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再也回不去白沙洲

国庆前两天,我在家里闲得发霉,天天发朋友圈——窗台一景或者玻璃缸里的蠢乌龟。程嵘对我家了若指掌,可他却没来一个电话。

“啊——”撂了手机,我在沙发上发癔症,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他怎么不来找我算账。

“丁小澄——”

丁先生开门进屋,手里拎着蔬菜和肉,脸上笑得跟帮人传话似的。

“有!”我蹦起来问,“是不是有人在楼下等我?”

“谁等你?”丁先生拎着菜进厨房,“你骗程嵘说你回老家了,逃避自习,谁会来找你?”

我烦得不行:“我妈这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说!”

“这么说我老婆,你活腻了?”丁先生晃出来,直接施行“家暴”,拿钱包砸我,“去,我忘买烟了,你下去跑个腿。”

“哦——”

踩着夹板拖鞋下楼,我溜达着玩似的,绕远路去了新开张的菜市场,随便找家烟酒店,进门就喊:“老板,拿包白沙。”

烟酒店不大,老板坐在柜台后,正在辅导西瓜头小学生写数学作业。老板应了一声,给我拿烟。

我翻荷包,想也没想抽出一张大红钞票递过去:“老板,找钱。”

老板不耐烦地转头,看到红票子时笑了笑,接过来低头翻找,而后说:“找不开啊,你换张二十的。”

“哦。”我接了钱。

后面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王麻子,卸货!再拿瓶水给我喝!”

“好,好——”王麻子站起来,有点急切地催我,“你快一点,我要去卸货——”

那少年风风火火地进来,身上带着暑气,居高临下地瞥我的手。下一刻,他笑了:“哟,王麻子,你什么意思?”

眼前的少年很高,肩膀宽厚,皮肤黑而健康,眼睛可以说是有神,也可以说是杀气腾腾——把我看傻了。

“看什么看?蠢东西!”少年低头骂人,与我对视,“丁小澄?”

温渺“啧”了一声,拍着柜台吼:“王麻子,你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了!”他眯眼,看起来嚣张到不可一世,“钱,拿出来,都拿出来!”

王麻子瞬间从市侩变得谄媚,跟温渺讨饶:“渺哥,我这是小本生意。”

“别跟我叽叽歪歪,拿出来!”王麻子犹豫一秒,温渺把柜台玻璃拍得砰砰响,“不老实是吗?非要我动手是吗?”

写作业的小学生吓得瞪圆了眼睛盯着温渺,张嘴仰头哭号:“爸爸——”

“温渺你干什么?”他这是收保护费?

王麻子拿出一小沓钞票,畏畏缩缩地递给少年,连连告饶。

小学生冲出来,像狼崽子一样哭号着扑打温渺:“不许你欺负我爸爸,不许你——”

“温渺!你干什么——”

温渺对我的怒火、对小学生的扑打无动于衷,把钞票卷着收进口袋,抽走我手里那一百块,朝王麻子扬了扬。

王麻子立刻恭恭敬敬地塞给我一张钞票,谄媚地说:“是渺哥的朋友啊,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跟你一家人,还有下次,我就告诉彪哥!”

“别别——”

温渺把手往口袋一插,转身走了。

突如其来又奇怪,我连烟都不敢拿了,抓着钞票和钱包就追:“温渺——”

温渺自顾自发动电动三轮车,在菜市场的街道里缓慢骑行。追出五十米,我终于把人揪住。他看着我扯着的衣角,一脸不耐烦:“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哑口无言,旧事重提没勇气,问如今是否安好也没意义。

“我……”我什么呢?

“你刚刚——”离了程嵘我也不是没脑子,就是转得慢一点,“是把他的假钞都收走了?”

温渺“扑哧”一声乐了:“不蠢啊,我还以为你要拉我去派出所自首。”

开始我的确吓到了,事发突然,场面混乱,但后来看到小学生的钢笔尖戳进他肉里,他也没一脚把人踢开,我想肯定有蹊跷。

再说换钞这样的套路我怎么可能没见过,只是没留神才中招的。

“你不是坏人。”

“是吗?我嘴那么毒,你还觉得我不坏?”温渺似乎变了,卸完货把电动车停在街边,领着我进星巴克,“喝什么?”

我说:“这么长时间没见,我请你吧?”

温渺又笑,说:“丁小澄,我现在不是一杯星巴克都请不起的穷小子了。”

“啊。”我怔了怔,其实不用仔细打量也能看出来,温渺身上的衣服虽然不算昂贵,但整齐、簇新,他已经不是那个长裤变成七分裤还在穿的小孩了,“那下次我请你吧。”

程嵘和温渺不一样,温渺暖,他的眼睛天然带笑,看着你就像在鼓励你说下去,就像他对你说的内容很感兴趣,让我一时兴奋多说了些,说我和程嵘拿了奖,说张晚晴是大提琴首席即将参赛,说……

“看来你们过得都挺好,那我就不继续听了。”温渺看了看手表,打断滔滔不绝的我,“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我按着他的手,熟稔地说:“你手机呢,把微信加一下!建个群好了,我得吓他们一跳!”

温渺挑眉,眼角仍旧带笑,但这个笑如同饮料店店员操作不当,忘记去冰:“不了吧。我没时间花精力和已经一刀两断的人维持联系。”

冰饮料冻得我一哆嗦,重音在我脑子里敲响,我耳鸣了。

“可是你……你明明……”很感兴趣的样子。

“嗐。”他不以为意地叹一声,“听故事嘛,就图一乐呗。”语气从容又坦然。

温渺要离开了,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交集了……我想留住他,我必须留住他。我蓦地开口,说:“你就不想知道张晚晴……”

温渺停下,语气森然:“不想,我对你们、对张晚晴不感兴趣,别来找我!也别搞那些假惺惺的青梅竹马论调,我——”

狠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他蹙眉接电话,嘈杂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咖啡厅里显得格外大,我听到电话里鬼吼鬼叫。温渺说:“好,我就来,需不需要带家伙?”

温渺没再解释什么是“假惺惺的青梅竹马”,甚至没有道别,他就这样握着手机离开。

同一平面内的两条线,有且只有一个交点,那以后背道相驰。

我怔怔地坐在原位,手机响了,是拒绝我游戏邀约的张晚晴:“晚上没空打游戏了,我要去练琴。”

劲爆音乐成为她的背景音,似乎是哪个party(派对)才开场。我该质疑的,却心照不宣地不问。我说:“我遇见温渺了。”

“哦,那又怎么了?”张晚晴那头的背景音从吵闹到安静,似乎真如她说的离开party,赴学校练琴。

“他……”

“我们家出事之后他来找过我。”背景音持续安静,张晚晴说,“他那时已经跟了老大,牛气冲天。哈,他来找我,要我跟他在一起。我拒绝了。”

能让温渺听到“张晚晴”三个字就色变,说明她当时的拒绝方式并不平和,甚至很惨烈。

可事已至此,回天乏力,应了十元店里传来的歌声:我们就这样。

我背着落日一直走到河边,白沙洲已经成了星城的景点,企图成为第二个橘子洲,甚至开起了白沙洲音乐节。我,白沙洲老大,于初中的最后一个夏天结束前失去了我的所有小弟;又于高二的夏天结束前将他们一一寻回,但这艘船早就翻了——

张晚晴把我当成她见不得光的朋友,温渺说他不感兴趣,而程嵘有了新的“安全点”,我贪恋的那九年,其实只有我贪恋。

喧哗声忽然从堤坝下传来,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趴在岩石栏杆上往下看,耳朵里是张晚晴说的那句话——他跟了老大。

三五个成年男人钳制着黑色T恤男,T恤男畏畏缩缩,一直喊着“彪哥,我再也不敢了”。一个穿戴休闲时尚却显得没骨头的男人懒洋洋地蹲在石头上,摸出根烟,温渺立刻弯腰给他点上。

“再也不敢了?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彪哥吸两口烟,吐出个烟圈,“我不敢信啊,哥哥哎。”

“我我……”

彪哥宅心仁厚,说:“瞧你那猥琐样,怎么敢摸不敢当呢?算了,我媳妇儿今天生日,不能动手。渺渺,你动手吧!”

看着温渺朝那T恤男走过去,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我冲着堤坝下方的温渺喊:“温渺,不要——”

我又闯祸了,这次好像非比寻常,但我义无反顾。

彪哥的手下迅速行动,走楼梯包抄的、直接攀堤坝爬上来的,两人一左一右堵住我的去路也就是两三分钟的事。

其间T恤男逃跑了,这是让我觉得庆幸的,起码我阻止了温渺动手。

“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坏了什么事——”

温渺挡在我前边,说:“彪哥,她是我朋友。事情我会解决的,你别怪她。”

彪哥块头并不大,只是高瘦,眉宇间有些轻佻:“朋友啊,女——”温渺变了脸,彪哥立马改了态度,“行,行,我不说,事情你解决,你要是——”

“我会给你个交代。”

彪哥点头:“行,你记得把人带到酒吧来。别去七夜,去星河。”

温渺:“好。”

——我会给你个交代。

这话听着令人心惊胆寒,像是《纵横四海》《英雄本色》里的对白。等彪哥带着手下离开,我揪着温渺胸口的衣服逼他:“你别跟他们搅在一起了!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出事的!”

初二那年学校组织过一场特别奇怪的活动,参观“少管所”。

手被温渺拂开,他笑得莫名:“丁小澄,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以前最讨厌小混混,现在算什么?变成你讨厌的人?”

张晚晴讨厌张太太虚荣,现在仍旧维持没破产前的美梦;温渺最记恨小混混和暴力,可他有了宽阔的臂膀,却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我们被生活推着走,一不小心就偏离了心的航道。

温渺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再多你也不会懂。你走吧,以后看见我躲远点。”

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喜欢擅自把地球切成两半?

“你干什么?你还想去把那个T恤男找出来对不对?你们为什么要打他?他做错事,有警察来管啊!”

我拉不住温渺,哪怕用自身重量去拖住,也不过是减缓他离开的速度。

“撒手!”温渺厉声威胁,把我手指一根根掰开,“你管他为什么挨打,彪哥做事不需要理由——”

没法跟一米八几的人抗争,我阻止不了他的离去,瘫坐在微微发烫的花岗岩地板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求助。

“程小嵘,找程小嵘——”

有个聪明朋友的好处就是你解决不了的,他能帮你支招。

号码拨出去,响第一声时就通了,“程嵘”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忙,请稍后再拨……“

你曾被人拉黑过吗?我有。

接通时通信后台就会发来嘲笑,电子音说“用户忙”。你知道的,这不是用户忙,是你所拨打的用户不想接听你的电话,和你断绝联系。

我想到了何甜甜,想到了心理诊疗室楼下的旋转门,想起电梯前他俩的相视一笑……这两天猛发朋友圈的我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子,以为对方会看到、会询问、会介意,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

程嵘他没空看,不想看。

我坐在地板上发呆,夕阳渐渐被城市楼宇遮挡,藏到云霞里。天色渐渐暗了,我接到丁先生打来的电话。

“丁小澄,让你买包烟买到哪里去了?”

我张张嘴,感觉自己吐出的都是带悲伤的泡泡:“爸爸——”程嵘他不理我了,我好像犯心脏病了,好难受,快喘不过气了。

“是不是玩野了?上程嵘家去了吧?”电话那头的人絮絮叨叨,“我就知道你是个小不靠谱的,去给程嵘道个歉吧,人家给你讲题多费劲啊?你还想着玩。”

上程嵘家去吧。

这话激活我大脑里的应急程序。我说:“爸你可真聪明,爸,我爱你!”

我挂了电话,直奔程嵘家。

想一百遍也没答案的问题,不如当面问明白。

可到了程嵘家我才知道现实残酷,没人给我开门,怎么按门铃也没人开门。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进错楼道,或者进错楼栋了,毕竟复式楼都一个样子,毕竟……

我编不下去了,这大概是我六岁时随意把程嵘丢掉的报应,让我面对无人应答的尴尬之后回家还要撒谎。

丁先生问:“和好了吗?”

我面不改色地撒谎:“嗯。”

丁太太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啊?”

丁先生说:“还不是你女儿撒谎骗人,今天又巴巴上门去道歉……”

“那她活该。”

活该之后,丁先生丁太太以为我就该继续去自习了。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出门,第一站是程嵘家,第二站是彪哥说的星河酒吧。

我联系不上程嵘,但温渺的事也得解决。

于是我蹲守在星河酒吧附近的奶茶店里,没见着带T恤男来邀功的温渺,却捡了一小孩。

小孩的头发五颜六色,当街和彪哥大吵一架,吵完也没跑远,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奶茶店的落地窗正对着酒吧,我在圆桌上写作业,小孩瞄了半天,擅自翻我教材:“东雅?名校啊,你成绩好吗?”

“一般。”

“排名多少?”

“第三。”

小孩眼睛一亮,说:“谢思卿。丁小澄是吧?你帮我补课,一百块一个课时,干不干?”

我说:“谢思卿,你跟彪哥很熟?”

谢思卿说:“那个不孝子,别说了,他嫌我成绩不好要把我送出国!”

摸不透他俩的关系,我跟他打商量:“这样,我教你做题,你把他手机拿给我好不好?”

谢思卿愕然:“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出卖我爸爸?”

怎么又成爸爸了?

“不是不是,我有个朋友是彪哥的小弟,我联系不上他了,想从彪哥那儿拿他号码。”

谢思卿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机:“谁呀?我哥的小弟我基本上都认识。”

“温渺,你有他的号码吗?”

“温渺?没有。他不是没成年吗?我哥不请童工的!”

我已经没空纠结他俩的关系了:“或者我俩留个联系方式,你什么时候看见温渺来酒吧了,就打电话给我?”

谢思卿爽快地答应了。

我成功埋下一个眼线,代价是给他讲两天题,而我则在回学校的早上狂补作业。

至于程嵘?他迟到了。迟到变成旷课,旷课变成缺席一整天,班长问起时,开口透露他踪迹的竟然是何甜甜。

“他请假了。”

教室里喧闹声不断,我却精准捕捉到何甜甜的声音,抬头时,她正好冲我笑。

“请假?为什么请假?”班长问,却不是问何甜甜,“丁小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进入A部一个多月,班长已经把我设定成程嵘的代言人,全因为我有其他人不知道的信息。可这一次我让他失望了,我答不上来。

感觉那样玄妙,我敏锐地咂摸出何甜甜眼里的得意。她清清嗓子,摆足了姿态才开口,肆意彰显她和程嵘的亲密:“家里有事呗,他妈妈病了,他去深圳了。”

班长还拿着考勤表看着我,疑惑为什么我不知道而何甜甜知道。

我茫然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程嵘什么时候把我换了,我也不知道。

下午放学时卧底给我发了消息,叫我去星河酒吧。我靠在公交车车窗上发呆,连手机响都是邻座提醒,才反应过来。

“喂——”

“丁小澄。”

我鲤鱼打挺那样坐直,劈头盖脸就骂:“你去哪儿了?一点信儿也没有,也不回我消息,程嵘你干吗?玩绝交吗?行啊,玩啊!绝交啊!”

我不喜欢断联这种戏码,不喜欢莫名其妙被冷待,不喜欢一颗心因为另一个人起伏不定。

我吸吸鼻子,问:“你什么意思?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为什么不回我……”

手机那头只有呼吸声,程嵘似乎在平复心情,蓦地开口:“她病了,丁小澄,她病了……”

她是指的程太太吗?

我的少年慌得很,我却不在他身边。我沉静下来,问:“病情严重吗?”

“需要静养。”

“那……你多陪陪她吧。”

那头呼吸声加重,配着秋天不耐寂寞的虫鸣,显得犹豫而慌张:“她给我道歉,说她这些年忽略了我……她希望能多了解我。”

多好玩儿啊,年轻时只顾一路匆匆向前走,生怕被谁拖慢了脚步,大病之际又惊觉亲情可贵。可谁也不是个物件,想摆哪里就摆哪里。

可我知道程嵘是期待的。

“挺好呀。”我小心翼翼地鼓励,说着违心的话,“初中那会儿他们不也回来待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你那时候挺快乐的。试试吧。”

“我不喜欢深圳,也不想待在这儿太久。丁小澄,一起出国好不好?我已经跟丁先生说过……”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公交车在站台停下,我举着手机下车,站台有白沙洲音乐节的宣传海报。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乖乖陪陪你妈,回来我给你个惊喜。”

我的确欠他一个惊喜。

挂了电话,我拐进奶茶店的老位置,没看清楚人,先说:“谢思卿,我不能义务帮你补习了,今天开始收费!”

“钱拿去。”

“谢谢老板!”

自从上次和谢思卿说好收补课费,我已经收了他不少红票子。我喜滋滋地把钱收好,十来天收入将近一千,足够买四张音乐节的票了。

谢思卿看着我藏钱,于心不忍,开口劝我:“我们年级主任一小时收八百块,还同时带两个学生呢,你不考虑涨涨价?别那么实诚,你就是开口说两百,我哥也会同意的。”

那天我喊完就尴尬了,老位置上坐了两人,谢思卿和他那关系说不清的彪哥。彪哥二话不说让我报价,我照着大学生家教的价钱报了一小时五十块,顺便要温渺的联系方式。

彪哥当时说:“价钱没问题,号码不能给。”

“为什么不能给?”补课补了十来天,彪哥始终不松口,谢思卿含含糊糊,“你要是上了公交车不着急睡觉,没有号码也没关系……”

这话说得我听不明白,我是高三应届考生哎,两头撒谎挤时间来给他补课,回家还得复习,我很缺觉的好不好?

没搭理谢思卿,我提着几公斤重的书包,上了还没发车的116路公交车。上车之后,我倒头睡觉。

车子摇摇晃晃从始发站离开,这一路上我能睡半个小时,然后就会接到程嵘的电话——他以为我刚下晚自习。

车开到半途,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我眯眼一瞅,发觉只是个大叔,又倒头继续睡,直到“嘭”一声巨响——

大叔被人拽倒在地,那人对着大叔的肚子猛踹,吓得公交车上零星几人目瞪口呆。

“别打了——别打!”

有乘客起身拉架,我困到视线模糊,在发现那人是温渺时骤然惊醒:“温渺——”

温渺红了眼,脖子上的青筋突起,显然是真动了火,指着我鼻子骂:“你怎么不蠢死?在车上睡什么觉?”

也不知是到站了还是司机怕出事,车停了,车门开了。温渺弯腰,从惊吓过度的中年大叔手中抢走手机,三两步走上台阶,抓着我手腕,强行拽我下车。

“喏,你自己删!”

大叔的手机没设密码,我点开,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慌忙删照片。删了几张,我又想:“我们应该报警!”

温渺看我如同看傻子:“报警?最多做个笔录,抓到人拘留几天,看到这些照片没有?这人是个惯犯,对付这种人,还是得……”

“那也不能以暴制暴!”

“天真,烂泥里挣扎出来的人,做不到比人狠,就只能被人生吞。你以为生存那么容易?”

张晚晴说温渺跟了个老大。

现在的他就如同见了血的刀,敢虎口夺食的狼,一身戾气。我没开口说话,温渺自行解读,他说:“丁小澄,怎么,你看不起我?”

“有些人活着不只是活着,你懂不懂……算了,我跟你说个屁啊。”温渺掏手机扫码给我转账,APP提示音响起,显示实时到账两千。

高科技多好,我诡异地想,温渺一直不肯给我联系方式,刚刚的转账彻底暴露他的号码。

温渺说:“我不管你瞎折腾赚这点钱干什么,总之,别干了。晚了不安全,再不然,让谢思卿上你们家附近去,男孩子经得起折腾。”

我想起谢思卿的提醒,猜测道:“你是不是每天都送我回家来着?”

温渺没回答,我自顾自又说:“我赚钱是为了买白沙洲音乐节的票,我们一起去啊,我请你!”他盯着我,脸上神色莫辨,我又补充,“还有程嵘和张晚晴,到时候我们一起回白沙洲啊!”

他嘴唇动了动,眼里闪着复杂的光。他说:“丁小澄,白沙洲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家。”

他说:“那里对我来说只有不堪和狼狈。要是给我什么权限毁了哪块地方,我一定选白沙洲。”

他说:“上车吧,我送你最后一回。”

我俩并排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气氛凝重安静,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的手机。

晚上九点过五分,程嵘准时打来电话。

程嵘说:“丁小澄,我受不了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分辨程嵘的情绪,瞎咧咧地说:“再忍一忍,她是妈妈嘛。她也是爱你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

“不是——”

程嵘开口,语气低沉,愤懑和怨怼不解的情绪喷薄而出:“她不爱我!她爱的只是她老公的钱,她爱的是钱——”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情绪彻底失控,动静太大,引起温渺的注意,眼神交错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眼里也有担心。

“怎么了?你别激动,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程嵘的呼吸越来越重,他不再激动,声音哑了,再一次确定地说:“她不爱我。”

有解了。

虽然程嵘从小到大一直疑惑并隐隐猜测的问题终于有解了,答案就像看老旧电影,一早预料到剧情发展,但得知真相还是令人难过。

程嵘小时候曾跟我央求,问我能不能把丁太太借给他开家长座谈会。那时我少根筋,直接问:“为什么要借我妈?你自己的妈妈呢?”

——哪个孩子不是带着爸爸妈妈的爱降生在世界上的?

可是抱歉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如此。

“他们要我哄爷爷卖厂、卖地。”

厂子是程爷爷一手建立的纺织厂,曾经辉煌过,也被程先生嫌弃过,如今程先生想东山再起,又打起厂子的主意。

温渺说:“程爷爷不会卖的!”

连温渺都知道,程爷爷这个糟老头虽然很凶但是人很好,白沙洲居民多数当过厂子员工,直到现在厂房的集体宿舍还无偿让员工、曾经的员工居住。程爷爷惦记老员工,肯定不会卖。

“所以他们偷偷拿走了我的身份证。”

那就是软的不行,准备来硬的了?

“你现在在哪儿?程爷爷呢?程爷爷知道吗?”我在温渺再三凑近时切换成免提,“他们让你哄爷爷卖厂,你是怎么说的?”

程嵘飞速地回答:“小区花园,我妈能看得到的位置。爷爷还不知道,他去山区探望老战友,联系不上。”

“那行,他们下次再跟你说哄程爷爷卖厂子的事,你反应不要太激烈,也不要反驳。”

程嵘反应迅速,立马问:“丁小澄,你想干吗?”

“我想带你回家,现在!”

挂了电话,温渺质疑:“丁小澄,你疯了?现在?你怎么能半夜冲到深圳去?”

我并不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我给他分析:“我手机有个功能,能同时接听两个人的电话,我先打给张晚晴再连线我妈,就能让我妈相信我今晚在张晚晴家。明天早上七点,我再打电话给班主任请假,就说生理痛,我成绩优秀,为人靠谱,郭德压根不会再向我爸妈求证。”我手机里是刚刚查好的航班,“行动顺利的话,晚上乘这班飞机飞过去,明天下午之前飞回来,我还能按时给谢思卿补课。”

温渺平淡地泼冷水:“那要是被发现了呢?”

“那我也把程嵘带回来了啊!”

温渺继续泼冷水:“你说飞机往返,那你的机票钱呢?你挣的那点钱,够两人路费吗?”

“这……”我给渺哥捶背捏肩,“您看您刚刚转我的那两千,我能隔一段时间再转回去吗?”

温渺点头同意,然后跟着我上了直达机场的地铁。

我不解:“你跟过来干吗?多一个人多一份路费!”

温渺说:“这点钱我还花得起,何况也应该花。”

直到凌晨时飞机在机场降落,我找了行椅子躺下假寐,温渺坐在我身边开始守夜,我才明白“应该花”是什么意思——他想保障我的安全。

早上八点半,程嵘按我计划行事,告诉程太太说他的身份证不见了,班干部催着要扫描身份证提交高考填报资料。

而我和温渺在早茶店里吃早餐,我给温渺推荐美食:“肠粉不错,你试试?”

“程嵘不是要出国吗?还用得着高考?”

我把虾饺吞下,给“温懵懂”答疑解惑:“学校培养他这么多年,他不考一个状元回来扩大影响,不合常理吧?”

温渺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那他妈妈要是要求跟着来怎么办?”

我早料到了:“你看看此地,地铁口、CBD、商场,现在是早上八点半到九点,正好是上班高峰期,商场也刚刚营业,他妈妈来了也追不上一个一米八的小伙子吧?”

我把嘴一抹,纸巾一扔,手机嗡嗡振动两下。我说:“老板,结账,他买单!”

程嵘到了,他从黑色奔驰上下来,与珠光宝气的程太太一起进了文印店。我和温渺立马赶过去,在我的手机收到扫描照片的十几秒后,有人冲出了文印店。

程太太撞开玻璃门,边追边喊:“程嵘——该死的,老冯,抓住他——”

程嵘照计划冲进商场,我和温渺分别拦截程太太和司机。

程太太猛地看见我,惊呼:“是你——”

完犊子,她居然记得我?我转身撒腿往商场跑,商场地下连接着地铁,原计划就是大家在地铁里会合。

只可惜我高估了程太太的战斗力,低估了司机。司机动作太猛,竟然冲破了温渺的阻拦,继续追逐。导致程嵘没有及时赶到地铁站,被困在商场厕所。

“没办法了,我去跟他换衣服,把人引开。”温渺提议。

无计可施只能如此,下一趟地铁还有五分钟到站时,穿着温渺衣服的程嵘搂上我的肩:“嘘——老冯也跟过来了。”

我放缓了回头的动作,透过地铁反光的防护玻璃查看此时的情形,然而意外的是,我看见了穿着程嵘衣服的温渺,以及迷彩五分裤遮不住的、他小腿上的疤痕。

我回头查看时老冯正好经过,程嵘及时把我的脸挡住,才没让我们暴露。而后地铁进站,程嵘拥着我,随着人潮上了去往高铁站的地铁。

而温渺穿着程嵘的衣服坐上去机场的地铁,拖住老冯和程太太,直到我们离开。

直到坐上高铁,才彻底松口气,我挂了电话,跟程嵘汇报温渺的情况:“他值机时才被抓住,老冯想抢他身份证,他直接嚷嚷着引来了执勤的警察……”

程嵘抓着我的手去按他的心口,他跟我求救说:“丁小澄,这里好难受啊。怎么全都是假的呢?”

看着程嵘脸上的悲伤和疑惑,我开不了口。他待在深圳的这十几天里,跟我交谈时总会透露出如梦似幻的语气,好像一切都是美梦成真。他也不是没有怀疑,但每次我都告诉他说:“是你想太多了,程太太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新手嘛。”

我说你多包容,我说你别疑神疑鬼。但假的真不了,出问题时一切**而苍白——他们不是冲着程嵘来,也不是什么修补亲情,他们就是为了钱。

“对不起……”

程嵘深深地盯着我,而后右手揽着我的脖子拉近距离,他的吐息打在我脸上,心和呼吸节奏都是乱的。他问:“丁小澄,你会骗我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我怎么忍心骗他?他全心信赖我,我仗着“安全点”肆无忌惮成为他的守护者,成为离他最近的人。但其实“安全点”这个词在我心里早就变了调,我见过生动的、任性的、霸道的、只看着我的他,我不想拱手让人。

他托着我的后颈,把距离越拉越近。他说:“丁小澄,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离他们远一点,好不好?我们出国留学,好不好?”

三个“好不好”听得我心脏生疼。

我知道眼下这情况如果在廖老师跟前,她肯定会告诉我:这是程嵘将我当成安全点所导致的依赖。

可我现在想的是,去他的依赖,去他的安全点,他想跟我一起出国,我想跟他一起,有什么不行?

程嵘眼里还有难过和忐忑,他眼里渐渐消失的光芒逼我做决定,逼我点头。

我怎么能辜负?

我说:“好,那就出国。”

他眼里的光芒倏地亮了,又欣喜又生动。

程嵘高兴了,揽着我就是一个拥抱。我被他死死扣在怀里,脖颈上是他的温度,我的手还按在他胸膛上,那里传来的震动能洞穿我的心。

那有力而急促的跳动啊,应该是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