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我拥有的都是侥幸

A部高三一班所在的楼层是全校制高点,教室外的过道是走廊也是阳台,常年被大片男生占据,据说那个位置可以把对面楼艺术班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我厚着脸皮站在男生堆里,何甜甜路过时斜眼看我、轻蔑地冷哼:“女孩子还是要自重。”

这话她还是学的我。

她这么讽刺我的原因,我俩心知肚明。她把打扫完公共区域回来的程嵘堵在楼道里,强行送公仔,我下楼时正好看见,笑笑说:“女孩子珍爱的东西还是不要轻易送人比较好,人家不稀罕,多尴尬呀!”

“多尴尬呀”学的是岳云鹏,这一句就让何甜甜垮了脸。

何甜甜一直觉得上次参赛夺冠是我沾了程嵘的光,本来就看不惯我,旧恨添新仇,对我的一言一行她都恨不得带显微镜来挑刺,梁子大得非比寻常。

我不以为意,让她落个自讨没趣,终是离开。

从小到大看书都有程嵘监督,近了不行,远了不行,躺着不行,光线太暗不行……亏得程唠叨严格控制,让我视力良好,也就没有错过站到艺术班走廊上的张晚晴和死皮赖脸来哄她的龚嘉禾。

在江边的那个下午,那些细节在我脑子里回放了无数次,我想我错在当时不该站起来。

他乡遇故知,不能是在对方最狼狈的时候。

我喊了声“张晚晴”,然后怔忪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第二句。

张晚晴的脸霎时间变了,愤怒、恍惚、狼狈、尴尬各种表情闪过,最后停在她脸上的是麻木。她面无表情,说:“哦,丁小澄啊,真巧。”

人就是那么奇怪,遍寻不着之前我一直觉得满腹疑团,总要寻着她然后一一问清楚。现在那些疑团仍旧在肚子里,在喉咙里,它们叫嚣着势如破竹般往上涌,最后却像冲破水面的气泡,骤然消散。

而后龚嘉禾被无视的不甘、张晚晴被纠缠的羞恼、我不合时宜地关心和程嵘突兀的帮助……种种交叠在一起,张晚晴说:“我和龚嘉禾的事不劳你们费心。”

“龚嘉禾,你走不走?”

他们抬脚离开,我讷讷地把人叫住。我说:“张晚晴,星期一一起吃午饭啊!”就像以前一样。

张晚晴没回头,像是很不经意那样说:“不了吧,我和朋友一起吃。”

我猜想过的相遇场景很多,但没有一个是这样展开。

“你没有听过《最佳好友》?”

走廊上,身边的两位男生分享一对耳机,其中一个问。

我的视线里,对面教学楼走廊上的张晚晴甩开龚嘉禾纠缠的手,然后几个女孩——她的新朋友围着两人说着什么。

耳边男生的交谈还在继续,另一人说:“你识不识字?是《最佳损友》好吗?”

偶像剧情发生,龚嘉禾把道歉礼物送上,女孩子们哄闹着,让张晚晴羞赧起来。她接过礼物,对面楼的哄闹声响彻校园。

位置变了,各有队友。

我垂着眼帘发着呆,再一次确信我不喜欢这个展开。

“站这儿干吗?知识点背了吗?”

我猛然回头,差点儿撞上程嵘的下巴:“离我远点,烦着呢!”

手触到的胸膛硬硬的,我按了又按,硬是没把程嵘推开:“走开点,不然我要叫非礼了。”

“你摸哪儿呢,你就叫非礼?”

看吧,就这种倒打一耙的人,还能被学妹们奉为男神!

我把手撤了,顺便嫌弃地在他校服上擦擦,他反而委屈了,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点没有冷酷男神的杀气。

程嵘说:“丁小澄,我发现自从你跟张晚晴连上线,你越来越不重视我了。”

“那我真是该死,居然让你觉得我对你重视过。”

这两年我和程嵘一直保持着东风与西风的关系,我属“三蹦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属“得寸进尺”,一旦找着我的错处,那可不得了,必须占尽便宜。

但他要是“犯事了”,必然开始撒娇耍赖,装傻卖乖,现在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刚说完,他就是一副“我很难过,我很震惊,丁小澄必须哄我,不然我就生气”的表情。

“嘴上能挂油壶了。”我伸手把他嘴巴合上。

旁边突然回头的男生看到后,吓得脸都变形。我赶紧撒手,生怕其他同学觉得程天才货不对板。

程嵘抓着我的手腕,虚虚搭在他胸口的位置:“你别装傻,我跟你说正事。”

“你能有什么……”

“丁小澄——”

我垂下眼帘,低头看我俩的鞋子。

高端刺绣版蓝色回力和蓝色限量版三叶草,配色都是天蓝和白色,看着配得很,但又不配得很。

我说:“程嵘你看我的回力好看吗?”他不满意我顾左右而言他,我接着说,“回力火啦,明星也穿回力了,足够说明回力的配色好看了吧?可是程小嵘你知道的,我穿回力不是因为配色好看、质量感人,是我只消费得起回力,还不到买三叶草的时候。”

他要说的正事,早在沿江风光带谈天时他冗长的铺垫、看似不经意地提问,早在他平时明里暗里给我做的“科普”,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他要出国,他想我一起。

但我一直在打断他,不让他问出来,也不想亲口拒绝他。不问,不答,当作无事发生,我还可以继续骗自己。

我没法放弃高考。我可以奋力一搏考985、211,可以争取奖学金,可以拿宽裕一点的生活费,但是——温渺说我们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改了户口,我腿上也是洗不掉的泥。贫穷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纵然这个秘密只有我自欺欺人地保守。

我们家没那么穷,但远不到能毫不费力送我出国留学的地步。

“我们可以申请奖学金。房子的话,爷爷在国外有朋友,可以借住……总之……”

程嵘语气焦急,但眼神坚定,他以为有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没想过钱这个问题很难解决。

“林老师,请您再给一次机会——林老师,您知道晴晴很有天赋的——林老师——”

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打断程嵘的游说,我们同时往楼梯口看——一个穿着老气的碎花衣服的女人纠缠着要进教室上课的音乐老师。

“您不要再缠着我了,选谁去参赛是学校的决定,我也没办法。再说,就算我要替她争取,您也看看,张晚晴连人都找不到,心思都不在正道上,我还有什么脸替她争?”

音乐老师甩手进教室,预备铃响起,班长催促着大家回教室。张太太站在走廊上神魂离体,没了意识般恍惚着,倚靠着窗沿才没失去形象地坐在地上。

可她早已没了形象。

张太太以前是什么样?白沙洲上第一讲究人,绝对精致的贵太太,张晚晴继承了她的基因才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如今的张太太,头发糟乱,随意地绑在脑后,身上的衣服颜色老气、暗沉,就是我外婆也会不喜欢。

英语老师从另一边楼梯上来,以我反应不过来的语气调侃说:“丁小澄,你们俩是列队迎接我呢?”

我茫然无措地抬头看程嵘,用眼神问他张太太怎么会这样。

“干吗呢,干吗呢?嘿,上课了两位,别眼神交流了!”老师拍着门板喊。

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背着我发生了。

“到底是怎么……”

程嵘说:“嘘。”

他脸上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在老师责备之前拉着我进教室,低声说:“别问了,先上课,我之后再跟你解释。”

之后没轮上解释,轮上了一场大戏。

那是第四节课,下课铃一打就放学,随着下课铃响起的除了“老师再见”,还有张太太的哭求。

“老师,您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凄厉又可怜的哭喊声冻住了大家放学离开的脚步。

教室里的同学们都扒在窗户上看张太太抹着眼泪向林老师求情。

“她不比赛就去不了好学校,她只有音乐这一条路能走,老师……老师,您想想办法——”

在场的人大多没联想到自己,都把这一幕当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闹剧,甚至拿着他们被屏蔽信号的手机录影。

而我脸上灼热,心里沸腾,难堪又难受。我感觉被当众剥下尊严的不只是张太太,还有张晚晴。

“别拍了,别拍——”

我叫嚷着驱赶所有看戏的人,张太太为了制止林老师离开,就差坐在地上,看见我时她眼神呆愣,然后像缺水的沙漠旅人看见了绿洲。

她挥舞着手,使劲儿地向前伸,渴望能攀上救命绳:“丁小澄?你跟你们林老师说,晴晴拉大提琴很厉害的,晴晴参加比赛一定会赢的,丁小澄,你跟你们老师说说——

“老师,您一定想想办法,她要是拿不到这个奖,没办法保送,她就考不上好学校了,老师啊——”

“你不是说解释吗?解释啊!”

午休时间,我抱臂靠在静谧的学校后门围墙边,这里中午会被锁起来,没人出入。

半小时前的闹剧让我对未知的事情有了隐约的猜测:“张晚晴他们家是不是破产了?”

金融风暴,股市跳水,周安妮和我说过她家家道中落的原因,但当时她的表情不痛不痒,以至于看到憔悴的张太太,我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不可怕。

“就算她拉不下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拆迁指挥部一成立,张太太就签字搬家的原因,因为张家缺钱去填补漏洞。

程嵘在我再三逼迫之下才开口:“她不想告诉你。”

“她不想你就不说,好歹你们也是我的朋友,出了事,我甚至完全不知情——”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程嵘打断我喷薄而出的愤懑,让我措手不及,“你知道了你能改变什么吗?你有那个钱——”

他倏地收回没说完的话,半晌,闷声解释:“她爸接受不了现实,哪怕张太太四处借钱填补挽救,她爸也承受不住,最后——”

我没怎么见过张先生,印象里他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我闭了闭眼,手控制不住地抽过去:“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说——她当时得有多难过,她——”我心脏要炸开,说不全话,我的姑娘遭受了这样难以承受的一切,我却不在她身边。

“程嵘,你告诉我,我要怎么面对自己?她爸爸没了,我却完全不知情,我简直——”

“你抽自己干什么?我话说完了吗?她爸没死,甩下烂摊子,离家出走失踪了!”程嵘在我扇自己第二下时抓住我,眼里冒着怒火,“你想没想过,她不想告诉你,不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是她不肯面对自己!张太太一个人把烂摊子撑起来,卖房子还债,开便利店赚钱,她呢?浑浑噩噩还以为自己是‘白富美’!她逃课、顶嘴、和乐团成员吵架、缺席排练……”他目光如炬,逼着我回忆上次在江边听到的对话,“还问龚嘉禾要这个要那个,一个女孩子……张晚晴已经完全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张晚晴了!我也不打算让你再跟这种人接触。”

他不打算?这种人?

他话音很轻,轻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他的表情又告诉我没听错。

哪种人呢?张晚晴是有多十恶不赦呢?他不打算?他说了就算吗?

我笑了,我宛如沉寂的活火山,轻而平缓地说:“程嵘你算老几啊?什么叫这种人?你还把人分三六九等了?哈——”

程嵘愣住了,不可置信又恼羞成怒般难堪:“丁小澄你不能这样说我。”

重音落在“你”,别人能这么说,但你不可以。

我懂他的意思,也明白我伤害到他了。可我仿佛疯了,慢条斯理地说:“别计划出国留学这些事了。我这种人够不上,我这种人不配。”

离开时路过小卖部,冰红茶搞活动买一送一。我想起离开前程小嵘受伤的眼神——我很少跟他起冲突,想来这是我六岁时把他甩下后,他第二次受我的委屈。

我买了两瓶冰红茶当作第一次吵架的纪念,揭盖对瓶喝,冰过头的红茶冻得我浑身哆嗦,心真凉啊。

那天以后我下课就往艺术班跑,被张晚晴的新朋友扫描过全身穿戴,我也就习以为常了。

倒是张晚晴,一早在楼梯口堵住我:“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我不想排练,不想拉大提琴,你管我那么多呢?”

那天我和程嵘一起把张太太扶到办公室,林老师为难,最后折中想了个办法:让张晚晴和学校定下的参赛者比一场,谁赢了谁去参赛。

“我不是来游说你的。”

艺术班所在的走廊上,张晚晴的新朋友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我记得自己第一天出现在她们跟前时,她们就用了一个词形容我——穷酸。

穷酸但还算整洁的我,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我挺直了腰,微笑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在老校区大门口等你。”

“噫,晴晴,你的穷酸朋友还给你准备了小惊喜呢?”女孩的校服拉链拉了一半,写着各种字符和心情的校服松松垮垮地滑下肩膀,站没站相,看着有点儿轻浮。

张晚晴回头就啐了一句:“杨乐语,谁有你穷酸?没你事,别多嘴。”

她趾高气扬维护我的模样和从前一模一样,我眼睛有点酸,想问谁说张晚晴变了?

两秒后,张晚晴转头,漫不经心地说:“说完了吧?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啊。”我像吃了八年灰的笔记本电脑,CPU运行不过来。

“那你走啊。”

张晚晴冲我摆手,我被上课铃催促着回了教室,刚好在老师走上讲台前一秒落座。

“你又去找张晚晴了。”

我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把张晚晴的回答当作了答应,喜不自胜就忘了我和程嵘之间的纠纷,点头说“嗯”。

程嵘追问:“除了找她,放学也玩失踪,你干什么去了?”

讲台上的老师说拿出昨天的卷子,我在低头翻桌肚之前给他抛媚眼,压不住兴奋地剧透:“搞大事情,到星期六晚上你就知道了!”

程嵘怔了怔,意外地没有继续问。

可能是因为太期待,星期六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放学时程嵘的动作一直慢吞吞,我一再催促他,并保证我带他去的地方绝对惊喜。

“你先说说,是去哪里?”他支着脑袋跟我讲条件,眼里含着笑,“不说清楚我不去。”

他先前含蓄而内敛地向我示好并表达了歉意。其实冷静下来,我仔细想想不能完全怪他,除了那句“这种人”过分了,张晚晴不让他告知我,也不主动联系我,其实问题的症结与他无关。

他只是受了我的无端迁怒。

“别跟我啰唆,赶紧的,否则我不带你去看了!”

程嵘眉眼弯弯,是爽朗的少年模样,说:“不带我看,你还能带谁看?”他语气牛得很,我没打压他的积极性,就想让他大吃一惊。

把人带到老校区门外的老牌私人奶茶店“快乐驿站”门口,我说:“要不然你蒙着眼睛,我牵你进去吧?”

程嵘的反应出乎意料的乖巧,老老实实地用右手捂住眼睛,左手来抓我的手。我却还觉得不够,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不看得见啊?你别不是装乖糊弄我的吧?”

“真的看不见,要不然你让我自己上楼梯,看看会不会摔?”

快乐驿站是个老牌奶茶店,在所有网红店、连锁奶茶店没诞生之前,它几乎垄断了学校周边的奶茶市场,一家独大。老板颇讲小资情调,一楼是吧台和餐桌,二楼是个半露天的小花园,有桌椅、秋千、花草和中式建筑才有的凭栏。

店面并不大,因此楼梯格外陡。

“我是那种坏人吗?”我伸出小指钩住他的手指,他一点一点地将我手指全部收拢进手心,“喂——”

我绝不承认心跳加速了。

程嵘笑起来,笑声在格外萧条的快乐驿站里被无限放大,让我局促又脸红。

“我抓住你安心一点儿,省得你捣乱。”

他的解释勉强及格,我拉着他踩着木质楼梯上二楼,木楼梯嘎吱响,让我想起我们鸡飞狗跳的初中时代。

那时快乐驿站曾是我们的据点,不对,因为生意火爆,这儿是大多数东雅初中学生的据点,人人都想占据快乐驿站的二楼花园阳台。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好了,还不能,还不能睁眼!”

我把程嵘带到二楼房屋中央,玻璃推拉门外有一个露天阳台,阳台上的绿植焕发勃勃生机,粉色丝带和金色、粉色气球相映成趣,绿植前的原木桌上放着蛋糕,木桌的背景板是我用粉色气球扎成的心形拱门——一切都可以说是相当梦幻了。

“我现在松开手,会离开你一小会儿,但是你绝对不能睁眼,听到没有!”

他懒洋洋地回答:“听到了……”

室内墙角的老旧音响被我按下播放键,音乐在空气里流淌。我说三二一睁眼,不出预料,我看见他眼里的惊喜和瞬间露出牙花的笑容。

“丁小澄——”程嵘眼里**漾着愉悦,他郑重其事地叫我的名字,“丁小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哈哈哈——你先回答我惊不惊喜!高不高兴!”

我几乎是蹦到他跟前,他伸手抓住我胳膊,让我不至于得意忘形、乐极生悲。

“我喜欢,很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程嵘这样坦率地表露情绪,我喜不自胜,反手托住他胳膊肘说:“你喜欢就好——”然后带着他转过去看他一直没看到的室内墙,“你喜欢的话,张晚晴也一定会喜欢的!”

墙上也是气球,同样也是心形,并且还贴着不少照片,我、程嵘、温渺,我们都在上面,但更多的是张晚晴和拉大提琴的她。

我不遗余力地吹嘘自己:“我觉得这次肯定能成事,环境好,气氛好,再给她讲讲当年,最好把她感动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然后再把她往梦想的道路上一推!嘿嘿,她肯定重整旗鼓去比赛!”

“我这招是不是绝了?!”

“绝,真绝。”

我讶异:“我怎么觉得你这语气不像是表扬呢?”

程嵘盯着我,死死地盯着我,问:“你带我来就是给我看这个的?”

“对啊。”我们是小团体,我不带他带谁呢?“你忘了吗?张晚晴第一次获得省内大奖的时候,我们就说要把快乐驿站二楼包下来庆祝,但那时候老板嫌我们钱少,不让。”

“嗯,现在记得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

程嵘说:“挺好的,挺完美,她肯定会感动。”

“嗯嗯,那行。”我看看手机时间,从西校区赶过来费时不少,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她等会儿就来了,你先走吧。”

程嵘目光幽深,捏着我胳膊说“好”,突然又用了点力气掐我,问:“丁小澄,你真的没话对我说了吗?”

“什么话……”我茫然,心里念叨着接下来的一切,“有什么话,星期一再说吧。张晚晴要来了,你快走吧……”

程嵘没说话,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我的演出计划彻底失败,跟张晚晴解释到一半我突然哭了起来,质问她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说好的开心难过都一起分享,张晚晴你骗人!”

台本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把她也感染得抱头痛哭。

她说:“丁小澄,我过不去这个坎,我过不去——”

天堂到地狱,富贵如云烟,成年人尚且想不通,谁非要为难一个小姑娘想通?

我也跟着偏心说没关系:“过不去就不过了,你是我心里的小公主就够了!”

我说去比赛吧,不是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成为张太太炫耀的资本,是为你自己,你知道的,你从来都很喜欢。

爱和喜欢骗不了人。

她窝在我肩头,哭着点了头。

人生艰难又复杂,但好在少年似初生牛犊,敢闯敢输什么也不怕。

女孩子聊天能从清晨到深夜,被老板一劝再劝,我们才被迫离开。离开时已经很晚了,路上车辆稀少又匆匆。我把她送上出租车,自己骑着单车在晚上十一点半的大街上驰骋。

夜风有点凉,吹得我清醒,我忍不住高兴,我终于让故事有了大团圆结局。

路灯恪尽职守地亮着,十字路口是红灯,我在人行横道前单脚撑地等候。

等红灯跳转时,我不小心瞥了一眼某大楼的LED,上面清楚地写着日期和时间。

9月27日23:35。

我忘了,我忘了!今天是程嵘生日!还有二十五分钟,他的生日就过了!

这个日子十一年来我一次都没忘记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一次就忘记了?

——丁小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丁小澄,你真的没话对我说了吗?

我错大了。

那天我把单车链条快踩废了,耗尽力气也没能在零点前赶到程嵘家小区,我站在他家所在的楼前,看他的房间——一片黑暗。

我屏息在寂静的夜里拨通号码,拨通的瞬间那头就接起。

“喂——”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又有点低沉。

“你……睡了吗?”

说完这句后没人说话,只听得到呼吸声。

我心里泛酸,再开口就带着颤抖:“程小嵘,生日快乐。”

他的呼吸顿了顿:“已经是28号了。”

生日已经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没接受祝福,也没接受道歉。突然,复式楼楼道冲出一个人,在我头垂下去之前,他用胸膛接住我眼泪,他甚至还穿着放学离开时的衣服。

他说:“丁小澄,你太过分了。”

每次他说这句话时,我都真诚悔过,我怎么又把他给忘了?

“对不起……”

甚至还让他误会我给张晚晴的惊喜是给他庆祝生日,还说——她快来了,你走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很抱歉伤害了这样信任我的你。

那天我几乎是号啕大哭,完全没了尊严,还好程嵘答应保守秘密。

他的手虚虚地搭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地给我顺气:“丁小澄你别哭了,我不喜欢哄人,我只喜欢你哄我。”

程嵘说:“好吧好吧,勉为其难哄你一下。好了,哄完了,你不能哭了。再哭,今晚别想回家了。”

“你神经病啊!”

程嵘说:“眼睛哭成一条缝了,你怎么骑车?”

“对哦,那我要睡小阁楼!”

“得寸进尺。”

九月过完终于迎来了好消息,国庆放假四天。

“我想多陪陪祖国母亲,不如放七天吧?”

郭德站在讲台上眼皮子一撩,说:“你要是考得不好,祖国母亲还不想要你这个儿子呢!知足吧你们,国庆连中秋,一起放四天。”

“四天——”

放学前与郭德的“辩论”永远沸沸扬扬,我赶完一科作业,偏头看见程嵘在发呆。

“程呆子,想什么呢?”

“嗯?”他抽空看我一眼,很快低头,继续放空。

我总觉得我那天错了,没能得到程嵘的原谅,否则那之后也不会是这样奇奇怪怪的态度——礼物收了,反应平平;和他说话,反应平平。

“好,放学,四天后记得来上课啊——”郭德还想絮叨,兔崽子们早已逃跑。

“程小嵘,我们——”他抖了抖书包,让我看见从侧边水杯口袋里掉出来的公仔,“这不是?”何甜甜强行想塞给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据我所知,程嵘对不感冒的人,一点儿好脸色也不会给,更不会收人家的东西。

程嵘提着书包起身:“挺好看的。”

不等我再问,他又说:“我还有事,不跟你一起走了。”

“可是,今天不是要去见廖老师?”

进入高三之后,去心理诊疗所的频率降为一个月一次。

程嵘说:“今天不用去。”

我讷讷地应了一声“哦”,放任他离开。

半小时后,我看到说“今天不用去”的人进了心理诊疗所临时办公的酒店——跟何甜甜一起。

看到他们时,我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听张晚晴磕磕巴巴地道谢。她为了不让自己别扭,硬生生拖着我走了一站地。

于是我看着程嵘和何甜甜前后脚进了旋转门,看着他欠身拦着电梯,让何甜甜先进去。

“丁小澄,我跟你说话,你居然走神?”

我茫然地回头,看着张晚晴的嘴巴开开合合。

“啊?”我的耳朵听到了她说的话,可脑子处理不了。

眼睛和脑海都在处理分析刚刚看到的画面,一帧一帧,心里质疑那不是程嵘,大脑回答说那就是。

“你怎么了?”张晚晴有点疑惑,她只是跟我同走一段路,到了岔道口就会分开。

“没事啊。”我控制牵拉面部肌肉,摆出笑容。

她太了解我,太清楚我的异常,眼睛一眯,质问:“你故意的吧?想让我再跟你说一次谢谢?”

“对啊。”我以伪善的、虚假的笑容掩饰异常,结果得了张晚晴不再别扭的真诚道谢。

这次我终于听清楚,懵懵懂懂地摆手:“也不是我替你拉的,你能赢了那个女孩子去参赛,那也是因为你比她强。”

张晚晴在我脸上掐一把,神采飞扬:“就喜欢这样直白夸赞我的!”

“我还要练琴,我先走啦。”末了,她又说,“对了,你以后找我发消息就好了,别来班上找我。”像是怕我误会似的补充,“跑着累。”

“嗯,好。”

目送张晚晴离开,她终于找回了十三四岁那年恣意神气的模样。

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压着胸口,感受那股几乎让我失控的心悸,哆嗦着找口袋摸手机。

拨号时我再三犹豫,接通后却无师自通学会伪装,我换上俏皮愉快的语气,问:“喂,你在哪儿啊?”

程嵘说:“有点事,去爷爷战友家的路上。”

“啊,啊——”

他撒谎了。

我深呼吸,下意识地舔着颤抖的嘴唇,又问:“车上吗?怎么听着这么安静?”

程嵘开门见山:“你打过来是有事吗?”

有!你不是说今天不用去心理诊疗所?你不是说你在路上?你身边怎么站着何甜甜?

“有——”

我要把想的问出来。

他言简意赅:“说。”

我哆哆嗦嗦:“我中秋可能要回老家,不能跟你去自习了。”

自我闹出乌龙,导致两人分隔两校后,程嵘对于周末、寒暑假自习异常执着,少去一次都会被念叨。

但他说:“嗯,好。”

我眨眼,不敢相信,重复道:“我是说——四天都不可以。”

他说:“嗯,没事。”

他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

“那我挂了。”

戛然而止的通话,我听到忙音从耳朵传送到心脏。

洲际酒店很高,我站得很近,脖子仰酸了,也数不清诊疗所临时办公的那层的窗户。

我心里都是嘟嘟嘟的忙音。

何甜甜和程嵘一起去了心理诊疗所。

他说他有事。

他欠身帮何甜甜按住电梯,何甜甜冲他笑。

我第一次这样讨厌视力好,把不想看清楚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让心脏不受控制。我想起第一次我踏足心理诊疗所时的忐忑,想着是程嵘拉着我进入他的世界……

廖老师说我是程嵘给自己建立的安全点,我没想过,有一天别人会取代我,成为新的安全点。他现在也为何甜甜按住电梯门,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所以我不再特殊了,对吗?所以任性、霸道、体贴、黏人和撒娇,他都会给另一个人了,对吗?

原来,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