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山城风云
乔文燮还是先去了一趟喜来镇派出所。在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的情况下,这是让同事随时知晓并掌握自己行踪的最好方式,这不仅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更是工作的需要。与姜友仁见面后乔文燮将夏书笔的事情告诉了他,随后就准备去往二嫂那里。姜友仁却拦住了他,说:“有个人想见见你。”
乔文燮惊讶地问道:“谁啊?在这个地方除了你们派出所的人,我好像并不认识其他的人啊。”
姜友仁道:“是贺家大院粮站的站长,他特地来对我说,如果你到了这里就马上派人去通知他。”
乔文燮更是觉得奇怪:“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姜友仁朝他笑了笑:“他叫关之乾,是黄坡关坝村的人。”
乔文燮恍然大悟。
当天晚上,关之乾在镇上的酒馆里面宴请了乔文燮,姜友仁作陪。关之乾个子不高,眉目中依稀有些关之爻的模样,不过给人更加精明的感觉。一见面关之乾就不住地对乔文燮说感激的话:“这次的事情太感谢乔特派员了,今天我得多敬乔特派员几杯才是。”
乔文燮问道:“关之爻是你的……”
关之乾笑着回答道:“他是我大哥。我们家就我最吃亏,爹妈的营养大多被我那几个兄弟吸取去了,所以我才长得这么矮。”
乔文燮和姜友仁都哈哈大笑。乔文燮觉得此人很是有趣,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三人坐定,待酒菜都上齐后,关之乾举杯对乔文燮说:“乔特派员,这次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们关坝村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被一贯道欺骗,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这杯酒我先敬你,请姜所长作个陪。”
乔文燮谦逊地道:“我也是误打误撞,最主要的事情还是秦所长他们做的。”
姜友仁笑道:“老秦就是一个大老粗,如果不是你的话,说不定他到现在都还在为这个案子头痛呢。乔特派员,你就不用谦虚啦。来,我们先干了这一杯再说。”
酒这个东西很是奇特,它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杯酒过后,乔文燮就和关之乾变得熟络起来。姜友仁最佩服的就是有文化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轻看过眼前这个小伙子,而这次关坝村的事情就让他更加觉得县公安局派乔文燮到这一带来工作,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很快地,他就将“乔特派员”的称呼换成了“乔特派”。这天晚上三个人喝了不少的酒,姜友仁还是安排他去自己家里住宿,从此后乔文燮只要是到喜来镇都是住在他的家里,关之乾也因此成了姜、乔二人的酒友。二嫂还是像上次那样给乔文燮煮了一碗加了蜂蜜的荷包蛋,然后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吃完。乔文燮知道,虽然自己与二哥长得并不相像,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二哥的模样,她这样看着自己其实就是出于对二哥的一种思恋。所以他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后问道:“二嫂,最近有二哥的消息没有?”
二嫂的目光这才从他脸上移开,神色黯然地摇头道:“没有。”
乔文燮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怀疑二嫂的理由。不过这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二嫂,你以前可是贺家的千金大小姐,分给你的那些田和地现在都是谁在种啊?”
二嫂的脸有些红,笑了笑回答道:“人是会变的,你说是不是?”
乔文燮这才注意到二嫂的那双手有些粗糙,说:“明年春耕时我来帮你犁田、栽秧。”
二嫂急忙道:“不用的,我知道你忙。”
乔文燮真挚地对她说:“如今我们家的亲人就只有我奶子和你了,我不来帮你谁来帮呢?我们是一家人,你就不要客气了。”然后他就看到二嫂的眼泪又要下来了,急忙道:“二嫂,上次我二哥和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贺坚的家距离师部不远,是靠近嘉陵江的一栋小别墅,小别墅的铁栅栏外也有士兵守卫。贺坚带着妹妹和乔勇燮刚刚进到别墅外边小院,就看到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然后直接扑到贺坚的怀里叫“爸爸”。贺坚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指着贺灵雨对孩子说:“叫姑姑。”
孩子脆生生地朝着贺灵雨叫了一声“姑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又去看着乔勇燮。贺坚又道:“叫叔叔。”孩子紧接着就朝乔勇燮叫了一声叔叔。贺灵雨惭愧得很:“哥,我们这次出来什么都没带,身上的钱还弄丢了,现在手上一样给侄儿的见面礼都没有……”
贺坚瞪了她一眼:“你身上的钱没弄丢也是父亲给你的,等你自食其力后再说吧。你是我亲妹子,这么客气干吗?”
贺灵雨心想也是,调皮地道:“哥,不是说长兄如父么,那我今后需要钱的话就找你要好不好?”
贺坚笑道:“那是当然。”
贺灵雨见孩子一直在看着她,心里面顿时喜欢得不得了,伸出手去从哥哥手上将孩子抱了过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孩子回答道:“我叫贺胜利。”
贺灵雨觉得孩子的声音实在是好听,模样更是可爱至极,又问道:“你几岁了呀?”
孩子回答道:“三岁。”
贺坚在一旁说:“他是在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后不久出生的,为了庆祝这一场战争的胜利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三个人前脚刚刚进入别墅,孩子就一下子从贺灵雨的手上挣脱了下来,一边朝着里面跑去,一边叫道:“妈妈,妈妈,爸爸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个年轻动听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很快,一位比贺灵雨想象中要年轻得多的女子就出现在面前。她的目光投向贺灵雨和乔勇燮,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是小妹?”
贺灵雨有些惊讶:“嫂子,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年轻女子笑道:“我看过你的照片呀。贺坚你也真是的,小妹要来的事情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贺坚笑道:“他们是悄悄从县城的学校里跑出来的,可把父亲给急坏了。我也是刚刚才见到他们。”
年轻女子看向乔勇燮,心里似乎就有些明白了,笑着对贺灵雨说:“小妹的眼光不错,小伙子挺精神的。”
乔勇燮只是心里面有些紧张,却并不傻,急忙朝年轻女子鞠了一躬:“嫂子好。”
年轻女子的性格很是爽朗:“到了这里就像到了你们自己的家一样,不用那么多礼节。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洗点水果。”
贺坚带着二人去了客厅,这才介绍说:“小雨,你嫂子叫邓湘竹,我们是在第三次长沙会战的前夕认识的,她当时还在长沙第一师范学校读书。”
这时候邓湘竹端着水果出来了,接过丈夫的话说:“当时我们整个长沙城的老百姓都被发动起来了,学校也不再上课,有的人做军服,还有的帮军队运送物资、挖战壕……”
贺灵雨很是羡慕与向往,问道:“后来呢?”
邓湘竹笑道:“有一天我们去劳军,就是给部队的战士演话剧、唱歌什么的,这样就认识了你哥。”
贺灵雨笑道:“我哥那么英武,这叫作美女爱英雄。是吧嫂子?”
邓湘竹看向贺坚的目光充满自豪:“他本来就是英雄,一位真正的抗日英雄。”
贺坚感叹了一声,摆手道:“我不算什么,那些为国牺牲了的战士们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三百多万川军出川抗日,近七十万英灵留在了中原大地,悲哉!壮哉!”
贺灵雨道:“哥,抽空时给我们讲一讲他们的故事,好吗?”
看着眼前这位儒雅却又带着杀伐之气的军人,乔勇燮似乎记不得他以前的模样了,而作为男人,乔勇燮的骨子里也一样充满着热血,这一刻,他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而且充满着崇拜,禁不住就问道:“在长沙时你们消灭了多少日本鬼子?”
“我第九战区与日寇在三湘大地一共决战四次,第一次两军于1939年9月会战于湘北,日军集中十万兵力意图消灭我第九战区主力,结果在我军的顽强阻击下敌人死伤两万余人。1941年,两军再次决战,依然对峙于湘北地区,由于决策失误,再加上作战命令被日军破译,这次会战造成了我军的巨大伤亡,不过即便是如此,日军也付出了近万人伤亡的代价。”说到这里,他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就在这一年的年底,两军又一次在长沙地区进行了第三次会战。为了这一次会战的胜利,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将军发动长沙全城军民积极备战,并吸引日寇第十一军司令阿南惟几进攻长沙,我军按照薛岳将军制定的天炉战法依托各阵地逐次抵抗,迟滞并大量消耗日军,最终将其合围,日军弹尽粮绝,后来靠飞机空投补给才得以突围而出。此次会战一共歼灭日军五万余人,遭受重创的日军必胜的信念也因此开始动摇。1944年5月,日军出动三十六万军队再次向长沙攻击,发动第四次长沙会战。我军集结三十余万人迎敌。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后,我军出现了骄傲情绪,指挥连连失误,甚至还有一部分守军违抗军令,长沙最终陷落……”
乔勇燮问道:“其实日军也并不是那么可怕,并不是不可战胜,而是我军的指挥以及军令执行上存在着问题。是吗?”
贺坚再次惊讶了一下,摆手道:“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勇燮,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讲,很危险的,明白吗?”
其实乔勇燮并不明白,不过嘴上还是“哦”了一声。贺坚看着妹妹和乔勇燮,说:“如今我感到最遗憾的就是当初没有完成自己的学业,不过那不是没办法么,日寇入侵,国破在即,我辈岂可苟且偷生?不过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你们俩都还很年轻,而且对这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所以我建议你们最好继续读书。如果你们觉得可以的话,我这就安排你们去重庆大学就读。”
贺灵雨看向乔勇燮,乔勇燮却忽然说:“我想参军,我想做一名军人。”
贺坚道:“日寇已经投降,共党领袖即将前来重庆与委员长共商国家大计,抗战后的中国百废待兴,今后最需要的是管理国家、建设国家的人才,而不是军人。”
乔勇燮道:“可是,任何时代都需要军人保驾护航……”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卫兵喊了声“报告”后进来道:“师座,您家里发来的电报。”
贺坚拿起电报看了一眼,顿时大惊:“这如何是好?!”
邓湘竹急忙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贺坚将电报递给了妻子,背着手转了两圈后就直接拿起电话:“给我接杨司令长官办公室……杨长官,我是贺坚。我家里发来加急电报,家父重病突发,生命垂危,我想告假数日,尽快赶回石峰,请杨长官务必批准属下所请。”
电话的那头沉吟片刻后说:“目前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共党领袖即将前来重庆,社会各界都在积极做各种准备,你可是担任着两江防务的重任,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自古有言:忠孝难两全。小老弟啊,不是我杨森不讲情理,实在是当前的情况太过特殊。”
贺坚心急如焚:“我只需要两日,实在不行就一天的时间,我乘坐军车回去,然后马上返回。”
“……那好吧。最多两日,速去速回,并代我向尊父问好。”电话的那一头终于松了口。
此时贺灵雨已经看到了电报里面的内容,顿时后悔起自己当时的叛逆和冲动来,待贺坚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了起来:“哥,都是我不好,我要和你一起回去看爸爸。呜呜!呜呜……”
抗战胜利后贺坚回到了重庆,由于事务实在是繁忙,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返家一趟。父亲是理解他的,从来不曾有过丝毫勉强、催促之意,而刚才的那封电报恰恰说明父亲的病情已经危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贺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吩咐了卫兵尽快准备车辆之后对邓湘竹说:“抓紧时间准备一下,你和胜利也和我一起回去。”
“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回去。贺老爷生病的事情与我有关,我必须回去向他老人家下跪请罪。”这时候乔勇燮忽然说。
好小子,有担当,贺坚在心里面暗暗夸赞,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们一起回去。”
为了安全起见,贺坚调用了三辆军用吉普和一辆军用卡车,带着卫兵以及充足的油料,花费了近十个小时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石峰县城,即便是这样也比乘坐轮船快速许多。贺老爷是去县城寻找女儿未果忽然心脏病发作,然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贺坚飞奔到了父亲的病床前,双膝跪地:“爸,我回来了。爸,我是您的坚娃子啊。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啊……”
这时候贺灵雨也到了:“爸,我是您的雨儿啊。爸,您醒醒啊,爸,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呜呜……”
就在这一刻,贺老爷的双眼竟然缓缓睁开了,让站在一旁的那位资深大夫吃了一惊,急忙去听诊了病人的心脏,说:“病人的状况依然非常不好,你们尽量长话短说。”大夫说完后轻叹了一声,摇摇头离开了病房。
贺坚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如何还不明白大夫刚才话中的意思?他知道,父亲这样的状况很可能就是回光返照。父亲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着他和小妹赶回来见这最后的一面。贺坚侧过身去将邓湘竹和孩子拉到父亲面前:“爸,这是您的儿媳和孙子。胜利,快,快,叫爷爷。”
“爷爷!”贺胜利很是乖巧,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邓湘竹也在一旁喊了声“爸”。贺老爷笑了,满脸的欣慰:“好,好,真好。”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我好像听到了雨儿的声音,雨儿呢?”
贺灵雨哭泣着跪到父亲面前:“爸,我在这里呢。”
贺老爷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雨儿,你是真的喜欢那小子吗?”
贺灵雨不住点头:“是的,爸,我真的喜欢他。”
贺老爷轻叹了一声:“女大不由父啊。他人呢?”
贺灵雨急忙转身:“勇燮,你快过来,我爸有话对你说。”
乔勇燮到了病床前,即刻跪倒在地:“贺老爷,是我对不起您,您随便怎么责罚我都可以。”
贺老爷眉毛一竖,怒道:“你给我起来!起来!”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随即就开始不住咳嗽。
乔勇燮顿时惶然失措。贺坚朝着他低喝道:“快起来,听到没有?”
在经过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贺老爷刚才潮红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许多,双目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有神,他目光定定地看着乔勇燮:“我家雨儿喜欢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你切不可自卑,自卑就会过于自尊,最终受到伤害的就是我雨儿。”他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如果乔家小子欺负你妹妹,你就给我一枪毙了他!”
“我知道了,爸。”贺坚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贺老爷似乎有些累,不过还是坚持着将手探到了孙子的脸上:“真像你小时候……”
贺老爷的手从孩子的脸上滑落,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贺坚大惊,慌忙跑出了病房:“医生,医生!”
贺老爷走了,走得很安详。贺坚拒绝了石峰县官员的宴请,在县城的一家棺材铺买了一口薄棺,和乔勇燮一起将父亲抬回了贺家大院。贺老爷的心脏病曾经发作过,他早就为自己做好了一口楠木棺材。回到贺家大院后贺坚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直接将父亲埋葬在了母亲坟墓旁边。没有三牲祭祀,只是烧了些纸钱。贺坚带着妻儿、妹妹和乔勇燮恭恭敬敬地在父母的坟前磕了头,然后起身说:“走吧,我们回重庆。”
贺灵雨有些犹豫:“可是这家里怎么办?”
贺坚把管家叫了过来:“许叔,我们家里的情况除了父亲之外就你最清楚,除了那些田和地,贺家的库房里面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让家丁和丫鬟都回家吧,给他们一笔安家费。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从明年开始给雇农们减租,剩下的足够维持这大院的开销就可以了。”
管家大惊:“少爷,这怎么可以?”
贺坚朝他摆手道:“我已经决定了,就这样吧。”
贺灵雨很是震惊:“哥,我们家的钱呢?怎么突然就没有了?”
贺坚朝她笑了笑,说:“不是突然就没有了,而是早就没有了。当年刘湘长官率川军出川抗日,国民政府无钱装备军队,刘长官只能从多方筹集军资,父亲在我的劝说下捐出了家里一大半的积蓄。父亲这一辈子做了很多大事,仅仅是多年来一直供乡邻的孩子读书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小雨,父亲特别爱你,他担心你在县城读书受苦、被人欺负,所以才特地去买了一辆小轿车每天接送你上下学。”
哥哥的话让贺灵雨不禁悲从心来,她再一次扑倒在父亲的坟前嚎啕大哭起来。
为了将妹妹带在身边便于照顾,这么大个家说放弃就放弃了。乔勇燮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贺坚的决断。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我也一定要成为贺家少爷那样的人。
贺坚告诉乔勇燮说没有打听到他哥哥的消息,再次建议他和贺灵雨一起去重庆大学读书,可是乔勇燮坚持要做一名军人,贺坚也就不再劝说:“这样吧,你就先从我的侍卫做起。”
乔勇燮终于穿上了军装,随后就被贺坚派往最基层连队接受军事训练。大学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学,贺灵雨暂时就待在哥哥家里,帮助嫂子做一些家务。
有一天贺灵雨问嫂子:“家里为什么不请个佣人啊?”
邓湘竹回答说:“这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很复杂。你哥是军人,不想参与到有些事情里面去,如果不小心雇了个特务到家里来,那不是给自己添乱么?反正家里面的事情也不多,这样就挺好的。”
虽然嫂子这样讲了,但是贺灵雨并没有特别在意。在她的印象中,重庆这个地方除了小偷多一些外,其他的似乎都还不错。
转眼间就过去了半个多月,到8月中旬时乔勇燮完成了最基础的军事训练任务,成了贺坚身边的一名侍卫。贺灵雨发现他整个人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不仅仅是变得黑了些,而且多了些哥哥身上的那种军人气质。
贺灵雨觉得有些奇怪,哥哥的师部就在附近,可是最近几天他却不曾回过一次家。贺灵雨问邓湘竹:“哥哥是不是出差去了?”
邓湘竹告诉她说:“共党领袖这几天可能会来重庆,你哥他视察下面的部队去了。”说到这里,她满脸的向往:“说起来那位共党领袖还是我的学长,要是这次能够见到他就好了。”
贺灵雨问道:“嫂子,那位共党领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邓湘竹道:“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别的不说,当年委员长派出几十万大军对共产党军队围追堵截,就是他带着那支武装生存了下来,抗战期间他又带着他的军队一直在敌后作战多年,不但没有被日寇消灭,反而发展壮大了。一直以来我都很难想象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竟然是我们同读长沙一师的校友。”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贺坚带着乔勇燮回来了。贺坚笑着对妻子说:“你不是很想亲眼看看那位毛先生吗?现在就跟我走吧。”
邓湘竹惊喜地道:“真的?”
贺坚朝她点了点头:“他乘坐的飞机今天下午到。重庆方面组织了各界代表和记者前往机场迎接。我们师负责机场周围的警戒任务,所以我也必须到场。”
贺灵雨道:“哥,我也要去。”
贺坚皱眉道:“你去了,胜利怎么办?”
贺灵雨道:“带着他一起去啊。”
贺坚想了想,笑道:“好主意。那就都一起去吧。”
贺坚的车队从磁器口出发去往九龙坡机场,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大街上的人并不多,虽然眼前的一切看似与平常无异,但无形中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就连刚刚出来时一直叽叽喳喳说着话的贺灵雨,都在这样的氛围中闭上了嘴巴。
九龙坡机场附近更是戒备森严,贺坚的车队出现后那些士兵都在敬礼。车队并没有进入机场里面,而是在距离机场不远处的临时指挥部停了下来。贺灵雨问哥哥:“怎么这么多士兵?这究竟是为了保护那个人还是想要威慑人家?”
贺坚低声道:“小妹,别乱说话!”
邓湘竹也道:“就是,延安那边不可能来太多的人吧?怎么搞得如临大敌似的!对了,重庆方面由谁出面迎接这位共产党的领袖?”
贺坚道:“是参政会的人,此外空军司令周至柔长官将作为委员长的私人代表前往迎接。”
邓湘竹很是惊讶:“听说委员长曾经三次写信给中共领袖,邀请他前来重庆商谈国事,如今人家来了,怎么又如此不重视?”
贺坚低声道:“听说委员长的原话是:人家来了要热情接待,要真诚,但是又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很受重视。”
邓湘竹道:“这说到底还是把人家当成了前来接受招安的匪寇。”
贺坚朝她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就待在这里,千万别到处跑,一会儿勇燮会给你们送午餐来。机场内的警戒是中央军的宪兵在负责,我得去和他们的长官见个面,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也便于协调。”
姑嫂二人的内心都充满着兴奋,两人说着话、逗着孩子,倒也不觉得这样的等待太过漫长。下午两点以后,贺坚终于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说:“走吧,估计从延安过来的飞机差不多要到了。”
贺坚的车在进入机场时被拦下了,一个中校军官朝贺坚敬礼后朗声说:“贺长官,请您的随从下车接受检查。”
贺坚回敬了个礼,坐在车上没有动:“这是内子和小妹,刚才我已经给陈希曾长官汇报过了。”
陈希曾是总统府第六局中将局长,专门负责此次中共领袖来渝期间的安全工作。军官朝他点了点头:“那麻烦您等一下。”说着就去岗亭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就快步跑了回来,敬礼道:“贺长官,请。”
贺灵雨是第一次看到机场,不过此时的她有些失望。眼前除了一条长长的跑道之外,四周都是一片荒凉,还有一些地方长满了野草。
机场的一处角落站了不少人,有的身穿长衫,有的西装革履,其中还有几位中年女性,不过最显眼的却是距离那些人不远处的一群记者。贺坚转身对妻子和小妹说:“一会儿飞机到了后你们就站在那些人的后面,看着就是了,千万不要凑到前面去。特别是小雨,你千万要记住。”
贺灵雨有些不高兴:“知道啦。”
贺坚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低声对妻子说:“一会儿你让小雨抱着孩子。”
邓湘竹问丈夫:“那你呢?”
贺坚道:“委员长安排的迎接名单中并没有我的名字,我的职责是负责机场外围的安保,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他又指了指远处的那些记者,“如果被那些人拍到我出现在欢迎共党领袖的人群里面,那就麻烦了。”
“来了,来了!”忽然,有一个惊喜的声音从那群人中传来。邓湘竹和贺灵雨果然发现远处的天空中有一个黑点在靠近,它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而且很快就可以听到从空中传来的飞机特有的轰鸣声。
在距离机场跑道不远处的调度室里,贺坚和乔勇燮也正看向天空。飞机距离机场越来越近,它俯冲到跑道上之后又滑行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停了下来。那些等候着的人们快速朝着那架刚刚停下的飞机跑去,而飞奔在最前面的是那一群记者。
贺灵雨兴奋地准备朝那里跑去,邓湘竹却将孩子塞到了她的手上,提醒道:“别忘了你哥刚才说过的话。”
飞机的舱门打开了,人群中骤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第一个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身穿蓝布制服的中共副主席,熟悉他的人一边鼓掌一边叫喊着“周先生”。紧接着,一位身材高大、身着灰蓝色中山装的壮年男子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他手上的那顶拿破仑帽在轻轻挥动着,给人以仿佛可以扭动乾坤的视觉冲击力。他看着前来迎接他的人们,说了一句“很感谢”。紧随其后的是美国特使赫尔利以及国军高级将领张治中。
没有仪仗队,没有鲜花,没有口号,只有那一张张激动得有些变形的脸以及热烈整齐的掌声。中共领袖与周至柔及参政会的代表一一握了手,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就被安排上了早已停靠在飞机旁的一辆轿车,那辆轿车在数辆满载国军宪兵的车辆护卫下朝着机场外驶去。
迎接的人们慢慢散去。贺坚和乔勇燮也离开了调度室,他低声说了一句:“刚才的那一刻将永远被历史所铭记。”
“他们去了哪里?”贺灵雨将孩子交给嫂子后就朝着贺坚和乔勇燮跑了过去,迫不及待地问道。
贺坚回答道:“歌乐山上的林园,共党领袖将在那个地方下榻,而且今天晚上委员长还将在那里举行一次盛大的酒会。”
贺灵雨很是疑惑:“为什么又要搞得那么热烈?”
贺坚道:“数年抗战,国家满目疮痍,人民渴望和平,委员长必须向世人作出一种姿态。”
贺灵雨似乎明白了:“这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么?”
贺坚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小妹,别乱说话!”
贺灵雨噘嘴道:“哼!你还是抗战英雄呢,胆子怎么这么小?对了,晚上你也要去参加吗?”
贺坚苦笑了一下,摇头道:“参加今天晚会的官员和将领是可以带夫人的,我有那样的资格还带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走吧,我们回去。”
邓湘竹这才明白,丈夫这次的安排完全是为了她。
贺坚的这次安保任务到此也就算是圆满地完成了,虽然数日来的准备仅仅是为了那短暂的一瞬,他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无论是邓湘竹还是贺灵雨都早已不再兴奋,气氛反而还显得有些沉闷。贺坚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邓湘竹问道:“他就带了那么几个人到这里来,会不会有危险?”
贺坚想了想,说:“应该不会,这次的调停英、美、苏俄都参与了,委员长是政治家,他应该不会去犯那样的错误,否则的话,无论是他个人还是这个国家,今后都很难在世界上立足。”
邓湘竹依然满脸的担忧:“那可不一定,将暗杀说成是意外,这可是某些人惯用的伎俩。”
贺坚笑了笑,说:“今天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中共领袖身边的那几个人绝对算得上是高手中的高手,想要暗杀他可没有那么容易。”
这时候贺灵雨忽然向贺坚提了一个问题:“哥,假如你是那位共党领袖的话,会有他那样的胆子到重庆来吗?”
贺坚怔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可没办法回答。也许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委员长,问他敢不敢去延安。对了小雨,你入学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办好了,下个月初你就去报到,到时候勇燮送你去。”
贺灵雨问道:“哥,可以不住校吗?我可是从来都没有住过校,怕不习惯。”
贺坚笑道:“那你就不住校,反正学校距离这里很近,不过必须要勇燮每天接送你,不然我不放心。”
第二天的报纸报道了头天晚上林园酒会的盛况,无论是对委员长还是中共领袖,都是溢美之词,总之是形势一片大好,人们对国共的再度合作满怀希望。三天后乔勇燮送贺灵雨去重庆大学报到,却发现学校近日停课,学生们整天上街游行,庆祝联合政府即将成立,庆祝和平时代的到来。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乔勇燮像往常一样去重庆大学接贺灵雨回家,两个人从学校大门出来时,乔勇燮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贺灵雨问道:“怎么了?”乔勇燮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刚才我好像看到我大哥了,可是他一下子就不见了。”说着就拉着贺灵雨朝那个地方跑去。到了那里后,他们发现旁边有一条小巷,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会不会是你看花眼了?”贺灵雨问道。
乔勇燮不能确定:“也许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乔勇燮就一直特别注意那个地方,还专门去查看了那个小巷的情况,结果却依然一无所获。
委员长与共党领袖的谈判依然在进行,不过无论是从报纸上还是从小道消息的传言中所得到的消息,似乎都并不乐观。各界人士忧心忡忡,上到官员下到贫民都在议论着当前的这个政治话题。贺坚家的饭桌上也是如此。这天,邓湘竹问丈夫道:“听说双方谈得不大顺利?”
贺坚点头:“双方的诉求差距太大。国民政府只同意给共产党几个并不重要的职位,还要求对方裁军一大半,并让出一大部分他们现有的地盘。”
邓湘竹道:“这完全就没有任何的诚意嘛,那样的条件对共产党来讲简直就是伸出脑袋让对方任意砍杀,如果是我也不会答应的。”
贺坚道:“既然是谈判,当然是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条件,然后在此基础之上互相让步,最终达到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邓湘竹不以为然:“国民政府也不看看自己的现状,他们长期以来排除异己,实行独裁统治,从上到下严重贪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思改变,共产党会答应就怪了。”
这时候贺灵雨忽然问道:“嫂子,共产党究竟是什么样的?”
邓湘竹笑道:“那天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你真的以为他们长得像某些人谣传的那样,一个个都是红头发、绿眼睛啊?”
贺灵雨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贺坚即刻阻止道:“小雨,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多问。我早已给你讲过,重庆这个地方非常复杂,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向已经逝去的父母交待?”
贺灵雨很不高兴地道:“哥,你别吓我,我都已经是大人了。”
贺坚正色道:“我还真没有吓你。最近我就听说了一件事情,在化龙桥那一带有个地方,原本是八路军的一个办公点,想不到军统就在旁边不远处也搞了个办事处,一些人本来是准备去八路军那边办事的,结果走错了路去了军统那边,后来那些人都被抓了起来。小雨,你根本就不了解政治的残酷性,哥反复告诫你是为了你好,明白吗?”
第二天在去往大学的路上,贺灵雨问乔勇燮:“你说我哥是不是在骗我?重庆这个地方哪有那么吓人?”
乔勇燮道:“你哥肯定是为了你好,这一点你总不应该怀疑吧?”
贺灵雨撇嘴道:“可是我嫂子随便说什么他一点都不责怪,他就只想管着我。”
乔勇燮依然劝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才来这里不久,很多情况都不了解,所以最好还是小心一些。”
贺灵雨不满道:“你怎么也变得像我哥一样了?暮气沉沉的。我们学校的那些同学就不这样,他们都非常有朝气。算了,我不和你多说了,你回去吧,我马上就要到学校了。我哥也真是的,让你做他的侍卫,结果却成了我的佣人,简直就是以公谋私。哈哈!”
她说完后就自顾自朝前跑去,想不到刚刚到学校大门就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朝她打了个招呼:“贺灵雨同学,想不到你也到这里来上学了。”
贺灵雨有些惊讶,因为眼前人竟然就是她和乔勇燮在客轮上碰到的那个叫任天航的人。这时候她忽然想起那天乔勇燮说过的话来,警惕地问道:“你真的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任天航点头道:“是啊,我在图书馆工作。如果你去图书馆的话可能就会见到我。”
贺灵雨问道:“可能?”
任天航道:“我的办公室在图书馆的最里面,所以学生们很少见到我。贺灵雨同学,恭喜你成为我们重庆大学的一员。”他朝贺灵雨温和地笑了笑,急匆匆地去了。
图书馆?难道他是我们学校图书馆的馆长?贺灵雨当天下午就去了一趟学校的图书馆,不过她并没有去找任天航,而是随便问了里面的一位图书管理员:“任天航是在你们这里上班吗?”那人回答道:“是啊,他是这里的馆长。”
乔勇燮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问道:“那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你哥他的身份?”
贺灵雨道:“人家是君子,顺便带了我们一段路程而已,如果当时他就借机去和我哥结交的话,反倒说明他的人品有问题了。”
乔勇燮觉得她的这个解释很有说服力,只好选择了沉默。贺灵雨很是高兴,因为她觉得自己用事实击垮了哥哥和乔勇燮的阴谋论。
时间在人们对国共谈判结果的美好期盼中一天天过去,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新华日报》报道的一条惊天消息:9月10日,阎锡山在山西上党地区向共产党军队发起猛烈攻击,共产党军队奋起反击,歼灭敌军十一个师并缴获大量的武器弹药。这条消息震惊了整个山城,贺灵雨和同学们正准备上街游行声讨国民政府的倒行逆施,却被忽然冲进来的一大批军警给驱散了。
乔勇燮见到贺灵雨时,她披头散发满身都湿透了,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贺灵雨“哼”了一声:“有些事情我要回去当面问我哥……”
回到家后,无论邓湘竹如何劝说她就是不换衣服,等到贺坚回来她就跑了过去,指着胳膊上的一处瘀伤质问道:“哥,我问你,国家养军队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去欺负像我这样手无寸铁的学生吗?”
贺坚皱眉道:“不是我的部队。”
贺灵雨看着他:“如果你接到了那样的命令,你也一定会执行的,是不是?”
贺坚叹息了一声,对妻子说:“湘竹,去给小雨的伤消下毒。小雨,听话,这件事情很复杂,一会儿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贺灵雨朝里面走去:“好,一会儿我看你如何解释。”
待妹妹进去之后,贺坚批评乔勇燮道:“你怎么也不劝劝她?”
乔勇燮苦笑:“她要是能够听我的劝就好了。对了,小雨那天对我说,她见到上次送我们来这里的那个人了,原来他是重大图书馆的馆长。”
贺坚双眉一动:“是吗?”不过接下来就没有了下文。
不多一会儿贺灵雨就从楼上下来了,邓湘竹开始准备晚餐,乔勇燮也跑去厨房帮忙。贺坚拍了拍沙发:“小雨,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话。”
待贺灵雨噘着嘴坐下后,贺坚才缓缓说:“小雨啊,对于你和你的那些同学来讲,你们所看到的仅仅是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因为你们根本就没从国家层面去思考问题。”
贺灵雨冷哼了一声:“你少来给我讲那些大道理。”
贺坚道:“这不是大道理,而是事实。目前的状况是,国共双方的谈判已经陷入僵局,对于国民政府来讲,他们发动这次上党战役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试图通过军事上的胜利使谈判更加有利于自己。而对于共产党方面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输不起这场战争,一旦输了就会变得非常被动,甚至会使身处此地的领袖因此而陷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他们必须奋起抵抗,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打赢这场战争。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可是在这个时候你们这些学生却偏偏要去上街游行,如此一来的话就会左右民意,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因此,国民政府对你们采取措施也是无奈之举。”
贺坚道:“政治和军事,是很难用对与错去衡量的。兵者,诡道也。就连孙子都这样讲。就目前而言,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这次和谈服务的。民众希望和平,国家需要休养生息,所以,我们最好是置身于政治之外,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小雨,哥是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人,更加懂得生命的脆弱与珍贵,如今我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可不希望你出一丁点的事情。小雨,你应该理解我的是不是?”
这番话触动了贺灵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同时她也被深深地感动,歉意地道:“哥,对不起。”
贺坚轻抚着她的秀发,问道:“小雨,你知道哥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贺灵雨问道:“是什么?”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要再有战争。抗战爆发之后,我们川军几乎参与了所有的大型战役,淞沪保卫战之后我所在的连只剩下不足十个人,一场台儿庄战役下来,我这个营长几乎成了光杆司令,长沙保卫战打得更是异常的惨烈……是兄弟们的血肉和尸骨成就了我这个师长啊。我时常就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战争的话该有多好啊,我的那些兄弟们就会好好地活着,他们的父母和妻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自嘲一笑之后问道,“小雨,你是不是觉得哥有些英雄气短,还十分可笑?”
贺灵雨不住摇头:“不,哥,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有血有肉的大英雄!”
报纸上的消息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共党领袖去拜访了不少国军将领以及民主人士,参加国际活动,接受记者采访,而且国共双方依然坐在一起继续协商成立联合政府的有关细节云云。山城的天空中洋溢着和平的氛围,人们的话题再一次转移到了和谈这个主题上,仿佛前不久的那场战争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充满着新鲜与活力,贺灵雨完全融入其中,以至于竟然没有注意到哥哥家的饭桌上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不再谈论国共谈判细节了。除此之外,她还因为乔勇燮每天接送她上下学被同学笑话而提出要住校。
贺坚没有马上答应她这个要求,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乔勇燮。这时候乔勇燮忽然想起那天贺灵雨说她哥哥以权谋私的话来,也觉得长期这样下去确实不大好,便道:“我觉得学校里面还是比较安全的,今后只需要我周末接送她就可以了。”
贺灵雨大喜:“勇燮,你真好!”
于是贺坚也就没有了反对的理由,第二天就派了一辆车将贺灵雨的日常生活用品送到了学校。
不过在此期间贺坚提拔了乔勇燮做自己侍卫班的班长,以前的班长被派去下面的连队担任排副。乔勇燮是高中毕业,又与贺坚有着特别的关系,别说让他当班长,就是直接提拔为连长都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转眼间就到了十月份,国共谈判在历时四十三天之后终于在10月10日那天签订了《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次日,中共领袖在国军高级将领张治中的陪同下乘坐飞机返回延安,重庆各界代表五百余人前往九龙坡机场送行。也就是在同一天,贺灵雨和她的老师、同学们一起上街游行,庆祝和平时代的到来。
学生会准备在元旦举行一次大型联欢活动,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这次活动的重头戏。贺灵雨本来在剧中饰演朱丽叶的母亲,后来因为饰演朱丽叶的女生要跟随父母迁回上海,贺灵雨就成了该剧的女主角。眼看就要到演出的日子,在一贯好强的贺灵雨正着急时,饰演男主角的沈南主动找到了她。
沈南是外地人,家境殷实,父母在抗战期间迁到了重庆。与乔勇燮相比,沈南看上去要儒雅许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朝气勃勃。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无论是学校里面的社团活动还是组织游行、集会等都有他的身影。有了沈南的帮助,贺灵雨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不但背熟了所有的台词,在表演上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话剧的演出非常成功,贺灵雨也因此成了学校里一颗耀眼的明星,她非常喜欢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也因此从心底里对沈南充满感激。
元旦的活动之后,乔勇燮依然像以前一样每个周末来接送贺灵雨,可每一次当两个人走在一起时几乎都是贺灵雨在说话,她想把自己在学校里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乔勇燮。乔勇燮总是静静地听着。在贺灵雨面前他一直都是一个忠实的倾听者,贺灵雨本来也早已习惯了两个人之间的这种状态,不过她却忽然有一天就不大适应了,就问了一句:“勇燮,你怎么老是不说话呢?你是不是现在后悔当初去当兵了?”
乔勇燮笑了笑,摇头道:“我一直都没有后悔过啊,我喜欢听你讲学校里面的事情,觉得很好玩。”
贺灵雨有些生气:“不是好玩!你怎么能用好玩这个词来形容我们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呢?”
乔勇燮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贺灵雨更是不高兴:“你是不是也像哥哥那样觉得我很幼稚?”
乔勇燮这才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和你哥一样,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
然而让贺灵雨没有想到的是,沈南竟然向她求爱了。事情发生在春节过后刚刚开学不久,这一天,沈南将她约到学校的后山上,他的手上变魔术般出现了一枝鲜艳的玫瑰花,随后他单膝跪地:“灵雨,我爱你,请接受我对你的这份爱吧。”
贺灵雨被他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在一瞬间的欣喜之后却又生气道:“沈南,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啊,你怎么能这样呢?”
沈南道:“不就是那个当兵的么,我觉得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贺灵雨更加不高兴了:“如果当初他选择了来这里读书,他就是我的同学了,只不过他非常敬仰我哥,所以才选择了从军。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别这样说好不好?”
沈南满脸失望,不过还是保持着他一贯的绅士风度,说:“对不起。既然我们不能成为恋人,那我们就做朋友吧。”
求爱失败的沈南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每次见到贺灵雨时依然像以前那样亲切、体贴,在贺灵雨的眼中沈南就是一个言行一致的翩翩君子,如此一来反倒让她心里对沈南产生出许多的歉疚,而接下来时局的剧烈变化使得她内心的这一份歉疚很快开始发酵……
这一年的5月,国民政府从陪都重庆迁回到南京。6月,国民党单方面撕毁和平协定,在湖北与河南交界的地区大规模向共产党军队发起猛烈进攻,内战骤然爆发。消息传到山城,顿时群情激愤,重庆大学数千师生上街游行反对内战,国民政府出动了大批的军警驱散并抓捕了数十名学生,万幸的是,贺灵雨在沈南的保护下及时逃离了现场。
“我们必须要将那些被抓去的同学救出来。”逃回学校后,沈南捏紧拳头对贺灵雨说。
贺灵雨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沈南说:“继续组织游行,我们直接去市政府示威请愿。”
贺灵雨摇头道:“我们赤手空拳,这样做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沈南想了想,去拉着她的手:“灵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贺灵雨竟然没有抗拒他的这个动作,一直被他拉着手去了一个地方。到了那里后贺灵雨才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学校图书馆的后门吗?”
沈南朝她点了点头,到紧紧关闭着的门前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低声责怪道:“沈南,你怎么随便带陌生人来这里呢?”
那人又看了贺灵雨一眼,说:“进来吧。”
任教授?难道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共产党?贺灵雨跟着沈南朝里面走,心里面好奇地猜测着。很快,那人就带着他们俩走到了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外,敲门进去后贺灵雨一眼就看到了任天航,同时还发现里面坐着几个人。果然是他。这时候任天航也正看向她,朝她点了点头后对屋子里那几个人说:“就这样吧,接下来就按照我们刚才商量好的去办。”
待那几个人离开后,任天航才微笑着朝贺灵雨伸出了手:“贺灵雨同学,我们又见面了。”
贺灵雨惊喜地问道:“任先生,想不到真的是您。您真的是共产党?我们学校以前所有的游行活动都是您组织的?”
任天航严肃地问她道:“贺灵雨同学,你了解我们共产党吗?”
贺灵雨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我哥和我嫂子,可是他们不准我问。不过后来我私底下去找了些书来看,又经常阅读《新华日报》,我觉得你们非常了不起。”
任天航道:“哦?你哥哥和你嫂子为什么不准你问这个问题呢?”
贺灵雨回答道:“我哥哥他虽然是抗日英雄,却不愿意去关心政治,每次我一说到这方面的事情他就非常紧张、害怕。”
任天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么,贺灵雨同学,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贺灵雨兴奋地道:“我当然愿意!”
任天航道:“从现在开始我交给你一项非常重要而且光荣的任务,那就是你要将你哥哥和嫂子的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包括他们平时的一言一行,主要与哪些人有私下来往,等等。”
贺灵雨惊讶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任天航解释道:“你哥哥是国军的中将师长,又是一位抗日英雄,他很有可能成为我们争取的对象。不过你开始时一定要小心一些,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份,也暂时不要告诉他你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他目前还站在我们的对立面。贺灵雨同学,你有信心完成这个光荣而重要的任务吗?”
贺灵雨激动地道:“我保证完成任务!”
任天航又道:“贺灵雨同学,为了让你能够顺利地完成这项光荣而重要的新任务,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再去参加学校的游行活动了。你不能反对,这是组织原则。不仅仅是你,还有沈南同学以及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位高年级的同学,他们都有自己不同的任务要去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贺灵雨道:“我明白了,我坚决服从组织上对我的安排。”
任天航鼓励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圆满完成组织上交给你的这项任务,与此同时,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一次考验。”
任天航微笑着对她说:“是的。”
从那以后,贺灵雨就每天回哥哥家里。她向哥哥解释说学校最近乱糟糟的,还有一些同学被抓进了监狱,所以就决定还是搬回来住一段时间。
贺坚很高兴,说:“这样就太好啦,最近一段时间我还一直在担心你呢。你说你们这些学生不好好念书,整天去上街游行,这不是给政府添乱吗?”
贺灵雨不高兴地道:“明明是你们不讲信义发动了内战,难道还不让我们发出反对的声音吗?”
贺坚道:“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你们手无寸铁,那样做就是把自己送到砧板上让人宰割。小雨,你千万别去干那样的傻事。”
贺灵雨看着他:“哥,其实你是很同情我们的,是不是?”
贺坚道:“我是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
贺灵雨看着他,问道:“也就是说,如果上面命令你去镇压我们学生,你也一定会服从命令的是不是?”
贺坚淡淡地道:“是的。”
贺灵雨忽然笑了起来:“哥,你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我知道的,你是在骗我。”
贺坚轻叹了一声:“小雨,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单纯呢?”
贺灵雨没有听清楚他刚才的话,问道:“你在说什么?”
贺坚朝她摆手:“你去看看你嫂子饭菜做好了没有。”
时间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尾,共产党的军队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国军与解放军之间的战争越演越烈,国民政府的广播上天天都在播报着国军在军事上取得的重大胜利,其不仅占领了华北数个重要的城市,还把共军的主力压缩到了延安一线。不过任天航他们的地下活动却并没有因此而销声匿迹,贺灵雨依然会在每个星期一下午在沈南的陪同下去学校图书馆汇报工作。
一直以来任天航都对贺灵雨的工作鼓励、称赞有加,她也因此保持着高度的工作热情。在此期间,她曾经在私底下悄悄问过乔勇燮对共产党的看法,然而已经是贺坚警卫排长的乔勇燮说他只想像师长一样做一名纯粹的军人。乔勇燮的回答让她深感失望,同时心里面也有些惨然:难道我和他之间就因为信仰的不同而没有未来了吗?
贺灵雨内心的痛苦差点让她难以自拔,不过她很快就被贺坚和乔勇燮所拯救。这一天,当她和沈南再一次去任天航那里时,贺坚忽然带着一队人马直接冲了进去,贺灵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声质问道:“哥,勇燮,你们这是干什么?!”
贺坚没有理会她,对惊慌失措的任天航说:“任先生,上次见面时贺某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一名共党分子。”又冷笑着扫视了一圈被荷枪实弹士兵逼着跪倒在地上的那些人,大声命令道:“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师部去!”
贺坚冷冷地道:“你唆使我家小妹参与你们的反动组织,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轻饶了你!”
贺灵雨急忙道:“哥,他并没有唆使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放了任先生他们吧,我求求你了!”
贺坚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她的话,命令道:“都给我带走!”
贺灵雨怒目看着自己的哥哥:“哥,如果你真要那样做的话,我这就死给你看!”
贺坚皱眉:“乔排长,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
乔勇燮急忙过去死死地将贺灵雨抱住。任天航见势不妙,急忙说:“贺师长,你真的误会了,其实兄弟我是军统的人。”
刚才还在乔勇燮怀里奋力挣扎、大声怒骂的贺灵雨一下子就惊呆了:“任、任先生,你说什么?!”
这时候任天航哪里还顾得上她?急忙从身上掏出一个证件来朝贺坚递了过去:“贺师长,这是我的真实身份,你可以马上去向军统重庆站查实。”
贺坚接过证件看了一眼,忽然一个耳光就朝着他扇了过去:“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三两岁的娃娃了,竟然试图用这个假证件来骗我!”
任天航哭丧着脸说:“贺师长,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这就给我们李修凯站长打个电话。”
贺坚皱眉想了想:“你去拨通电话。”
任天航慌不迭地去到办公桌处,很快就拨通了电话:“李站长,我是林卫啊,我这里出了点状况……”随后他就将话筒递给了贺坚,贺坚接听后只说了一句:“李站长,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还有下一次。”
放下电话后贺坚看着任天航不住冷笑:“原来你就是军统重庆站情报处下面的林卫科长啊,幸会、幸会!”
林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谄笑着道:“贺师长,这确实是一场误会。”
贺坚冷哼了一声,道:“恐怕这并不是什么误会吧?上次林科长偶遇我家小妹之后就设计了这个圈套,你们军统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啊。林科长,我贺某数年来为党国出生入死,忠心可鉴,可是你们对我竟然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贺某真是觉得寒心啊。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向杨长官汇报,你们李站长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才是。”
林卫不住朝贺坚点头哈腰:“误会,真的是一场误会……”
贺坚咬牙切齿地道:“如果你们只是针对我,不管是你们设下的圈套也好,误会也罢,或许我都可以谅解,但是,但是!如果你们胆敢再利用我家小妹的年幼无知,哼!”说罢,他朝着乔勇燮说了句:“乔排长,我们走。”
乔勇燮点头,却忽然将沈南一把抓了起来,左右开弓几个耳光扇了过去:“狗日的,如果你是真心喜欢灵雨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我早就发过誓,谁敢欺负小雨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
贺灵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看着已经昏迷的沈南以及不住朝着哥哥讨好谄笑的任天航,恍然若梦。
从此后贺灵雨就再也没有去上学,一直待在哥哥家里帮着嫂子做家务。乔勇燮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对她有丝毫的责怪,还总是抽空陪着她去山城的各处游玩。三年后,重庆解放前夕贺坚率部起义,组织上安排他去成都工作,警卫连连长乔勇燮决定解甲归田,临行前贺坚为他和贺灵雨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婚礼,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贺家大院的房产以及地契交给了乔勇燮,说:“这份家产对我来讲已经没了任何用处,这就算是我替小雨准备的一份嫁妆吧。”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二嫂苦笑了一下,对乔文燮说。
乔文燮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好一会儿才回到了现实,问道:“二嫂,我二哥他在重庆时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二嫂想了想,摇头道:“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都是跟在我哥哥身边的,除此之外就是陪着我。”
乔文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道:“二嫂,我想趁早回家一趟,下次再来看你。对了,你如果有什么难处的话一定要对我讲啊。”
二嫂朝他笑了笑:“我现在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担心。”
乔文燮朝外面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问道:“二嫂,你是不是在心里面一直对我二哥有些愧疚?”
二嫂怔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是。”
乔文燮看向她的目光不自觉带着一丝同情:“二嫂,如果我二哥一直不回来的话,你可以另外再找个人的。”
二嫂摇头:“不,即使是他再也不回来,我也要一直等着他,起码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乔文燮轻叹了一声。这是他在十八岁的生命中第一次从心底里面发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