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每一双眼睛都写着脏
直到陆念湘晚自习的时候，陆啟成才来。他静悄悄地来到她身边，从他进入图书馆，进入她的视野，她的目光就一直锁定他，随着他移动。
但是直到他坐在她旁边，她也没说出什么话。
陆啟成翻出英语练习册安静地看着，像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以前他会问一些问题，悄悄说两句话，学习一阵，会休息一阵，需要缓冲一下。
今天他就是来安静陪她的。
晚自习结束，两人在回宿舍的路上。
现在学校里已经不多人了，一盏一盏的路灯像本来就挂在树上，照的上头的树叶绿油油的，渡了一层玉。树下是斑斑的树影，还有淡淡的光。
两个人的影子一会被拉长，一会又会拉短。好像有一次回宿舍的路上，两人还研究过为什么影子变化会这样。
陆念湘双手放在耳畔，理了一下头发。自动跳过那天两人吵架的不开心，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就不必提起，“你怎么不问我今天去警局怎样？”
陆啟成的思绪被打断，他刚刚有些话想了很久，他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没去看她。
“下午……学校的领导找我了解情况，所以没去找你。”
“我知道，我去你教室找你了，你前桌和我说了。其实警察人都很好，他们只是问了些话，很保护我。”
她看着他的侧面，复又说道：“我和你说过有转机吧，不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这么顺利。雪菲应该早些说出来，她害怕了很久。其实，我现在有点害怕，不知道对她到底是不是好的。”
她的眼睛有光，不是反射的。不像前面两人刚见面时的样子。
陆啟成想起来那天他们吵架的时候，她说的转机是这个。
他一时之间不忍心，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以为是她和胡雪菲的举报信打败王胜忠。
她以为是自己帮助了他，她很开心。
陆啟成的嗓子有一把火在烧，把那里浇筑成重重的金属，重的他张不开。
“你不开心吗？”她有点尴尬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未散去又收不回来的笑容。
“谢谢。”他应该谢她的地方好像很多，但是以前好像都没有认真地说一句谢谢，总觉得是理所应当的，觉得还有机会。
“谢什么？这真不像你。”她取笑他。
“以后终于可以好好认真学习了。”她由衷的开心，把目光投向他。
要到男女宿舍的分叉口，陆念湘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书，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是他一直帮她抱着的。
她随口道：“我今天去找你的时候，是想拿回我的政治书……”
“我早用完了，忘记还你。”
她浅浅笑着，眼神还是很清澈，“我们书封面太像了，你有没有借给别人。”
陆啟成不解，“没有。”
那本政治书和那副画还一直在她书包里，她看他的样子很正常，毕竟只是很简单的借书还书罢了。
“我生物书今天找不到，可能在你那里，我明天去拿。”
“好。”
……
第二周，胡雪菲才来上课。她来的时候戴了一顶渔夫帽，手上还有一个大保温杯。
她一来班级还是很多双眼睛看过来，虽然帽子会遮挡一些视线，但还是会看到。她迅速坐下，打开保温杯，是浓浓的中药。
她整张脸还是很白，还有一些干，尤其是嘴唇，即使喝着中药，热气也没有滋润过来。她本来就是很瘦，现在更是清瘦许多。
以前是精神的小孩，脸蓬蓬的。现在下颌角出来，反而有种小老太的干瘦。
她向陆念湘要落下的功课笔记，陆念湘觉得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她知道对她来说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于是胡雪菲，沉入自己的世界，英语课抄写语文笔记。她有巨大的工程要赶，那么多的笔记要补。
上课的时候，她还会安生一点。
可是下课，她的世界就要被打扰，因为关心她的同学来了。
她们担心地看着她，告诉她没有关系，一切都过去了。一个女孩还问她为什么所以喝中药，是不是来月经了，她有暖宝宝贴。
还有个女孩说，幸好，上次校长好像也叫我去办公室，我就没去。不然一定像你一样，太可怕了。
爸爸是律师的男孩说，我问我爸爸了，他说只要未成年不愿意，就是强0奸。
她们看向她的眼神是好奇，是同情。但对陆念湘就没有，好像她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不想说话，一句都很艰难，但是在众目睽睽下，不能不回答。他们或仰视她，或平视她，或俯视她，但都想看透她。
直到她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眼睛红的发酸，他们知道她就要哭了，才满意了，安抚够了，才散去。
第二节语文课，她又开始抄写英语笔记。陆念湘告诉她抄写错页了，她还是在写自己的，宛若未闻。
于是，陆念湘小声再次提醒她。她把黑色水笔停在最后一撇那里，重重地不移动。移动不了了，再也动不了了。
她转过来看她的同桌，还是那么完好的同桌，好像已经完全置身事外了的同桌。
陆念湘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她的刘海散乱在眉眼前，也盖不住发红的眼睛，她的眼睛红到要凝练出一根针，她是在恨她。
她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咪，蜷蜷发抖却又异常灵敏，你碰她一下，就要豁出生命的反扑。
陆念湘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很难受，她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
再次下课的时候，陆念湘是生物课代表，她问她愿不愿意帮忙一起去拿生物练习册。
她小心翼翼地问她。
这样下课就不会再见到那些同学。
两人来到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正在谈论王胜忠的事。见到他们来，立马停下来。
生物老师非常照顾他们，亲自把练习册交给她们，怕她们拿不动。
胡雪菲知道，都是因为那件事，老师才会特意关照她，他们都想知道。
整个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都在中间一层，他们的教室在最高层，回教室需要经过很多班级，抱着练习册就没有那么轻松。
在3楼到4楼楼梯拐角处，前面的走廊站着两个女生，倚着栏杆，在聊天。
一个女孩说：“那女生真可怜，我要是她，就再也不想会学校了，太丢脸了，怎么活下去呀。”
另一个也难过地说道：“听说一个没事，很快就回来了，真的出事的那一个到今天还没回来上课。”
“不会在医院吧。”
“你知道那女孩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不过我认识他们班的，知道名字。但是新闻上什么都没有。”
两个女孩说的时候满是同情与感慨。
胡雪菲的脸很暗很暗，陆念湘想去阻止两女生，但是这样其实只会增加更多的烦恼。最好的办法是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胡雪菲大概是也有些心慌，脚勾了一下，练习册散落了。这下在附近的人都看过来了，包括那两个女生。
她低着头，要马上捡起来，不能丢了，再也不能丢了。
陆念湘手里也抱着练习册，正打算把手里的放到地上，帮忙捡练习册。这时，4楼楼梯有人下来，是一男一女。
是陆啟成和沈琦珍，两人正说着话下楼来。
陆啟成很快看到眼前情况，眼神有一丝慌乱，又很快闪过。不过陆念湘在意胡雪菲，所以没有注意到。
他按住陆念湘，连忙俯身捡练习册，他挡在胡雪菲的前面，挡住了大半的光，也挡住了很多人的眼神。
他两本并作三本很快叠起来，还有掉到下面几阶楼梯的，也迅速下楼捡起来。叠好之后，他抱起练习册。
胡雪菲恍恍惚惚要接过。
他说道：“我来吧，有点重。”
沈琦珍看他要上楼，挑眉不说什么，也跟着上楼。
陆啟成走在陆念湘的外边，两人并行，走在最前头。
陆啟成略一思索，将头偏向她，“我没有看到你的生物书，昨天宿舍找了，刚刚桌子上也没有，每一本都核对过名字。”
陆念湘不放心的向后看去，胡雪菲有跟上了，她走在中间，沈琦珍在最后。
沈琦珍见到她，一下开始整理自己的短发，眼神满不在乎地转向他处。待陆念湘转身回去，她又盯着陆啟成的背影看。
陆念湘从沈琦珍那里收回眼光，扫到陆啟成，眼里蒙了灰，淡淡道：“我今天有找到书。”
……
放学的时候，陆念湘丢下满桌子没有收拾好的东西，跟着胡雪菲出了教室。
课还没有上到一半，胡雪菲就把书本抽屉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像一块僵尸一样坐着发呆，不时幽怨地看向她。
胡雪菲回宿舍，继续收拾东西，像是放寒暑假一样，翻箱倒柜。
陆念湘拉住胡雪菲的手，胡雪菲又放开，不理她。“你要干什么和我说好不好，你要去哪里？”
胡雪菲转身去阳台打电话，“妈……你救救我，我要回家，回家。”
她一下子崩溃、委屈全部来了，蓄积了一季的洪水要奔泻。
她在电话里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遭遇，“他们都在看我，问我，一直都在看我，问我……我受不了了，我会死的。”
“妈妈，妈妈，你救救我……”
陆念湘看着她痛苦的表情，因为哭泣逐渐涨红的脸，红彤彤的鼻子，泪水早已沾湿了脸。她不敢拦她，只是默默的地红了眼眶。
终于她的啜泣停下来，“嗯，好，你来接我。”
电话停了，那双流泪的眼睛停下来，开始无言盯着她。
陆念湘邹眉，看着她，“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雪菲对不起。”
“你骗我，你说你和我一样，可是根本不一样。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要先回来，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校长猥亵的是我。”
陆念湘早就后悔过这件事，同学们很容易通过她早回来联想到很多事情。
她开口解释道：“我当时，看到你爸妈来……”
胡雪菲根本不想听她解释，打断她，“你根本和我不一样，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你从来没有为我考虑，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吧，你每天和我在一起，明明就知道，却从不劝我去举报。你还说是为我，根本就是为了陆啟成。”
说完这一段，胡雪菲受不住了，崩溃恸哭。
她已经哭的有一点点抽搐了，却还是控诉道：“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看我，王胜忠做的那些，所有的罪恶与腌臜都是我来承受，我脏了，你们每一双眼睛都写着脏，你们所有人眼睛里都想知道我在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都在编造我、谈论我。”
“没有，他们都是关心你的。”只是这关心反而成了最后刺向她的刀。
“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校长对我做了什么？我告诉你，没有，没有。”
“如果，你要转学，要离开，要怪我恨我，我都可以理解。雪菲……我明白你经历的那些事情……”
陆念湘说不下去了，她其实是在那天王胜忠那样对待她之后，才恍然大悟，胡雪菲可能经历的了什么。
但胡雪菲愤怒地看着她，横眉怒怼，恨道：“那你为什么要比我先回来？”
陆念湘默然不语，只是眼眶越来越红。
“陆念湘，他们所有人……”胡雪菲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所有人，我都可以理解，都可以原谅。除了你，你，绝不可以。”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这样，如果早知道会这样……”
如果早知道，会如此伤害她……她……她还会这样做吗？
其他舍友们吃完午饭回来了，看到了满地的狼藉，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声张。
胡雪菲不闹了，固执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是陆念湘一旦靠近，就怨恨地看她。
胡雪菲走了，因为别人的错，离开最好的明德中学，抛弃了一个可预见的美好未来。
一个女孩要完好的长大，要承受太多外界付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