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认识易晓蕊吗?”

“认识!”

“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知道!”

“她告诉你的?”

“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是一个胖女人来告诉我的,她说是她的婆子妈。”

李佳东问一句他回答一句。

段云修坐在李佳东的旁边注视着唐海涛,岁月还是将昔日的“吴奇隆”变胖了变白了,或许是长期从事这个职业的缘故,唐海涛脸上是没有笑容的,段云修在审读他的面部表情,他的面容里面还深藏着一点过度的谦卑。

职业,让她收敛起一切的情感。

但段云修还是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她很怀念他那狡黠的笑容。

唐海涛也偷眼瞧了几次这个女警察,有点面熟,但他见过这么多的人,一个刑警经常到殡仪馆来是有可能的,他什么都不敢确认,甚至不敢往二十年前去想一想。二十年前的段云修也是弯弯的细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个子娇小,胸脯微凸。二十年后的段云修奶过孩子胸脯明显增大,岁月又让它下垂,长发变成了短发,还是娇小的身子,但制服上身却是另有一种英姿,逼得他的目光只能很快地转向自己的脚尖。

段云修记得在读大学时有位教授讲过,一个人对他人的认知,并不在于他人的外貌和性格,不在于环境和时间,而是自己的内心状态。人能认知的总是和自己相同社会层级的人;对向下的,你会是持一种自傲和悲悯的心,你看到的他人都是渺小的,失真的;对向上的,你的内心已将其放得很高很远,这时,你自己的内心也是失真的,甚至常常还会发生扭曲。

段云修问过教授,按这种理论,穷人岂不是更容易“扭曲”,也就比富人更容易犯罪?教授的回答是这“向上”和“向下”并不一定是用财富来区分,而是心理地位,一个人如果已经把自己的心践踏到深渊,他们做出来的行为很可能就是疯狂和凶残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很多历史的经验已经表明,出身卑鄙的小人一旦大权在握,就会比谁都凶残。同样道理,一个人哪怕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内心是有信仰的,他就把自己放到了和神很近的位置,是高高在上的,是善良和慈悲的。

教授很喜欢这个善于提问的女学生,在下课之后还额外赠送了她几句话,“平等,社会才能和谐,平等,家庭才能和睦,别相信什么浪漫和跨阶层的爱情,最好的爱情就是心灵相通。你看过《巴黎圣母院》吗?仔细想想,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出悲剧。不要以为用了‘心’就是爱,有时用了‘心’,也是杀人的凶器!”

李佳东将手中的笔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敲,把段云修也惊回到了现实中:“易晓蕊怀的孩子是你的吗?”

唐海涛表情很惊恐,很疑惑,又很惭愧。

“不要我问一句你说一句,你将你和易晓蕊是怎么认识的讲清楚。”

唐海涛的声音是充满着胆怯的,因为唐海涛的记忆里对二十年前的“易晓蕊”三个字是空白的。而这几个月却因“易晓蕊”这三个字让他的人生坐上了过山车,起起落落,急加速,太过强烈的刺激,而现在,这辆过山车恰好是行驶到了最高处,还倒立着,警察却来将其悬停了!

“易晓蕊”的出现是在章维冰的葬礼之后,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礼宾部柜台前,看着他,买了一束花,然后让他开发票,发票抬头就开“易晓蕊”三个字。唐海涛对站到他面前的这位易晓蕊是没有好感的,因为开发票需要到财务科去。唐海涛的腿脚不是很方便,一跛一跛的,他的身后总是会牵引很多的目光。民间有个说法,干殡葬这行的因为不洁,从业者多是“天残”,也算老天爷留给这些侏儒、驼背等残疾人一碗饭吃,他知道很多人在他的身后会感叹连连。

他知道易晓蕊也在身后看着自己,他很厌烦,厌烦所有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管是同情还是嘲笑。

易晓蕊过不了几天就会过来一次,买花,开发票。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来买花就只说相同的话,“一号花束,开票”,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用中指在钞票上面轻轻地敲几下,“易晓蕊,容易的易,拂晓的晓,花蕊的蕊。”

来的次数多了,唐海涛会主动问候:“一号花束?易晓蕊?”

她会点点头,什么话都不说了。

有一天,李慧,也就是那个肥女人,这个名字是后来看存折才知道的,她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堵在柜台前面:“你叫唐海涛?”

唐海涛看看自己的胸牌,上面有名字,他点点头。

李慧望着他似笑非笑:“唐海涛,你果真是个残废人?”

唐海涛早就习惯了人家叫他残废,坐公交车有人给他让座他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可对“残废”二字他却是异常的反感,但也只得接受。

有人在背后骂他残废,他在心里是很想和这些人打一架的,可他从不敢动手,即便人家已经推搡了他,唾了一口痰在他脸上,他都还是只能忍着心火,一是打不过人家,只能让自己更狼狈,二是这份工作是他唯一可依靠的,高中毕业就出了车祸,残了,有这样一份工作至少还能让自己不愁吃不愁穿,忍一时之气可换三餐安稳。

对于李慧的这种无礼,他只能以沉默应对。

“哎,我打听过,听说你以前是一个很帅的人,迷了很多小姑娘。”李慧接着又说:“你是因为腿残了才没找到媳妇的吧?可惜,可惜。”她的语气让人难以理解究竟是恭维还是挖苦。

唐海涛慢慢转过身,假装在后面的柜子里翻找东西,以此来表达他对这种交谈的拒绝。

可是李慧又说了一句话,像施了定身术一样,将唐海涛定在了原地。

“你知道经常来找你的易晓蕊是什么人吗?她是想嫁给你的人!”

听唐海涛讲述到这里,李佳东和段云修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他们不相信有这样一句话,而且还是从李慧的口中说出来。

可现在也没办法去和李慧确认此话的真假,李慧已经死了。

难道唐海涛已经知道李慧死亡的消息?或者他早就预谋到李慧的死亡?

唐海涛也察觉到两位刑警的疑惑,为证明这句话的真实:“那个老太婆还给我说……”

唐海涛只说了半句,却停住了,似在思考,又似神游,目光略微有些涣散,就这样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说了什么?”

追问了好几次,李佳东把桌子也连续拍了好几下,他仍然未开口,只是收回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段云修。李佳东和段云修干脆也保持着沉默,用自己的沉默来煎熬唐海涛的沉默。

几声敲门声打破了这种沉默,三个人在心里同时舒了一口气。

段云修知道,在审讯中能被打断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上级领导来了,没有办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能是说故事而已,现实中只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案子早一点晚一点是能力问题,对领导怠慢了就是态度问题。

果然,大的还不只是一级。常局长大驾光临刑警队。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常局长的左边留了两个位子。段云修和李佳东赶紧各自坐下。

“常局,这几天我们还在作调查,没来得及进行线索的梳理,所以就没向您汇报。”案子虽然还在调查过程中,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随时汇报进展可能是求之不得的机会,这可以极大地增加和领导接触的机会,可是段云修一直没去向常局长汇报,一是她并不想攀着这根藤蔓往上爬,二则她是尽量回避着和常局的联系,于公于私最好不要有接触,于公既然避免不了,那就减少。

常局长倒是没有计较这些,公事公办地问:“那你们就目前掌握的情况作个分析,我听听,行吗?”

“行!”李佳东感到了一点点的微妙,见常局递过来一个楼梯,生怕段云修接不住或故意不接,他赶紧抢着接过来,嘴里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局长虽然来得突然,但他并没露出紧张和严肃的情绪,所以他的情绪也主导了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也就显得不那么紧张,李佳东的这一声应答完全是搞笑,氛围就更轻松了。

段云修心里却打起了鼓,她的看法不一样,以她对常昊的了解,看似轻松,常局长心里并不轻松,不然会吃撑了跑到刑警队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肯定是上面有人盯这个案子盯得紧,常局也就不敢懈怠,可目前案件侦破还真是处于没有头绪的状态。

硬着头皮上吧。段云修就简单汇报了一下目前案件侦破的情况,首先是对死亡病历的调阅,目前专家们已经核对了62份,从这些死亡病历中没发现易晓蕊在治疗上有任何不妥之处,相反,通过调阅病历,专家们还认为易晓蕊对病情的处理不仅是技术精湛,而是还是一种艺术的体现,完全可以整理出来作为教学案例。这些病人的死亡,不是人为可控的,拔河,死神最终都是赢家,这就是自然规律,医生又不是神,只能影响过程,不能改变结果,好医生,就是输得更精彩而已。

常局长舒了一口气。

“目前调查得到的情况显示,易晓蕊最近几个月频繁出现在六塔殡仪馆,只是和她个人的感情生活有关,她可能在和六塔殡仪馆的员工唐海涛有感情纠葛,您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审讯唐海涛。”

会场上立刻就有窃窃的声音,常局长将身子歪了歪,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扶手上。“照这样说,易晓蕊的嫌疑排除了?这只是李慧突发疾病导致的死亡?是孤立的突发意外死亡事件?”

“还不能完全排除,首先是我们还没有将死亡病历复核完,易晓蕊本人还在重症监护室,没有做过任何询问,她周边的人员调查也还在进行中,只有彻底排除所有嫌疑人之后,我才能给您汇报最终的结论。”

常局长拿出烟来点上,狠狠地嘬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烟圈来。

“我这次来没有给你们添乱吧?我看大家都很辛苦,那就不打扰你们了,希望你们尽快得出结论,有了结论,张书记和成市长才能真正松一口气。实话实说,他们两位领导天天打电话问我,我不来催催你们,那就是我在渎职。”

段云修心里暗笑,果然是这样。

常局长刚离开,李佳东的怪话就出来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好大的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