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急性短暂性精神病

“你吃了吗?”这是一个患有严重强迫症的病人,他总是问身边的人同一个问题。此时他正在问俞莫寒。

“吃了。”虽然明明知道这个病人并不在乎自己的答案,但俞莫寒还是温和地回答了他。

“俞医生,我爱你。”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病人过来一把推开了强迫症病人,脸上的鄙夷很快转换成无尽的痴情,她深情款款地对俞莫寒说。

这是一个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年前因为感情挫折而诱发患病,有精神分裂症家族史,入院后一直服用药物但效果不佳,对长相英俊的俞莫寒痴迷非常。俞莫寒知道,她对自己的这种情感完全来源于幻觉中的想象,虚幻到了她自认为真实的程度。他朝这个病人微笑着问道:“想你爸爸妈妈没有?”

病人仰头想了想,摇头,神态和目光不再像刚才那般痴迷,嘴里喃喃地说道:“今天的甜蜜,我要传给下一代,也就是喜欢熊猫的人。巧克力就是猪吃,蜜橘就是炎黄子孙,末代皇帝走的时候,把我当成熊猫抬到日本……”

虽然成功地让她转移了注意力,俞莫寒的内心却充满着悲悯的叹息。这个病人散乱的语言真实地代表着她的那个世界。那是一个正常人永远也无法知晓、懂得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阳光,没有方向,更没有逻辑,唯一存在着的是永远的混乱。

处理完了手上的病人,俞莫寒来到院长办公室。院长顾维舟接过他递过来的书面报告,仔细看完后感叹道:“年轻就是好啊,有朝气,有冲劲。你的这份调查材料完成得不错,对我们接下来的鉴定很有帮助。”

俞莫寒正色说明道:“这份材料里面的情况都是真实的。”

顾维舟朝他和蔼地笑着,点头道:“当然,这也是我们一贯的原则。”说着,他将一份卷宗朝俞莫寒递了过去:“你看看,这是高格非的人格测试结果。”

卷宗里面是一整套人格测试问答题目,高格非按照要求完整地勾选了里面所有问题的选项。资料的最后一页是人格测试的初步结论:分裂型人格。结论的下方有院长和其他三个人的签字。顾维舟对他说道:“如果你没有不同意见的话也签上名字吧。”

这是一份全世界精神病和心理学界通用的、经过无数病例证实了的经典人格测试套题,普通人不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因为在这套题里面,许多关键问题会出现似是而非的反复提问,从而使得一个人的真实人格得以展现。

不过俞莫寒并没有马上签字,他问道:“这次的鉴定小组为什么这么多人?”

一般情况下,精神病鉴定小组只要不少于两个人就可以了,正因为如此俞莫寒才有了这样的疑问。

顾维舟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疑问,回答道:“这起案件看似简单,但由于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一旦我们给出他确实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病的结论,必将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应。所以司法部门要求这起案件的精神病鉴定专家的人数尽量多一些,而且最好是单数。”

俞莫寒明白了,这才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问道:“接下来准备在什么时间面对面询问犯罪嫌疑人?”

顾维舟回答道:“既然你的调查工作已经完成,那就今天下午吧。这起案子的影响极大,司法部门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拿出鉴定意见,不然的话社会舆论就更容易发酵,到时候处于被动就麻烦了。”

俞莫寒道:“我们只能按照程序如实地得出结论……”

顾维舟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当然。这件事情估计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无论最终的鉴定结果是什么,你我都要做好承受巨大社会舆论压力的心理准备。”

俞莫寒不以为然地道:“只要符合鉴定程序,用事实、用科学说话,即使承受巨大的压力也无所谓。”

顾维舟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待俞莫寒出去后顾维舟想了想,拿起电话:“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高格非急性短暂性精神病的结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谢谢啦,老同学。”电话里面的声音说道。

“按照我们医院年轻的俞博士的话说,只要符合鉴定程序,用事实、用科学说话,即使承受巨大的压力也无所谓。而且我们确实也是这样做的,根本不需要弄虚作假。”顾维舟轻松地说道,“希望你能够想办法带话给他,一定要实话实说,不要夸大和隐藏任何事情。”

“我来想办法。”电话里面的那个声音说道。

当天下午三点,鉴定小组的五位专家都到齐了,除了俞莫寒之外,其他的几位专家都在四十岁以上,他们来自不同的医院,其中有一位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的教授。他们对俞莫寒早已熟悉,知道他是某位大名鼎鼎的精神病学专家的弟子,也就都没有任何的质疑,反而都对他比较客气。

顾维舟和那三位专家做了简短的商量,然后对俞莫寒说道:“一会儿主要由你提问,有问题的话我们再作补充。”

俞莫寒感到有些惶恐:“我?”

顾维舟点头道:“只能是你,因为你对这起案件的整个过程最了解。”

俞莫寒想了想,觉得好像确实也是如此,说道:“那我得马上去拟一个提纲。”

顾维舟朝他笑了笑,说道:“你的提纲不是早就在你脑子里面了吗?”

俞莫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顾维舟说得对,虽然事先并不知道主要提问的人是他,但是在头天的调查过程中他就已经想到了最核心的几个问题,他本来是想借此机会检验一下自己的水平的,却万万没有想到事到临头这副重担真的落到了自己身上。

高格非目前已经被警方刑事拘留,此案也移交到了检察院和法院准备开庭审理,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警车带着他来到了精神病院。鉴定专家与高格非见面的地方选在精神病院的会议室里面,此时高格非身上的手铐和脚镣都已经被解除,侦办此案的刑警队有关人员也参与了旁听。

鉴定小组和刑警队的有关人员坐在一排,其中俞莫寒坐在正中间,他的正对面是高格非和一位警察。高格非戴着眼镜,皮肤白净,一看就属于学者型的人。司法方面的人首先宣读了高格非的父亲请求司法机关对犯罪嫌疑人进行精神病鉴定的申请书。在申请书里,高格非的父亲提出的申请理由是:高格非作为高等专科学校的校长,教书育人多年,一贯遵纪守法,却在突然间犯下故意杀人罪,让熟悉他的人都为之震惊。他之所以做出这种事情,唯有用精神病忽然发作可以解释,而且在八年前他就发生过病发跳楼的事情,所以特向有关部门提出对其进行司法鉴定的申请。

接下来又宣读司法部门同意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司法鉴定的批复,然后,这次的司法鉴定才正式开始。

俞莫寒是第一次参与司法鉴定,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不过他暗暗深呼吸几次后很快就镇定下来:“高格非,请你将事发当天的情况如实描述一遍。”

高格非道:“当时我从家里出来后就直接到车库里去开车,当我将车从车库开出去的时候就感觉到后面有几辆车跟了出来,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就加大了油门开出了小区。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我减慢了速度,从后视镜里看到好几辆车一直跟着我,我好像看到那些车里面的人都在朝我的方向指指点点,我有些害怕,就快速朝前面开去。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之后,我又减慢了速度去看后面,发现那几辆车还在紧跟着我,车里面的人好像拿着东西。这时候他们其中的一辆车试图超过我,很显然,他是想在超过我之后堵在我的前面,我急忙加速,这时候就听到那辆车里面的人朝我大叫:‘你去死吧!’我吓坏了,急忙打电话报警。刚刚打完报警电话,我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加油站,于是我就将车开进了加油站里面。到了那里面后我朝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那几辆车跟过来,这才放心了许多。这时候加油站里面的工作人员问我需不需加油,我觉得那个地方还比较安全,于是就借此机会给车加了油,同时继续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后来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油已经加好了,于是我就将车快速地朝加油站外面开去。可是当我刚刚将车开出加油站的时候,就发现对面的马路上有几个人拿着刀正虎视眈眈地在那里看着我,当时我想也没想就加大油门朝那几个人冲了过去。当车刚刚停下我就下车朝前面跑去,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撞到了那几个人没有,当时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尽快逃离那个危险的地方。我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后来听到有警笛声在我身后响起,这才停下了脚步,当我被警察带到警车里面之后才不再感到害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警察告诉我说,我撞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受了重伤,而且那些人都是无辜的行人。怎么可能呢?当时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些人一直在跟踪我,试图杀害我,我明明看见他们的手上拿着刀,一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警察的说法,因为我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这番描述与当初警察所录的口供几乎完全一样,但在俞莫寒和另外几位精神病学专家看来,病态的情况很可能就在他刚才的讲述之中。

接下来俞莫寒开始发问:“像这种突然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甚至有被人谋害的恐惧以前有过没有?”

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是在中途或者最后才询问的,却被俞莫寒放在了最前面,顾维舟和几位专家愣了一下,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禁不住暗暗赞赏。是的,这个问题尤其关键,是区别精神分裂长期存在与突发性的关键。

高格非摇头:“以前从来没有过。”

俞莫寒看着他:“你确定?”

高格非点头:“确定。”

俞莫寒接下来问第二个问题:“事发当天,在你从家里出来之前是否有正在被人监视的感觉?”

高格非摇头:“没有。”

俞莫寒:“当时你和家里的人争吵过吗?”

高格非:“没有。”

俞莫寒:“那天,你准备出门去做什么?”

高格非:“我忽然觉得心烦,于是就想开车出去四处转转。”

俞莫寒:“心烦的原因是什么?”

高格非:“不知道。就是莫名地感到心烦。”

俞莫寒:“你刚才讲,当你开车从车库出去的时候就感觉到后面有好几辆车跟了上来,那么,当时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

高格非:“就是那种感觉,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好像我的车刚刚出了车库,就忽然出现好几辆车跟在我的后面。”

俞莫寒:“在你的感觉中,那些车都是什么牌子、什么颜色的?”

高格非想了想:“好像白色、红色、黑色的都有。什么牌子的车没印象。”

俞莫寒:“刚才你说到那种感觉就像是电影画面一样,请你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那个画面。”

高格非:“我开着车在前面,后面有几辆车一个接一个地跟上来……就好像我自己并没有在车里面,画面的镜头就好像是从空中拍摄下来的一样。”

俞莫寒:“到了小区外面之后,你减慢了速度,然后从后视镜里面就看到了那几辆车。这时候你所看到的和前面的画面是一致的吗?”

高格非又想了想:“当时我没有刻意去想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后视镜里面的那几辆车就是画面中的那几辆。”

俞莫寒:“你看清楚准备超车的那辆车是一辆什么样的车了吗?”

高格非:“那是一辆越野车,很威猛的那种。”

俞莫寒:“你看清楚那辆车的驾驶员了吗?”

高格非:“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长得非常壮的男人,身上好像有纹身。他还朝着我笑了一下,他的牙齿是黑的。”

俞莫寒拿出越野车驾驶员的照片:“是这个人吗?”

高格非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是这个人。那个人看上去非常的凶恶、可怕。”

俞莫寒:“那辆车上面还有其他人吗?”

高格非:“有好几个人。和后面那几辆车一样,车上的那些人手上都拿着东西。”

俞莫寒:“那些人的手上都拿着什么样的东西?”

高格非:“当时我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是,那些人的手上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枪。”

俞莫寒:“画面?”

高格非:“是的。而且那种画面非常清晰,就好像是电影一样。”

俞莫寒:“当你从车库里面出来的时候,那辆越野车就跟在你的后面吗?”

高格非想了想:“记不得了。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那辆越野车就一直跟踪我而且准备谋害我。”

俞莫寒:“你确定自己当时真切地听见了驾驶越野车的那个人在朝你大叫‘你去死吧’?”

高格非:“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被吓坏了,因为那个人的大叫声证实了他们确实就是想要谋害我。”

俞莫寒:“于是你就打电话报了警?”

高格非:“是的。我很害怕,非常害怕。”

俞莫寒:“你为什么觉得加油站里面比较安全?”

高格非:“因为那里有工作人员,一旦我出现危险说不定他们可以帮我。还有,当时我就想了,如果那些人追进来我就点燃加油站和他们同归于尽。”

这一刻,现场的所有人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这个细节在警方的材料中并没有出现过,也就是说,警方在讯问他的时候并没有问到俞莫寒刚才的那个问题,而现在的事实是,如果当时真的出现了那样的情况,说不定高格非就会在加油站里面纵火。此时,俞莫寒和几位专家已经基本上可以确定此人当时确实出现了幻觉及被害妄想,所以他们内心的震惊比其他人更甚。

俞莫寒继续问道:“平时你都开单位的车吗?”

高格非:“是的,我喜欢开车,除了工作时间之外我都是自己开车。”

俞莫寒:“可单位是给你配了驾驶员的,为什么不让他开?”

高格非:“驾驶员跟着总不是那么方便,而且驾驶员也乐意我自己开车,他也正好可以休息不是?”

俞莫寒:“你别反问我。你刚才说到驾驶员跟着不是那么方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格非:“我们每个人总是有些私事要办的,他跟着确实不方便。”

俞莫寒:“你说的私事包括你的隐私吗?”

高格非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的。”

俞莫寒:“比如?”这时候他听到顾维舟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偏离了主要的问题:“好吧,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刚才你说到,在工作之余都是你自己驾车……”

高格非纠正道:“不都是,是大多数的时间。”

这其实是俞莫寒设置的一个陷阱,就是为了检验对方是否夸大或者隐藏某些事实。俞莫寒道:“好吧,在工作之余的大多数时候是你自己驾车,那么,大多数时候都是你自己去加油吗?”

高格非回答道:“不,一般情况下都是驾驶员提前将车加满了油,只是有时候是我自己去加油。”

俞莫寒:“比如?”

高格非:“比如在放假期间,连续数天甚至一个月都是我自己驾车的情况下。”

俞莫寒:“你自己加油后会让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开发票吗?”

高格非:“当然,这部分的费用是需要报账的。”

俞莫寒:“可是在事发那天,你加油后并没有让工作人员给你发票。这是为什么?”

高格非:“当时我非常害怕,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俞莫寒:“当你将车开出了加油站之后突然就看见马路对面有几个人正拿着刀,虎视眈眈地在看着你。你认识那几个人吗?”

高格非:“认识,他们就是跟踪我的车上的那些人。”

俞莫寒:“那些人?意思是有很多人?”

高格非:“不,是那些人中的其中几个。”

俞莫寒:“包括开越野车的那个人吗?”

高格非:“是的。他就站在最前面。”

俞莫寒:“你前面不是说他们当中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枪吗?”

高格非:“那时候我没有看到他们手上有枪,都拿着刀。”

俞莫寒:“你觉得刀比枪更可怕?”

高格非:“我当时没有那样的想法,就是看见他们手上都拿着刀,明晃晃的,非常吓人,我感到非常害怕。”

俞莫寒:“于是你就驾车朝他们撞了过去……那么,你究竟是想撞死他们还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高格非:“我想撞死他们,然后逃跑。当时我害怕极了,那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俞莫寒:“前面你说过,一直到现在你依然认为自己当时所经历的那一切都是真实的。是这样的吗?”

高格非点头道:“是的。那是我亲眼所见,是我最真实的感受,包括当时的恐惧、惊慌。”

俞莫寒接下来问道:“据你父亲讲,多年前你曾经有过跳楼的事情?”

高格非:“是的。”

俞莫寒:“具体的时间是哪一年?当时你是从什么地方跳下去的?”

高格非:“八年前的寒假,我回父母家过春节。当时是从家里的三楼跳下去的。”

俞莫寒:“为什么要跳楼?”

高格非:“当时我对自己的前途、生活状况极度失望,一时糊涂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俞莫寒:“当时你的工作和生活状况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高格非:“我二十三岁医学本科毕业,留校后从事行政工作,七年后还是一名普通职员,而和我同一批参加工作的人大多都已经是正科级甚至副处级了。此外,学校的老师都不喜欢我,排斥我。”

俞莫寒:“也就是说,当时你对前途和生活的失望完全是真实的?”

高格非:“是的。”

俞莫寒:“关于这件事情,事后你为什么要让你父亲保密?”

高格非:“因为我回到学校后不久就得到了提拔,我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此事。”

俞莫寒沉吟了片刻,侧头对顾维舟和其他几位专家说道:“我的问题问完了,请你们补充提问吧。”

几位专家低声商量了一会儿,顾维舟说道:“我们认为刚才俞博士的提问已经非常全面了,没有别的问题需要继续询问。接下来我们将对犯罪嫌疑人的情况进行认真分析、评估,然后出具正式的鉴定报告。”

“俞医生,还是你先说说自己的看法吧。”当刑警队的人和高格非都退出去,只剩下鉴定小组成员之后,顾维舟对俞莫寒说道。

怎么又是我?俞莫寒觉得诧异,却分明看到了院长鼓励的眼神,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首先,犯罪嫌疑人的人格测试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其次,就这起交通肇事案件而言,很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急性短暂性精神分裂发作的结果,因为他有着非常明显的幻觉和被害妄想症状。不过我认为犯罪嫌疑人八年前试图跳楼自杀的事件并不是精神病发作的结果,而是真的对前途和生活失去了信心。当然,任何人试图自杀的行为都是不正常的,所以我认为那起事件很可能是短暂性抑郁造成的。”

接下来鉴定小组的每一位专家都发了言,他们都赞同俞莫寒的看法,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的那位教授说道:“我认为犯罪嫌疑人急性短暂性精神病发作的结论是没有问题的,否则的话就根本无法解释犯罪嫌疑人当时的行为。我同时也同意俞博士认为的患者八年前的事情并不属于精神病发作,所以,这应该是一起偶发性的急性短暂性精神病。”

待所有的人都发言后,顾维舟说道:“既然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那么现在就出具鉴定报告吧。”

鉴定报告出来后每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字。这件事情就算有了个了结。其实鉴定小组的每个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俞莫寒,他们的心里都十分清楚,是他们决定了高格非的命运。不过在俞莫寒看来,这样的事情就如同自己每天所进行的工作一样平凡,因为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就是事实。

那位头部有伤的老人如今住在省人民医院,俞莫寒专程去看了他一趟。目前医院方面正在给老人做全身检查,然后根据情况择期手术。

俞莫寒从警方那里得到了一些情况:那天陪同老人到医院的矮瘦男子确实只是拿钱帮人办事,而当时委托他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出现。由于老人目前不能开口说话,交流困难,警方又担心询问过多引起老人情绪激动而使得病情加重,只好耐心等待他做完手术再说。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警方手上关于老人的资料信息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也就只能暂时将此事的调查工作放在一边。

老人认得俞莫寒,抓住他的手一直不放开。俞莫寒安慰他道:“您放心,医院会尽快给您做手术的,钱的问题您也不用多考虑,民政局在负责这件事情。”

老人的手还是不放开。俞莫寒明白了,温言对他说道:“我会经常来看您,手术那天我也一定会来的。”

老人的手紧了紧,这才松开了。俞莫寒的心里有些发酸,他无法理解老人的亲属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他,而且他感觉得到,在这位老人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是南方最炎热的季节。医院外面的马路上出租车排成长队,尾气排出的地方空气颤抖着,让人心烦的知了的聒噪声从不远处的一棵黄桷树上传来,俞莫寒循着那个声音发现树下有一个替人算命的人。

“算得准吗?”正处于无聊中的俞莫寒问树下的算命人。

“算不准不要钱。”看上去五十来岁满脸沧桑的算命人高深莫测地回答。

“那你给我看看。”俞莫寒蹲了下去。

“我要你的生辰八字。”算命人说。

俞莫寒告诉了他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及时刻,还特别说明是阴历。算命人右手的大拇指指尖在其他几个手指上开始掐算,一会儿后说道:“你不是来看病人的,因为你家里没有病人。你是医生。”

俞莫寒的心跳了跳。他当然不会相信所谓的算命:“哦?那你说说我是什么科室的医生?”

算命人说道:“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不像你这样闲。”

俞莫寒差点失笑:“有道理。不过你说得不准确。”

算命人看着他:“传染科也属于内科是吧?”

俞莫寒摇头:“我不是传染科的医生。”

算命人道:“反正你不是外科医生,外科医生不像你这样阴柔。”

俞莫寒有些动怒,指了指自己:“你说我阴柔?”

算命人乜了他一眼:“你最近要出事。医疗事故。我是好心在提醒你,所以你最好要相信。”

俞莫寒愣了一下,咧嘴笑问道:“那怎么办?”

算命人又开始掐算,然后说道:“我可以替你消除这场灾难,不过这样的事情对我的寿元有亏,所以……”

俞莫寒禁不住笑了,问道:“一千块够不够?”

越是有文化的人越迷信,包括这医院里面的医生。算命人虽然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不过还是觉得有些惊讶,毕竟像眼前这种主动说出价格的人极少。算命人想了想,道:“你是医生,平日里救死扶伤,我帮你也算是积阴德,那就一千块吧。”

这时候俞莫寒的手机响了,姐姐俞鱼在电话里面问道:“你现在方便到我这里来一趟吗?”

“我马上过来。”俞莫寒挂断了电话,从钱包里面掏出十块钱朝算命人递了过去:“我的命没那么贱,一千块肯定是改变不了的。对了,告诉你,我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

说完他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刚才给出的那十块钱他觉得应该,像医院这样的地方需要这样的人,因为他们可以替代心理科医生起一部分作用。

俞鱼是俞莫寒的亲姐姐。他们的母亲是少数民族,在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代,俞莫寒的出生完全是在父亲计划之内的,于是这个世界上也就因此多了一位留德的精神病学博士。俞鱼今年三十二岁,比弟弟大了整整五岁,姐弟俩从小活泼可爱,让周围不少的独生子女家庭羡慕、嫉妒不已。他们的父亲是法院的干部,在科级这个位置上待了二十多年一直得不到提升,去年退休后在家里养花种草。父亲经常这样说:“儿女双全,我这辈子满足了。如果什么好事情都让我一个人占了,那别人还活不活?”

俞鱼从父亲的事情上看透了许多,从某政法大学毕业后就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如今在当地的律师界早已小有名气。俞莫寒从小到大一直接受着姐姐母亲般的关爱,即使是在国外留学期间对姐姐的思恋也从未减少过,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姐姐老是为他一直单身的事情着急张罗,让他感到有些心烦,但刚才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他却依然条件反射般地决定马上过去继续听她的唠叨。

俞鱼的律师事务所开在市政府旁边不远。这是当时正在国外攻读硕士的俞莫寒的建议。当时俞莫寒对姐姐说,到市政府上访的较多,政府信访办的人对这样的事情早已焦头烂额,律师事务所开在那样的地方也就不会缺少客户。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建议是完全正确的,那个地段的租金虽然昂贵但确实物有所值,几场官司下来就帮信访办解决了不少问题,俞鱼的律师事务所也因此很快立住了脚。

俞鱼的律师事务所已经重新装修过,风格简单大气,窗明几净,清新爽目。里面的空调开得很足,俞莫寒一进去就碰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倪静。倪静是俞鱼的学妹,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她只比俞鱼小两岁,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端庄知性,白衬衣配黑色小裤管西裤,让她的双腿显得尤其修长,身材也因此而愈加婀娜。这是律师事务所的常规服饰,此时在俞莫寒的眼里却充满着制服**。他的心里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一种无尽美好的感受瞬间侵入他的心田。

俞莫寒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感觉,从此他便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心弦”这种东西,而拨动了他心弦的那个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她。

“你姐在办公室等你。”倪静朝俞莫寒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嗯。”俞莫寒朝她点了点头,两个人交错的那一瞬,俞莫寒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水气味。俞莫寒深呼吸了一下。她身上的气味真好闻。

“姐,”俞莫寒进到办公室的时候叫了一声,又说道,“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倪静了。”

俞鱼正在看一份案卷,没有抬头:“信访办那边有点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了弟弟一眼,“你应该叫她姐,怎么直呼她的名字呢?”

俞莫寒笑道:“现在她不是不在吗……姐,你找我什么事?”

俞鱼这才意识到弟弟来得这么快,问道:“你今天没上班?”

俞莫寒自己去倒了杯水,回答道:“我去省人民医院看了个病人。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从那里出来。”

俞鱼将桌上的一份案卷朝弟弟递了过去:“被告驾车撞死了好几个人,他的亲属说他曾经患过精神病。这个案子我拿不准,你看看。”

俞莫寒惊讶了一下,拿起案卷看了一眼后即刻说道:“这个案子你不能接!”

俞鱼漂亮的脸上全是惊愕:“为什么?”

俞莫寒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精神病鉴定小组的成员,你是我姐姐,所以你必须回避。”

俞鱼顿时明白了,问道:“那么,你们对这个犯罪嫌疑人最终的鉴定结果是什么?”

俞莫寒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保密,因为鉴定结果已经递交给了司法机关,而且案件一旦进入庭审程序就会被众人所知。他回答道:“急性短暂性精神分裂症。这个诊断比较明确。”

俞鱼笑了,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案子我就必须要接了。莫寒,别这样看着我,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她瞪了俞莫寒一眼,不过脸上依然充满着笑意,“首先,我的律师事务所需要有这样一起案子,为什么呢?因为这起案子的争论很大,而争论越大的案子就越容易产生新闻效应,所以,这是我们一战成名的绝佳机会;其次,你虽然是这个案子精神病鉴定小组的成员之一,但你们的工作是做在我们前面的。也就是说,在你们对犯罪嫌疑人做出鉴定结果之前我还并没有签署代理这起案件的合约,因此,我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什么回避的问题。况且,真正意义上的回避指的是你、我和犯罪嫌疑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在这件事情上面有任何的顾虑。”

俞莫寒苦笑着说道:“我说不过你这个当律师的。好吧,既然你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俞鱼显得有些兴奋:“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打一个大胜仗!一举成名天下知呀,到时候我就把律师事务所搬到市中心最好的写字楼里面去!”

她太要强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俞莫寒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姐姐了。他笑嘻嘻地看着俞鱼:“姐,中午吃什么?”

俞鱼一如既往地豪爽,说道:“你说地方,菜随便点。对了,今天下午你要上班吗?”

俞莫寒摇头道:“不去了。正好明天周末,我想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姐,倪静为什么到现在还单身啊?”

“她以前在感情上受过很大的伤害……”姐姐回答道,忽然警惕了起来,“你干吗问这个?”

俞莫寒伸了个懒腰:“她不是你的合伙人吗,我好奇而已。”

俞鱼心里的警惕依然没有放松:“莫寒,你对她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吧?那可不行,她可比你大好几岁呢。”

俞莫寒知道,姐姐是真心在关心自己,而且在潜意识中一直都充当着母亲的角色。俞莫寒道:“怎么会呢?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时候俞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道:“小朱其实很不错,人长得也漂亮,而且她比你小两岁,你认识她的,是吧?”说着,也不等弟弟回答就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小朱很快就进来了。俞鱼想让她给弟弟做女朋友的事情她还不知道,所以也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拘谨与尴尬。她一看到俞莫寒就问:“帅哥,你今天没去上班?”见对方只是笑了笑,这才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老板:“鱼姐,你找我?”

俞鱼的下属都这样称呼她,她时常很自恋地开玩笑说自己就是一条美人鱼。俞鱼笑着对她说道:“我弟来了,大家一起去吃午饭。小朱,你想吃什么?”

小朱高兴地道:“好啊好啊,我们去吃火锅吧。”

俞莫寒即刻反对:“怎么能去吃火锅呢?”

小朱十分惊讶于他的反应,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虽然天气热,但火锅店里面有空调啊。吃火锅可以排汗,排毒养颜呢。”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看,我都长痘痘了。”

俞鱼饶有兴趣地看着弟弟,却发现他根本就没去看小朱的额头,而是摇头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下午还要上班的话就最好不要吃火锅。”

小朱这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吃完火锅后身上的味道太大了?”

俞莫寒点头道:“是的。佛教戒荤,所谓‘荤’,指的是所有味道比较重的食物。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是一个群体,不能因为个人饮食上的喜好影响到其他的人。我们也一样,所以应该注意这个问题。”

虽然明明知道俞莫寒说得很有道理,小朱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刚才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没有了:“鱼姐,我忽然想起还有别的事情,那你们自己去吃吧。”

“你是故意的吧?我就不明白了,小朱各方面的条件其实都很不错的,你为什么就看不上人家呢?”小朱出去后俞鱼乜眼看着弟弟问道。

俞莫寒道:“我是精神病医生,今后需要一个安静的家,小朱太活泼了些。姐,我们不说这个了。像我这样的帅哥是不会单身一辈子的,你说是不是?”

看着弟弟跷着二郎腿懒洋洋的坐姿,姐姐笑了:“这倒也是。”

俞鱼一边吃着三文鱼一边问弟弟:“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俞莫寒苦笑着说:“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俞鱼朝他翻了个白眼,说道:“明明是你不喜欢爸妈的唠叨。莫寒,你要想不被他们唠叨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女朋友。”

俞莫寒忽然感到有些心烦,说道:“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今年才二十七岁,你们怎么就那么着急?是,我好多的同学都已经当父亲了,可是也有和我一样没有结婚的啊。算了,不说这个事情了。姐,你和姐夫的关系怎么样了?”

俞鱼的丈夫汤致远是一名公务员,两人已经结婚多年。刚刚结婚的时候俞鱼为了事业暂时放弃了要孩子,后来当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却发现身体出了问题。其中的原因并不复杂,就是人流后造成的习惯性流产。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至少现有的医学技术难以解决这样的难题。夫妻之间的情感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得淡漠,而孩子往往在其中起到维系感情的润滑作用。因此,俞鱼和丈夫之间也就毫不例外地出现了一些问题,两个人白天几乎从不见面,即使下班回家后也只是相互间客气地问候,开始的时候还仅仅是同床异梦,很快就开始分居。

听弟弟问及这件事情,心烦的人就变成了俞鱼:“你别问这事,反正和以前差不多。”

俞莫寒看着姐姐:“但是,你们之间的问题总得解决才是。”

俞鱼一下子就变得激动起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离婚?”

俞莫寒的想法当然不是这个,他问道:“那么,你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婚?”

俞鱼愣了一下,叹气道:“其实,我们之间还是有真感情的,所以我们都舍不得对方。”

俞莫寒不再说话,唯有在心里叹息。

午餐后俞鱼回到了律师事务所,离开前叮嘱弟弟一定要回家一趟。站在被酷热空气笼罩着的大街上,俞莫寒茫然四顾,他发现自己好像除了回家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是一旦回家就必定会面对父母的唠叨……嗯,这个问题是该解决了。

其实俞莫寒的心里面早已有了一个人,只不过他一直在犹豫。他担心父母和姐姐不同意,然而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心里面的那个她也可能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