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拼命挣扎着,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了。

我就蜷缩在一片漆黑里,黑暗里是招勒,闭着眼睛也是招勒。全都是他,我很想和他说说话,想再听听他的声音。

他笑的时候,他严肃的时候,他沉默的时候,我都记得。不过他最后是什么样子,我却不知道。

开了一盏灯,拿了招勒的日记出来看。

从包里拿出招勒的日记。笔记本有些旧了,书页发黄,我随意翻动了两下,日记记得断断续续的,有时候时隔两个月才会记下一篇。他的字体一如既往地娟秀、工整。

我打开第一页,时间是2000年10月3日:

来到新家,感到忐忑。见到了大我十多岁的哥哥,叔叔说他叫李钟川,阿姨看起来也很随和。

这里的街道,到处都种着桂花树。妈妈是最喜欢桂花的,我很想念她。

我随手翻开一页,时间是2006年10月16日:

舞蹈课最近有些繁重,倒是还能应付得过来,本来都是一直周全地做事,这也算不上麻烦。

最近倒是每个星期都能看到那个女孩子,听说她叫温藻。她大概是羞怯,有时候我看她的时候,她会躲躲闪闪地避开我的眼睛。

跳舞基础很差,总是跟不上进度,紧张的时候会咬指甲,看得出来她很沮丧。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在路上又遇见她了,她走在我的身后。

路很漆黑,她可能是害怕,东张西望地在路上艰难移动。算了,我还是跟往常一样慢下来等她好了。

我又翻开一页,时间是2018年10月23日:

工作很累,我常常想,如果这时候她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很想你,温藻。

我把日记从头翻开看,时间从2000年一直记得2019年,断断续续的日记,记录的是他生活的琐碎片段。从他第一次见到养父母,见到李钟川,见到我。

我看完了三本厚厚的日记,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泪流满面了,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水。

我放下日记,走到卧室打开抽屉。漆黑的夜里,我看到那双被纸巾包裹住的一性手套,安静地躺在抽屉角落里。那是离招勒最后一刻最近的东西了,我一直没有舍得扔掉。

我小心翼翼将被纸巾和手套拿出来,拆开纸巾,手指轻轻抚过手套,是冰冷的寒意,他留下的东西,全都是这样冰冷的温度。眼泪瞬间模糊了眼睛,心头上的苦意和酸涩再也没有办法控制。

“招勒,招勒。”我默念着他的名字,视线模糊一片,已经被涌出来的眼泪击溃。从心脏带着连手指都是痛的。慢慢地连抽泣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握着那一双手套。

我爱你,就只是爱你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这样的纯粹的爱会被慢慢杀死,我透过这些,看到满地风沙,尽是凄凉。

“招勒,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我闭上眼睛,嘴唇紧紧贴着手套,慢慢摩挲着它,最后吻了吻。

我记得,你吻我手掌的时候,你的嘴唇温柔,我的手掌温热。当我终于回吻你的时候,我的嘴唇滚烫,你的手掌冰凉。

我就这样躺在地板上,再次慢慢被梦境吞噬。

我睁开眼睛,依旧是那个夜晚。

我站在院子中,面前的世界是黑白的颜色,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将一切一点点吞噬掉。

忽然之间,大火迅速减弱,变成了一簇簇火苗消逝而去。眼前的一切开始有了色彩,我看到了一弯金黄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夜空里,最后的火光是那样的明艳,转眼之间只剩一阵灰烟。

夜风袭来,火势已经停歇,只剩下漫天的烟雾在风里乱窜。

燃烧了一半的房子在夜里显得极其清冷,烧焦了的大门还散着灰烟。我总觉得招勒会在门后,我走到大门前,握住门把将门一把拉开。

面前瞬间亮如白昼,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面前是一间病房,小小的招勒躺在病**,正在昏睡。

坐在床边的警察正在和医生闲聊,医生问他们:“这孩子是发生什么了?”

“昨天一对夫妻站在街边正吵架来着,把这孩子一个人反锁在汽车里。结果这两个人拉扯中冲到马路中央发生了车祸。我们调取监控取证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的车还停在路边。我们赶到时,这孩子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已经晕过去了。”

“幸亏还没有到夏天啊,不然被锁在车里几个小时就要不好了。”

招勒在这时慢慢醒转,他望着面前的警察面上稍带疑惑。警察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问:“还好吗?”

招勒点头,警察把手中始终攥紧的两张纸递给招勒:“请节哀,这是你父母的死亡报告。”

招勒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僵住片刻后从警察手中接过死亡报告,默念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因抢救无效,于晚上八点二十分钟失去生命特征。”

“你还有什么可以联系到的亲人吗?”警察问他。

招勒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纸,没有答话,他突然从**跳了下去,光着脚沿着走廊飞奔,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我紧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跌跌撞撞地一头撞开了卫生间的门,跌倒在地后上又迅速爬起来。

警察紧随着推门而入,看到招勒整个人软在洗手池旁,抱着水龙头拼命地呕吐。他吐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抽搐。警察有些不知所措,上前拍打着他的背,想要帮他顺气。

招勒抖得像是筛子,撕心裂肺的大哭声从他喉咙间发出来,准确的来说,倒并不是像哭声,更像是绝望地嘶吼。眼泪不断从他的眼睛中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招勒!”我也开始掉起眼泪来,想要上前安慰他。

可是我叫着他名字,他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回应。

门后这时候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我转头望去,看到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我记得他,是招勒的养父。

我的视线跟随他转回身去,却发现现在是在警局。招勒正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他目光怔怔地望着桌边,没有情绪。

“你好,我就是之前跟你联系过的那个人。”男人径直走到警察面前,和他握了握手。

他这才走到招勒身边,蹲下身去问他:“还记我吗?以前叔叔经常来看你的。叔叔跟你的爸爸是很好的朋友。跟我回家好吗?叔叔会照顾好你。”

招勒这时才有了些反应,低头看着他:“那不是我的家。”

男人愣了一瞬,又安慰道:“以后就是了。”

“领养材料都办齐了吗?”警察问男人。

“还在准备,很快就可以补齐了。”

“饿了吗?叔叔带你去外面的餐馆吃点东西好不好?“

招勒点点头,男人拉起招勒的手,向警察简短寒暄后,才推门离开。

我跟在他们身后,男人带着招勒进了街边的一家快餐店。男人一边看着菜单偷偷观察招勒:“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似乎并不是很想沟通的语气。

“一份宫保鸡丁,一份酱茄子,两碗米饭。”男人跟店老板报了菜,转而又开始向招勒搭起话来,“你还有一个哥哥,比你大十岁,他叫李钟川。等你过去,就可以找他玩,哥哥人很好的。”

招勒终于主动开口了:“那个家……很远吗?”

“不远,坐火车一夜就到了。”

面前的一切瞬间漆黑一片,从餐馆里传来的铁锅和铲子的声音逐渐弱下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突然看见面前有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呼啸的绿皮火车从面前极速驶过。

火车驶过之后,路灯逐渐暗下去。

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慢慢亮起来,这是招勒的房间,招勒躺在**正在睡觉,却像是被噩梦惊醒了似的,从**飞奔下来,反反复复拧动着房门的门把。直到门被开后。他回头又望着房间开着的窗户,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下楼去厨房找水喝,听到了叔叔和阿姨在房间谈话,声音压的很低,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

“招勒那孩子,我总觉得性格不太行。也不主动叫人,也不爱说话。”

叔叔沉默了,有些为难:“要不然再等他缓缓,谁经历那种事会好受,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小孩子。”

“那就观察看看,实在不行就把他送走。”

招勒喝了一口水,转身进了厨房,将水杯洗干净。洗手池里堆着油腻的碗筷,还没有人冲洗。招勒开了水龙头,面无表情地将碗一个个洗干净,擦干放进柜子里,又把地面清扫干净,才回到卧室。

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夜风徐徐而来,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衣服也跟着飘动。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一个雕塑似的寂静,他就那样坐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关了台灯,一切又瞬间黑了下去。

耳边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面前的一切开始亮起来。是正午的时候,菜市场正是一天之中人流的最高峰。

招勒跟在阿姨的身边,她刚称好一袋西红柿,摊贩把东西递过来,招勒顺手自然地接住了:“我来吧。”

隔壁卖猪肉的摊位上站着一个穿着蓝色短袖上衣的女人,手中提着几袋菜。她似乎在打量招勒,对站在招勒身边的阿姨说:“你就是招勒妈妈吧?”

“你好,不过你是?”阿姨愣了一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上次还在家长会见过你的,你家招勒这孩子考试又是名列前茅,你平常是怎么督促孩子学习的呀?”

阿姨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我不怎么管他的,这孩子自觉。”

女人从手中提的袋子里抓出几颗栗子来,递到招勒手边:“快拿着,还热着呢。”

“谢谢阿姨。”招勒礼貌地表示感谢,顺手将虾接了过来。

我站在他们身边,看得有些难受。这和上次见到的招勒判若两人,他像是一瞬间就成长了起来,或许可以说是善于伪装。

多年来我对他的了解,他对所有人永远保持着礼貌、客气的距离,外在的皮囊维持着大家喜欢的样子,说着得体的话,做着得体的事情,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他。

他曾经或许也和普通的孩子一样,上课的时候会开小差,追着同学再用鞋子在人家背后去蹭脚印。

但他来到这里之后,全是陌生的东西。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家庭,不熟悉的同学。为了生活,他慢慢地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让另外一个自己去应付一切。

我思考得入神,等回过神来,招勒已经不见了。菜市场里人流涌动,我穿梭在人群中寻找着:“招勒!招勒!”

面前的白天突然黑了下去,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倒是迎面掀来的风把我冻得够呛。周围有脚步声,隐隐约约对面有人朝我走来。等那人走近了,我才看清是招勒。

是那个熟悉的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得到了和解。

他快走到我的面前时,突然怔怔地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似乎是在看人。有亮光远远地打在他的脸上,我在柔和的光里看到他眼睛中闪过一瞬而逝的惊喜,苍白的笑意在他的唇角边轻轻弯了一个弧度。

那束光在他的脸上来回躲躲闪闪,我顺着光源找去,漆黑的夜里。远处有一点灯火在朝这里快速移动,伴随着呼啸而来的风声,奔跑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放大。

“招勒!招勒!”迎面跑来的女孩子喊着他的名字,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招勒,我找你好久了。”

在这个夜晚,所有的不安、敏感以及恐惧都被这个拥抱慢慢融化。

我穿过黑夜寻找他,而招勒选择对我放下了防备。

梦里全是岁月变迁的影子,我看着他们,眼泪涌出来了,视线里模糊一片。

低头用袖子将擦掉眼泪,视线清晰起来。那个黑夜慢慢消失不见。

傍晚时分,面前是那家咖啡店。

招勒正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边,面前的咖啡似乎已经凉透了的样子,他只喝了几口。

他在望着窗外,片刻后那个女孩从对面的办公楼出来了。

我知道那个时候,每天这个时间点我都要下班回家。如同每一个昨日一样,做着重复的事情。那时,附近偶有发生被流浪汉袭击的事件,我丝毫不敢在路上耽搁。

招勒跟在她身后出了咖啡店,保持着离她较远的距离。

她的鞋带松了,但她似乎并没有察觉。等到了公交车站,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公交车这时稳稳地停靠在站台前,她飞快地系好鞋带上了公交车。

招勒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直到公交车开走,才原路返回。

他一直没有变过。

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百感交集。我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慢慢地走着。他进了附近的商场,按下电梯。

我还没有来得及进去,电梯已经带着他下降了。

我看着电梯上显示着负一楼,他大概率是要去取车回去的。慌乱之间,我走了安全通道,一路顺着楼梯往下跑。

下了楼梯,我却一瞬间懵掉了。这不是负一楼的停车场,这是小时候的芭蕾舞教室。

我就站在原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是我初见他的地方。

教室四面都是镜子,屋内灯火通明。这时候看向窗外,傍晚的黄昏慵懒之极,不过一些时候天就要彻底黑下去了。

“温藻,是要回家吗?”有人跟我打招呼,我看到是小时候教我芭蕾舞的张老师。

“你在……跟我说话?”我愣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

“这里就你一个人。”

“那招勒呢?”我迫切地问她。

“招勒啊,他刚走。”

我推开门快步追了出去,下了楼,我沿着小时候回家的那条小路往前跑。

天色在这个间隙飞快地暗下去,我远远地看到他了,是长大后的李招勒。他穿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那件衣服,在我前面慢慢地走着。

我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潜意识告诉我这并不是真的,可是这扑面而来的真实感觉,让我无法控制。

我失控地在身后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招勒!招勒!你不要再走了!”

眼泪止不住疯狂地在脸颊上肆意流淌,呼声回**在这一片空空****的小路,只剩下两边微微夹杂着风吹野草的声音。他大概是听到了,突然慢下脚步来,慢慢转过半张脸。

面前是魂牵梦绕的那张面孔,是活生生的招勒,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傍晚黄昏的光散在他的半张侧脸上。

他望着我,脸上是柔和的表情。看到他,我一瞬间破涕为笑起来。

“招勒!招勒!”我朝他跑过去,脚下跌了一步,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然后用力将他抱紧,毛衣柔软的触感紧紧贴着我的身体,我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是带着温度的滚烫。

我抱着他,哭得哽咽。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轻拍打着我的背。直到哭累了,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小心问他:“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你。我喊你的名字,你也听不见。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招勒,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他抬起手,把我脸上的眼泪慢慢擦掉。半晌,他回答我:“好,这次我不走了。”

在家里睡了两天,醒来就默默盯着天花板,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不知道这样看着天花板多久,有人敲了门,我才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去开门。

妈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箱:“吓死我了你,这两天怎么一直联系不上你。宋戈还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来看看你,他临时出差回不来,给你打了好多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走到桌边,拿起放在柜台上的手机,按了一下开关键,屏幕并没有亮起来:“手机没电关机了。”

“刚睡醒吗?你快点去洗漱洗漱,我做了点东西给你带过来,还热着呢。”

“嗯。”我进了洗手间,打开了水龙头,把脸慢慢洗干净。

回到客厅,餐桌上已经被妈妈摆好了菜。我最喜欢的瘦肉丸子,一盒鸡翅,一碟腌好的白萝卜,还有一些水果点心。

我没说话,走过去拿起筷子,低头慢慢吃着。饭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都是小时候的味道。

“味道还行吗?”

“嗯。”

我默默地吃着菜,屋子有些乱,妈妈帮我打扫着卫生。

我看着她在面前忙忙碌碌的身影,低头把餐盒里的饭菜一口口吃干净。屋子被妈妈收拾得很干净,她接着把放在面前的餐盒装进保温箱里:“我先回去了,你注意多休息。”

“好。”我送她到电梯口,陪她一直等电梯。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年轻时她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亲眼见证了她一年又一年的变化,她身材渐渐变得臃肿,头发不再乌黑,慢慢脱离了年轻时期的样子。

她在改变,我也是如此。

电梯开了,她转身走进电梯里。

“妈。”我叫住她。

“怎么了?”她问我。

两个立场不同的人,如果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她有她的理由,我也有我的道理,那么我们永远都没办法达到和解。而和解的第一步,是主动尝试去向对方迈出一个脚步来。那么现在,我愿意去做那个主动向前的人。

我说:“我明天回家吃饭吧!”

她有些诧异,喜悦渐渐浮现在脸上:“好,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回去吧。”

我冲她摆了摆手,电梯在我们面前关上了,勇敢地向所爱的人多走进一步,招勒走后,我似乎明白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