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杭铁头(上)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因伤”休养了近两个月的代理省长夏钊正式复出,意气风发的站在舞台中央,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面对前来参加酒会的数百名省城各界人士,夏钊肯定了省城各界在战争期间对省府的大力支持,并勉力大家再接再厉,为全省的繁荣富强添砖加瓦。

“我看他是怕自己干不久了,抓紧机会来露个脸?”孟少杰端着酒杯,侧过脸去对旁边的谢子长等人道,脸上满是不屑。一个警察头子来代理省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大帅安抚他的手段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全省老大了。

“我看用不了到年底,月底就得走人。”有人小声附和。

谢子长没说话,而是盯着舞台上的夏钊,总觉得他“复出”的时机很蹊跷。

这时,台上的夏钊顿了顿,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来。

“好戏来了。”谢子长心道。

夏钊环视全场,朗声继续:“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前线的战况。”

此言一出,台下交头接耳之声尽去。

夏钊扬了扬手里的信纸:“这封,是我刚刚拿到的前线战报。”

台下一阵**。多少天了,大帅封锁消息,只有粮食、衣帽、药品渊源用船、用火车源源不断的被运走,谁也不知道前线到底打成什么样。省城有能量有门路的人找各种关系去打听,结果毫无所获。孙传芳跟北洋别的大帅不同,他是敢杀人的,有施从滨的例子摆在前面,谁都不敢真的去触怒他。

**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夏钊手中的信纸上。

夏钊环顾全场,将信纸一扬:“就在昨天,大帅指挥联军在赣江边大破叛军,取得了江西会战的决定性胜利!”

台下再度哗然。

打胜了啊!有人庆幸。

这下麻烦了。更多的人惴惴不安。他们都是同情革命、心向革命,甚至私底下跟革命党有过接触的所谓“开明”人士。北伐军真要打败了,别说江西,就连刚打下来的湖北都守不住,能保住湖南就不错了,待到明年开春,局面又会回到从前。而打赢长江争夺战的孙馨帅,将取代吴玉帅成为南方真正的霸主。

“打赢了?”陆尔庆心下一惊,联军打胜仗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孙传芳对民生经济管制极严,严惩过几次囤积居奇和投机倒把的行为,省城豪商对他都没什么好感,早就盼望北伐军能打过来“解放”江南。

不远处,陆尔丰扭头对旁边的余利亨道:“我就说吧,这仗啊,没那么好打。”

余利亨满不在乎:“不管谁赢,长官们都有太太,女人们都是要花钱的。”

陆尔丰笑了笑,二十年来他看着夏钊一步步往上爬,当初那个热血精干的青年小警察,早就历练成了官场老手,蛰伏两月,一朝复出,必定会有大动作。

夏钊停下来,没有立刻往下讲,而是给了众人消化议论的时间,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视线尽头,礼堂偏门,阴影中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田婴齐。

数日前,拱宸桥西,浙江省保安总队营地。

从海丰西餐厅逃脱的田婴齐拎着两坛黄酒、半只火腿站在吴殿扬的办公室门口,笑容如秋日阳光般灿烂。

“是你啊,进来吧!”吴殿扬没有因为他是宪兵队的通缉犯就把他拒之门外。

田婴齐走进来,敞着门:“偌大的省城,我也只敢在你吴师傅的地盘上才能大摇大摆的冒头。”

田婴齐的话让吴殿扬很受用。保安总队是民兵,宪兵队是鹰犬,两家互相看不上眼,也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宪兵队想在保安总队抓人,那得问过他吴师傅的拳头。吴殿扬抬脚在长条木凳上一点,木凳便稳稳当当的朝田婴齐滑去。

田婴齐抬起一只脚将木凳止住,一手酒坛子一手火腿,上身纹丝不动。

吴殿扬抬手,示意他坐。

田婴齐把黄酒和火腿放在窗台上,坐到吴殿扬对面。

吴殿扬:“你就安心呆在我这里,没人敢在我这抓人。”

田婴齐心里一阵感动。当年师父跟吴殿扬在拱宸桥下大战三场,各胜一场,最后一场不分胜负,相顾大笑,遂成好友。师傅北上后,他便时常来吴殿扬处走动,顺带讨教几手功夫。

吴殿扬摸摸硕大的光头,突然问:“夏钊怎么还不动手?”一句话,就让田婴齐惊得目瞪口呆。这位老师傅,还真是耿直得一如二十年前。

吴殿扬朝窗户一指:“听到没有?”

窗外喊声如雷,似有千军角力。田婴齐循声望去,几十个身穿短衫的小伙子正分成两队在校场上拔河,上百人在旁边围观。

吴殿扬:“小伙子火气旺,不找点事情给他们发泄发泄,早晚要出事情。”

田婴齐听他话中有话:“没有强健的体魄,空有报国之心,不过是喊喊口号,写写文章。”田婴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报纸,贴着桌面推到吴殿扬面前。

吴殿扬取过,抖开,看到上面有一篇叫《杭铁头》的文章,里面有几句写道:“我眼中的杭州人,见小利而忘义,见事端而纷纷;好大喜功,意志薄弱;小事机灵,大事胡涂;以文雅自居,以清高自命;啃老而不知进取,享乐而不知振作……市井之气,唯好利益,是为杭铁头。”

田婴齐正要说话,被吴殿扬抬手打断。放下报纸,吴殿扬眉头皱起:“耍笔杆子的,别的本事没有,挖苦人倒是有一套。他老婆被杭州人拐跑了吧?”

田婴齐哑然失笑,老吴就是老吴,拳头硬,嘴上也不饶人:“他老婆有没有跟别人跑了我不晓得,我就晓得大帅要是看到这篇文章,肯定会放下一百二十八个心来。杭州人嘛,打打嘴炮可以,造反嘛,拉倒吧。”

吴殿扬两道炸眉倒立,吴殿扬伸手在黄酒坛子上弹了一记:“人啊,想得越多,顾虑越多,就越不敢做事情。老夏这个人啊,当年也是嫉恶如仇,破了多少案子,当年在对面火车站(江墅铁路拱宸桥站)他在两江总督和南虎先生面前带我们抓刺客的时候,那一个叫痛快。”

校场上,一队占优,已近胜点。

吴殿扬看看窗外,指节在报纸上敲了两下:“他就缺最后一口气。”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

吴殿扬抬手一甩,将桌上一个竹筒砸中门板,喝道:“出来!”

门后头探出几颗年轻的脑袋来,都是吴殿扬的学生。

“进来,站好!”吴殿扬的声音不大,却透出十足十的威严。

四个年轻人一个接一个进来,站成一排,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田婴齐好奇的看着他们。

“像什么样子!”吴殿扬又是一声大喝。

“啪!”四个年轻人立刻抬头挺胸,笔挺站直,精气神十足。吴师傅、吴教官凶名在外,他的教鞭和拳脚,放倒二十个小伙子轻轻松松。

吴殿扬盯着他们:“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人鼓足勇气:“教官,城里都在传,大帅在前线打了败仗,江西就要丢了。上海那边已经暴动,我们就想问问,什么时候动手?”

吴殿扬目光扫过他们年轻的面庞,仿佛看到了二十年的自己。一样的年轻热血,一样的听风就是雨,一样的愿意为了美好的理想付出一切。

四个年轻人愈发用力挺直腰板,好似承载了整个国家的脊梁。

吴殿扬问:“谁告诉你们前线打败仗了?”

另一人道:“最近都没有前线的消息,打了败仗才会封锁消息,怕后院失火。”

田婴齐暗暗摇头,不管打胜仗打败仗,大帅都会封锁消息。他就是要看看人心惶惶之下,哪个会跳出来蠢蠢欲动。“你们说这些话,不怕掉脑袋吗?”田婴齐问。

几人话语铿锵:“首倡义举,不论生死!”

田婴齐和吴殿扬相视一眼。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看到上海工人暴动,以为胜利在望,浙江要是也不跟着动一把,就会落于人后。不过话说回来,若能得到保安大队这支地方武装力量的支持,夏钊应该会更加坚定起义的决心。

吴殿扬摆摆手:“你们先出去,动不动,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年轻人:“可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田婴齐忽然插嘴:“你们吴师傅二十年前能在日租界——”

吴殿扬眼一瞪,田婴齐便闭嘴,不再往下说。

田婴齐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四人见吴殿扬不吭声,也不敢再争辩,齐刷刷敬了个礼,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出去。

待四人出去,田婴齐才道:“年轻人,勇气可嘉。”

吴殿扬:“别苗头,木呼呼(杭州话笨蛋)。”

田婴齐:“三千越甲可破吴。一记掏心拳,不成功便成仁。”

吴殿扬攥起拳头,扭动几下:“掏心拳,打得准也要人命。你打算投靠那边?”

田婴齐瞥了眼报纸:“我就是看到那篇文章心里不爽。书生嘛,又不好一个巴掌劈死他。只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杭州人都是花架子。”

吴殿扬摸摸硕大的光头:“一个巴掌劈死算便宜他了。”

田婴齐:“三面环敌,一面大海,没有退路,风险真的很大。”

吴殿扬:“当年老子去打擂台,事后差点没被小日本弄死,上去之前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见不得他们嚣张。”

田婴齐:“夏厅长的位子,高处不胜寒,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要是跟下面那群小伙子一样,身边那么多人劝他,两个月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吴殿扬:“你是来给夏钊当说客了?”

田婴齐故意道:“我可是大帅安插在省城的眼线。”

吴殿扬扬了扬手:“一个巴掌劈不死你,少在我面前耍滑头。”

田婴齐:“真不怕?”

吴殿扬一把抓过报纸叠好装进口袋,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往身上一披,又把帽子往腋下一夹:“我呢,活了半辈子,最见不得别人说我们杭州人见小利而忘义,好大喜功,不知进取,不知振作。他们能写文章在报纸上骂人,那好啊,老子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杭铁头!”说完,甩门就走。

田婴齐跟着出门,见四个小伙子正站直笔挺的等在走廊上,悄悄给了他们一个鼓励的眼神。

两人来到保安总队营地大门口。

门口的卫兵见他过来,立刻立正敬礼。十年前保安总队的前身保安大队初创时吴殿扬就是教习,十年来上到各级教官,下到普通士兵,每一个人都被他操练过,得到过他的指点。他这个总教习虽无实权,却是威望崇高、真正超然的存在。有他在,就没人敢来这里撒野。

营地与运河之间是一片仓库区,库区对岸就是繁华热闹的日租界。田婴齐远眺桥东福海里的几幢白色小洋楼:“记得小时候那边还是一片棚屋,这几年小洋楼是越来越多了。”

吴殿扬:“之前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对面抽大烟逛窑子,被我知道后狠狠打了一顿赶出去。好色贪毒,身体之大害,这样的人混在兵营里,真要打起仗来就是废物一群。”

田婴齐:“要不是有你镇着,保安大队早废了。”

吴殿扬:“什么西洋镜东洋马,日本人就没按什么好心;我们自己也不争气,有几个闲钱就往那里跑。裤裆都管不住,还谈什么富国强兵。”

田婴齐:“你就这么去见他?”

吴殿扬:“还能怎么见?”

田婴齐:“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你就这么跑过去,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吴殿扬看了他一眼:“你也不能露面。”

田婴齐:“跟我来。”

很快,两人来到营地后的一条小河边。河边拴着一只乌篷船。

田婴齐敏捷的跳上船,船身微微一晃。吴殿扬跟着抬脚上船,船身纹丝不动。吴殿扬随田婴齐进到舱中,发现里面竟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田婴齐:“介绍一下,这位是夏厅长公子的班主任,乔老师。”

吴殿扬一听就明白了,田婴齐是找了个方便接近夏钊的传声筒来,两人的关系还不一般,否则也不会让她来做此隐秘之事。

田婴齐对乔麦花道:“乔老师,这位吴师傅是保安总队的总教习,自己人。”

乔麦花朝吴殿扬颔首致意。

在南山路上被朱丽娜一通奚落后,乔麦花毅然走到夏钊家门口,就在伸出手去要叩响大门时,她犹豫了。理智告诉她,以夏钊的身份,就算自己当面慷慨陈词,他也不会立刻表态,还会暴露了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热血和执念是支持他们斗争下去的动力,却不是成功的方法。

她转身,在路灯下留下长长的背影。

一个钟头后,乔麦花准时来到在五省联军驻浙联络处后门外的馄饨铺子。

田婴齐已经到了,给她也要了一碗馄饨,说暖暖身子。

老板快收摊了,把最后最好的汤底都给了他们。

田婴齐:“放心,我都看过了,没有暗哨。宪兵队的人以为我不敢回来,只派了两个人在正门盯着。”

吃完馄饨,田婴齐看看时间,轻松打开后门,带她进了联络处大楼。

……

一个钟头后,两人又大摇大摆的从后门出来。田婴齐变戏法似地从墙角找出一辆自行车来,先一步跨上去,示意她上来。

乔麦花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上了后座。

田婴齐:“手放在我腰上。”

乔麦花没动。

田婴齐一蹬脚,车启动,随之一晃。

乔麦花本能的伸手抓住他的衣服。

田婴齐:“抓紧了!”说完飞快地窜了出去。

乔麦花惊呼一声,不得已抱住了他的腰。

很快,两人便来到武林门小码头,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一条小船。田婴齐让她在船舱里睡一觉,便关上舱门出去了。

乔麦花奔波一晚,早已困倦,很快就沉沉睡去。

天亮后,乔麦花出了舱室,船家递来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说田婴齐很快就会回来,让她在船上等候。只有在船上才是安全的。

当吴殿扬明确表明来意后,乔麦花很是吃惊的望向田婴齐,她压根儿就没想到田婴齐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办。

吴殿扬朝乔麦花一拱手,郑重其事道:“此事成败,仰仗姑娘。”

乔麦花点点头,平静的答应下来。连昨天这等隐秘之事都做了,利用老师的身份传个消息根本就不算什么。

吴殿扬拍拍田婴齐的肩膀:“这么好的姑娘,可别辜负了。”

田婴齐朝乔麦花一笑。

乔麦花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果然还没死心。她纠结的是,田婴齐失踪后,她本以为可以摆脱他的纠缠,可以不必再跟他约会了;可今天他一出现,自己就鬼使神差的上了他的“贼船”,还成了他的同伙。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培生呢?犹豫片刻,她决定暂时把事情隐瞒下来,看看情况再说。至于事后周培生知道了,相信他会理解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