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这是术后的第四天,易晓蕊下床活动。

在李慧死亡一事上现在已经明确为自杀,与易晓蕊无关,刑警队的人已经撤离。

尽管是在自己所工作的医院,医护人员都是来来往往打过照面的人,而且这还是章维冰工作过的科室,易晓蕊既算内部员工也算员工家属,可她却没有享受到双重的优待,所有的人仍然在用看杀人犯的眼光斜睨着她。

背后还有更多的窃窃私语,有关她的**的,有关章维冰的性无能的,有关李慧“**霹雳舞”的,各种传闻互相交织,成为了医院最热门的话题。而话题的指向很明显,死者都是无辜的,哪怕有种种不堪,人们都在谈论中保持了那么一点点克制,死者为大嘛。而对于活着的人,无需法院的定罪,也无需剧作家的专业加工,各种离奇的描述将易晓蕊变作了一个性饥渴得用**毒杀亲夫,逼杀婆子妈的毒蝎女人。医护人员都算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是人,同样的喜好各种的恶趣味,如果能再加上一点所谓的专业性,一经发酵,他们的嘴就更像腐肉一般,散发令人发呕的气味。

易晓蕊在医院的人缘并不好,各种恶意趁此机会再次翻倍。

易晓蕊在走廊上扶墙缓行,伤口的疼痛并没有因捆上了收腹带而减轻,易晓蕊有点贪恋这种疼痛,这种伤口和剖腹产的伤口是一样的,她是渴望着这种疼痛的。

过往的护士没有人主动前来问候,她们闪身而过的护士裙裙角在廊道中翻飞,掀起一股股的气浪将易晓蕊推向了墙角。

她想回家,回自己的家,自从章维冰死了之后,她就没有回过那间屋子。现在她想回去了。

独自一人,她慢慢挪出了医院,沿着街道向家走去。身上的条纹状的病号服很是显眼,行人纷纷避让着,从旁边闪躲着,给她流出了一条时光通道,她的时间行走得更慢一些。

路过酒店,她在大门口停留了很久,是疼痛、疲劳和避让正在发车的旅游大巴车队,易晓蕊并没望向酒店里面。

终于,她到家了。

病房里关老师正在找人,女儿没在病房也没在走廊,护士都说不知道。

一个跛子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不认识关老师,探头探脑地往病房里窥探着。

关老师在走廊上也正要回病房,迎面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但关老师没有迎上去,而是故意转身回避了,人躲了,可耳朵还挂在病房门外。

病房里很安静,唐海涛在病房外犹豫良久才推门而入,可病房里面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床位牌上还挂着易晓蕊的名字,病**被子乱糟糟的。

他在病房里只站了一小会儿,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幸好没有见到任何人,他离开了,正如他来的那样,跛着脚,像是在廊道中敲打着鼓点。

关老师在病房里没有看到女儿,病床旁的柜子上还是放着一个玻璃杯,半杯温水,杯子下面多了一个深蓝色的存折。

关老师打开一看,存折是李慧的名字,存款余额是57万元,最后一笔存款增加的金额是48万元。这是李慧卖房子的钱,她将所有的钱都给了唐海涛,向唐海涛买了两瓶“舒布斯”。

她已经在易晓蕊的医生值班室里吞服了一瓶。还有一瓶是留给段云修和刑警队的疑点。

而此时,这一瓶“舒布斯”正拿在易晓蕊的手中。

易晓蕊进了自己的家门,几个月没回来了,房间仍然保持着整洁,章维冰死的时候她和李慧将房间匆匆整理了一番,那只是将可能引起怀疑的场景进行了一次修饰,是为了蒙骗上门的警察而已。这个房间应该是李慧又来收拾过的,她有这个屋子的钥匙,这么多年,她都不定时地来这里帮助儿子儿媳收拾屋子。这么多年的时间,大家都已习惯了,而现在已经有两个人不会再回到这个屋子里来了,易晓蕊才发现有些不习惯了。

屋子很干净,**的橙红色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而床头的台灯竟然没有关闭,一束橘色的光笼罩着床头柜上,床头柜上的相框已经更换了玻璃,仍然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易晓蕊和章维冰的合影已经换成了李慧和章维冰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他们两人都在注视着易晓蕊。照片的前面放着一个橙红色药瓶,“舒布斯”。

这是李慧给易晓蕊精心准备的礼物,最后一份礼物。

易晓蕊拿起这瓶橘红色的药瓶,没有一丝犹豫,拧开瓶盖,倒出了七八颗在她的手掌中。

药丸也是橙红色的。

灯光也是橙红色的。

床单仍然是橙红色的。

整个房间都是橙红色的。

这个世界都是橙红色的。

易晓蕊将药丸送到嘴里,不苦,不甜。

有些许酸涩,还有一点腥臭的味道。

她的心跳渐渐强劲有力,血流在加快流动,脸上泛起了红晕,像少女怀春时那种娇羞的红晕。

她感觉这个世界在旋转,整个房间在围绕着她跳舞,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好像是章维冰在喃喃着“Dance,Dance!”

易晓蕊的手有些抖,就像她拿着信封,站到唐海涛面前,将信封递给他时,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在抖。

眼角突然沁出了泪水,好久都没有流过泪了,章维冰死的那天,易晓蕊没有流泪。哦,上一次流泪是在学校听完广播,她和同学们还嬉笑狂欢,说是自己的恶作剧,就想整整那个民政局长的屌儿子,看他那身衣服就不像一个正常的学生。笑着闹着,眼角也是沁出了这么一点眼泪,她还一边用纸巾搽,还在说“笑出了眼泪,笑痛了肚子”。

肚子有些疼痛,是下腹部在疼痛,是失去的子宫在收缩和疼痛,是女性器官在**。张爱玲说过,到女人心里的路经过那个器官,可易晓蕊感觉不到那个器官的尽端,那应该就是心的地方吧,可为什么是汩汩的鲜血在流淌呢?

是在流血,是她的**,和一个长相酷似唐海涛,但却忘却了名字的人,也在流血,那次流血是锥心的疼痛,身体和心同时被撕裂,而现在,每一滴鲜血从血管中迸出时都在欢快地舞蹈,那是一种愉悦的感觉。

她又倾倒出十几粒橙红色的药丸,一张口,一抬手,药丸全都被送进了嘴里,药丸都在口腔里舞蹈,心脏随之也更强烈地搏动着、舞蹈着。

强劲的迪斯科音乐声伴随着舞蹈而起,“吉米,来吧!吉米,来吧!让我们手牵手,来跳跳迪斯科,爱你在心里头,忘掉那忧和愁,吉米,来吧!吉米,来吧……”

易晓蕊看到婆子妈李慧正站在屋子中间,这个音乐是她的最爱,她在扭动着肥大的身躯,灵活而动感地合着节拍跳着迪斯科,章维冰身子前倾,坐在沙发上,就像一个小朋友看到妈妈在舞台上绽放一样,合着节拍击着掌。

泪水一颗又一颗地从易晓蕊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李慧在舞蹈,在向她招着手,滚落的泪珠在手掌里全都变成了橙红色的药丸,易晓蕊一把接一把地将它们全都吃了下去,她躺在橙红色的床单上,合着节拍和李慧一起舞蹈起来,台灯就是舞台上的追光灯,照在她的脸上。

灯光突然熄灭,她还来不及谢幕就被李慧拉着一路小跑地跑下了舞台。

章维冰站在舞台边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消失在黑暗中,他拿起手里的剧本,剧本的封面写着“Substantive”,哦,这一定会是一部好剧,他翻开剧本,第一页是一张心电图,章维冰也是医生,他仔细地辨识着这张图,好快的频率,QRS-T波群已经消失,这已经是室颤的心电图了,已经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道:“死亡时间11点32分。”

他摇摇头,翻开第二页,这一页才像真正的剧本,有文字,这是台词吧?

“每一个人心里藏的是什么,另一个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可以是爱,可以是恨,可能是善良,也可能是邪恶,人心很小,却又藏得下人间大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