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个人的医学杂志编辑部
在省城,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永远都是最繁忙的地方。以前,天还没亮医院挂号处的外边就已经排起了长队,于是医院里面不仅有医托,而且“黄牛”横行,直到如今的网上预约挂号才基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互联网时代,全新的生活方式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慢慢进入了人们的日常。
作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傅传伦每天的日常当然是非常忙碌的。偌大的一所医院,上千名的医生、护士,这些人的待遇、职称等都需要经过他的手,他本人也是一位博士生导师,数名弟子及整个医院的科研、教学任务都需要他去指导完成,如果需要对他这个人进行正规介绍的话,一张小小的名片根本就容纳不下他所有的职务,比如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长江学者、全国外科协会理事、心脏外科协会副会长……不一而足。
在很多人的眼中,像傅传伦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天才。而他自己却十分清楚,这一切华丽光环的背后完全是权力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俞莫寒对此也是十分清楚的:无论是医院的人满为患还是这位院长名下的所有职衔,说到底就是资源分配向权力倾斜的问题,而且这也是学术腐败的根源。
俞莫寒一直在调查高格非的案子这件事情傅传伦有所耳闻,他也知道此人肯定会在某一天找上门来,所以前段时间他都在外面出差试图回避此事,不过没想到对方好像根本就没有要来找自己的意思,于是也就慢慢将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医院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很多非常重要的事情比如设备购买、药品招标、新外科大楼的设计方案、今年的职称评定等,都必须要他表态并亲笔签字。
当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向他通报俞莫寒和一位警察一起前来拜访的时候,傅传伦顿时就愣在了那里,随即就很不耐烦地对着办公室主任说道:“难道你不可以告诉他们说我不在吗?”
办公室主任急忙道:“他们其中的一个拿出了警官证,说是要请你协助调查一起重大案件。”
重大案件?傅传伦愣了一下,这才吩咐道:“那就请他们进来吧。”
对于眼前的这位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俞莫寒是从内心里面敬仰的,毕竟他是自己的前辈,而且更是国内心脏外科方面的知名专家。所以,他坚持让小冯走在自己的前面,并让他首先讲明此次拜访的来意。
傅传伦看上去有些年轻,他的年龄还不到五十岁。不胖不瘦的他身着白色短袖衬衣,笔挺的西裤,头发黝黑规整,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典型的学者模样与打扮。他客气地请小冯和俞莫寒坐下,并吩咐办公室主任给两位忽然前来造访的客人泡茶,根本看不出他脸上有丝毫的不快。
也许是受到俞莫寒的影响,小冯也直接说明了来意:“傅院长,听说你一直以来都和高格非的关系不错,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了解有关他的一些情况。配合警方调查案件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和责任,想来傅院长更能够懂得这一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傅传伦就惊讶地问道:“高格非的案子不是已经判决了吗?”
小冯道:“现在我们有充分的证据怀疑高格非前妻的死另有原因。”
傅传伦一下子就震惊了:“可、可是那时候我和高格非还不是特别熟悉,他前妻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俞莫寒说话了:“傅院长,我先作个自我介绍,我叫俞莫寒,是省精神病医院的一名医生。其实对于我来讲,更希望能够搞清楚高格非忽然精神病发作的根本原因。您是我们医学界知名的专家,想来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吧?”
傅传伦看向俞莫寒的目光有些怪怪的,说道:“俞医生,我知道你。前段时间在微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你现在也算是名人了。”
这当然不是赞扬,而是揶揄与嘲讽。俞莫寒苦笑着说道:“我哪里算是什么名人?我所做的那一切也只不过是作为一名精神病医生、一个普通公民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傅传伦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包软中华来,抽出两支香烟朝二人递了过去,不过小冯和俞莫寒都说“不会”。傅传伦用一次性打火机替自己点上了烟,深吸了一口后说道:“我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却一直没能够想明白。”
俞莫寒问道:“您的意思是说,高格非在您的眼里一直都很正常?”
傅传伦点头,说道:“是的,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会精神分裂,事实却偏偏就是如此,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俞莫寒笑了笑,问道:“您可是医学专家,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就没有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傅传伦淡淡地道:“我可不是精神病医生。”
俞莫寒紧接着说道:“但他是您的朋友。”
傅传伦呵呵笑道:“他已经在法庭上被无罪释放,至于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再重要了。”
俞莫寒问道:“当时您也在场?”
傅传伦摇头道:“很是遗憾,那天我正好有一台重要的手术。而且想来他也并不希望在那样的地方看到我,男人其实和孔雀是一样的,总是喜欢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展示给他人,如果受伤了就躲到一旁独自一个人舔舐自己的伤口。”
俞莫寒的双眼一亮,问道:“这是不是高格非曾经讲过的话?”
傅传伦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是他讲过的话?”
俞莫寒回答道:“因为他曾经经历过那么多的不顺,这样的话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讲得出来。”
傅传伦问道:“你还兼修过心理学?”
俞莫寒点头,说道:“我还是一位有行医执照的心理师。”
傅传伦感叹道:“听说你曾经到我们医院来应聘过?这是我的过错呀,如此优秀的人才竟然被我们错过了。”
“他这绝不是为了赞扬,而是变相地试图拉近与我的关系与情感。这是为什么呢?”俞莫寒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谦逊地说道:“您过奖了,对了,您和高格非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在一次酒局上……”傅传伦回答道。他仰起了头,嘴角处露出了一抹笑意,思绪进入回忆之中。
当时傅传伦还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有一天晚上在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宴请一位医学杂志社的总编辑,同时还有医院里的几位副高级职称以上的医生作陪。准确地讲,请客的人是心内科的一位副教授,而傅传伦却因为职务坐在了当天晚宴首席的位子。
被宴请的这位医学杂志社的总编姓袁,此人在本地医疗界极有人缘,因为职称评定需要一定数量的高质量论文,而袁总编所负责的这家杂志属于国家一级刊物,只要是在上面发表的文章都会被列入优质论文的目录。
这位袁总编不到四十岁年纪,性格豪爽却极其张扬,毕竟平日里对他有所求的人不少。晚宴开始前,内科的那位副教授告诉傅传伦说他还请了学校那边的校办副主任高格非,并特别说明了他和高格非是老乡。作为附属医院的副院长,傅传伦当然认识如今校长跟前的这位红人,只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泛泛,从未有过深交而已。
当天晚上高格非来得最晚,到了后就不停地向在座的人道歉:“校长临时开了个会,实在是没办法走开,一会儿我自罚三杯表示歉意。”
大家当然能够理解他的迟到了,校办副主任相当于校长的秘书,身不由己么。虽然傅传伦的级别比校办副主任要高两级,不过人家毕竟身份特殊,急忙站起身来试图将主位让给他,高格非急忙道:“傅老师,万万不可。我是您的学生呢,如果我坐了您的位子岂不是大不敬?”
傅传伦疑惑地看着他:“哦,我给你上过课吗?”
高格非笑着点头道:“我们大班的《外科学》是您上的,我还在心脏外科实习了一个月,遗憾的是那时候您出国进修去了,错过了得到您进一步教导的机会。”
傅传伦大笑,说道:“你现在不已经是校办的副主任了么,心脏外科手术学了也是白学。”
随后高格非就朝在座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很显然,他认识在座的每一位医生,而且都是以“老师”相称,当他的目光投到袁总编那里的时候问道:“这位是……”
傅传伦急忙将袁总编介绍给了他,说道:“小高今后肯定也会涉及职称评定的事情,到时候说不定还需要袁总编多多帮忙呢。”
高格非朝袁总编伸出了手:“袁总编,幸会。”
袁总编对他倒是比较客气,与他紧紧握手说道:“幸会、幸会!”
晚宴正式开始。傅传伦首先说了一番感谢袁总编的话,随后又赞扬了自己的学生高格非几句,然后按照本地的规矩大家一起连喝了三杯。之后就是每个人单独去敬酒,场面也因此开始变得有些混乱、热烈起来。高格非首先去敬的是傅传伦,当然是以学生敬老师的名义,随后才去敬了袁总编及其他的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在敬酒,敬的和被敬的酒一圈下来也就有了近二十杯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已经酒意酣畅,开始时的相互客气早已不再,称兄道弟成了酒桌上的常态。
袁总编早已兴奋,而且略有醉意。此人的嗓门极大,整个雅间里面几乎就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现在,我要向傅传伦挑战!一次一瓶啤酒加一杯白酒,白酒倒在啤酒里面,我们连喝三杯!”
他直呼着傅传伦的名字,傅传伦倒是并不在意的样子,急忙道:“我不能喝啤酒,痛风。”
袁总编鄙夷地道:“你还是副院长呢,痛风都治不好?看来还是高看你了。你们医院里面的人每次都这样,既然请我喝酒那就好好喝啊……”
他越说越不像话,傅传伦的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可是其他的人并没有想要出头替他解围的意思,估计是担心因此得罪了这位大总编。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此人才养成了桀骜不驯的德行。这时候高格非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这样吧,我是傅院长的学生,这酒就由我来代他喝如何?”
其实袁总编也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了,此时见高格非出头,急忙道:“既然你是他的学生,那也行。”
高格非让服务员拿来一件啤酒及两个干净的菜盆,分别倒入三瓶啤酒和三杯白酒后笑着对袁总编说道:“我先干为敬。”说完就直接端起菜盆咕咚咕咚几下就将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倒转菜盆,口朝下:“袁总编,该您了。”
袁总编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高主任豪爽!”说完后也端起喝了。
在座的人哄然叫好,袁总编摸着自己的肚皮笑道:“舒服!”
这时候高格非却又分别在两个菜盆里面倒入了三瓶啤酒和三杯白酒,端起来对袁总编说道:“刚才是替我老师敬袁总编的。今天初次认识袁总编,深感荣幸,我无论如何都得代表我自己敬您才是。”说完后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又将里面的酒喝了下去。
袁总编当然不好拒绝,只好端起菜盆。然而这一次他喝得可不像高格非那样轻松,中途停歇了两次才终于喝完了里面的酒。他也学着高格非的样子将盆口朝下,想不到手上一滑,菜盆掉落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大家正错愕间,只见他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地上。
在座的都是附属医院的医生,急忙将他送往医院的急诊科洗胃、输液,好一阵忙活之后那位袁总编才终于苏醒了过来。
其实当时高格非也醉得不轻,也在旁边的病房里面洗胃、输液。第二天早上高格非醒来后,傅传伦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今后你也别叫我老师,叫大哥吧。”
从此以后,只要不是公务性质的宴请,傅传伦就一定会把高格非叫上。后来高格非也报之以李,如果机会合适,学校校长或者副校长宴请客人的时候就提议将他也纳入陪客的名单。
再后来,傅传伦就将他所在科室的一位护士叫了出来,高格非也叫上了校长的司机和学校外文教研室的一位女教师,从此这五个人就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小团体。
傅传伦对后面的事情讲得非常简略,只是用几句话一带而过。俞莫寒明显感觉到对方在顾忌着什么,想了想,问道:“加入你们这个小圈子的标准是什么?”
傅传伦道:“没什么标准。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比较随意,而且每个人都很会处事,总而言之就是大家在一起觉得很愉快。后来高格非就说,就我们这五个人了,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准再加入了。人一多就容易有不同的意见,甚至还会产生矛盾。我们也都非常认同他的这个说法,所以后来有人说要加入都被拒绝了。”
俞莫寒问道:“其实,你们的这个小圈子从一开始就是高格非在主导。是不是这样?”
傅传伦想了想,说道:“好像不是这样的吧……不过我们大多数的活动基本上都是他在安排。”
俞莫寒紧接着问道:“您说的是活动的内容和经费?”
傅传伦急忙道:“那时候可没有什么‘八项规定’的说法。其实我们的活动也比较简单,就是在一起吃吃饭,打打牌,或者去野营,驾车去周边城市……花费不了多少的。”
当公款消费成为常态之后,一切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俞莫寒又问道:“你们的活动,学校那边的校长、副校长会参加吗?”
傅传伦回答道:“偶尔会,得看他们的时间和心情。”
俞莫寒将目光直视着他:“你们男男女女像这样经常在一起,难道不怕别人说闲话?”
傅传伦淡淡说道:“我们是同事、朋友的关系,行得正、站得端,别人想说什么无所谓,更何况我们每个人的家里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有时候也会来一起参加我们的活动。”
俞莫寒笑了笑,又问道:“那么,高格非也行得正、站得端吗?”
傅传伦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俞莫寒看着他:“您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比如高格非和你们这个小圈子两位女性的关系,再比如他是否把她们介绍给别的人……”
傅传伦摇头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俞莫寒淡淡一笑,说道:“我刚才的那个问题您并没有直接否定,说明我的猜测很可能是存在的。傅院长,您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们实情呢?”
傅传伦勃然变色:“我已经非常耐心地回答了你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你们还要怎么样?俞莫寒,我告诉你,我也是医学方面的专家,你们的那一套对我没用!”
俞莫寒愕然,不过马上就淡淡笑着说道:“傅院长,想不到您当了这么多年的院长,竟然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嗯,也许因为权力,您从来都没有去想过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您刚才的发怒其实已经告诉了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当然,您依然可以不承认这一点。不过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并不仅仅是高格非精神病忽然发作的原因,而且还涉及他前妻的死因。我知道,您能够坐到现在这个位子也很不容易,而且一直以来还承受着巨大的风险,毕竟这个社会的**太多了。好吧,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打搅了。”
说完俞莫寒便起身,同时递给了小冯一个眼神。小冯也站了起来,然后和俞莫寒一起走出了傅传伦的办公室。
俞莫寒最后说的那几句有如天马行空的话,让傅传伦感到心惊胆战,他本想叫住这两个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真的撒谎了?”到了医院的行政楼下面,小冯问道。
俞莫寒点头:“他刚才的忽然发怒不仅仅是他手上的权力使然,更是因为内心的秘密被我点穿后试图掩饰恐慌的行为。他本来不应该出现那样的反应的,因为我前面的话已经表明了相信他但在怀疑高格非,然而他出现的这种反应恰恰说明了他们这个所谓的小圈子只不过是性贿赂的需要罢了。”
小冯问道:“也就是说,你觉得他们这个小圈子并不存在相互间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
俞莫寒想了想:“应该不会,刚才傅传伦说到他们每个人的家里人,有时候也会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的时候神情非常自然,这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还算比较正常。说到底,这个小圈子里面的每个人都是最终的受益者,他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时间,“既然到了这里,我们就顺便再去拜访一下那位华主任吧。”
小冯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拜访那位护士?”
俞莫寒笑问道:“你是担心傅传伦会提前给其他的那几个人通气?这是肯定的,即使我们现在就去找到他们也来不及了,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么。其实他们撒谎反倒是好事,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这样反而会让他们露出更多的破绽。”
华勉开门的时候另一只手上的三颗核桃还不停地转动着,一身雪白麻棉唐装让华勉看上去很是精神。这哪里像是一个退休的老头?分明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嘛。俞莫寒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一种羡慕,歉意地道:“华主任,我们又来打扰您了。”
华勉倒是很客气:“没事没事,请进来坐吧。”随即就问道,“还是为了高格非的事情?”
俞莫寒点头:“是的,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忙沈青青的事情,花费了不少的工夫才终于将她捉拿归案。”
华勉请他们坐下,问道:“沈青青是你找到的?”
旁边的小冯说道:“俞博士通过心理分析的方式最终寻找到了她的下落,而且还规劝她主动向警方自首了。”
小冯越来越默契了,俞莫寒暗暗赞赏,说道:“可是高格非的情况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搞清楚,而且他的背后还很可能涉及一起命案。华主任,我曾经以为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只不过是故弄玄虚引起他人对您的重视。不过后来我发现自己很可能错了。试想,一个人经历过几任校长却能稳坐校办主任位子,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简单?您说是吧华主任?”
华勉对他后面的话恍若未闻,惊讶地问道:“命案?高格非?”
俞莫寒点头道:“是的,准确地讲是高格非前妻的死。”
华勉不住摆手:“不可能,他前妻死的时候他正在上班,当时他就坐在我对面,当他听到妻子出事的那一瞬间,脸色一下子就苍白得可怕起来,而且全身都在发抖。那绝不是装出来的,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俞莫寒点头道:“我当然相信您所说的情况,不过我并没有说他就是凶手啊。华主任,您仔细回忆一下,高格非前妻出事的时候你们的那位滕校长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华勉霍然一惊,双眼瞪得大大的:“你的意思是……”
俞莫寒看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神情恳切:“麻烦您仔细回忆一下。”
华勉皱眉思索着:“我记得……”这时候他一下子就停住了,对俞莫寒说道:“即使他当时不在行政大楼里面,这也不能成为他与高格非前妻死亡有关的证据吧?”
俞莫寒心里一动,难道那个人当时真的不在?急忙说道:“那就至少证明了我的推论是有着一定的依据的。”
华勉却摇头说道:“你所说的依据并不是证据,不过就是反推出来的条件之一。这说明不了任何的问题。比如,当时还有好几个副校长都不在行政楼里面,有的在上课,有的在下面的学院检查工作,还有的在上门诊。”
俞莫寒点头道:“您说得很对,那么,当时滕校长没有在行政楼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华勉淡然说道:“时间太久了,我实在记不得了。”
俞莫寒看着他:“其实,您刚才已经告诉了我答案,难道不是吗?”
华勉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那只是你的理解。”
俞莫寒笑了笑,问道:“华主任,虽然您这一生尊崇的是道家的无为与不争,践行的却是儒家所谓的中庸之道吧?”
华勉的眉毛一扬,说道:“要真正做到中庸这两个字也很不容易。”
俞莫寒看着他:“何谓中庸之道?”
华勉回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俞莫寒:“什么意思?”
华勉道:“中不偏,庸不易。指的是人生不偏离,不变换自己的目标和主张。讲的是持之以恒的重要性。还有就是要中正、平和,人需要保持中正平和,如果失去中正、平和,一定是喜、怒、哀、乐太过,治过怒唯有乐,治过喜莫过于礼,守礼的方法在于敬,只要保持一颗敬重或者敬畏的心,中正、平和就得以长存,人的健康就得以保障。此外,中指的是好的意思,庸同用,也就是中用的意思,意思是说人要拥有一技之长,做一个有用的人才。”
俞莫寒点头道:“您说得不错,不过在我看来,您对‘中庸’二字的理解似乎格局也太小了些。”
华勉的目光一亮,看着他:“哦?”
俞莫寒微微一笑,说道:“在我看来,孔圣人所谓的中庸似乎还应该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一是要慎独自修,二是要忠恕宽容,三是要至诚尽性。而不是一味地和稀泥、明哲保身。华主任,您觉得呢?”
华勉耸然动容,随即长叹了一声,说道:“小俞,你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不过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样的格局,对此早已认命。俗话说,知足常乐,我这一辈子都是那样在行事,恐怕是改不过来了。”
俞莫寒在心里暗叹,问道:“华主任,您对傅传伦这个人怎么看?”
华勉愣了一下,回答道:“如今的知识分子大多追求名利,不思好好去做学问,却偏偏对当官这样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傅传伦本可以成为国内一流的心脏外科专家,最终却被俗事所误,实在可惜啊。”
俞莫寒道:“如今不都是这样吗?真正能够静下心来做学问的人又有几个呢?”
华勉感叹道:“是啊是啊,社会太浮躁,**也太多,所以真正的大师也就越来越少。大学里面的情况也是如此,做教师的一门心思都在当官上面,而专职的行政人员却上升无望。”
俞莫寒问道:“这其实也是您最终没有能够再上一层楼的根本原因吧?”
华勉道:“一切都是天命,世事如此,我等凡人也就只能认命。”
俞莫寒又问道:“对于高格非的那个小圈子,您又如何评价呢?”
华勉淡然说道:“德不配位,即使通过一些歪门邪道上了位,最终也不可能在那样的位子上待得太久。”
俞莫寒看着他:“您所说的不仅仅是高格非,还包括傅传伦是不是?”
华勉摆手说道:“我可没有那样讲,因事论事而已。”
和这样的人说话还真是累,俞莫寒深知已无再继续下去的必要,起身告辞。
从华勉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天空中的太阳正处于直射状态,明晃晃的阳光十分耀眼,俞莫寒用手在额前搭着阳棚朝天空中看去,问小冯道:“你知道古代斩首犯人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在午时三刻吗?”
小冯道:“据说是因为午时三刻时的阳气最重,犯人被砍头后不会变成厉鬼。”
俞莫寒却摇头说道:“你只是说对了一半,午时三刻时的阳气确实最重,但人体的阳气在这个时候却是最弱。这就是中午喝酒难受、午睡是一种养生好习惯的原因。道家学说认为,人与宇宙是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位华主任虽然懂得养生之道,却将那一套用在了为人处世和工作上面,格局实在是太小了些。”
小冯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格局?”
俞莫寒笑了笑,回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首先要做好自己,在这个基础之上管理好家庭,与此同时还要心怀天下苍生,而不是让每个人今后都去做大官管理国家。比如我们做医生的,首先就是要有医德,救死扶伤,解除更多病人的痛苦,要天下无病才是医者的最大梦想。你们警察也一样,个人要有正义感,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最终实现天下无罪才应该是你们的终极目标。”
小冯顿时一凛:“俞医生,你说得太好了。”
俞莫寒朝他摆了摆手:“心有感悟,随便说说而已。走吧,我们去外边吃点儿东西,然后去拜访那位袁总编。”
小冯诧异地问道:“不顺道去拜访那位传说中的漂亮护士长了?”
俞莫寒道:“现在去拜访她有意义吗?说不定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们以为我们接下来就会一一去找他们问话,我们却偏偏要把他们晾在一边。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只有这样才能够始终占据主动权,不至于被他人牵着鼻子走。现在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我们必须尽快确定高格非究竟是否患有那样的疾病,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这几个人的攻守同盟也就因此而不攻自破。”
小冯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通过某种渠道散发高格非患病的相关消息?”
俞莫寒想了想,摇头说道:“如果是在电影或电视剧里面的话,我们可是正面人物,最好不要采用阴谋,应该堂堂正正、阳谋先行为好。”
小冯思索了一小会儿后问道:“什么才是阳谋呢?”
俞莫寒笑着回答道:“比如生意就是最常见的阳谋——我们明明知道人家是低价进货高价卖出,却认为是理所当然。再比如围魏救赵,无论是攻敌必救还是围点打援,这都是阳谋。”
小冯顿时明白了,感叹着说道:“俞医生,你说得很对。可是你看看那个华主任,他明明知道一些情况却就是不愿意讲出来,说的话也都是云里雾里的让人心烦。”
俞莫寒笑道:“他这一辈子习惯了那样说话做事,说不定还因此自鸣得意。我感觉得到,刚才我说他的格局小之后他似乎有了些醒悟。不过人家已经是退休的人了,如今追求的是身体健康和长寿,想要让他有所改变几乎不大可能。即便如此,他其实也给予了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推翻以前的推论。”
“倒也是。”小冯点头,随即上车给一位刑警支队的同事打了一个电话后对俞莫寒说道,“那位袁总编的办公室距离这里不远,需不需要我提前给他打个电话?”
俞莫寒道:“先联系一下吧,免得我们白跑一趟。”
袁总编的办公室竟然在一个小区里面,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客厅办公,一个房间存放期刊书籍,另一个房间是他的休息室。里面也不见有其他的工作人员,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家皮包公司。
袁总编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略显消瘦,面色黯黑,目光浑浊。简单说明了来意后俞莫寒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里好像就你一个人在上班?”
袁总编指了指天花板,说道:“编制里面倒是有几个人,不过都是上面的亲属,真正在这里上班的就我一个。”
此人还真是与众不同,竟然连这样的话都敢对陌生人讲。俞莫寒问道:“一个人干多个人的活儿,难道你就没有意见?”
袁总编道:“没意见,没意见。工资是上面在开,我又不用给他们奖金,这个地方的效益都是我一个人的,皆大欢喜。”
原来如此。俞莫寒微微一笑,又问道:“你这里的效益看起来还很不错,是吧?”
袁总编咧嘴笑道:“还算不错,毕竟需求的人多。对了,你也是医生?今后如果有这方面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俞莫寒倒是对这件事情有些感兴趣,问道:“你们是如何操作的?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袁总编被他的话搔到了痒点,兴致勃勃地道:“如果论文的质量达到了要求,那就直接刊登出来,发表费也很便宜,一千块左右吧。但这样的情况很少,很多人的文章连狗屁都不如,我们就得找有关的专家进行修改,根据需要修改的程度进行收费,几千块到几万块不等。”
俞莫寒很是惊讶:很多人都说如今的学术很腐败,却没有想到会腐败到这样的程度。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吗?他皱了皱眉,问道:“这样的事情难道从来都没有人管过?”
袁总编将手一挥:“只要论文达到了国家一级刊物刊登的标准,又没有人举报抄袭,谁会管?如今不都是这样的么,职称评定的标准就摆在那里,符合条件就可以了。”
这一刻,俞莫寒的心里顿时生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哀:如此下去,长此以往,医学如何能够得到真正的发展?想到那些衣冠楚楚、名片上标以各种职衔的专家,他忽然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这一刻,他也完全明白了眼前的这位为何如此的肆无忌惮——这一切其实只不过是公开的秘密,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其实那位华主任早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原来可笑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俞莫寒顿时对这件事情没有了任何的兴趣,正准备直接询问有关高格非的事情,却听袁总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那些申报副高以上职称的医生大多还是有丰富的临床经验的,即使通过这样的方式评上了职称也没有人多说什么。最可笑的是医科大学里面的那些行政人员,他们拿来一份工作总结就要我们改成高质量的论文,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俞莫寒心里一动,问道:“那么,像这样的文章你们改吗?”
袁总编道:“人家愿意给钱,我们为什么不改?”
俞莫寒又问道:“医科大学里面的行政人员很有钱?”
袁总编道:“行政人员申请副高以上职称的基本上都是正处级以上,都有签字报账权,你以为他们会自己出这笔钱?”
俞莫寒暗自嗟叹,紧接着问道:“高格非为了这样的事情来找过你没有?”
袁总编摇头道:“没有,这家伙一向自视清高,他发表的文章可是实打实自己写的。”
一向自视清高?那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表象,准确地讲是自卑使然,不过从人们对他的评价上看,高格非此人还是比较有文采的。俞莫寒心里想着,又问道:“你与他的交往多吗?”
袁总编摇头道:“很少,主要是我怕他。和他第一次喝酒就被他灌得住了院,后来我见到他就绕道走,别人请我吃饭的时候只要听说有他在,我就马上找借口不参加。”
这时候俞莫寒忽然想起傅传伦所讲的那个场景,不禁暗暗好笑,又问道:“所以,你一直都不喜欢这个人?”
袁总编摇头道:“不存在这个问题,主要是我喝酒怕他。在那以前,只要是我出那一招就没有不服的,而且每一次的酒局也都就此圆满结束,想不到那家伙会反过来搞我那么一下……”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小冯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其实那天晚上高格非也醉得一塌糊涂,难道你不知道?”
袁总编愕然:“真的?我就说嘛,他哪来那么大的酒量?听了你这话我总算可以消除多年来的心理阴影了。可惜了啊,此人如今出了那样的事情,今后想要找他报仇的机会估计不会再有了。”
俞莫寒指了指他的脸:“袁总编,我看你的脸色和眼睛,不但可能患有胃溃疡而且肝功能似乎也不大好,还是尽量少喝酒吧。”
袁总编苦笑:“人家请我,不喝怎么可以?”
俞莫寒不以为然:“主要还是你自己想喝。你和你老婆的关系不大好,还是你们两地分居?”
袁总编叹息:“离了,以前穷,她看不起我。”
俞莫寒觉得有些奇怪:“现在你应该比较成功了啊,而且还认识医院里面那么多的人,找个护士做老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也是一个曾经受到巨大情感挫折从此自暴自弃的人,所以才长时间用酒精去麻醉自己。不过此人这些年来经常与医科大学和医院里面的人接触,想来对高格非和滕奇龙的情况所知甚多。俞莫寒在心里叹息着,又问道:“你了解高格非这个人吗?”
袁总编道:“他刚刚工作的时候一直受排挤,郁闷了很多年。后来滕奇龙来了,他才从此飞黄腾达。这个人的能力是有的,而且为人也比较仗义,不过给人的感觉比较阴。我不喜欢和他在一起,不仅仅是喝酒怕他。”
“阴?什么意思?”俞莫寒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袁总编回答道。
“是不是睚眦必报?”俞莫寒继续问道。
袁总编摇头:“也不完全是那样,就是觉得他看人时候的眼神阴阴的,就好像……好像是被毒蛇盯住了的那种感觉。”
俞莫寒顿时就笑了起来,问道:“这样的感觉是你一个人有呢还是其他的人也是如此?”
袁总编道:“可能就我是这样的感觉吧,倒是没听到别人说起过,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喝酒后的心理阴影造成的。”
俞莫寒笑了笑,继续问道:“对于他忽然精神分裂发作的事情,你怎么看?”
袁总编道:“假的吧?这个人很有办法的。”
俞莫寒摇头道:“是真的,因为我就是当时司法鉴定小组的成员之一。他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作假,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袁总编恍然大悟的样子:“俞医生,原来你就是那个俞莫寒啊。你看我这脑子,我就说看你的时候有些眼熟呢。他真的是精神分裂症?”
俞莫寒非常慎重地点头:“是真的,不过是一次性的,所以我后来一直在调查他的发病根源。”
袁总编道:“那就奇怪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就做了专科学校的校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俞莫寒又问道:“据你所知,高格非这个人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是不是有不大检点的地方?”
袁总编顿时就笑了,指了指附属医院所在的方向说道:“医院里面的离婚率是最高的,医科大学里面的情况稍微好一些。学医的人把有些事情看得很平常,特别是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
准确地讲,俞莫寒本身就是学医出身的,他可不赞同袁总编的这个说法。人是社会动物,一个时代的人对某件事情的认识基本上差不多,这其中也包括对性的态度,不能因为职业将他们归于某一类特别的人。相对来讲,医生的离婚率确实是偏高,这主要和压力与**有关,而其中的根源还是因为做妻子或者做丈夫的对自己的配偶关心太少。当然,俞莫寒不可能在这样的问题上去和对方纠缠,说道:“我说的是高格非。”
俞莫寒看着他:“这些事情究竟是你听说呢还是有明确的对象?”
袁总编道:“虽然只是听说,但像这样的事情总不会是无中生有,你们说是不是?”
果然只是猜测。俞莫寒在心里面暗叹,又问道:“对于滕奇龙,你了解多少?”
袁总编急忙摆手道:“今天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人家可是医科大学的校长,不可以随便去议论的。”
俞莫寒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什么都敢说的人呢,想不到还是会顾忌到有些事情和某些人。”
袁总编有些尴尬,说道:“我和医科大学及附属医院的人接触比较多,听到的八卦当然不少。不过很多事情都只不过是传言罢了,不能拿出来随便讲的。”
俞莫寒鼓励道:“如今是什么时代了?言论自由,你姑且随便讲讲,我们也就随意听听。”
袁总编依然不停摆手:“不能随便讲,我会因此丢掉饭碗的。”
俞莫寒似乎有些明白了,问道:“滕奇龙和你的上级关系不错?”
袁总编道:“岂止是不错?不说这个了,不说了。有些事情你们还是去问医科大学里面的人吧。对了,你们去问沈明德教授,他可是一位老愤青,长期以来在医科大学里面格格不入,他知道的情况多。”
他这是在将麻烦转移出去,由此看来此人也不是那么完全口无遮拦,实际上心计很深。不过对此俞莫寒也没办法,只好和小冯一起告辞了出来。
“这个人很有意思。”到了外面后,小冯笑着对俞莫寒说道。
俞莫寒也笑,说道:“这是一个标准的现实主义者。一本小小的医学杂志在他的手里被他玩得出神入化,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才。”说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学术腐败到了这样的程度,学者教授满天飞,真不知道其中名副其实的究竟有多少。大学啊,一直以来我心中的象牙塔呀,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小冯道:“也许这只是特例。”
俞莫寒郁郁地道:“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