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终于失去了你

热,闷热。

焦灼感从皮肤蔓延到心脏,每个毛孔都被热流灼烧,我躲在窗帘后,盯着楼下的程嵘。

放完狠话之后又幡然悔悟,他如同找不着家的狗,褴褛又可怜,蹲守在我们家并没有树荫的小区空地里。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很,他维持着仰着脖子看我窗户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执拗得像个得不到回应就耍赖不走的孩子。

太不像电视剧了。明天是程爷爷给他下的死限,明天一早他就得去机场,但走之前他还想打包带走点什么——比如我。

手机屏幕亮了又黑,未接来电显示几十个,全是程嵘打来的。

在未接来电从两位数跳到三位数之前,我接通了电话。

“丁小澄,我最后一次问你,过了今天我再也不会跟你说这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说这话时他反而低下了头,只让我看到他的头顶。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违心话说得撕心裂肺。我说:“我从前听过一个笑话,养猫的人突然之间养了狗,诧异地说你们狗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我说:“程嵘,你别跟条狗一样,死赖着不放行不行?”

那话说完没多久,电话被他挂了。我看着他把那些攻略撕碎,纸片撒了一地。白纸在烈日下不依不饶地反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然后,他走了。那天没下雨,太阳毒得很,我却觉得他蹲着的那块地面是湿的——也许哭过了。

再然后,一阵心悸引得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抬头看看停止运作的空调,总算明白梦中的我为什么会觉得闷热。

停电了。

我抓起手机,才凌晨四点。社交软件提醒说语音通话已结束,时长半小时。

我用了半小时给张晚晴平静地描述我的经历——去了程嵘的公司面试,见到了功成名就的前男友,而后……我省略了自己的慌张,没说我是如何跌跌撞撞地从那栋写字楼离开的,再用无所谓的语气调侃,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我预感会梦到程嵘,将十六年往事回溯再回溯。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再见过程嵘,只是零星从朋友那儿听到他的消息,从他大半年发一条的动态里咂摸他的情况……

语音通话时,张晚晴问过我是不是还没放下,我还记得我回答时的语气,调侃、玩味,总之没露出什么真心。我说:走了宝了,悔不当初呀。

大约是我演技炉火纯青,让她卸下心房毫无顾忌地跟我说同学会上发生的事:程嵘在国外大放异彩,程嵘在同学会上谈笑风生,程嵘跟温渺重新建交……甚至那个面试我的香奈儿人事小姐姐是使用了神秘化妆术的何甜甜。

“啊,这样,那真是苦心孤诣、用情至深,竟然跟到国外去了。”我只能发表这样干涩又置身事外的见解,仿佛我是当年那个故事里的旁观者,而非罪魁祸首。

“你不会怪我没跟你说吧?都是温渺他……”

我轻轻一哂,说:“当初三令五申不让你们提程嵘的人也是我,有什么好怪的?”

“你当初要是……”张晚晴欲言又止。

哪有什么当初呢,哪怕是现在也未必有下文。

周末颓废了两天,星期一一早就有公司打电话叫我去面试。聊完之后我感觉各项条件都挺好,简直是久旱逢甘霖一样救急。

“那你为什么不去?”张晚晴道。

出了写字楼我就给张晚晴打电话,让张老师给支支招。张晚晴如今在东雅初中部当音乐老师,一周就几节课,余下时间开音乐培训班。

我支支吾吾:“这不是因为新公司跟程嵘的公司在同一栋写字楼吗?”

“怎么,你觉得你们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一句话让我沉默。

我想过的。但现实是我们差距太大了,我花了四年读完本科,程嵘花同样的时间修完了硕士学位,并且创业成功小有资本——让我觉得这才是程嵘真实的样子,不囿于安全点,不被我奇奇怪怪的麻烦困扰,这才对得起他“天才”的称号。

只是与我格格不入。

我磕磕巴巴:“怎么可能,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这不是怕他找我麻烦吗?”

张晚晴再度一针见血地点明真相:“找麻烦怎么了,你现在还有钱吃饭吗?”

我将就着为五斗米折腰,勉为其难地回答说去试试。其实我能感觉到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小火苗——我不怕他找我麻烦,怕的是他不找我麻烦。

带着自己那点小绮念,我回复人事说明天就能入职,却没想到我入职后整整一个月也没能遇上程嵘。

在大堂里排队等电梯,我百无聊赖地数着墙上的公司铭牌,辉嵘智能科技有限公司——55楼。

“叮”一声响,我被人潮裹挟着进了电梯,一下被人挤到最里端。到了二十多层,人终于走了大半,我眼尖地看着再往上只有32楼亮着,赶紧按电梯键——恰好和另一只手撞上,而后我按下“53”,他按下“55”。

55?

我扭着脖子,视线对上之时正好听见那人说的话。

他说:“丁小澄,真的是你。”

“啊?啊。”

程嵘穿着修身西装,领带花色很好看,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挑的。他脸上的笑容得体又不热切,仿佛只是跟一个老同学寒暄。他说:“上次是场误会,甜甜她不是有心的。你找到工作了吧?我之前那段时间比较忙,也没来得及跟你留个联络方式——”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人,藏着眼底的贪婪,又慌得心惊肉跳。我不知道程爷爷满意了没有,他如今帅气俊朗、十分健谈、学业优秀,还亲手打造自己的事业——这应当是大有作为了吧?

我近乎自虐地想,我做的那一切应当是值回票价了。

“丁小澄?”

电梯提示声替我开口:“53楼到了。”

我风风火火地往外冲,嘴里说:“都在同一栋写字楼,有机会再给你,我今天要迟到了,先走了。”

迟到是真话,有机会是假话。

临下班时突降暴雨,我完成策划案,忙里偷闲地给张晚晴发消息:“我打算辞职。”

张晚晴回:“你疯了?”

我把聊天框里的字改了又删,最终回复说:“有家4A广告公司叫我去面试,我去聊过了,感觉那边发展比这边好。”理由说得多冠冕堂皇,连自己都要信了。

张晚晴没再回消息,我看了眼时间,关电脑下班。

瓢泼大雨,写字楼台阶之外的水都暴涨,出租车拦不到,打车软件繁忙。我索性放弃抵抗,塞上耳机听歌。

我盯着手机发呆,屏幕倏地亮起。与张晚晴消息同时抵达的,还有一只手——那只手扯走了我的耳机。

张晚晴发来消息,说:“真不是因为程嵘?”

程嵘抓着我的耳机,说:“猜到你没带伞。走吧,我送你。”

那场暴雨打得我心里稀里哗啦,我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跟前明眸闪烁的程嵘,最终还是无法压下那点小念头。

暴雨冲刷着玻璃,雨刮器忙坏了也无济于事,车厢里只有我和他。

雨刮器自顾自地发出声响,让我想起白沙洲经历特大洪涝灾害的那年。王叔把我们带回洲上,雨刮器也是这样任性,我执意要回家确认家人安全。程嵘却把我压在后头,说他替我去。

有时想想,觉得两小无猜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我截止到目前的人生都跟他息息相关——下暴雨想到他,烈日想到他,游乐园是他,童年记忆还是他。

我透过后视镜偷看他,臆想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中间没有失去那四年,让我们还是我们。

可惜现实不如诗。

如今的他还是眉目俊朗的模样,嘴角温和地勾起,跟从前冷漠孤僻的样子全然不同,宛若新生。

程嵘问:“上次同学聚会,你怎么没来?”他甚至明晰该如何礼貌而不失尴尬地攀谈。

我随便找个理由,听着就是借口。程嵘眼角眉梢都带着温和,不追问也不点破,只说:“这周六我组局,请大家吃吃玩玩,能赏光来玩玩吗?”

我心念一动,倏地记起礼拜六是他生日。

“就是几个老同学,不过也可能会有我几个朋友,你不介意吧?”

他说得好像我已经答应了一样,虽然我的确动了心。

车子稳稳停在我住处的楼下,雨刮器还在制造声音,他拉完手刹顺势靠近,手搭在我的座椅靠背上:“我回国后的第一个生日,你可不能缺席。”

心跳忽地加快,我抬眼看他,他脸上的温和谦逊精致又服帖,看着如同他二十多年一直如此。

可他的确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没有故事,他只是郑重地邀请一个同学。

我讷讷开口,说:“好。”

辉腾在雨雾中隐去,大雨把台阶都打湿。我站在湿漉漉的门廊下看着程嵘离去的方向,觉得这时要是配首歌那一定是《梦一场》。

生日呢,总不好空着手去。

我打电话跟手工制陶店的老板约了时间,第二天一下班就赶过去。

老板算是朋友了,开店四年多,我便在他家做了四年陶。工作日没什么生意,老板跟在我后头看我玩泥巴,道:“你这是打算做个花樽?”

我应了声是。

大二那年有男孩子默默追我,送了一份对学生来说有些小贵的礼物。我既不想欠人家的,又不想让他误会我对他有意思,便送了份等价的零食——价值不变,却一点意义也没有,吃完就没了。

对程嵘,我没打算这样。

我打算做个花樽,插上花,一同送去。礼物赏心悦目便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礼物是花樽而不是花。

坯子有了雏形,又经我细细打磨勾勒,交给老板让他烧制时,老板叹了一声:“大巧若拙,大气,完美。考虑卖吗?”

我笑着拒绝了,说:“这是送人的礼物,那人小气得很,只喜欢独一份的东西。”

“那看来他对你很重要了。”

重要吗?我愣了片刻,或许是重要的,但现在重不重要也不重要了,也……没有资格了。就像这花樽一样,受人赞美,被人喜爱,这样即便不是我的,也不影响它的美。

我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

我摸不清程嵘为什么叫我去他的生日宴会,但平心而论我是想去的。

地点在星城人很爱光顾的酒楼,报了名字,服务员直接把我引去二楼的宴会厅。宴会厅不大,是个封闭式的大包厢。进门有三四张圆桌,两侧配有自动麻将机、KTV和休息室。吃饭娱乐一体,让人来了就不必转场。我抵达时宴会厅已经填满了,打麻将的、唱歌的,热热闹闹。

捧着花樽进来,还被人误会我是送花的工作人员。我仔细看那人的脸,实在无法和昔日哪个同学对上号。幸好顾妄过来解了围,我才知道今天来的不仅仅有程嵘的同学和朋友,还有他的下属。

顾妄拉着我坐下,挑了挑下巴,言语不屑:“他排场可大着呢!”

我恍若未闻,拿起茶壶给自己斟杯茶,问:“你要不要?”

顾妄一哂,道:“谁来这儿喝茶?”见我不加入他的嘲讽阵营,又问,“这花是你买的?”

我没解释,也没否认。

据张晚晴的小道消息,顾妄和周安妮处于分分合合的麻烦期,所以也无法责怪他今晚的喋喋不休与愤世嫉俗。

我抿一口茶,暗自搜寻程嵘的身影,环顾一遍,发现今天来的同学不少是当时和我们一起去过游乐场的。那之后的日子像个节点,程嵘的治疗效果越来越好,我却不太想与人交流。

顾妄还跟当年一样咋咋呼呼:“还是你对他好,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程嵘不知是发现了我,还是来找顾妄寒暄,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压着我的椅背倾身,道:“谁都像你似的,把我当冤大头?本来就是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顾妄你怎么好意思空着手?”

呛完顾妄,程嵘捧着花樽细看,称赞说:“好看,是自己插的吗?”

喝茶的间隙,我抽空回答他:“我哪有那审美呢,淘宝买的。”

说不好他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他偏头睨着我,害我以为他要和以前一样发少爷脾气,计较我对他不上心。

但他只是短暂地看了看我,说:“谢谢。”

顾妄挑拨离间:“说不定是批发的,都没超过五十块。”

“礼轻情意重。”程嵘嘴上说得诚恳,却叫来服务员把花樽收进休息室里,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他抽开椅子坐在我身边,随意地问:“温渺在国外来不了,张晚晴怎么也没来?”

那年高考,温渺的成绩甚至够不上大专录取线,但意外开花让他卖出几首歌,得了音乐制作人赏识,收他做徒弟。后来他摇身一变真成了音乐人,自己发过歌,当了幕后制作人,没来也是因为在国外帮人录制专辑。

至于张晚晴,按她的话说是看不得我自欺欺人。

我却不觉得我在欺骗自己。

我笑了笑解释:“她忙呢,带的小朋友要去参加比赛了……”

“她能忙得过程总吗?”啤酒肚微凸的李姓同学端着酒杯介入话题,明明大学毕业没一年,他却老气横秋。

少年长大了,如同白纸沾上各种颜色。如果不是今天,我大概见识不到这样的一面——从前书生意气的少年,如今把溜须拍马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程嵘还能跟他言笑晏晏。

我借故离开了几分钟,去趟洗手间的工夫回来,我的位置早已被人占了,大家簇拥着程嵘,仿佛……不对,他本来也是今天的主角。

从前他哪会是人群焦点?哪怕具有做焦点的实力,他也默不作声,心安理得地窝在角落。

这一晚上他在三张圆桌之间来回走动,哪边也不冷落,哪边也有话说。听他说留学故事,说外国生活,被人起哄后还说了堵着他表白的金发碧眼的姑娘……

顾妄喝大了,潮红从脸蔓延到脖子,打着酒嗝问:“人家花四年做完一件事,你做完好几件,你这个脑子怎么长的?”

此时的程嵘也喝得兴起,西装外套早脱了,衬衣扣子解开几颗,从微敞着的衣领能看到他隆起的胸膛。他把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后,端着酒杯,斯文有礼又意气风发,眉眼间全是少年得志的恣意,道:“四年算什么?如果前十几年我不是在玩,现在都不是搞网络开发,而是搞火箭研发了。”

我附和着众人哄笑,他这模样自负到极致也没人能说他的不是。

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要是籍籍无名这话能让人笑掉大牙,可他成事了,自当成为后世典范。程嵘风头强劲,公司气势如虹,他把牛皮吹上天,也有真让牛皮上天的底气。

于喧闹的环境中走神,我看着程嵘思绪飘远。如果我没和他缠绕十来年,我与他的关系也会像今晚这样吧?他风光无限,我庸庸碌碌,唯一的交集是当过几年邻居,做过几年同学。

大家再一次举杯共饮,我错拿了谁的白酒,一口饮下,酒液像火一般从喉咙一直灼烧到心肺,呛得我眼泪也出来了。

醉便醉了吧,我清醒了四年,谁还能不让我醉呢?

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有人打起麻将,有人拿着话筒唱歌,聊天的人通通聚拢到一桌。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打趣,拉着程嵘,说让他跟我前缘再续。

有人哈哈大笑,调侃说:“丁小澄现在后悔了吧?当初你把程嵘甩了时,那叫一个冷漠无情,如今人家身家丰厚,后悔分手了吧?”

程嵘被人推搡着,坐在我身边。我知道自己喝大了,尽量不让自己说胡话,听见这人开口,酒气冲上头顶,甩手道:“这话你就说错了,什么叫分手?”我托着下巴转头看程嵘,问,“我们成功牵手了吗?”

我眼里的两个程嵘同时呆住,我还以为信号出错了呢,又问:“男朋友……的灯牌,我也没给你戴上呀,怎么能叫在一起了呢?”

满座的醉猫都不觉得空调开大了,冷气从程嵘的方向往我这儿吹,我哆嗦一下,还瞎咧咧地说:“儿女情长算什么?跟程总今天的巨大成就比起来,当年那些都是小风小浪,说起来我那也是在帮助程总成长啊!”

醉话,当不得真。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不对,我真的喝大了。我怎么能有这样不要脸的居功自傲的时候?

可是程嵘笑了,他的气息打在我耳朵上,他与我对视。我脑子里的CPU过热,接受信息,却又无法分析处理,还当他是真高兴了。

他说:“是,多亏了你。”

程嵘出国后,我一直被新的心理医生勒令不得跟他联系。他们把问题说得严峻,我没什么理由不相信。

第三年时,张晚晴问我,真的没有试图联系程嵘吗?

我当时回答得特别自信,说:“心理医生说他情况良好,很快就能解除禁令了,到时候他会联系我的。”

禁令解除时程爷爷特意给我打了电话,我却怯了。我以为程小嵘是全天下最黏我的哈巴狗,可等了三个月又三个月,一年过去了,连一条群发的拜年短信都没等来。

谁也不知道我曾偷偷找过一次廖老师,她说当程嵘彻底打开自己,愿意与世界接触,他会逐渐被从前没注意到的事物和人吸引。

也就是说,那时他突然发现丁小澄也不是一块香饽饽,这也不足为奇。

生日会的**是意外来客突袭,那时我都快撑不住,脑袋快要跌到程嵘的胳膊上。来客挎着爱马仕包包,婷婷袅袅地走到圆桌前,程嵘突然变了脸,道:“甜甜,你怎么来了?”

何甜甜环顾一圈,而后盯着我。原谅我不懂礼貌没跟她对视,实在是有三个何甜甜我不知到底该看谁。

何甜甜似笑非笑,说:“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们今晚**迭起,你跟丁小澄要死灰复燃?”

别的我没弄懂,这句话我听清了,连带着我不怎么清醒的脑子一起僵硬了。

程嵘离开前,我听从廖老师的指令,把事情做得要多决绝有多决绝。以至于毕业后还流传着我的事迹,说我是令人发指的东雅中学第一人渣。

今晚不是没人明里暗里说起当年的纠葛,只是在座的大老爷们儿居多,谁也没把话说得像何甜甜那样透彻,让我当众被人刮了脸皮,叫人看笑话。

程嵘半真半假地跟何甜甜对呛,说她现在还不是程太太,没资格管那么宽。宴会厅里狼嚎鬼叫,哄闹声一阵接着一阵。

我撑着酒桌站起来,说声抱歉,得先走了。大家忙着谈论新的“热点”,我颤颤巍巍离开时,竟然没引起谁的注意。

打算去趟洗手间再走,出来时我鬼使神差地进了一墙之隔的休息室。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声响,我感觉心脏被人浇了一瓶过期陈醋,又辛又麻。

听人说,粉丝追逐偶像时,看到偶像成功了,自己也会喜极而泣感同身受,我以为我差不多也是如此。

走马灯一样回溯程嵘的一切,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容颜——这不就是我想要看到的吗?这不就是程爷爷期望的吗?八面玲珑,学业出色,事业有成……程嵘,他不就该活成这样吗?

可我怎么就难受了呢?

“原来你没走?”

我不敢支起身子,借着休息室里的昏暗抹掉眼角的水迹,说:“缓一缓,一会儿就走了。”

程嵘眉头蹙起,坐到我身边,伸手想探我额头的温度。

这是他做习惯了,也是我习惯了的举动,可脑海里响起那句“你还不是程太太”,我慌慌张张地躲开了。

“没……没事,没人灌我,我就是喝得少,不耐受。”

程嵘拦着我,神色凝重:“走吧,我送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不……不不。”我仅存的理智不允许我再跟他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怕他送了,我就守不住自己了。

“我叫了车。”

“呵。”

不知这算是讽刺还是笑,我没开口说话,休息室里突然沉默。隔壁宴会厅里的热闹透了过来,显得休息室里的气氛更加尴尬,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你——”

“你……”

我安心地把自己缩在阴影里,说:“你说吧。”

“你先前说的话,是真这么觉得的?”程嵘顿了顿,又继续补充,“你就没后悔过?”

昏暗的灯光,相对静谧的环境,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从虚空中拉出过往,让它与此时此刻产生交集,叫我们再论一论是非对错。

我无法欺骗自己,我难过,却从不曾后悔。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酒精的酸楚说:“没有。”

程嵘的呼吸声突然加重,说:“那我明白了。”

我支起身子,有个念头突然在我脑内疯涨,昏暗的室内和酒精催化让我胆子越来越大,我突兀地发问:“何甜甜,是程太太了?”

程嵘倏地贴近,眼里的光直扎我心坎。他问:“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这话……这话说得。我讪笑,没做回答,嘴里念叨:“车怎么还不来?”

“呵。”程嵘说,“不就是你听到的那样?她还不是程太太。”

他把话说一半,我的确小小憧憬了一下,但仅仅是那一下,他又说:“不过也差不多,就差挑日子进门了。”

“啊……”一句话洞穿了心脏,空调的风灌进来,我脑子都木了,“是吗?那真要祝福……”

不识相的手机突兀地响了,却拯救了我,让我不用把违心的祝福说出口。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半,有个小朋友准时给我打来电话。

我接了,开口却语调暧昧,说:“我的大英雄,你打算去哪里接我?我在九州华庭,你还不来,我就打出租车走了。”

周围相对安静,让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那头的男声说:“你等等,拐个弯就到了。”

我想“人之初”的下半句应该是“性本恶”,否则我怎么会喝醉了还想着要给自己扳回一局。

我睨着程嵘,对着电话说:“那可辛苦你了,我的大英雄。”

大英雄原名谢思卿,是我徒弟。他最近迷上了一位“大”姓歌手,连同自己的名字也改了,吩咐大家管他叫“大英雄”。

谢思卿昨晚相当机智,我根本没让他来接我,但他把谎话说圆了,还开着彪哥新入手的兰博基尼来接我。

晚上十二点终于散场了,我坐进兰博基尼之前听到有人在嘀咕:“总算知道丁小澄为什么要分手了,原来第二个也不赖。”

高大的帅小伙子穿着一身潮牌,没下车,矮下身子从车窗里跟送我的众人道谢,挥手时刻意露出手腕上的劳力士。谢思卿抽着安全带给我系上,还问:“师父,怎么样,是不是给你长脸了?”

他作势要亲我,被我一巴掌拍回去,说:“给你脸了?”

兰博基尼绝尘而去,后视镜里映着程嵘身边的垃圾桶猛地飞起,等我再细看时,车子已经拐弯了。是不是错觉,也无从求证了。

路上我吐了一次,害怕回家后被呕吐物噎死了也没人知道,因此默许谢思卿把我带回他家。

我以为我该睡不着的,原来酒精是不错的催眠剂,我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再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我冲了个澡,换上谢思卿的短袖和五分裤,光着脚下楼。谢思卿家也是彪哥家,这是个奇特的自建房,一楼临街改造成清吧,二楼是独立的小跃层。

光着脚的缘故,从小跃层下来时谁也没被我惊动。

开放式厨房里有人在忙活,彪哥叼着烟,恼怒地给了谢思卿一脚:“养你十九年,没见你给我和你叶哥做早饭!”

谢思卿嬉皮笑脸,回头撒娇时发现了我,脸上的笑容加深,挥手邀功:“师父快来,我给你熬了粥。”

我跟彪哥打招呼,彪哥笑一笑,而后对谢思卿讽道:“做再多,也不是你媳妇儿。”

谢思卿白了他一眼,端着粥放到吧台上,推到我跟前,还说:“别听他瞎说,他更年期到了。”

彪哥时不时阴阳怪气,这四年我都习惯了。四年里,我试过无数种赚外快的方式,都没有给谢思卿当家教来得钱多事少。一是彪哥给的补习费丰厚,二是谢思卿让人省心,一来二去,我跟这一家子都熟悉了。谢思卿高考那年,叶警官开了句玩笑,说:“谢思卿要是能进个正规大学,真该给丁小澄斟茶磕头拜师。”

头没磕,茶也没斟,等谢思卿上了985,成为我学弟之后,老老实实地改口叫我师父。

谢思卿眼巴巴望着我,问:“师父,好不好喝?”

热粥被咽下肚,我看着彪哥欲言又止,这粥和肯德基的香菇鸡肉粥的味道如出一辙,心说彪哥白眼红了。

我点头:“加热的手艺不错。”

“肯德基啊!”彪哥见到了厨余垃圾桶里的快餐盒,仍旧生气,“臭小子,叫外卖也不记得给我点一份?真没良心!”

小跃层的门铃响了,谢思卿头也不回吩咐道:“哥,你去开门。”

我捧着热粥笑,彪哥对谢思卿总是嘴上铁面无私,底线一退再退,这次连抱怨都没说,老老实实去开门了。

彪哥在门口喊:“温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诧异,转过去看时恰好被谢思卿挡住。谢思卿一脸不满,推我:“吃饭就好好吃饭!”

“管家婆。”我小声嘟囔。

温渺被彪哥迎进来,道:“今天早上。”

“夜班机?那你一大早来我这儿干吗?”

温渺笑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怎么自己来了?”

这下谢思卿让开了,我俩同时看过去,温渺怔怔地看着谢思卿的背影,道:“也太像了吧,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咬着勺子追问,明显发现温渺看见我时呼吸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没什么,我给谢思卿送演唱会的票。你‘大老师’的SVIP,高兴了吧?”

谢思卿嘴上嚷着:“高兴高兴。”突然伸手在我唇边擦了一下,“吃得满嘴都是。”

“哦。”我抓着衣袖直接抹嘴巴。

谢思卿怒了:“这是今年的新……算了,你擦。”

我拍拍他的头,称赞:“这就对了,男孩子不能太小气。”

温渺被彪哥带到客厅去谈天——他是彪哥送出去的,总要跟彪哥做成果汇报。只是不知为何,期间他一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等我喝完粥找过去时,彪哥已经去店里了。

见我过来,温渺欲盖弥彰地收起手机。

“干吗呢,还遮遮掩掩?”

温渺扫一眼开放式厨房里殷勤切水果的谢思卿,意有所指:“给程嵘打小报告,告诉他,谢思卿挖他墙脚。”

我哑然失笑,这话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反驳。

“你什么时候改玩rap了?说的比唱的好听。”

原创歌手兼音乐制作人温渺,跷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打量我:“谢思卿这么黏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想过啊。”我点头,他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我继续道,“从小缺失母爱嘛!”

“你……”

“你不觉得比起家教,我更像谢思卿的老妈子?”

我常跟张晚晴抱怨,我对待谢思卿的方式完全是照搬了我妈对待我的方式,拿着家教的钱,操着老妈子的心。

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当然,这一点我并没有跟谢思卿本人说过,毕竟我还是要脸的。

“那程嵘呢?你怎么想?”

我以为这事由不得我想,但话到嘴边,又改口:“放心吧,我有分寸。”还挑眉表示自己的靠谱程度,说,“成竹在胸。”

其实我能有什么办法?一位国家级的退堂鼓演奏家比如我,当然只能打退堂鼓啦。这念头说出来,别说温渺,知我者如张晚晴都不一定能理解。

可是“再见红着脸”这样的旖旎情节,又怎么会发生在两个不同阶级的人身上?与其劳心费神再试一次,不如保住性命,让心脏寿终正寝。

和谢思卿瞎闹一整天,晚上回到家,我在搜索引擎里搜索“辞职信”,删删改改换了署名,然后点击发送。

离开那栋大楼,恢复到连拜年消息也不发的关系,很快我就不用再为程嵘牵肠挂肚了。

只是我没想到辞职这么复杂,我一再表达去意已决,人事姑娘依然维持笑容说:“这不合规矩。”

“我知道,所以我继续工作,一个月以后再离职。”

人事姑娘仍旧坚持:“这也不行。”

这是什么规矩?我签的难道不是劳动合同,是卖身合同?

一大早把我气笑了,准备对人事发起攻击时,项目总监过来了,按住我的肩膀,说:“你去趟总裁办公室。”

我敲门进去之前想着,我一定要在招聘软件上给这家公司打差评,一个小小的广告策划离职,竟然还得跟总裁聊?

里面的人说:“请进。”

推门而入,总裁坐在沙发上,表情奇怪得很,像是隐隐期待,又像是不耐烦。他偏头,示意我关门进来:“说说吧,为什么想辞职?”

这段话我已经分别跟人事、项目总监、项目总经理说过了,实在没法委婉地说第四遍:“谋求发展,我已经通过一家4A广告公司的面试,对方说我随时可以入职。”

总裁说:“他们给你开价多少,我们可以翻倍。”

话说得奇怪,我没细想,不耐烦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三倍。”

“我都说了……”

总裁的真皮大转椅突然发出“吱呀”响动,我才发现这椅子虽然背对着我,但明显上面坐着一个人。那椅子转过来,椅子上的人双手交叠扣在小腹前,唇线拉得笔直,怒火堆积在眉梢。他眼帘一撩,不怒自威,问:“丁小澄,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蒙了,一下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为什么会来?

眼前的程嵘纹丝不动,神情严肃,我却无法抑制胸腔里一再加速的心跳。我想这玩意儿可能做不到寿终正寝了。

他不知道这样会让我误会吗?还是说,我没有误会,他真的来找我麻烦了?

顾不得边上看戏的总裁,我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程小嵘,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