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小小的,我想把她装进口袋里,她又乖到,我想把所有美丽都双手奉上
大年三十那天是许冰葵的生日。
清早,余虓烈推开房门时,外面早就萧条的葡萄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积雪,他伸出手,接到了几片雪花。
他笑着出了门,在巷口买完早餐,发梢和肩膀上也染白了。他抖抖身上的雪,带着驱散不了的寒气走进主屋,他爷爷正边烤着火边看着早间新闻。
最近天气愈来愈冷,余宝庆这段时日嗜睡得很,睡得早起得早,坐着的时候也是抱着火箱,身上的骨头都酥了,加之外面路又滑,余虓烈便很少让他出门了。
余宝庆一边接过他递来的早餐,一边问:“菜呢?”
今天再怎样也是个重要的日子,一家人要吃团圆饭,余鉴平夫妇昨天打了电话说要过来,这个点儿他们已经出发往这边赶了,大概下午三点能到。
可余虓烈装傻充愣,咬了一口酥香的糖饼,接了满手的脆皮,眼皮一撩,问道:“什么菜?”
在余宝庆的注视下,他才慢悠悠道:“哦,我买了猪肉和大白菜,正好中午咱爷孙俩包饺子吃。”
“那晚上呢?”余宝庆轻轻叹一口气。
“我在聚宾楼订了一桌,又好吃又有档次,正好配得上我老子的身份。”他语气嚣张。
但在收到余宝庆的白眼时,他的气焰便被扑灭了,这才嘟囔道:“我可没时间做好一大桌年夜饭等着二位领导驾临,要不留盆饺子给他俩?”
想到年底大扫除全靠余虓烈喊来的钟点工,贴年画、贴春联、应付上门送礼的那些人也全靠他一个半大小子,余宝庆闭嘴不说了,咬了一口饼,满嘴的甜。
余虓烈说忙,那是真的忙。等中午两人吃了饺子,他收拾完桌子就跑没影了,半个小时后拎着两个看着死沉的大麻袋进了院里。
余宝庆追在后面看,看见孙子勾唇一笑,神神秘秘地把东西藏了起来,便取笑道:“哦哟,乖孙有秘密咯,不肯告诉我了。”
余宝庆踢踢他的脚,没忍住心里升腾的八卦欲望,追问道:“送给小姑娘的?啥样的小姑娘啊?”
余虓烈想了半天,开口便吐了一大堆赞美之词:“可爱漂亮得很,特别善良特别好,乖乖的小小的。”
余宝庆也不嫌烦地点点头,咧开的嘴角都要跑到后脑勺去了。
看他还想说出更多赞美的话,余宝庆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加油。”
爷孙俩便头靠着头,乐得不行。
余鉴平比预计的时间晚些才到,高速堵车,他们将近五点才出了服务站,趁着红灯时,打电话给余宝庆报备,接电话的却是余虓烈。
“哦,直接来聚宾楼吧。”说完,余虓烈便撂了电话。
余鉴平气得丢了手机,向妻子告状:“你说说他,连声爸妈都不愿意喊!我开了十五个小时车连夜赶回来,结果就被安排去饭店吃年夜饭?”
他要是知道儿子只留了盆饺子给他,估计会直接调头回市里那个家了。
一旁的何悦也不劝他,补着妆淡淡睨他一眼,冷笑道:“我们一年也就回来吃这一顿饭,儿子能给我们在席上留座就算孝道了。”
余鉴平听完一愣,嘴巴开开合合,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可何悦有话说了,她的食指停在余鉴平眼前,鲜红的指甲点着他的鼻头,威胁道:“我警告你,要是今晚惹我儿子生气,我也留在桑朵陪老爷子了!”
绿灯一亮,余鉴平恨恨地一踩油门,烦躁道:“真是怕了你们娘俩了!”
何悦趾高气扬地哼哼着,继续补妆。镜子中的女人眼神凌厉,轻笑时也能看出压人的气势,因为保养得当,年近四十却找不到岁月的痕迹。
她是余鉴平的军师,夫妇俩在外拼搏数十年,经历了风风雨雨,可想到马上要见余虓烈,她也有点紧张。
何悦喝了口水缓缓。
她太久没见儿子了,总是害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的余虓烈突然长大成人,也不再需要她这个不尽职的妈妈。
余鉴平立刻察觉到她的情绪,握住了妻子的手,听到她在耳边说:“我们真是没用……
“我经常想,我们合伙瞒着他,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到最后他会多恨我们。
“我们就是没用!”
何悦一手捂着脸,眼尾的眼线被泪洇开,而余鉴平看着她,内疚得说不出话。
可等二人在聚宾楼前停下车,看到一老一少站在门口等时,他们方才爆发的情绪已经完全收回了。
何悦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远远地冲余宝庆喊了声“爸”,就扑上来抱住了余虓烈,大喊道:“好小子,可想死你妈了!”
余虓烈把人搂在怀里,亲了口她的头顶,笑着回应道:“我也想你。”
何悦拉着他的手,端详他的脸,又让他原地转两个圈。余虓烈嫌蠢一脸无奈却乖乖照做,余宝庆笑呵呵地站在一边。
这么其乐融融的画面和氛围,等余鉴平停好车走过来时,就戛然而止了。余虓烈方才嘴角勾起的弧度都落下了,只淡淡看他一眼,牵着另外两位家长便准备进饭店。
余鉴平顿时红了脸,气急败坏道:“臭小子,老子都到你面前了还不会喊人吗?”
余虓烈还没回应,另外两道夺命的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余宝庆气定神闲地看余鉴平一眼:“谁是老子?”
何悦则是面若冰霜地盯住他:“你再冲我儿子吼一下试试?”
而余虓烈气死爹不偿命,低头轻轻嗤笑一声,带着两人走向包间,几人再也不管留在大厅怒火攻心又垂头丧气的人。
因为难得相聚,这一顿年夜饭能明显感受得到几人的开心,加之何悦和余宝庆一直在席上活跃气氛,倒是有说有笑地进行了下去,而余虓烈和余鉴平单独相处时,整个人就变得懒散和气人,比如现在——
十点差一刻,何悦提出再打包点小吃,一家人回家守岁,便下楼去取餐了。
余宝庆去了洗手间,只剩他们父子相对,余鉴平问了儿子几句学习的事,看他一直低着头按着老年机,便不再开口了。
而余虓烈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楼下停着的几辆车上都铺了一层白色衣裳。
他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了许冰葵的回信。
小葵花:“我和爸爸在客厅烤火看春晚呢,奶奶已经睡下了。烈哥,你们还没回家吗?”
余虓烈迅速打字简单地回复,站起来,甩着车钥匙走到余鉴平身边,喊了他第一声爸。
“爸,车锁开一下,我取个东西。”
余鉴平听着这声心中窃喜,觉得自己犟赢了,但看他穿戴整齐要先走的样子,偏要嘴贱一句:“你要先走?出去找朋友鬼混?大过年的,不能在家里陪陪家长吗,哪个朋友这么好让你冒着雪也要在今夜出门?”
余鉴平越说,余虓烈的眉头皱得越紧,高大的身子杵在那儿。余鉴平仰头看过来时,正好迎上他一个标准的白眼。
余鉴平正要发火,余虓烈自顾自掏出手机来,在小键盘上按了几下,随后把手机举至他面前。
余鉴平便看到了他刚发出的两条短信,第一次触到了儿子从未在他面前展露的柔软。
“下雪了。”
“想看烟花吗?”
余鉴平立刻便想到了昨天何悦塞进后备厢的两盒烟花,想来就是余虓烈让买的。他拿起大衣穿上,摸摸自己的鼻子,立马改口:“去哪儿啊,我送你。”
余虓烈似笑非笑地盯着余鉴平,最后被爸爸推了出去,笑着骂道:“约了人还不动作快点,跟我们在饭店扯这么久!”
最后,全家都知道了余虓烈今晚的行动,站在酒店门口围观他,只见他把一开始寄存在饭店前台的两个大袋子扛了出来绑在单车的后座上,又把两盒烟花收进背包以免被雪水打湿。
何悦取笑他:“哟呵,小子准备得还挺全!”
余虓烈长腿一跨,稳稳坐在了单车上,随后单脚点地,向站在一旁笑着的余宝庆偷偷眨了眨眼睛,便披着风雪往许冰葵家去了。
而还不知情的许冰葵此刻正抱着火炉,倚在许菏年身旁看电视,收到信息后便问:“咦?今天广场上会……放烟花吗?”
许菏年摇摇头,道:“不知道,也没得到通知。”
他摸摸许冰葵烤得暖和的小脸蛋,笑着问:“想看烟花了?家里还剩一些仙女棒,去楼顶上玩会儿?”
见许冰葵眼睛一亮,许菏年便掀开盖在两人身上的毯子,递给她围巾帽子后便猫着身子往外间走。怕吵醒春田,许冰葵也有样学样,追在他身后咯咯笑个不停。
她家是栋小平房,楼下是客厅和春田的工作间、卧室,楼上便是父女俩的卧室。东侧有间平顶厨房,春田在顶上种了好多花草,夏夜里父女俩便总是偷偷跑到楼顶,吃西瓜、数星星。
许菏年去拿仙女棒,许冰葵便率先跑了上去,一开门,冻得小脸通红,可看着自己在雪中踩出的脚印,兴奋地捧了一手的雪。
许菏年还没来呢,她倒是先看到了马路尽头骑着单车匆匆而来的人。
许冰葵一时愣住,忘了将手中的雪扔出去。眼看着那人愈来愈近,她耳边都能听到对方摇了几声脆亮的车铃,铃铛声又一声一声地被无限放大回**在她脑海里。
那人已经在她家院外停下,只要稍一侧头便能看到她。而许冰葵看见他手中亮起了微弱的光,很快她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她这才赶忙把雪给抛了,冻得通红的手点开那条未读消息。
一门之隔的余虓烈哄骗她:“外面的雪下得大,你快打开窗户看看。”
要是许冰葵这会儿在自己房间里,打开窗户往外探头,便能看见楼下的人了。
许菏年这时也来了,许冰葵便连忙凑了上去,捏住了父亲的衣角,指向楼下的那人,神色惊喜又带着丝慌乱,需要别人给她拿个主意。
许菏年便把翻找了好久的仙女棒收回了口袋里,温温柔柔地捏了下她冻红的鼻头,给她做决定:“仙女棒我们明天再玩。”
许冰葵这才像只小鸟似的,扑腾着双臂往楼下跑。许菏年站在原地看她,心情一如十几年前看她第一次学步一样,又害怕她跌倒在地,又想她快步向前走。
门外的余虓烈没等到回复,也没等到那扇窗户打开,正皱着眉想再发条信息,院门突然被拉开,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眼睛骨碌碌转着,无比兴奋地盯着他。
余虓烈便赶忙上前,将许冰葵从里拉了出来。
不知为何,此时两人在冬夜里面面相觑,雪簌簌地落下,余虓烈平常能言巧辩,却像突然失语一般,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只得卸下后座的袋子,拉着小姑娘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让她把袋子抱在怀里。
载着两个人的车在雪中摇摇晃晃,两颗少年心也七上八下,余虓烈稳住它,低低笑了出来。
“走,烈哥带你去看烟花。”
许冰葵在后座攥紧了他腰间的衣服,抱着又大又重的袋子害怕自己会掉下去,可一听见他的话便安定下来,将小脸藏起来,小声地回答:“好。”
余虓烈带着许冰葵来到老街的中心广场。
这么冷的天,又是要守岁的除夕夜,广场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更别说放烟花了,幸好一旁的路灯依旧亮着,而雪已经快停了,只偶尔有雪花飘落。
余虓烈用袖子拂开座椅上的雪,然后接过许冰葵怀中的袋子放了上去,回身看见女孩正在搓手,这才注意到她没有戴手套,赶紧牵过她,把自己热烘烘的手套套住她的小手。
手套有点大,许冰葵握了握小拳头,脸蛋不知是被冻的还是为何,一直红通通的,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余虓烈身后,傻乎乎地问他:“待会儿会有人……来放烟花吗?”
余虓烈已经把烟花从包里拿了出来,找了块干地后,回身笑着答话:“我们来放。”
许冰葵一瞬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余虓烈点着了一根细长的火柴,在风中跳跃着的火苗便出现在了两个人清亮的眸子里,连同他们看向对方眼中会出现的光一并照亮了这个夜晚。
余虓烈一只大手护住火苗,凑近了许冰葵的脸,轻轻开口:“今天许愿了吗?”
许冰葵也伸出手来护住火苗,害怕一阵风吹过来,它就此熄灭。
其实她已经在家吃过蛋糕了,当然也许过愿,只是每年的愿望都相同,今年……忘记余虓烈了。
她心痒痒的,在余虓烈的注视下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你快许。”余虓烈下巴点点手中将要燃尽的火柴,示意她“蜡烛”就快熄灭了。
许冰葵赶紧双手合十抱拳,无比虔诚地闭上了眼睛,在心底贪心地又许了一个愿望,一个全新的愿望。
“快快,‘蜡烛’要灭了!”余虓烈还在一旁闹她,嬉皮笑脸地开始倒计时。
“三——二——”
还没数到一呢,许冰葵便慌忙地睁开了眼睛,低着头吹灭了火柴,正好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抬头眨眨眼,视线便撞进了余虓烈深邃的眸子里。
余虓烈偷看被抓包,也不躲闪,仍然眼含笑意,温柔专注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而许冰葵想到方才自己闭着眼睛许愿时,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余虓烈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便头脑发热、双颊滚烫。
她连忙跑开,催促着身后的人,她的声音和逃跑的步伐一样磕磕绊绊:“你快……快点烟花吧!”
余虓烈走上前来,却把刚点燃的火柴放在了她手里,示意她去点火。
许冰葵有点害怕,还没点火双手便捂住耳朵,在快烧着自己头发的时候,余虓烈抓住了她的手,像是教小朋友写字一样,点燃了那根引线。
两个人一起点着了今年夜空中盛绽的烟花。
余虓烈拉着许冰葵跑开,跑到了一旁的秋千下,便看见面前的女孩一脸欢喜地注视着漆黑的夜空。
“咻——”
长长的一声,一个火球直飞上天,许冰葵兴奋地跳起来了,余虓烈悄悄张开手,在身后提防她滑倒。
“砰——”
“生日快乐。”余虓烈在这一刻俯身在她左耳边说。
虽然世界吵闹,但他的声音响在离她心脏最近的地方。
第一枚烟花在他们的头顶炸开,也炸开在许冰葵的心里,将她的天空照得明亮,漫天的火星掉落下来,流光溢彩。
她想到方才自己许的愿,在此时更加坚定地想要实现。
余虓烈正好侧头,便又看到她双手合十,指尖抵着眉心,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他把脑袋凑过去,便听到小姑娘一遍遍虔诚地祈求着。
“嗯!明年和以后的很多年,都请拜托让我……和他一起看烟花。”
放完两盒烟花,两人便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许冰葵脸上尤带着兴奋的红晕,坐在高高的秋千上晃**着两条腿,目光一刻也不离余虓烈,比任何时候都大胆多了。
她以为这就是这个生日最惊喜的部分了,可当余虓烈将那两袋书放在她眼前时,她都忘记收回下巴和瞬间涌上眼眶的潮热。
许冰葵跳下秋千,脱下厚厚的手套,看着眼前袋子里装得满满的书,颤抖着小手摸了上去——《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等。
她熟读完但是不能拥有的书都装在这个袋子里,应有尽有。
“都是我的了?”许冰葵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可置信,呆呆地抬头看着余虓烈。
余虓烈隔着毛线帽揉揉她的脑袋,笑着点头:“对,都是你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我都去给你找来!”
许冰葵一本本翻开,甚至发现其中两三本用封皮包着的旧书内页有金庸的签名,也不知道余虓烈耗费了多少精力和时间,找到了这样宝贵的收藏品。
她手中拿着一本《天龙八部》,在封面上摸了又摸,最后深吸口气跟余虓烈说:“我以前也有这些书,但是被奶奶……烧掉了。”
她这句话里包含着成长道路上的许多委屈,可时过境迁,她如今也能笑着跟他讲述。
而余虓烈看着她的笑脸,心中刺痛,被她哭过后更加软糯的声音带进了她的童年里。
许冰葵不说的话,余虓烈都看不出她是混血儿。
她妈妈是日本人,可母女俩从未相见过,也可能仅有一面。
她妈妈是在产房离世的……
当年许菏年从学校毕业后,在县里教书,闲暇时间又在家中办了补习班,给孩子们补习全科,可某一天推开他家门的,不是小孩或者家长,而是从东海外漂泊而来的女孩。
女孩身上还穿着和服,娇怯怯的,只会对他说谢谢。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坐半天,许菏年才明白对方要他教中文、教识字。
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一个娇柔可人的女孩,很快便在相处中情意互通。
在交往一年后,许菏年觉得是时候将人带回家了。
他看着对他处处体贴照顾的爱人,想着同为大家闺秀的春田,也会像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一样喜欢女孩的。
可就在那个晚上,春田见了携手而来的两人,第一次不顾及自己的仪表,大发雷霆。
她担心许菏年会跟着女孩远走,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便极力想将两人拆散。
许冰葵抱着沉甸甸的书袋,回想着许菏年当年跟她讲述的情景,叹了口气说:“爸爸说……那是他第一次反抗奶奶。
“他带着妈妈走了,再回来时只带回了两岁的我。”
许冰葵讲得动情,余虓烈注意到,她现在阐述故事时,已经越发自然流利,不像平常讲话那般需要断句好几次。
许冰葵抠抠手,简简单单几句话交代了自己的童年,大概想到了当时的某个场景,她的声音中不自觉地带着恐慌和不安。
“我是上了一年级,才被他们发现……口吃的。”
余虓烈闻言抬头,对上许冰葵仰头看他的目光。
面前的女孩像只剖开伤疤的小兽,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向他求助。
余虓烈立刻便伸手摸上她的头顶,轻轻揉着安抚着她,不明白她为何恐慌。
许菏年当年带许冰葵回家后,春田什么都没说,重新接纳了他们。
看着许冰葵有人照顾后,许菏年便带着爱人的骨灰去了日本,一走就是五年。
那个时候许冰葵刚上小学,她在做自我介绍时因为说话磕磕绊绊被全班人嘲笑,放学后不知道老师对来接她放学的春田讲了些什么,她刚入学,春田便给她请了一周假……
她被春田关在家中,按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句地读书背诵,如果稍有磕绊,春田便拿起裁衣的板尺打她的手心。
她就这样被训了三天,虽然每天挨打,手心的红肿一直不退,说话却更磕绊了。
许冰葵还记得那时自己哭得凶狠,极怕板尺又抽过来,只能用手捂住嘴巴和眼睛,可泪水让伤口更痛。春田便是在那刻丢下了板尺。
春田看上去也无比疲惫,干燥粗糙的手擦过她的小脸,随后无力地开口:“少说话吧。”
“少说话吧……”余虓烈默念着这四个字,像是看见了幼小的小葵花哭得天崩地裂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只恨不能回到过去从惨烈的第一天开始时,就将人护在怀里。
他终于知道许冰葵是如何成长的,明明被宠得像个小公主,就该有小公主的蛮横性格,可她却敏感怯懦,习惯用冷漠包裹自己一颗滚烫美好的心。
余虓烈紧攥着拳头,脸色也阴郁不明。
许冰葵感受到了他的低气压,拽了拽他的袖子仰头与他对视,明明自己还沉浸在对往事的恐惧中,却立即安抚着他。
“我没事了。”
余虓烈张开手想抱抱她,最后却只是用大手继续揉她的脑袋,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其实我不怪奶奶的,她为爸爸和我付出了太多,她只是太强势了……只是想要我们留在她身边。她害怕我像爸爸一样,突然就不听她的话了。”
春田每天都在许冰葵的床边放置精致的衣衫,早起为她做饭,小时候给她梳整整齐齐的漂亮发型,再长大点就教她梳。
只是……春田唯恐父女俩一样,前十几年都对她百依百顺,有朝一日却突然反叛离开。
因此春田对许冰葵的管控更加严格。
许菏年回来后执意要在镇上创办武馆,春田也不许她跟着父亲过去,而她带回去的第一本武侠小说被春田扔进火炉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拥有过了。
她话音落下,余虓烈便一言不发地把两个书袋都搂入自己怀中,随后用力地绞紧袋子,准备把它们重新放回自己的车后座。
可他刚一动身,许冰葵便急切地扑过抱住袋子。
许冰葵一只手抱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袋子,惊慌地问道:“这些又不是我的了吗?你要收回吗?”
余虓烈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解释:“怎么会,我不会抢走你的。”
他轻笑一声,像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道:“先把它们放在我那里好不好?我会把书放在我的课桌里,你想看的话随时去拿,我的课桌就是你的书架。”
许冰葵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怕她将书带回去后被春田责怪,松了口气的同时,想到自己方才那类似护食的行为就一阵脸红,但两只手却不放开。
她嗫嚅着,像是小声撒娇道:“那再……让我抱一会儿它。”
余虓烈看了看自己那只被抱着的手臂,又变成了不正经的样子逗她:“你口中的它指的是书,还是指……我?”
许冰葵一愣,视线也随着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当触及自己怀中的他的手臂时,她脑袋便“轰”的一声炸开,连忙松开了手,夺过他手中的书袋便逃走了。
她重新坐回秋千上,将脑袋埋进了袋子里,脸红得不敢见人。
余虓烈只觉得无比可爱。
他也坐回秋千上,一手抓住了吊着许冰葵的秋千的那根铁链,长腿一支,两个秋千就微微地前后摆动。
秋千突然动了起来,许冰葵也随着身形一晃,受惊似的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随后抓住他的手臂稳住身体,意识到他捉弄自己后,又气恼地瞪他一眼。
而余虓烈……仍然觉得她无比可爱。
见许冰葵还是垂着脑袋不看自己,余虓烈便以两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自言自语道:“小葵花的语文这么好,都用不着背书了,不然我也可以让她走走后门,享受一下优待。”
果然,他话音还未落下,许冰葵便投来了疑惑的目光,问道:“什么优待?”
余虓烈便笑道:“要是你在语文早读课上看武侠小说的话,我也不会揭发你的。”
他伸手拍了拍她紧抱着的书袋。
“你可以肆意阅读这些书,只是当你看完一个章节,就要来课代表面前复述那个故事情节。”
许冰葵十分熟悉他这个说法,她能隐隐感觉得出对方是在引导她开口,而她也感觉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的口吃正在慢慢改善。
可她此时却小声地哼了一下,开始肆意妄为:“我才不呢……你就是偷懒不看书,要我讲给你听。”
余虓烈一乐,一时不清楚她这是在撒娇,还是在撒娇,只得凶巴巴地道:“哟呵,小葵花现在还会跟我顶嘴了?”
许冰葵在黑暗中抿抿嘴,偷笑着不说话。可下一秒余虓烈说的话又让她笑不出来,并且后悔自己方才的“顶嘴”行为。
余虓烈在心里夸她真乖,嘴上却状似恼怒地耍着无赖。
“我不开心了,我给你的特权你竟然不珍惜,你得赔我。
“也不用赔很多,就赔我一声……哥哥。
“小葵花,来叫声哥哥。”
余虓烈哄骗人的低沉声音响在她耳边,她却侧过头一眼都不敢看他,仿佛身后是个什么蛊惑人心的魔鬼,多看一眼便被他摄魂夺魄。
可许冰葵把他的本领想简单了……
下一秒,当余虓烈伸手钩住她怀中的书袋的背带晃了晃时,她看着他撒娇摇晃的手,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便张开了小口。
比平常更加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微不可闻,却在黑夜里被对方迅速捕捉。
“哥……哥哥,新年快乐。”
余虓烈只用勾勾手,她便转过头去,心甘情愿地陷进他深邃如海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