼皮不抬:“无人机不要撤回来,保持侦察,是人就得喘气,我耗也要耗死他们!”

助手望了望车窗外恶劣的天气,点点头道:“也确实,他们已经潜伏快十个小时了,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任伟林睁开眼睛,目露凶光道:“他们不是魔鬼,我们是!”

助手的小心脏跟随车内电子表的数字不断跳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助手频频观察任伟林,任伟林面无表情,好像是来睡懒觉的。

助手絮叨着:“难道他们已经放弃了?如果他们还在,我们的侦察器材终端里为什么没有他们的蛛丝马迹?这个小组是赵科带队的,现在赵科都被淘汰了,按道理他们早就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了,但目前这个情形很不符合逻辑,很不科学啊?”

草窝里的王战此时脑袋已经一上一下,他认为敌人再不来,自己就要葬身于此。但当刘海飞问他还好不好的时候,他说,他只担心自己过高的体温会被热成像仪发现。都快支撑不住的人了,还在自责发烧的问题……

张铭眼皮也快要抬不起来了,他使劲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却发现脑子里像灌进了一壶糨糊。

时间已到临界点,蓝军指挥车里,任伟林明显已不复之前的淡定,他从椅背上起来,紧盯着面前的液晶屏,多架无人机传回的画面不停地闪烁切换,让人更加心焦,他最后一次看了看表。

“加速通过峡谷夹道,要快!”任伟林一声命令,一直站在车体四周警戒的两名蓝军士兵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助手早已迫不及待,油门踩到了底,猛士车像离弦的箭,朝夹道冲去。车内士兵各据守一侧,枪口四处搜寻可能出现的目标,高度戒备。

那个等待已久的目标终于出现在王战等人的视线里,它飞驰而来,让快要僵硬的队员们瞬间热血奔涌,好像通了电一般,眼睛里喷射出猛烈的火焰。

刘海飞脑子高速运转,手上动作也加快了起来,他打开激光测距仪,没有观察手,自我报着数据:“目标12点钟,风速10,距离800,目标确认……”温湿度、方位坐标却极速发生着变化,刘海飞发现,在这样的条件下击中猛士车车体简单,但击中驾驶员,无疑是天方夜谭。

狙击枪响后,几秒钟内不能结束战斗,暴露后的他将插翅难逃。稍一迟疑,刘海飞错过了最佳时机。

快要脱水的王战,快要休克的王战,把深扎进泥土的脸狠狠拔了出来,朝另外两人喊道:“张铭轮胎,我油箱,刘海飞摧毁敌人火力掩护!”随即瞄准猛士车的油箱率先开火。

他们只有三十发子弹,所以他们要打击车辆的要害,张铭一枪击中了猛士车的轮胎,刘海飞一枪击中了车体一侧的蓝军队员,这些动作几乎同步,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猛士车和车内一名人员的激光生命信标传感器均被触发。

与此同时,任伟林的助手反应也很迅捷,按下一个按钮,大片的蓝军无人机从四面八方聚拢起来,像乌云遮住了很大一块天空,无人机上携带的爆震弹像下饺子般悉数掉落在王战等人所在的阵地上,响声震彻山谷,火光照亮天际,烟云四处升腾。

王战在浓烟中连续翻滚,不断寻找安全之所,但这旷野中仿佛没有哪里是可以落脚的,刚逃过一处炸点,又落入一道火圈。

无人机载重有限,趁着第一轮轰炸结束的间隙,王战瞄准汽车的油箱,疯狂射击。距离太远,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打中。

张铭道:“省着点儿子弹!”

“这是最省弹药的方式。”王战不打人打车。

猛士车歪歪斜斜地冲着山坡下的一块大石头径直撞了上去,任伟林见过大场面,临危不乱,准备组织剩下的人员发起反攻突围,同时大喊:“不要恋战,只要穿过夹道就赢了。”

任伟林用“92”式手枪向山上射击,并打开车门,寻找机会采取且战且退的方式通过此地带。

胜利就在前方,因为他已经看到十米外夹道口投射过来的光亮。就在这时,李国防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别费劲了,任大队长,你们输了。”

“什么?我没有被击中。”任伟林唯恐李国防听不到,扯着嗓门喊。

“实战中特战队员配备燃烧弹,你的车已经起火爆炸了。”李国防耳膜被任伟林震得生疼,把脸与听筒拉开一段距离。

任伟林下令停止战斗,走下车来到油箱前,确实看到几处明显的弹痕,他愤愤地朝汽车踢了好几脚,汽车摇摇晃晃,好似要散架一般。这还不算,他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下属。然后他找到刚才和汽车亲密“接吻”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下来,他在想到底是他低估了巅峰队员,还是高估了自己。他目光稍微有些涣散,因为仿佛看到陈东升隔着屏幕在捂嘴偷笑。

任伟林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优秀的组织者都十分有自尊,所以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关键时刻,王战三人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如同将死的野人,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尤其是王战,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地,虽然他坚持住了,刘海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不像是来收拾战场、检查胜利果实的,倒像是马上要屈打成招的俘虏。他们三人的迷彩服干了湿、湿了干,加上汗渍和泥土,已经硬得像鞋底一样,凝结成歪歪斜斜的固体,穿在身上没了之前的形状和规则,看起来十分别扭。

任伟林嘴上的烟,只吸了一口,却有一截很长的烟灰,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以胜利者之名站在他面前审视自己的小子,已经没有半点儿风采。他的怒火随风而逝,和终于没有坚持住的烟灰一道,飘落一地。

任伟林站起身来,掸了掸王战身上已经不可能掸掉的斑点。这轻轻的一掸已是王战无法承受之重,好像要失去平衡,被任伟林搀住。他问王战道:“你们是怎么躲过热成像的?”

王战看着任伟林的军衔,摇晃着身体,举起右臂向其敬礼道:“中校同志,这个课目已经结束,您可以退出战场。”

任伟林并不理会王战的请求道:“卧姿隐蔽十几个小时是特战队员的基本功,这个我知道,视频里面看不到你们,但你们是怎么躲过热成像的?”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热量摄入,我们……我们的体表温度已经不达标,所以……”王战多说一句话都喘得厉害。

任伟林听了王战的回答,半晌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想要拍拍王战的肩膀,想了想还是把手放下了,对三位士兵敬礼。

任伟林一脸的纠结,作为军人,他是叹服的,但作为蓝军,王战三人是敌人,他不能给他们颁奖,也不能为他们鼓掌。

“中校同志,你们可以离开了,我们要上路了。”王战有气无力地回道,嘴上的死皮像迎风招展的旗帜,此起彼伏。现在,他只想让对手走开,他想下一秒就躺在这崎岖的山路上,他不想在对手面前倒下,尽管他的腿在瑟瑟发抖。

任伟林似乎意犹未尽,对下属道:“把后备箱里的水和食物拿来。”

两名蓝军队员向猛士车跑去,打开后备箱,后备箱里存货着实不少,有压缩饼干、自热饭,还有牛肉罐头和维生素饮料……他们毫无保留地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摆在三人面前。

三人像是已经注入了能量一般,只看一眼,就要复活。

张铭啪地跪在地上,手里抓得满满当当,眼睛放着光道:“面包有了,牛奶也有了,什么都有了。”

刘海飞没有这么夸张,但也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们太需要补充能量了。

张铭率先拿了一包单兵自热干粮,颤抖着双手撕开包装,把水倒进石灰包中,一股热气腾腾地冒了出来。

王战何尝不想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番,但他在张铭眼里总是恰到好处地煞风景。他制止了已蹲在地上的刘海飞,刘海飞已经伸出手,就要拿到一份绿壳黄盖的一公斤装的牛肉罐头。

王战硬撑着表示遗憾道:“谢谢你们的好意,实战中车已经起火,这些东西也就不复存在,我们不能要。”

一句话惊了四座,张铭的自热饭已经飘出了咖喱鸡的香味,他正准备掀掉盖子开吃,这时候让他停下,就像入了洞房新娘跑了一样让人难以接受,他几乎要发疯,咆哮着:“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蓝军都没有意见,你冒什么傻气?就你懂实战,就你懂规则?”

王战依然做着“放下”的手势,张铭激烈反抗:“你想渴死饿死,不要带上兄弟们。这是缴获的物资,应当归我们,他们的武器、弹药、车辆都应该归我们。”

王战摆摆手道:“不,什么都没有了,汽车已经化为乌有了。”

张铭带着哭腔反驳道:“这是魔鬼周,不是实战,这是训练。不要道德绑架好吗?”

“训练是为实战,吃了这些名义上已经没有的东西,是弄虚作假,是触碰底线。”王战也饿,不想吃是假的,没有人面对欲望可以表现得神圣,但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赵科、赵世龙,还有陈东升的面孔。

王战也分析不了任伟林的眼神,是真心的馈赠,还是看笑话,如果因为这么一件看似芝麻大点儿的事丢了巅峰特战队的脸,一定得不偿失,绝对悔不当初。

张铭当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脑子活,认为人先要解决生存的问题,再解决分歧的问题,这甚至涉及哲学,和道德无关。

任伟林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也奉劝王战道:“打打擦边球,也不是不可以。”

“擦边球对蓝军不公平,对自己是冒险。”王战回道。

任伟林转而看向张铭,目光充满期待。

张铭抬起头,看着大家都在盯着他,包括摇摆不定的刘海飞。他使劲嗅了嗅咖喱鸡饭的芳香,然后一脚将它踢出好远,走到路边坐下来,伴着即将到来的夜幕,收起所有触角。

任伟林向王战竖起了大拇指,之后带着人员消失在来时的路口。坐在车里,任伟林一言不发,有那么一瞬间,他心生怜悯,转念一想,强者不需要怜悯,尤其是他的怜悯,所以他只剩下心疼,因为他有和他们类似的经历,当过勇士才更懂勇士。他预感,这一组人马可能会坚持到最后。

导调中心,陈东升从椅子上站起来,终于不再沮丧,兴奋地对李国防道:“连任伟林都被淘汰了,我的队员确实好样的。”

李国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个课目蓝军指挥长没有淘汰,巅峰队员有。”

陈东升瞠目结舌:“为什么?”

李国防道:“解释权归导调中心所有,但你见导调中心解释过吗?从来没有。”

陈东升后退两步又一屁股坐回原处,如同任伟林向王战竖大拇指一样,向李国防竖起大拇指:“高,属实是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把李国防掌嘴了好几个回合。

李国防略带歉意地道:“任伟林经此一战,更了解这几个小子了,你把他淘汰了,让助手接盘,那还有什么好玩的。魔鬼周,需要魔鬼,不能按正常的思路来要求我。”

陈东升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拒李国防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其实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接他的茬儿永远要注意会不会自取其辱。

战斗再次结束,夕阳落幕,周围安静极了,蛐蛐、青蛙的叫声映衬着他们内心的一地荒凉、满腔落寞。

三人像是离家出走的孩子,看不到方向,看不到灯火,没有终点,世界一片混沌。

战士生来为战斗,有战斗的时候上满发条,突然停下来,不是轻松,而是焦虑。

张铭躺倒在路边,气呼呼地谁也不想搭理,尤其是王战。

王战知道到嘴的热饭洒了有多残忍,张铭嘴上不说,心里别扭。

他主动向张铭示好,搭讪道:“嘿……”

张铭翻了个身把屁股对准王战道:“滚!”

王战在张铭处没有得到认可,去看望刘海飞。

从来不表态的刘海飞也给了王战一个后脑勺。

王战可怜兮兮地坐下,他十分清楚目前自己的处境,说什么都没用,如果不把两人的嘴堵上,他这个坏人要一直当下去,得不到好脸儿。

“你们休息会儿,我去去就来。”王战决定去觅食,他代表三人放弃了牛肉罐头、咖喱鸡饭,所以他要弥补。

张铭和刘海飞不明所以,但张铭一动未动,刘海飞虽然貌似坚硬如铁,心肠却异常柔软,问道:“这周围都是蓝军的暗哨,你去哪儿?”

“放心吧。”王战说完消失在夜色中。刘海飞看着王战佝偻得像老头子一样的背影,突然涌上一片心酸。

他推了推张铭的肩膀道:“张班长,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是对的。”

张铭赖皮地道:“我不知道他对不对,我只知道我饿不饿。”

刘海飞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一贯很儒雅、在突击队以斯文著称的张铭,何时变成这副模样,像公交上抢座、超市里抢货,不管是板蓝根还是奢侈品抢了准没错的大妈。

王战孤身一人出去很久都没有动静,让刘海飞忐忑不安,他又推了推张铭的肩膀:“张班长,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张铭虚弱地道:“能出什么事,说不定在哪个草窝睡觉呢。你也睡,睡着了就不饿了。”

刘海飞连续呼叫王战,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行,得找他,我们是一个整体,少一个都不行。”刘海飞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王战去的方向走去。

张铭一看这情形,虽然嘴里嘟嘟囔囔的,脚下也歪歪斜斜地跟了过去,虽没有丢盔卸甲,但看上去就是吃了败仗的软柿子。

他们压低声音喊着王战的名字,挨个角落寻找,找着找着来到了一条水沟边。那水应该是死水,发出一股恶臭,有蛤蟆跳入水中,发出声响,让神经极其敏感的两人迅速卧倒,枪提了起来,才发现是一场虚惊,只好相视表示遗憾。

再往前走,刘海飞发现岸边趴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上前用脚杵了杵,发现软软的,应该是个人,凑近了看,没错,正是王战。他身上臭烘烘的,一摸黏黏糊糊,应该是淤泥。

刘海飞摇晃王战,王战没有任何反应,他摸了摸王战的颈动脉,发现脉搏极其微弱。

“糟了,晕过去了。”刘海飞对张铭说。

张铭跪了过来,两人紧急为王战做心肺复苏、人工呼吸。

折腾了很久,王战终于有了动静,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张铭也顾不得之前的纠葛,关切地问:“你怎么回事?干吗了这是?”

王战没有回答,摸索着从弹袋里拽出一条二十多厘米的草鱼,双手紧握着生怕它再溜回臭水沟里般塞到张铭手里。

“你傻了?你发烧了,这水多凉,你还往里跳。”张铭责备道。

他捧着鱼,再使劲嗅嗅臭水沟道:“再说了,这种水质,这鱼能吃吗?”

刘海飞捅了张铭一下道:“别纠结水质的问题了,有鱼吃就不错了。”

刘海飞怜爱地看着张铭手里的鱼,脸都快凑到鱼嘴旁了,就像看见多年未见的女友一样着急。

两人一左一右把王战架离这里,在一个安全地带,刘海飞搭起帐篷,又搭了一个简易炉灶,生火烤鱼。

刘海飞用匕首将鱼割成三段,一人一段在面前摆好。

“开饭了,要不要饭前一支歌?”张铭咽着口水,还有心情开玩笑。

“有道理,这不是普通的鱼,这是王战冒着生命危险抓来的。”刘海飞的表情很严肃。

“啪”的一声,张铭笑着弹了一下刘海飞的头盔道:“你还当真了。”

“还有力气胡来,赶快吃吧,这天阴得厉害,估计还会有雨,一会儿我们还要搭帐篷。”王战说道。

那晚,他们吃了有史以来最美味的一顿烤鱼。

王战拿起自己的那一块,看了看,拿起匕首再次将其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块放进挎包。

“呵,还留点备用,真有你的。”张铭觉得王战抠出了水平。

张铭嚼着鱼,回想起入伍前的美好时光,想到了刚参军就分手的女朋友,想到了燕尾帽下面庞白皙俏丽的孟冰,想到了她温柔可人的动作;王战的烧已经退了,刘海飞沉沉睡去,嘴上还挂着一片鱼鳞……

已是魔鬼周第四天的下半夜,天果然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狂风也随之而来,他们的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

一声惊雷,王战一下坐起来,撩开门帘查看外面的情况。

由于经常被深夜突袭,王战形成了条件反射,有时候即使没在训练演习和执行任务,也会从梦中惊醒,他觉得自己已经神经质了,不过他宁愿如此,也不愿在麻痹中被生擒活捉。

王战看了看熟睡中的张铭和刘海飞,钻出帐篷,细心地观察周边的情况,还好,他们搭建帐篷的位置还算隐蔽,背靠大山,面前也有遮挡,不会轻易被蓝军发现。他在确认情况正常之后,正准备返回帐篷继续休息,突然从帐篷后面的山体上掉下来一块不大的泥土,王战一开始没在意,再次往帐篷里钻的时候,又掉下来一块。他连忙靠近山体,抓起那块泥土端详了一会儿,又接近一些捏了捏山体上的土,他发现这里土质很松软,而且植被稀疏。

王战连忙冲进帐篷,叫醒张铭和刘海飞。

张铭正在梦里和孟冰花前月下,突然被打乱了节奏,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你又搞什么名堂?”

刘海飞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重新直挺挺地躺了下去,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正是香甜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继续。

“快转移宿营帐篷,我怀疑会有山体滑坡。”王战的表情不容置疑。

两人一看王战不像是开玩笑,连忙动起来,找到空旷地带,安营扎寨后,已是三只落汤鸡。

重新躺回帐篷里,三人正准备再次入睡,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忙掀开门帘朝外看,刚刚他们待过的地方果然被倾泻而下的山体覆盖,那里已隆起一个大大的土丘。

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张铭和刘海飞直勾勾地盯着王战,一言不发,也许是后怕,也许是暗叹王战原来是神一般的存在,总之他们这一次被彻底征服。

许久之后,刘海飞“哇”一声哭了出来,抱着王战道:“魔鬼周可能不会死人,天灾可不管我们是不是在演练。”

看到一直十分内敛的兄弟宣泄自己的情绪,王战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不怕死,他是特战精英,但同时也是一个才成年不久的孩子。

很多人可能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战料事如神,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只有经历过挫败的战士才明白,未雨绸缪的效果可能不会得到验证,但活着就是最好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