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东风不与周郎便

小巷深处,油纸伞下,乔麦花叩响了宅院的大门。

门开,竟是周培生亲自相迎。午后的庭院,雨水沥沥。

他看着略显憔悴的乔麦花,将她迎入院中,左右一看,见无人盯梢,飞快的关上大门,一脸关切:“小乔,你受苦了。我很担心你。”

乔麦花并没有露出被温言软语打动的神色,淡淡道:“目标失踪了。”

周培生领着她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你没事就好。听到你被宪兵队带走的消息,我恨不能立刻跑去救你。”

乔麦花在屋檐下停下,收起油纸伞摆在墙边,将短发向后耳后一捋:“你会暴露的。”

周培生:“为了你……”

乔麦花:“你不是个冲动的人。”

两人进到屋中。

周培生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戴上,走到桌前倒了两杯热水。

乔麦花在桌旁坐下,拿起杯子,双手捧在掌心,怔怔出神。

“不舒服?”周培生心细如发,觉察到今天的她有些异样。

乔麦花:“任务还要继续吗?”

周培生:“田婴齐被全城通缉,短时间内是不敢露面了。”

乔麦花:“宪兵队说他勾结乱党。他是我们的人吗?”

周培生觉得有必要给她普及一下革命的基本常识:“他们口中的乱党,其实是革命党人的统称。可革命党人,也有不同的理想和目标。譬如国民党,他们追求的是三民主义,而共产党,则是以实现马克思提出的共产主义为最高目标。两党虽然在对付反动政权的目标上暂时一致,可不论是革命的目标还是手段,都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些你应该明白。”

乔麦花有些麻木的点点头。

周培生继续解释:“单说国民党,他们内部就分很多派系,有光复会元老,同盟会元老,有江湖帮会,还有后成立的黄埔系。这些派系有的包容,有的激进,有的主张跟共产党联手,有的主张提防共产党,内斗很厉害。”

“而现在,在策反夏钊这件事上,我们和国民党的目标又是一致的,只不过我们希望以和平的方式感化夏钊,而他们,不排除用其它手段。至于田婴齐,他的身份很复杂,暂时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谁的人;也有可能谁的人都不是,只是要给自己谋个前程。他即便跟革命党有联系,也只会是国民党的某一派。”

乔麦花:“可是这段时间,跟他联系最多的人是我。”

周培生:“你有什么发现?”

乔麦花摇摇头:“他好像……”

“他喜欢你。”周培生替她说了出来,语气十分肯定,让乔麦花有些局促。

乔麦花眼前又浮现出田婴齐手捧鲜花众目睽睽向她示爱的场景来。这个家伙还真是可恶,非得跑到学校来。

周培生的镜片上寒光一闪:“他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

乔麦花:“他去了趟上海。”

周培生点点头:“我知道,具体见了谁,谈了什么?”

乔麦花摇摇头:“他只说路上差点被人劫杀,有惊无险。”

周培生扫了眼她手中的水杯:“看来他对你并不是完全信任。”

乔麦花低下头,对于如何与男人交往,她确实是陌生的,特别还是一个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的登徒浪子。

周培生起身:“跟我来。”说完朝屋后走去。

乔麦花觉得有些乏力,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跟随。

两人来到书房。

周培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了几页:“我的先生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这句话,这两年来我深有感触。与人者,与其易疏于终,不若难亲于始;御事者,与其巧持于后,不若拙守于前。人与人之间的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光靠书本,是领悟不到的。”说完,将手中书册一合,轻轻摆在桌上,在乔麦花跟前站定。

乔麦花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他抬手,用手指点在她的下颌上,轻声问:“他抱过你吗?”

乔麦花闻言一震,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

周培生:“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乔麦花似懂非懂。

他将她揽入怀中:“要彻底赢得他的信任,就要有所付出。”

乔麦花再震。她懵懂,却不傻。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培生觉察到她身体的僵硬,轻抚其背,在她耳边吹气:“别怕,放松。”

乔麦花眼帘低垂,只觉浑身无力,慢慢倒在他怀里。

周培生嘴角泛起一抹得色:“小乔啊小乔,你可不要怪我,要怪只怪我太在乎你,怕你被那登徒浪子抢走。要知道那样的男人是最容易让女人沦陷的。你是如此单纯、如此天真。在你变成他的女人之前,我要让你变成我的女人,这样我们就能生生世世不分开,你也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地下党员。”

乔麦花昏昏沉沉听到只言片语,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只觉身子被放平,周培生英俊白皙的面庞变得模糊,接着就有一只手落到身上,轻抚来回。她想抗拒,偏又使不出劲来。

周培生慢慢靠近,压到她身前,贪婪的吮吸她身上的气息,轻巧而熟练的解开她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乔麦花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了,神色挣扎,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们是恋人,可她并没有做好准备,她本想把这个神圣的时刻留到结婚那天。他,为何这般心急?她头痛欲裂,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动不了。

一滴泪珠,自眼角滑落。

周培生看到了,用小指接住,放进口中,神情陶醉:“美人泪,如甘露,良辰美景雨霖铃。”

乔麦花绝望的闭上眼睛。

就在周培生的手解开第二颗扣子时,屋里突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周培生悚然起身,循声望去。是什么人居然能悄无声息的进来坏他的好事?自己当真是大意了,居然沉醉在女人的气息中完全没有发觉。

乔麦花努力睁开眼,那个斜靠在书桌前的身影,竟是这般熟悉。

是田婴齐。似笑非笑的看过来,似乎并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他手捧书册,朗朗念道:“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顺着他的念诵,乔麦花发现原本的慌乱竟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努力抵抗昏昏欲睡之感。

周培生盯着他,胸中怒气乱窜,眼中像要喷出火来。田婴齐啊田婴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现身。

田婴齐指指书册:“周先生挑的好书啊,叫人一语明悟。”

周培生清楚田婴齐能打,不然也无法在上海走一个来回安然无恙;无奈今天他没带枪,贸然动手定会吃亏,只好强忍怒气:“你私闯民宅,意欲何为?”

田婴齐:“周先生还真会扣帽子,到底是我私闯民宅,还是你意欲**辱民女?”

“我跟小乔……”周培生脱口而出,又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下。

“是什么?”田婴齐追问。

周培生心道我可不会掉进你的坑里,小乔应该没有告诉他两人的关系,自己若是一时口快,岂非功亏一篑,还平添一个情敌?你不是在追她吗?既然你要英雄救美,那就遂了你的愿。想到这,周培生收起怒气,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后已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田兄啊田兄,今天要不是你,我可就要犯下大错了。感谢。”

田婴齐一脸的服气,心想你们这些读书人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秒色鬼附体,后一秒便大彻大悟,不由赞道:“周先生这份天资,当个县长都屈才了。”

周培生心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区区县长我还不放在眼里,竟不去理会**的乔麦花,继续道:“田兄只身到访,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田婴齐看了眼**的乔麦花,推测她应该是清醒的:“周先生放心,我就是路过,说完就走,不敢坏二位好事。”

周培生尴尬一笑,他能说什么呢?否认,太虚伪;说好,太无耻。

乔麦花听到了,田婴齐你个混蛋,你难道不是专程来救我的吗?你怎能容忍心爱的女子被别的男人欺辱。你还是不是男人?

田婴齐:“你们是想策反夏钊吧?”

周培生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

田婴齐:“让她以老师的身份接近夏钊,原本是个好办法,可惜,在夏钊那行不通。他能从基层小警察爬到今天的位子,要比一般人更爱惜羽毛,岂会被区区钱财女色收买?”

周培生暗暗点头,跟他的判断一样。

田婴齐伸出一根手指:“能影响夏钊的只有一样东西。”

周培生:“愿闻其详。”

田婴齐:“大势。”

周培生:“眼下局势不明。”

田婴齐:“战局焦灼。至于省城的局势,是我故意搞乱的。”

周培生:“为何?”

田婴齐:“夏钊是最好的人选,要是让大帅把他换掉,换成陈仪,你们能成功吗?”

周培生不说话了。陈仪可不像夏钊一样有起义的前科。

田婴齐:“想要策反夏钊,就得让他继续呆在现在的位子上;想要他呆在现在的位子上,就不能让大帅觉得他已经倒向革命党。这是成事的底线。”

周培生:“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田婴齐:“像我这等大好青年,自然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大帅也好,革命党也好,谁能给我一个好前程,我就在谁身上下注。”

周培生暗骂一声“赌徒”,嘴上却道:“田兄果然是聪明人。”

田婴齐:“至于怎么做,很简单。”

周培生竖起耳朵:“田兄请说。”

田婴齐指指自己,又指指乔麦花。

周培生不明所以。

田婴齐:“第一,听我的;第二,把她给我。”

周培生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田婴齐:“周兄信不过我?”

周培生心道能信你才见鬼了:“我必须知道你的计划。”说完觉得语气太硬,又加了一句,“这样才好配合你。”

田婴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周培生笑了笑,显然不满意:“田兄现在可是戴罪之身。”

田婴齐:“不就是宪兵队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对我这个有通敌嫌疑之人感兴趣,还是对你这个真正的乱党感兴趣。”

周培生扶了扶眼镜:“田兄,我们革命党人,为了共同的目标,讲得是一个推心置腹、开诚布公。”

田婴齐:“你有没有在佛祖面前许过愿?”

周培生一愣,点点头。

田婴齐:“你在佛祖面前许的愿,能告诉别人吗?”

周培生:“两码事。”

田婴齐:“一回事,说出来就不灵了。你若信得过我,就什么都不要做,等我的消息。你若信不过,那就一拍两散,我呢,一定会阻止你们靠近夏厅长,为大帅守好省城重镇。”

周培生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认了:“前线胜负将分,时间不多了。”

田婴齐打了个响指,一脸笃定,又看了乔麦花一眼:“那她……”

周培生:“田兄喜欢她,某岂会夺人所爱?”

田婴齐会心一笑。

田婴齐带乔麦花上了运河上的一条船。这里也是他的秘密藏身点之一。从海丰逃脱后,田婴齐就躲在随时可以移动的船上躲避军警追查。

乔麦花环顾狭窄简陋、还弥漫着机油味的船舱,秀眉蹙起:“你就住这里?”

田婴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睡得特别香。”

乔麦花犹豫片刻:“谢谢你。”

田婴齐摆摆手:“不用谢我,我就是不想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

乔麦花嘴角一翘,周培生一直自诩才高,不想在他嘴里却成了蠢货。“我们……”她本能的想要解释什么。

田婴齐:“你们都是地下党,我早就知道了。假扮夫妻,假扮情侣,这么老的套路,亏你们也使得出来。一点都不像嘛!”

乔麦花一惊:“不像?”

田婴齐:“你气质高雅,他温文尔雅,别人眼里你们是挺般配的一对,可就是不像。”

乔麦花:“不像什么?”

田婴齐:“不像情人。”

乔麦花:“那像什么?”

田婴齐:“上下级。”

乔麦花沉默了,上下级,何尝不是?这几次见面,情侣间的欢愉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为了完成任务而不得不去做些什么。她原本还担心田婴齐会看出她跟周培生的关系,没想到他竟觉得他们是假扮的。这样也好。至于周培生,或许是一时冲动把持不住吧!

田婴齐瞥了她一眼,心想傻姑娘啊傻姑娘,我这么说是不想你太尴尬了。周培生就是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给你下了药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再晚到十分钟,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

乔麦花:“你把我带到这里来……”

田婴齐怕她想歪:“是想请你帮个忙。只有在这里说话最安全。”

乔麦花盯着他:“你到底支不支持革命?”

田婴齐:“口说无凭,看行动。”

乔麦花:“怎么动?”

田婴齐勾勾手指让她靠近些,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

乔麦花听完:“你确定这样做可以?”

田婴齐:“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只有你能帮我。”

乔麦花:“你凭什么确定我会帮你?”

田婴齐:“第一,直接在夏厅长身上下手,这条路走不通;第二,我被宪兵队通缉,但没有被警察通缉,身份由明转暗,反而更利于行事;第三,上次要不是你,我还没法追查到仓库事件的背后主使。所以……”

乔麦花:“那次是谁主使的?”

田婴齐低声说了几个字。

乔麦花皱起眉头:“他们为什么要对付你?”

田婴齐:“因为我不听话,不受控制,还比他们聪明。所以这次你帮我,也能狠狠出口恶气。”

乔麦花:“你真不像个好人。”

田婴齐:“对朋友,我是最好的朋友;对敌人,我是最坏的敌人。”

乔麦花:“什么时候行动?”

田婴齐看看时间:“六个钟头后,联络处后面的馄饨铺子见。”

小雨沥沥,乔麦花撑着油纸伞走在南山路上,在一间画室前停了下来。

吸引她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油画中的年轻男子高鼻深目,样貌英俊,碧蓝的双眸凝视前方,一侧嘴角微微上翘,乍看像在微笑,再看,竟带着几分嘲弄。

这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似曾相识。

脚步声起,有人在她身边停下。

“乔老师对西洋画也感兴趣?”

乔麦花扭头,竟是朱丽娜。一袭深色长风衣,衬出窈窕的身段来。

“觉得眼熟吗?”朱丽娜道。不等乔麦花回答,又道,“乔老师这是要去夏小健家吧?”

乔麦花一震:“你跟踪我?”

“跟踪你?”朱丽娜一脸嫌弃,“我对你这款可没什么兴趣。”

乔麦花抬脚就要走。

朱丽娜:“如果你是想逼某人表态,我劝你不要去了。没用。”

乔麦花停下来,转身,盯着她:“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们办不成的事,不代表别人也办不成。”

朱丽娜:“不管我是什么人,但至少有两点比你强。”

乔麦花骄傲的昂起头。

朱丽娜:“第一,我前凸后翘,身材比你好。”

乔麦花咬咬牙,忍住没有发作。

朱丽娜笑了笑:“第二,我比你听话。田婴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从不给他添乱。这男人呢,总是喜欢运筹帷幄,喜欢掌控一切。听话懂事的女人,才更讨人喜欢。明白吗?”

乔麦花:“我可不像某人一样不要脸的倒贴。”

朱丽娜眼色一寒,沉声警告:“我劝你不要冲动。现在的局面,只有田婴齐能解;有他在,事情才不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乔麦花面露不屑:“你那么信任他?”

朱丽娜笑了笑:“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盲目的相信她的男人,单恋也一样。”

乔麦花冷笑:“不要脸。”

朱丽娜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总好过有些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非得等到被人抢走了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