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高山牡丹
眼看时间已经临近春节,却依然没有夏书笔的消息。虽然县委、县政府一直在强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在很多人的心里早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毕竟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奇迹实在是太少,而且奇迹这种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讲实在是一种奢望。
乔文燮明明知道自己有些自欺欺人,却依然期望着那样的奇迹能够出现。大山里面的土匪固然丧心病狂、残忍暴虐,但他们更怕死,除非是有着强烈的动机或者万不得已,他们是不大可能铤而走险的。
春节之前乔文燮提前去给二嫂拜了个年,他本来想邀请二嫂一起去家里过年,却被拒绝了。二嫂说她现在这样挺好的,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回忆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光。其实乔文燮知道,二嫂只不过是不想让她的出现使母亲太过伤感罢了。
家里的火塘被烧得很旺,发小们依然像以前那样纷纷而至,可是却独独缺少了宋东军。宋东军的父亲因为窝藏土匪的罪名早已被司法机关关押,乔文燮心中的那一份愧疚,却始终无法驱散。
和往年一样,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在饭桌上摆放着父亲、大哥和二哥的碗筷,母亲喝了几杯酒后就早早睡下了。按照本地乡下的规矩,年夜饭吃过的碗筷必须得放到第二天才可以清洗干净。乔文燮在火塘边一直坐到午夜过后,这是他十八岁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孤独的滋味。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乔文燮每天都要上山去砍柴,用木柴将家里院子的一角堆放得满满的。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来年的三月份。高山上的冰雪开始融化,乔文燮再一次从县城出发前往巨熊村,中途依然在喜来镇停留了一晚上,看望二嫂后与姜友仁和关之乾一起喝了酒,第二天早上才出发。
然而他这一次却并没能进到村子里。石梁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凌,用石头都难以砸开,他到上面走了几步后就不得不退了回去,只能站在那里望梁兴叹。这时候翠翠忽然出现在了石梁的对面,大声对他说:“你明天再来,我让村里的人把冰凌烧掉。”
乔文燮问道:“有夏同志的消息吗?”
翠翠道:“他一直没有回来过。明天你一定要来呀。”
乔文燮想到这一路行走的艰难,摇头道:“过一段时间我再来吧。翠翠,你给我唱一遍夏同志写的新歌吧,我听完了再走。”
太阳出来囉儿,喜洋洋欧郎囉
挑起扁担郎郎扯,咣扯
上山岗欧囉囉
手里拿把囉儿,开山斧欧郎囉
不怕虎豹郎郎扯,咣扯
和豺狼欧囉囉
悬岩陡坎囉儿,不稀罕欧郎囉
唱起歌儿郎郎扯,咣扯
忙砍柴欧
走了一山囉儿,又一山欧郎囉
这山去了郎郎扯,咣扯
那山来欧囉囉
只要我们囉儿
多勤快欧郎囉
不愁吃来郎郎扯,咣扯
不愁穿欧囉囉
……
翠翠的歌声纯净而甜美,在乔文燮的脑海中伴随着他一路去往黄坡镇。如今秦善席对他更是热情、亲近,一见面就拉着他去家里喝酒:“小老弟,你真有口福,正好我家里今天炖了一只腊猪蹄,和着雪地里的萝卜炖的。”
秦善席的家就在派出所旁边,两个人刚刚坐下秦善席就称赞道:“听说你又破了一个大案子,小老弟可真是了不得呀。”
乔文燮苦笑着说:“问题是,肖局长遇害的案子也因此越来越复杂了。”
秦善席点头道:“这倒是。小老弟,你尝尝这腊肉,还有萝卜……”
腊肉的味道非常地道,萝卜更是入口即化。乔文燮也不客气,一连吃了好几块。秦善席也是好酒之人,连连与乔文燮碰杯。酒至半酣时秦善席低声对乔文燮说:“我怀疑我们内部有问题,不然的话敌人的消息怎么可能那么灵通?”
这个问题估计很多人都已经想到了,乔文燮也不觉得诧异,问道:“对此你有什么具体的看法?”
秦善席急忙摆手道:“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敢随便讲,无凭无据的,你说是不是?”
乔文燮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讲了就扔掉了。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如果能够因此找到敌人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那个奸细,你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啊。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让这个奸细一直隐藏在我们内部,谁也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恶劣的事情,也许下一个牺牲的就是你和我。”
秦善席肃然,然后忽然笑了起来:“小老弟果然好口才,我都差点被你给套进去了。不过刚才我已经听出来了,想来小老弟和我一样也早已在怀疑此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学一学诸葛亮和周瑜,分别将自己所怀疑的对象写出来,如何?”
乔文燮摇头道:“我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对县里面的情况知之甚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任何真的可以怀疑的对象。秦所长,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讲出来让我听听呢?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讲,那我就只好去向龙局长和谭政委汇报了,到时候你就当面去向他们讲吧。”
秦善席没想到他会使出这一招来,急忙道:“别,千万别这样呀!”他看了看四周,伸出大拇指,低声说:“我觉得我们的这个有问题。”
乔文燮大吃一惊:“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秦善席依然低声道:“当年川东游击队那么多人都死了,主要的负责人就他一个活了下来。此外,他是肖局长的副手,是最可能提前知晓肖局长那天行踪的人。还有,你想想,肖局长死了对谁最有利?”
乔文燮不以为然地道:“你说的这些都只不过是猜测。当年巨熊村那一仗的情况组织上早就调查过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幸存者,那两个幸存者可以证明一切。”
秦善席冷哼了一声,说:“说不定那两个幸存者也有问题呢。即使是那两个人没有问题,说不定也是敌人故意留下他们以便今后替他作证的,敌人又不傻,假如所有的人都死了,却偏偏留下他一个人活着,岂不是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乔文燮有些哭笑不得:“说到底这还是你的猜测。按照你这样的说法,凡是那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都有可疑了?没有这样的道理嘛。还有就是,即使是肖局长牺牲了,接替他位置的也不一定就是他,谭政委也是不错的人选啊。此外,谭政委可是肖局长多年的战友,就连他都不知道肖局长要带队下去拉练的事情,龙局长为什么就应该知道?”
秦善席瞠目结舌。“这个……”他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急忙道,“你看嘛,我就说自己是在瞎琢磨,你非得要我说出来。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讲好了,你千万别去告诉别人啊,就是你告诉了别人我也不会承认的。”
乔文燮笑道:“我们只不过是私底下在探讨此事,我怎么会拿出去到处讲呢。对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准备将黄坡区所有的村寨都走上一遍,你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秦善席劝说:“这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完呢,等天气暖和些后再去吧。”
乔文燮道:“这一天没有夏同志的消息我心里就始终不踏实,还有就是,隐藏在这大山里的土匪始终是一个大隐患,秦所长,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你晚上就睡得着?”
秦善席道:“我还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最近这大半年来,我带着人将各个村寨以及大山里都梳理了一遍,可是连土匪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小老弟,你说这土匪也是人吧?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残兵败将、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在这深山老林里面坚持得下去?”
乔文燮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秦善席道:“当年曹家坳一战,土匪的精锐都几乎被我们消灭光了,即使是有漏网的残余分子,我估计也早就所剩无几了。”
乔文燮看着他:“可是肖局长遇害的事情又如何解释?”
秦善席道:“我觉得那只是一次偶然。凶手不就只有两个人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觉得县里面把有些事情看得太过严重了。”
乔文燮很是惊讶:“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秦善席道:“如今新中国早已成立了,抗美援朝也胜利了,敌人应该十分清楚,如果继续隐藏在这大山里面肯定是没有出路的,当年曹家坳一战土匪倾巢而出不正是因为如此吗?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土匪早就以合法的身份隐藏了下来,所以我们才一直寻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乔文燮皱眉道:“你说的固然很有道理,可是至今都没有我二哥的消息,这又如何解释?”
秦善席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小老弟啊,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说不定你二哥他早就……”
这确实是乔文燮最不愿意听到的,他摇头道:“他毕竟是我的亲二哥,即便是这样,我也必须要见到他的尸体,否则的话我不会停止寻找的。”
秦善席也就不再多劝:“那好吧,明天我给你派两个人,让他们配合你的工作。”
高山的村寨比较分散,而且大雪初化道路泥泞难行,乔文燮这一趟并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实实在在地去了解民情,一家家核查户口,然而这一趟下来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黄坡区所管辖的区域极广,当他走遍所有村寨准备再次去往巨熊村时,时节已经进入五月。
五月的七曜山,山脉深处还没有进入夏季,沿途小路的两旁繁花似锦,密林深处鸟鸣清脆,山涧的溪流中游鱼成群,处处都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乔文燮早已习惯一个人行走在这大山深处的小道上,还喜欢在行走的过程中思考,如果遇上了行人就主动上前去打招呼,拿出香烟递给对方,然后席地而坐闲聊一会儿。其实这一个多月来乔文燮都是这样度过的。
到达巨熊村附近石梁处时已经是下午,石梁上面的冰凌早已融化不见,干净得像是被人仔细打扫过一样。
乔文燮刚刚踏上石梁时,翠翠就出现在了对面:“你终于来啦。”
乔文燮快步走过了石梁,问道:“为什么我每一次来你都在这里呢?”
翠翠不高兴地道:“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乔文燮顿时就明白了。这一刻脑海里面却浮现出了宋惠兰的模样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是我总是有愧于她的……他心道。
翠翠的不高兴只是短暂的,她见乔文燮不说话,就问道:“你在想什么?”
乔文燮急忙道:“没什么。”忽然见路边山上不远处有几株不知名的花朵正含苞欲放,便问道:“那是什么花?”
翠翠朝那地方看了过去:“牡丹花啊,野生的高山牡丹。这山上的牡丹花不好看,太瘦小了。我五叔种的就大不一样了,花朵比这个要大得多,红的、白的、黄的,好多种颜色呢。”
乔文燮问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种花?那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翠翠笑得清脆,低声而神秘地对他说:“听说他年轻时喜欢上了驻地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特别喜欢花儿。”
乔文燮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想不到你五叔竟然是一个如此多情的人。”
路过翠翠五叔家时,乔文燮发现花园中的那几丛高山牡丹果然开得十分灿烂,不但颜色各有不同,而且花朵非常巨大肥厚,刚才在路边看到的那几株野生牡丹根本就没法和它们相比。
翠翠的父亲对乔文燮非常热情,翠翠的两个哥哥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比以前要亲近许多。乔文燮故作不知,毕竟在他眼里翠翠还是太小了些。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翠翠的父亲接下来就直接把话给挑明了:“乔特派员,你可能不知道,我家翠翠这段时间天天都跑到石梁那里去等你,还每天一大早就去将石梁给打扫一遍。”
乔文燮有些尴尬,只好对着翠翠说了句:“谢谢你啦。”
翠翠的父亲有些不高兴,问道:“乔特派员,你家里给你找了媳妇没有?”
人家的话都到这份上了,乔文燮哪里还不明白?回答道:“我今年才满十九岁,还小。更何况如今讲的是恋爱自由,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今后遇到了合适的再说。”
翠翠的父亲暗暗松了一口气,说:“我们家翠翠一直很喜欢你,你觉得她怎么样?”
翠翠紧张地看着乔文燮,等待着他的回答。乔文燮一下子憋红了脸,毕竟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想了想,说:“翠翠不是也还很小么……冉支书,我觉得上次夏同志的话说得很对,翠翠应该走出这个地方,到外面去念念书什么的。”
翠翠的父亲笑了笑,说:“只要你答应今后娶她,我这就送她去喜来镇念书。”
乔文燮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这家人给惦记上了,只好再一次使用上次用的借口:“这件事情我得回去问我的母亲,还有单位的领导。”
翠翠的父亲哈哈大笑:“不就是龙华强么?我明天就进城去找他。乔特派员,我们家翠翠长得这么好看,你母亲肯定会同意的,你说是不是?”
乔文燮哭笑不得,却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去拒绝,他看向翠翠:“翠翠,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翠翠的脸早就红透了,低着头羞涩地道:“嗯。”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村外走去,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后,乔文燮才转过身来问道:“翠翠,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翠翠扭捏着说:“以前村里的游击队有个小哥哥长得和你很相像,他经常和我一起玩,可惜的是他后来牺牲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呢。”
乔文燮心里一动,问道:“他是怎么牺牲的?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翠翠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那天早上,村外面忽然响起了枪声。我爸急忙让奶子和我躲进了米桶里面,又叫我大哥、二哥赶快朝山里面跑。我躲在米桶里面只听到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还有很多人发出惨叫声。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声终于停止了,奶子和我这才大着胆子从米缸里面爬了出来,就看到村里面到处都是死了的人。后来活下来的人开始埋葬那些尸体,其中就有那个小哥哥。”
乔文燮问道:“当时没有人进屋搜查?”
翠翠摇头:“我都没有看见那些打进村里面的敌人长什么样子。”
乔文燮又问道:“你大哥和二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翠翠道:“第二天上午。”
乔文燮继续问道:“那你爸爸和你五叔呢?”
翠翠想了想,回答道:“我爸爸回来时起码已经过了半个月,龙叔叔和他一起回来的。我五叔当天下午就回来了,他的腿受了伤,裤腿上全是血。他让我奶子给他找来了白酒,他用剪刀剪破裤腿时,我看到他腿肚子上有好大一个洞,血糊糊的。他用酒淋了上去,惨叫了一声,我当时就吓得昏了过去。”
乔文燮见翠翠的脸色已经变成了苍白,也就不再继续询问下去了。他温声问道:“翠翠,其实你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牺牲了的小哥哥。是不是这样?”
翠翠点头,不过马上就不住摇头:“不,那时候我还小,只是觉得他很好,不像我大哥和二哥那样从来不陪着我玩。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真的很喜欢你。”
乔文燮不忍把话说得太过直接:“翠翠,其实你现在依然还很小。夏同志说得很对,你应该出去多读些书,等你见过的人多了,学到了知识,也许就不再像这样觉得了。”
翠翠的眼泪又出来了,问道:“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乔文燮摇头:“我喜欢你的呀,但两个人要在一起、要结婚的话光喜欢可不行。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再大一些后就会知道了。翠翠,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出去读书,等你到二十岁时还是像现在这样觉得的话我们再说,可以吗?”
翠翠看着他:“那你一定要等我啊。”
乔文燮相信,翠翠只要出去读了书,几年过后就会发生很大的改变。他笑着说:“我说话算数,我一定等到你二十岁时。”
翠翠的父亲看到女儿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急忙将她叫到一旁低声问了几句,轻叹了一声后对乔文燮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乔文燮没有多说什么,却低声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当初您让翠翠和她母亲躲进米缸里面,是不是担心她们拖累了您的两个儿子?”
翠翠的父亲愣了一下,怒道:“胡说八道!当时的情况那么乱,村里面跑出去的人也不少,结果很多人都被敌人射杀了。幸好我两个儿子命大才跑脱,如果当时翠翠娘俩和他们一起的话就都得死。”
乔文燮怔了一下,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
也许翠翠的父亲一直因为乔文燮的那个问题很生气,当天晚上的饭桌上竟然没有酒。乔文燮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走了半天的路有些累了,更何况这样的情况自己也很尴尬,于是吃完饭之后就早早地去睡了。
翠翠的母亲姜氏见状就开始埋怨丈夫:“你也真是的,两个儿子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呢,你怎么就那么着急要把最小的嫁出去?”
翠翠的父亲道:“有些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个姓乔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就做了临潭、黄坡两个区的特派员,我还听说他前不久连续破获了好几个大案子,像这样有前途的年轻人如果我们不早点下手,说不定哪天就成别人家的女婿啦。”
翠翠的母亲道:“可是你也不能这样逼他呀,强扭的瓜不甜,难道你不知道?”
翠翠的父亲“嘿嘿”笑道:“像这样的事情就必须直接把话对他讲明白,如果有其他人给他介绍对象的话,他才会在心里拿我们家翠翠作一番比较,不然的话这个女婿是怎么跑掉的我们都不知道,冤不冤啊。”
翠翠的母亲“噗嗤”一笑,说:“你还真是老奸巨猾。”
翠翠的父亲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这是讲策略,懂不懂?不过你也说得对,我们确实是应该开始张罗两个儿子的婚事了。”
十八岁的年龄总是比较单纯的。乔文燮刚刚躺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却不承想因为睡得太早半夜时醒来就难以入睡,在**翻滚了好几次后就赌气般地起了床,披上衣服走到了屋外。这又是一个月半的夜晚,天空中明月高挂,清淡的光辉洒向大地,与对面山上威武灵动的巨熊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美丽画图。
午夜过后的村庄静谧无声,蛰伏于泥土之中的各种昆虫都跑了出来,或者高声鸣唱,或者婉转低吟,声音此起彼伏,与纵横交叉于村庄中的流水声汇集成了交响乐般丰富多彩的动听乐章。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好一会儿后,乔文燮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回到房间里穿好衣服,将小挎包斜挎在肩上,又将步枪拿在手上,就走出了翠翠家的大门,朝着石梁的方向走去。路过翠翠五叔家外面花园时,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几丛硕大的花朵,它们都低垂着,花瓣也有些收敛卷曲。乔文燮知道,一旦天亮之后,特别是在阳光的洗礼之下它们就会变得挺拔高昂。
不多久就到了石梁的边上。因为两侧大山的遮挡,石梁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它的下方更是黑黢黢的,幽深得可怕。乔文燮只好站在那里等候天亮,在他看来,不辞而别也许是自己这一次最好的选择。
大哥,你的英灵是不是还在这个地方?请你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乔文燮朝着石梁的方向在心里面问道。这一刻,他试图努力地去回忆大哥的容貌,却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始终是一片模糊,而且到后来竟浮现出夏书笔的清晰面容。乔文燮,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了呢?难道你忘了此次来这里的目的了吗?他转身就朝着村里走去。
如此一番折腾之后,他竟然很快就再次进入了梦乡,紧接而来的是一幅绚丽多彩的梦中画面——翠翠五叔家花园中的高山牡丹变成了身姿挺拔的夏书笔,花朵是他的脸,绿叶是他身上的军服,沐浴在金色阳光之中的他正朝着天空中那明亮的太阳敬礼。
翠翠家的早餐朴素而可口。每人一大碗咸菜玉米糊,饭桌上还有煮好的土豆和红薯。乔文燮似乎全然忘记了头天的事情,在“呼噜噜”喝完了玉米糊之后就问翠翠的父亲:“冉支书,您也懂种花吗?”
翠翠的父亲道:“我哪有那样的闲心?”
乔文燮又问翠翠:“你五叔家的牡丹去年长得也像今年那么好吗?”
翠翠道:“今年的特别好,前些年他种的牡丹花都没有今年那么高,那么大。”
乔文燮起身,将步枪拿在手上,对翠翠的父亲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五哥家的牡丹变成了夏同志。早上醒来时我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记得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牡丹这种植物很特别,它是肉食植物,如果在它下面埋上死去的动物,它不但会长得很粗壮,而且花朵也特别大……”
翠翠的父亲霍然起身,他的两个儿子也变了脸色。翠翠的父亲大声问道:“乔特派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文燮手上的枪口指着翠翠的父亲:“你别激动,你们都不要动,万一我手上的枪一不小心走了火就麻烦了。你们都先坐下,听我把话讲完。我一直在想,夏同志不可能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冉支书,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们,夏同志失踪的那天村里面所有的人都上了山,除了你五哥之外。你五哥是一个残疾人,生活并不富裕,想来他肯定舍不得将家里死了的鸡鸭拿去埋了,可是他种的牡丹为什么今年开得那么好呢?”
翠翠的父亲怒道:“你怀疑是他害死了夏同志?”
乔文燮冷静地道:“现在你们就拿上锄头去将那些牡丹挖开。如果我的怀疑错了,我一定去向你五哥磕头认错并赔偿他的损失。冉支书,不要试图反抗,我手上的枪可不是吃素的。当然,这也是你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
翠翠的父亲忽然大笑起来:“好小子,竟然敢拿枪指着我,好样的!”他的目光转向大儿子,“拿上锄头,我们这就去刨开那地方看看!”
乔文燮退后了几步,将枪口对着翠翠的大哥。翠翠的父亲倒也没有任何轻举妄动的想法,他带着两个儿子就出了门,这时候翠翠在一旁大声道:“文燮哥,我爸不是坏人。”
乔文燮道:“你别跟来,外边危险。”
几个人很快就到了冉崇启家的花园处,翠翠的父亲指着那几丛高山牡丹对儿子说:“动手吧。”
翠翠的大哥抡起锄头就朝那个地方挖去,这时候就听一声怒吼从花园后面的吊脚楼上传了下来:“你们在干什么?!”
翠翠的父亲对他说:“五哥,乔特派员怀疑是你杀害了夏同志,还说你可能把夏同志的尸体埋在了这些花下面。要不你自己来刨开给他看看?”
冉崇启瘸着一条腿下了楼,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手上竟然多了一把驳壳枪,他用枪指着乔文燮:“把你手上的枪给我放下!”
乔文燮逼着翠翠的父亲到这里来,一方面是想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敌人的潜伏人员,而另一方面更是想借此揭开冉崇启的真面目,因为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分析结果是正确的。所以,一到了这个地方他就一直警惕着花园后面吊脚楼的动静,冉崇启刚刚出现时他就将枪口对准了对方。
翠翠的父亲见冉崇启竟然拿着枪,大惊之下怒声问道:“五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夏同志真的是你杀害的?”
冉崇启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既然我已经被这个姓乔的小子发现了,那他就必须得死。”说着,就准备扣下扳机。而就在这一瞬,翠翠忽然跑到了乔文燮面前,大声道:“五叔,你先打死我再说!”
“砰”“砰”两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冉崇启手上的驳壳枪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原来是乔文燮在那一瞬间开枪击中了他的胳膊。与此同时,翠翠的肩头也被冉崇启手上的枪击中,顿时鲜血直流。
翠翠的父亲目眦尽裂,跑过去从儿子手上抢过锄头就朝着冉崇启挥舞了过去:“狗日的你竟然朝翠翠开枪,我打死你!”
冉崇启俯身用另一只手捡起枪后就朝村外面跑,一点都不像瘸腿的样子。这时候村里面的人听到枪声后都跑出来了,冉崇启一边跑一边用枪指着那些人:“都给老子让开,不然老子就打死你们!”
刚才所发生的那一切前后仅仅过了数秒钟,虽然乔文燮早已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却依然猝不及防,说到底还是经验欠缺。翠翠受伤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去查看她的伤势,发现子弹仅仅是在她的肩头处划过了一道血槽,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冉崇启已经逃到了村子的外面,翠翠的父亲拿着锄头在他后面紧追不舍。
自从参加工作以来,乔文燮就长期在这大山里面四处奔走,无论是体力还是对山路的熟悉程度都远胜于以往,不多一会儿他就追上了翠翠的父亲,急忙将他挡在了身后并说:“他手上有武器,您别追他太近。”说着他拿起枪就朝冉崇启瞄准,大声命令道:“冉崇启,你给我站住,马上缴枪投降,不然的话我就开枪了!”
冉崇启转身就朝他开了一枪,幸好他右手已经受伤,左手的准度极差,子弹打到了旁边的山坡上。乔文燮急忙举枪瞄准冉崇启的大腿射击,不承想击中的竟然是他手上的驳壳枪。冉崇启只觉得从手上传来巨震,驳壳枪在那一瞬间脱手而出,大骇之下就更加拼命地朝前面奔跑。
头一天时翠翠告诉乔文燮,当年她看到冉崇启的腿肚子上有一个洞。此时乔文燮已然明白,前面那个正在快速奔跑着的家伙这些年来一直在假装腿瘸。乔文燮距离他越来越近,但不敢再开枪,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枪法实在不怎么样,万一将这个人打死了就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乔文燮追到石梁边时冉崇启已经走到了石梁的中间。也许是这些年来从未踏出巨熊村的缘故,他并不敢在上面继续奔跑。乔文燮举起枪朝冉崇启前面一米多的地方连续开了两枪,再次大声命令道:“站住!不然下一枪就打在你身上了!”
飞溅起的石屑击打在了冉崇启身上,他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瑟瑟发抖。这时候翠翠的父亲也赶到了,气急败坏地大声问道:“五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冉崇启忽然就大哭了起来:“一年到头我都在装瘸子,只有你们上山的那几天才敢正常走路,没想到那天被那个姓夏的发现了,我就只好杀了他。”
翠翠的父亲很是不解:“既然你的腿好好的,为什么要装瘸子呢?”
冉崇启哭着说:“当年你们跑到大山里去了,我就被他们给抓住了啊,我不想死……我还是有功劳的,我哀求他们放过我们冉家的人,不然的话你婆娘,还有翠翠早就死了。”
乔文燮看到他站在那里摇摇欲坠,急忙道:“你先过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冉崇启不住摇头:“当年我当了叛徒,如今又杀了人,你们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乔文燮道:“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只要你对我们讲实话,政府一定会从宽处理的。”
这时候冉崇启却忽然站直了,摇头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到了。我当年就因为怕死才苟活到了现在,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杀了夏同志……”
先前时这个人负隅顽抗是因为他还心存逃跑的希望,而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失望。乔文燮见状大惊:“你告诉我,我大哥究竟是谁杀害的?”
冉崇启怔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乔文燮又问道:“这大山里面的土匪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冉崇启依然在摇头:“他们都死了,死在了曹家坳,如今就剩下我一个,我也活不成了,你开枪吧。”
乔文燮缓缓将手上的枪放了下来,对他说:“你走吧。”
旁边翠翠的父亲急忙道:“不可以放他走。”
乔文燮低声道:“等他跑过了石梁,我们再去追他。”
翠翠的父亲赞道:“好办法。”可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见冉崇启在那里惨然一笑:“我知道自己活不成啦……”
乔文燮大惊:“你等等……”
可是已经晚了,冉崇启的身体朝着旁边歪了一下,随后他整个人就从石梁上掉了下去。
夏书笔的尸体就在那几丛灿烂盛开的高山牡丹花下近两米的深处。龙华强亲自带人到了这里,他朝着尸体脱帽三鞠躬,说:“夏书笔同志,是我对不起你。”随后,他看向乔文燮。乔文燮上前向他敬礼:“这件事情是我没有处理好,我本应该先向您汇报之后再采取行动的。”
龙华强摇头:“不,这件事情你处理得很好,不过我要批评你的是,当时你不应该追击得太急,为什么不先将他放过石梁后再说呢?还有,你的枪法可真得好好练练了。”
乔文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是!”
龙华强又看向翠翠的父亲:“冉崇高同志,都这么些年了,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去检查过他的伤口?当年他的伤残军人证究竟是如何拿到手的?”
翠翠的父亲羞愧难当:“报告政委,这确实是我的错。当年五哥他腿上受了伤,你和我都是亲眼看到的,后来他的腿瘸了,很自卑,我前后给他说了好几个媳妇他都不要,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想过他的腿瘸是装出来的,当时报残废军人材料时我就直接给他报上去了。”
龙华强叹息道:“这些都是血的教训啊。”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翠翠。翠翠的伤已经被消毒包扎过了,穿上外套后肩膀上鼓着一个包。龙华强朝她招了招手:“小丫头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来,让龙叔叔看看你。”
翠翠羞涩而拘谨地走了过去,龙华强轻抚着她的头,又对乔文燮道:“你也过来,站在翠翠的后面。”然后他到翠翠前面看了看,“真是险啊,当年的冉崇启可是个神枪手,如果不是翠翠站在你前面,那一枪就打到你的心脏了。”
乔文燮这才知道,当时冉崇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稍微将枪口挪动了一下,只不过这件事龙华强并没有直接讲出来罢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翠翠救了他一命,乔文燮朝翠翠鞠了一躬:“翠翠,谢谢你。”
翠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才不要你谢呢。”
龙华强叹息了一声,对翠翠的父亲说:“夏书笔的遗骨你帮忙处理一下,过几天等他的亲属来了后让他们带回去。”
“其实夏同志是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的,而且他还在这里创作了新歌,他曾和我说他那么喜欢这处世外桃源,也许想一直待在这里。”乔文燮追忆着,心有感慨地道,随即又指了指对面的山。
龙华强点头道:“你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这样吧,那就暂时先将夏书笔同志的遗骨收殓起来,等我们征求了他上级和亲属的意见后再说吧。”
三天后,夏书笔的妻儿以及他所在部队的负责人来到了巨熊村,在征求他们的同意之后,这位土家文化的重要记录者以及传承人从此就长眠在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