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己立的人设,当然要自己破了才刺激
桑朵镇的冬天是湿冷的,虽然很少下雪,可风刮在人脸上就像那带刺的冰锥一样。
许冰葵现在已经不骑单车上下学了,她怕冷得很,每次这种天气骑着车暴露在清晨的浓雾里,她都害怕自己的耳朵会被冻掉。
清晨五点四十分,许家的院门打开一条缝,许冰葵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她穿着粉色的棉袄,小脑袋被斗篷围巾裹了个严严实实,手里还捧着热水袋,跨过门槛走出来。
因为穿得多,走路的姿势一摇一摆——像只笨拙的小企鹅。
“好好走路。”门后传来一声喊,春田奶奶从她身后追了上来,扶着门框看她。
许冰葵立马收回往一边撇的腿,露出来的那双大眼睛眨了眨,乖巧得不行。
一阵风吹来,春田奶奶裹了裹身上的毯子,又叮嘱她:“跑完步就把牛奶喝了,不然凉了闹肚子。”
厨房灶上还蒸着年糕,她没等许冰葵回答,便转身关了门。
许冰葵对着紧闭的大门点点头,这才朝巷外走。
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她嘴里喃喃背诵着诗词,目视脚下,安安静静地走着,心思却慢慢飞到了天边。
道馆已经招收了一批学生,今晚开始第一次试课,而余虓烈作为新生也会一起过去,她昨天刚和对方确认的。
“去呀。”余虓烈当时笑眯眯地点点头,语气却有几分咬牙切齿,“当然要去,为了强身健体,为了不被打劫。”
她听后颇为惊喜地感叹:“不错,你已经有了……自我保护意识。”
可不知为何,对方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许冰葵胡思乱想着,刚拐出巷子,便听到身后一声大喊:“女侠!”
她回头,刚才还在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便出现在不远处,拨开薄雾朝她跑来,到了跟前时露出了如烈日乍破天光般的笑容。
“好巧啊,我今天也没骑车。”余虓烈摊摊手,随后插兜往前走着,回头笑道,“更巧的是,哪儿哪儿我们都能碰上。”
许冰葵藏在围巾里的嘴角也抿出个弧度来,快步跟上他的步伐,两人便慢悠悠地往学校走去。
傍晚放学,许冰葵直接把余虓烈带到了道馆,她推开门,回头请他上楼,而余虓烈却抬头看着门口挂的牌匾,迟迟不动。
许冰葵拽拽他的衣角,有点不好意思地催促道:“走吧,我们上楼。”
可余虓烈就是要让她害羞一般,指着用毛笔题的几个字,真诚问道:“这朵花是你画的?”
牌匾上龙飞凤舞几个字——小葵花道馆,而中间取代“花”字的,是一朵幼儿园水平的手绘小红花,嵌在上面多了几分可爱和俏皮。
余虓烈看了眼牌匾的右下角,上面标注题字时间是十年前,他突然便能想象出坐在书案前,拿着蘸了墨的大毛笔画画的粉嫩小丸子。
许冰葵小脑袋点了点,抬腿“噔噔”地往楼上走,身后便传来余虓烈的几声呼唤,语气中带着变本加厉的戏谑,连长久以来的称呼都给彻底换了。
“小葵花,哎,小葵花,等等我!”
余虓烈快步追上去,嘴里喊着前面的人,含着笑的声音低沉好听,带着几许温柔。
“重要的一天——放学后,小葵花带着我到了小葵花家的小葵花道馆,看见了牌匾上‘小葵花道馆’几个大字,中间还有一朵小红花……”
“小葵花”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而且像绕口令似的一直说个不停。许冰葵的脸便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唤而慢慢涨红,像是他会夺命一样,只想离他远一点。
她用力推开练习室的门,一脚跨进去,练习室里二十几个小脑袋齐刷刷转了过来,全部直直地盯着她。前边坐着的许菏年听见动静,也转头看了过来。
许冰葵一愣,那只脚不知是缩回还是继续迈进去,而她身后几步追来的余虓烈毫无所觉,嘴里还在不停念叨。
“噢,原来那是六岁时的小葵花画的啊!”他胸膛撞上了许冰葵的后背,眼睛里便只有前面的小姑娘了,他伸手揉上她的头顶,大声笑道,“老可爱了!”
他话音刚落,室内便爆出一阵小朋友的哄笑。
余虓烈这才抬头看过去,偌大的练习室中央,盘腿坐着二十几个小萝卜头,看上去都是在上幼儿园的年纪,此时笑得东倒西歪。
许冰葵赶忙跨进来,脸红得能滴血,小跑着往许菏年那里去,而余虓烈看到许菏年,立马笔直地站好了,心虚地摸了摸鼻梁。
饶是他这般城墙厚的脸皮,一不小心没忍住,当着人家的面调戏了人家亲闺女,也是会脸热的。
许菏年倒还是那副温润和蔼的模样,轻轻咳了一声,底下的小学员们便逐渐安静下来。
余虓烈朝许菏年鞠躬,恭敬地喊道:“师父好,我是今天来报到的学员。”
许菏年点点头,笑道:“小余,先找个空位坐吧。”
余虓烈把书包放在一旁,在队伍末尾坐了下来。前边一个锅盖头小男孩仰着脑袋看他,冲他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被旁边一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拽了回去,小女孩回头看他,轻轻柔柔地说:“大哥哥你别怕,他就是吓唬吓唬人。”
余虓烈:“……”
此刻的画面越看越诡异,他一个一米八一即将成年的男子汉,混在一群幼儿园的萝卜头中间,还得被小鬼龇牙咧嘴地“吓唬”。
余虓烈实在没想明白,他是伪装弱鸡不错,可看上去已经菜到如此地步了吗?
前边的许菏年站起来,像是在幼儿园上课的老师一样,弯腰笑着开口道:“好了,现在我们‘花花班’最后一名学员也到齐了,我们来鼓鼓掌,之后我们就一起在这里上课了。”
小朋友们都在热烈鼓掌,情绪高昂,而坐在最后的余虓烈皱紧了眉。
他听明白了,他之后得跟着这群小鬼一起上课,且因为到得最晚,他甚至得叫他们师兄师姐……
第一个晚上只是动员而已,七点半便结束了,余虓烈和许冰葵两人站在门口,和他的“师兄师姐们”一一道别。
花花班明天就开始正式授课,幼儿园已经放假,所以时间比较自由,而余虓烈则每天放学后要跑到这里来,幸好期末考马上就到了,考完他便也解放了。
送走最后一个小朋友,许冰葵便开口向他解释:“因为只是想要你……强身健体,我就跟爸爸提了,你没有基础,所以先跟着小……朋友们练习,可以吗?”
许冰葵声音糯糯的,有点担心余虓烈介意这件事。
可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余虓烈便放下了心中所有的不情愿,他感觉明天再见面时,他都能冲着小鬼们热情地喊师兄师姐了。
“当然可以,”余虓烈轻轻地笑,“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先强身健体,后不被打劫。”
许冰葵也笑了,冬夜里的天如墨般漆黑深邃,而最亮的星星在她弯弯的眼睛里。
许菏年从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喊道:“小葵花,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啦!”
许冰葵应了一声,余虓烈便拿起一旁的书包背上,轻声道:“你去吧,我也回家了。”
许冰葵点头:“明天见。”
随后她便“噔噔噔”地再次跑上楼,而余虓烈还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背影,等楼上传来父女俩的交谈声,他才转身离去。
楼上已经拖好地了,许菏年从洗手间走出来,擦着手,问道:“你之后都会来道馆这件事,有跟奶奶说吗?”
正往脖子上围着围巾的许冰葵动作一顿,做错事一般,垂着脑袋摇摇头。
许菏年轻笑着上前,帮她整理好围巾,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怕,爸爸跟奶奶说,她会同意的。”
道馆离家稍远,等父女二人回到家,原本已经回房休息了的春田听到动静后还是开门出来,进厨房给他们热饭。
许菏年也跟着去帮忙端菜,约莫是开口提了那件事,许久之后春田才从厨房里走出来,坐在饭桌边上,看着他们吃饭,却迟迟不说话。
许冰葵有点紧张,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敢发出声音。
春田早就说过,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所以每天将她打扮得精致漂亮,而且从不允许她去道馆。
——他们家,还有许多其他规矩。
许菏年看一眼老太太,随后动筷给女儿夹了块肉。
春田开口:“道馆忙,你们二人若是想泡在那里,也可以。只是冰葵,如果你学习上稍有退步,以后不论刮风下雨,我都会去学校把你接回家来。”
她说完,便起身回房。
而在座的两人听到这个回答,心里都闷了一股气,此刻也谈不上多高兴。
许菏年又给女儿夹上几筷子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艰难地开口:“吃吧,待会儿菜都凉了。”
第二天,余虓烈一放学便拉着许冰葵坐上公交车,赶在七点之前到了道馆。
随后,果然如昨天所说,他站在道馆门口,面带微笑地迎接着小朋友们。小萝卜头们都是由家长送过来,交到他们二人手中后,家长们便转去旁边的商业街闲逛去了。
昨天朝余虓烈做鬼脸的锅盖头小男孩从他身边经过,左脚的鞋带散着,余虓烈便一把将人抓过来,蹲下给小男孩系鞋带。
“别动。”
而锅盖头小男孩抱着余虓烈的脑袋,两只手还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揉成了鸡窝。
余虓烈抬头正想跟小男孩说话,楼梯上走下来一人,高大的身影背着光。他还没看清对方,便听到身边传来兴奋的一声叫喊:“哥哥!”
余虓烈惊讶地转头看向许冰葵,以为她是在叫他。但是,还没为这声货真价实的“哥哥”二字开心,他便看到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脸上是藏不住的惊喜。
余虓烈回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随即皱起了眉。
宋森也看见了余虓烈,歪头仔细端详了一阵,随后也慢慢皱起了眉头。
宋森没有回应许冰葵,眼里只有这消失几个月的小子,他伸手把嘴上斜斜叼着的烟头取下来按灭了,抬脚踢了踢余虓烈的腿,问:“你这是什么造型啊?”
他这副像是对许冰葵嘴里“哥哥”二字毫不在意又习以为常的样子,彻彻底底地中伤了余虓烈的心。
余虓烈装作不认识宋森,伸手轻轻捂住锅盖头小男孩的口鼻,绕过他往前走,语重心长地教育着小孩:“师兄,看见了吗?抽烟的咱们都得远离,烟缈缈兮肺心寒,尼古丁一进兮不复还。”
宋森在心里骂了一句。
而锅盖头小男孩挠挠头顶的小锅盖,莫名其妙地看着余虓烈,满头的问号:“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等上课了,余虓烈跟着小朋友们在练习室做热身,随后开始蹲马步。许菏年背着手在场内走来走去,非常细心地给孩子们调整着动作。
而余虓烈下盘稳实,不动如山,双眼却死死地黏在走廊上的二人身上,心也飞了出去,非常想把许冰葵拽回来,藏到自己身后。
宋森察觉到余虓烈吃人的目光,嗤笑一声,回头瞪了他一眼,可几个月没见的余虓烈倒是更加目中无人,冷冷地看了回来,视线不躲不避。
宋森下巴点点余虓烈,冲许冰葵问道:“这小子是谁啊,看上去真土。”
许冰葵顺着宋森的视线也回头看向余虓烈,宋森便看到方才还跟他针锋相对的人立马收回了视线,乖乖地蹲着马步,不再做其他小动作。
小姑娘转过头来,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松,笑道:“是我同学。”随后皱着秀气的眉,认真地纠正宋森的后半句话,“他不土。”
宋森低低笑出了声,伸手拍了拍许冰葵的脑袋,说道:“我昨天刚回来,就听见许叔提到你的朋友好几次,今天过来打拳,没想到他也过来练拳?”
“是。”许冰葵立马掉进坑里,也是因为在宋森面前不必掩饰,三下五除二便把余虓烈的身份给兜了个底。
“他刚来的时候,被小混混堵在……巷子里敲诈,身体也不太好,所以过来,当作是锻炼了。”
“哦?”宋森挑挑眉,点了点头,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余虓烈。”
宋森又笑了一声,惹来许冰葵写满疑惑的目光。他摆摆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骂道:“倒是还叫这个名字。”
他们一前一后地进了练习室。
宋森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边走边脱下毛衣,径直走到沙包旁边,穿着件短袖便摆开架势,打出第一拳时,手臂上的肌肉筋络都显现出来。
蹲着马步的小朋友们都被他吸引了,嘴里发出一声声惊呼,到最后甚至不知不觉地站起来,在宋森旁边围绕成一个圈,为他叫好鼓掌。
许菏年笑呵呵地没多管。这样正好,给刚入门的小朋友们树立一个榜样,原先许冰葵就是撞见宋森练拳,隔天就偷偷跑到道馆说要一起学。
而此时许冰葵也像当年一样站在角落,一脸崇拜地看着宋森。宋森一直是她童年偶像的存在,因此每次看见宋森,她的眼睛里都落满小星星,连余虓烈从身后悄悄靠近也全然没有发觉。
余虓烈在她身后站定,幽幽地问:“你最喜欢的武侠人物是谁?”
许冰葵想都没想,回道:“乔峰。”
余虓烈看了眼宋森,再回想了下书中对乔峰的描写,眼睛都瞪圆了。
“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宋森可不就是现代的盗版乔峰吗!
余虓烈看了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人,烦躁地揉乱了汗湿的头发。他长长地哼一声,像是小狗撒娇的咕哝声,这才引起了许冰葵的注意。
许冰葵转过身来,看他垂着头一副恹恹的样子,有点着急。身后又爆出一阵欢呼,而她也没兴趣去看了,小跑着取来干毛巾。
“你怎么了?很累吗?”许冰葵递给他毛巾,“第一次扎马步……是这样的。”
知道装可怜一向对许冰葵有用,余虓烈便顺势点头,刚想卖个惨说自己腿酸,可看着不远处春风得意的宋森,他又摇了摇头,改口道:“只是口渴了。”
许冰葵便立马又跑走,回来时怀里抱着茶壶,递给他一大杯红茶。
“那你喝口茶休息……一下,马上又要上课了。”
那边宋森已经停下来,坐在茶案旁微喘着气休息,许菏年便挥手把小朋友们重新召集上下半节课。因为看完宋森打拳,大家都兴奋地在垫子上又蹦又跳。
许冰葵接过余虓烈手上的杯子,示意他赶紧回到花花班队伍。
余虓烈一口血就卡在喉头处,咬牙问:“我能再喝一杯吗?”
许冰葵赶紧抱着茶壶走远了,摇头叮嘱:“不能,运动中不能……喝太多水,你去练习吧,结束了再喝。”
她觉得有点奇怪,其他小朋友都激动起来了,怎么这位大朋友一点**都没有呢?
许冰葵回头,见余虓烈还站在原地不动,努起嘴来催促:“快动起来,不能偷懒。”
余虓烈只好认命地又开始扎马步,宋森已经穿上来时的衣服,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出了练习室,临下楼前还回头看了一眼余虓烈。
八点半下课,余虓烈帮忙一起收拾了练习室,跟父女俩道别后,便背起包下楼。
刚出门他便看到倚在路灯下的那个高大背影,脚边烟头扔了好几个,分明是一直在这儿候着他。
宋森手里还夹着未燃尽的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眯着眼看向来人。
余虓烈慢慢晃过来,开口仍然是那句贱兮兮的话:“烟缈缈兮肺心寒,尼古丁一进兮不复还。”
宋森气得想踹他,怒道:“说人话。”
“哦。”余虓烈踢踢散落的烟头,说的也不像是人话,“走时请把烟头带走。”
宋森下一秒便攥紧了拳头,被气笑了,在烟头上咬出好几个牙印来,打量着他这一身打扮:“几个月不见,你不仅改头换面,还欺师灭祖?”
——余虓烈在市里练了八年泰拳,刚入门便是跟着当时读大学在馆里兼职的宋森练习,之后宋森大学毕业,自己投资办了个拳馆,余虓烈又跟着他去了那边,是他开出的第一单。
两人亦师亦友,很多时候余虓烈爸妈都在外地,他便死皮赖脸跟在宋森后边,去宋森家蹭饭吃。
而五个月前,余虓烈给他发了条告别消息之后,便再没了踪影,也从不回他的电话短信。
此时,余虓烈冷眼看他。
宋森认命般地从包里掏出纸巾,蹲下来捡起那几个烟头,说道:“往前走一段吧,他们马上就要关门出来了。”
余虓烈引着路,宋森便跟在他身后,两人慢慢沿着路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宋森便开始算总账了。
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嘲讽道:“你消失快半年,再出现是大尾巴狼伪装小羔羊来了?”
余虓烈敛了敛眸光,问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你很土。”
余虓烈立即面无表情地转头,狠狠瞪了过去。
宋森举起双手投降,咧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她也表示赞同。”
把黑说成白的这个本事,余虓烈和宋森从来都不分上下。
余虓烈翻个白眼,往前快走了几步,便被追上来的宋森薅住了后领。
余虓烈一回头,便看见宋森咬着腮帮子骂道:“臭小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人间蒸发几个月?”
余虓烈在暑假前回到桑朵,当时是期末考试第一场,他在进考场前最后一秒收到余宝庆在院子里摔倒的消息。他爸妈常年在外地,接到桑朵县医院打来的电话,他们赶不回来,只好把电话转给了余虓烈。
余虓烈当即从学校翻墙出来,打车回到桑朵,在医院陪床几天,又把爷爷接回家中,在床前照顾了半个月,把老爷子养得胖了一圈,他爸余鉴平才风尘仆仆地出现。
余虓烈当时看着余鉴平在饭桌前坐了不到一刻,尴尬地掐断了几个电话,试图留下来陪两人吃一顿饭,可最后还是披星戴月地走了。
他便知道,平常一家三口相聚都十分困难,让那两个大忙人花费心力来照顾小镇的老人,这事想都不用想。
他第二天便一声不吭地回了家,打包好行囊重新来到桑朵,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回市里。
那个晚上,他便和愤怒找来的余鉴平做了个约定……
余虓烈带着宋森在老街上溜达,月亮也跟着他们慢慢地走,路两边停着两排小推车,空气中满溢炸串和炒粉的味道。
在余虓烈的肚子发出第一声响声时,他揉了揉肚子,终于把这事跟宋森解释清楚了。
宋森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动手薅了把少年的鸡窝头,骂道:“那你不早跟我讲清楚,害我辛苦找了你半个月。”
余虓烈笑道:“我连退学都只是往班主任的办公室塞了封手写信,哪还记得跟你解释这么多。”
宋森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的余虓烈仗着自己拳头硬、成绩好,一向目中无人。他狂妄到一声不响地退学,只丢给班主任一封信,寥寥两行字代表了自己对班主任的尊敬——转学,感谢师恩,后续事宜请扰我爸勿扰我。
回想起这事,余虓烈觉得半年前的自己过于中二,低低笑了起来,往宋森肩膀上捶了一拳,又觉得在市二中的事情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宋森自然想到他以前的样子,又打量他几眼,继续问道:“那你干吗这副打扮?”
宋森立即严肃起来,停下步子。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他想起许冰葵口中的余虓烈,盯着余虓烈,正色道,“但你要是图好玩骗许冰葵的话,别说许叔,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余虓烈也回瞪着他,反问道:“你是她什么人?哥哥?”
宋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许叔开的道馆就是租的我家的地儿,我家就住那楼上,小葵花……她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
“那就成。”余虓烈摸摸鼻子,带上几分郑重几分笑容地说,“我不会骗她。”
宋森大手往他后脑勺上一拍,按着他往前走,咬着后槽牙警告道:“也不可以胡乱遐想!”
余虓烈身子一扭,挣脱了宋森的桎梏,往前一蹿,此时的笑容已经变了味道,像是嘴里含着糖一样,大声道:“那这个连许叔都管不着。”
宋森还想说什么,可余虓烈已经停在了一户人家前,推开院门,径直走了进去,随后又探出颗脑袋,看着发愣的宋森。
他扬起手挥挥,贱兮兮地笑道:“谢谢你送我回家啦,夜深了,你走吧。”
接着,他皱着眉,一副为难纠结的样子,补充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副打扮吗?因为我爷爷不让我跟社会人士一起玩。”
说完,他便像条泥鳅一样,在宋森冲过来抓他时,灵活地缩回了院子里,无情地将院门一关,把宋森拦在了门外。
“臭小子!”
宋森骂了一句,他还以为这人要领他到哪个大排档叙旧,没想到倒是拐着他将人送到家门口了。
宋森气得牙痒痒,刚转身要走,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骂声:
“臭小子,你放学又跑哪儿去了!饭菜我都给你热了三遍!”
宋森“哧”地笑出声来,仿佛能想象出余虓烈被撵着骂的样子,心里顿觉解气。
院子里,余虓烈捧着碗向老爷子赔着笑脸,为自己叫冤:“爷,我昨天不是跟您讲过了吗?我之后都会去同学家里的道馆打拳,每天都得晚回来。”
余宝庆愣了愣,这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微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虓烈没注意到老人的神情,饿狠了似的扒口饭,吞咽后开口嬉皮笑脸道:“往后您也不用等我吃饭了,吃完饭就结伴去广场上溜达,打打太极或者跳跳舞。哎,您打太极我打拳,我们就是胡同双侠。”
余宝庆拍拍他凑过来的毛茸茸的脑袋,笑着斥道:“赶紧吃饭吧,凉了还得给你热!”
余虓烈得了令,便大口吃了起来。
余宝庆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脸上的皱纹堆出笑意来,又开口道:“明天周末,又是个大晴天,咱爷俩去乡下爬爬山?”
“好嘞。”余虓烈连忙答应。
等余虓烈收拾好躺上床,隔壁屋的余宝庆已经鼾声如雷,他摸出自己的智能手机来,时隔半个月才打开微信,不去管他爸妈和其他朋友发的信息,找到宋森的名字,再次发问。
“她真的这么说吗?”
宋森收到消息时才吃完饭,看着微信里的对话,万分不情愿地回复:“?”
“说我土这件事,她真的赞同了吗?”
宋森懒得理他:“你现在怎样一副土土的样子,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说话不文明,余虓烈也不想理他了,又在包里翻出常用的老年机来,问朱星吉:“我平常很土?”
朱星吉惊讶于余虓烈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很快回复道:“哈哈哈,土。”
余虓烈心里早有了答案,此刻丢掉手机。
他看了眼桌上放置的那副大黑镜框眼镜,坐起身来,没有一丝犹豫地将它重新放回余宝庆的柜子里。
爷孙俩说好去爬山的第二天清早,余宝庆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在白头霜散去之后,余虓烈跑到隔壁屋,手上端碗热乎冒着香气的胡辣汤,把老人从被窝里引诱了出来。
余宝庆还半眯着眼,半坐起来穿衣服,嘴上还骂着余虓烈:“好小子,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余虓烈无奈:“您这都赖了几个一会儿了,再赖一会儿就该吃中饭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和鸟叫声便一并争先恐后地蹿进屋里,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余宝庆半睁的眼睛猛地眯了一下,眼中余虓烈背光的剪影却越来越清晰。
皱着眉多看两眼后,余宝庆便笑了出来:“哟呵,你还真够早的,还跑去修理了你那个鸡窝头?”
面前的余虓烈终于不再缩着脖子、穿着各式各样的polo衫了,他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身黑色的运动装,显得干净利落之外,还越发挺拔。
发型也换了,之前厚厚盖在头上的自来卷不见了,捋直了,终于清爽地露出了两边的鬓角、额头和一双稍显寒冷的眼睛。
余虓烈笑着凑近余宝庆时,余宝庆还能闻到巷口张老头店里洗发水的味道,他从来不去那里剃头——张老头剃了四十多年,可手艺还是不好!
但今天,张老头却剃出个明星来。
余宝庆越看越欢喜,笑道:“我就说,你从来就不是自来卷,终于给我捋直咯。”
余宝庆抬起大掌轻轻摸上他的脸,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也不拆穿他之前的伪装。
“得嘞,赶紧起吧,买的早餐都凉了。”
余虓烈直起身,两手插着兜晃出去了。
这人换了身装备,像是面子里子全都换了,那副以前隐隐带着高傲嚣张的样子又回来了。
等爷孙俩吃完早餐出门,已经是十点半了。冬日里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格外暖乎乎。余虓烈背着大大的登山包,手上牵着余宝庆,爷孙俩都精神十足地往公交站走去。
出了巷子还能听见张老头店里传来“咔咔”的剪刀声,他大声喊着:“看!看余家那大孙子,早上来我店里整了个造型,现在可像明星了!”
店里的人纷纷探出头张望,只远远看到一个背影,就笑道:“嚯,还真是!”
余虓烈没赶上晚上的课,那时他还带着余宝庆在荒郊野外,好不容易来了辆出租车,余虓烈赶紧把老人塞了进去,但回镇上的路程也要五十分钟。
余宝庆老神在在,手里头还拎着两尾活鱼。下山后他非要观看别人钓鱼,坐在草地上和两个老人聊得火热,结果错过了末班公交车。
余虓烈扶额,但看了眼半合着眼睛养神的老爷子,突然露出点笑意。这一整天余宝庆从早任性到晚,他也难得看见老爷子这么开心。
他掏出手机,想要给许冰葵发消息,才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这下没辙,他也只能闭目养神了。
等他们回到家,余虓烈先回房间给手机充电,一开机便收到了许冰葵两条短信。
小葵花:“你今天怎么没来道馆啊?”
另一条是下课后发的,可能见他一直没有回复,语气中便带上了惴惴不安:“你是不是不想和花花班一起上课啊?你马步蹲得还挺扎实,已经可以跳级了。”
余虓烈笑出声来,满腔柔情,赶紧给她回了条消息。
“是要给我走后门吗?那花花班的进阶班是叫葵葵班吗,葵葵?”
隔天,余虓烈下午便出现在了道馆门口,看见一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车,走过去排队。今天温度更低,他却穿了件更单薄的外套,两手插兜地立在人群中,酷酷地低着头,谁也不看。
路过的女生一大半都回头看他,捂着嘴悄悄和同伴讨论,也有大着胆子想上前的,跟着他一起排在了队伍里。
许菏年在窗边享受着余晖的照耀,慢悠悠地喝着茶,往外看了一眼,随后回头喊许冰葵。
“小葵花,”许菏年一指窗外,“小余提前来了。”
许冰葵正在做作业,听见这话立即起身,“噔噔噔”地跑过来,小脑袋探出窗外。她戴着毛线帽,小脑袋圆溜溜的,可一直看了好几眼也没找到人。
“在哪儿?”
顺着许菏年的手指看过去,许冰葵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和头顶,倒是有几分熟悉,可穿着和发型都不同。她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咕哝道:“不是他。”
她正想撤回身子,可下一秒楼下的那人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抬头,看见窗边的父女俩,再不是冷酷模样,慢慢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许冰葵当即愣在原处,身子不禁再往外探出一些,被许菏年拦腰抱了回来,她便转头傻傻地纠正方才自己的错误:“哦,那是他,他……他换发型了。”
好在许冰葵善于接受,以前的余虓烈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余虓烈摇身一变,她也只是觉得今天的他和以往比起来,仅仅是换了个发型。
楼下的余虓烈没看见许冰葵回应,而父女俩都已经收回身子,他的笑容渐渐有了丝裂缝,心里有点着急。
终于排到他了,他接过热乎乎的栗子便要往楼上跑,突然队伍中蹿出来一个人,拦在了他身前。
“你好!”
看着面前红着脸的女生,余虓烈皱了下眉头,却还是低着头礼貌地等她开口。
恰好此时窗口又探出那颗小脑袋,眼睛滴溜溜的,看见这番场景,好奇的样子。
女生攥了攥拳头,像是鼓足勇气一般开口:“你……你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她看了眼余虓烈怀中紧抱着的糖炒栗子,说道:“我可以每天买了栗子送给你,我家就在这附近!”
怕人觊觎这份栗子,余虓烈将栗子抱得更紧了,他退后一步,余光便看见了楼上的女孩。
见他看过来,许冰葵朝他挥挥手。
余虓烈唇边便又露出笑意来,面前的女生盯着余虓烈都看傻了,而余虓烈无情地打破了她美好的幻想。
他示意对方退后一步,真诚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对不起,我不能给你联系方式。”
他指了指楼上的许冰葵,开始自说自话:“你看,有个小朋友正在监视我。”
女生有点蒙,抬头看了一眼许冰葵。
余虓烈便没脸没皮地继续道:“她挺好哄的,但我不想她不开心。”
话音刚落,女生便满面通红地跑开了,拉起还在小车前排队的朋友,往商业街走了。
余虓烈没管那么多,立即跑上了楼——他要去哄小朋友了。
毕竟他又旷课,又骗人的……
等他上了楼,许冰葵已经回到桌前继续写作业了。
余虓烈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一双长腿很随意地放在两边,胳膊撑着桌子静静地看着许冰葵。
他突然伸手点了点许冰葵的作业,是他擅长的数学,他就将手指放在那里,却什么话都不说。
许冰葵停下笔,以为自己做错了,可又读了好几遍题,找不到错处,这才抬头看他。
余虓烈便露出她熟悉的笑容来,逗她:“这题你做对了。”
许冰葵有点无语,但抿抿嘴也有了笑容,可当余虓烈的笑容慢慢散开,她却又立马转开视线,低下头不再看他,像把他当作陌生人一样,紧张又羞怯。
余虓烈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许冰葵都没抬眼看他,闷声摇了摇头。
许菏年此时走过来,看见这场景乐出了声。
余虓烈把焦急求助的目光投过去,许菏年才道:“小葵花从小就是这样的,身边人剪了头发就不认人了。”
许冰葵脸有点红,这下更不敢看余虓烈了。
余虓烈急得抓头发,最后认输了,哭丧着一张俊脸,有点后悔把头发给剃了。
没帅到人家,倒是吓到了。
他把怀中的糖炒栗子拿出来,整包向许冰葵身前推了推,有点委屈地搓搓手,撇着嘴问:“那我得等头发长长了再来找你吗?”
许菏年乐不可支。
许冰葵手足无措,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看着两个孩子都着急,一个害怕被赶走,一个害怕他真的走,许菏年便指挥道:“小葵花把你的帽子给他,戴顶帽子就好了。”
等许冰葵愣愣地摘下帽子,余虓烈便连忙戴上。春田手织的毛线帽上嵌着两朵粉色小花,此时恰好在他的额头上,许冰葵抬眼一看,终于露出个笑来,捂着嘴笑个不停。
许冰葵点点头,剥出的第一颗热乎乎、甜腻腻的栗子却放到了余虓烈的手心。
可当宋森到了道馆之后,余虓烈便没有那么好受了。
宋森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杵在门口不动了,拦住了身后一众小朋友。
锅盖头小男孩拍拍宋森的大腿,嚷嚷道:“大师兄,你挡住我们去见师父了!”
宋森这才挪开位置,目光却不停地上下打量余虓烈,最终锁定在他脑门上的两朵粉嫩小花上。宋森笑着点点头,痞里痞气地开口:“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余虓烈一个冰冷眼刀丢过来。
宋森又乐道:“没想到你这个人打扮打扮,还能摇身变成金刚芭比。”
余虓烈将毛巾一丢,扑了上去。
许冰葵从休息室出来时,这两人还扭打在一起,十几年来学的拳法全没用上,就像两个小学生抱住对方的头互相拽头发。
而一群真正的小学生围着他们,口中大师兄小师弟一通乱喊,为他们打气加油。
许冰葵跑上前直接干预这场决斗,余虓烈和宋森这才停了手。
宋森站起来,一手脱掉自己的毛衣,捂着被薅疼的后脑勺,手指点了点还坐在地上的余虓烈,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小子。”
成功“欺师灭祖”的余虓烈长腿一摊,朝宋森露出个挑衅的笑,气得宋森径直去了沙包旁,像把沙包当成余虓烈一样,狠狠地揍了两拳。
许冰葵看着都觉得有点疼,可余虓烈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好整以暇地重新戴好帽子。
许冰葵伸手把余虓烈拉了起来,带至窗边,表情严肃地告诫他:“你不要再惹宋森……哥哥了。”
余虓烈一听“哥哥”俩字,一口热血闷在了心口,抬腿就想过去再找人打一架,可许冰葵立即真诚道:“他很厉害的,刚刚那样是跟你……闹着玩。”
言下之意是,宋森认真起来你就完了。
余虓烈那一口血已然涌上喉头,但看许冰葵小脸蛋上写满担忧,他只好拽过许冰葵的手,转身以宽厚的背挡住了身后众多目光,将人逼到角落。
在两人之间只剩半臂的距离时,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抵住墙壁,把许冰葵困在了方寸之间。
对上女孩看过来的恐惧目光时,他俯身低低一笑,另一只手慢慢地拽住了卫衣的下摆往上撩,在许冰葵惊颤的目光下,露出了自己整齐结实的八块腹肌。
许冰葵觉得他在耍流氓,而且她有证据。
震惊之余,她就想抬高腿往他肩头劈过去,没想到下一秒余虓烈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带着她摸上去。
在指尖离他肌肤还有一寸的时候,许冰葵一颤,清醒过来似的猛地抽回了手,大脑已经一片空白,身体全靠本能运作。
锅盖头小男孩跑过来吃瓜时,余虓烈还偏着头,而他怀里的许冰葵已经转过身,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整个人都埋进去。
余虓烈脑瓜嗡嗡作响,反应了几秒,摸着被打的半边脸,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许冰葵又是一颤,露出来的那一小截脖子都泛着粉红,整个人像是冒着热气,一碰就能化了。
许菏年此时从洗手间出来,甩着手上的水,一抬头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带着笑开口问道:“你们干吗呢?”
听到父亲的声音,许冰葵便受惊似的回身,一把推开余虓烈,独自往小回廊跑了。
余虓烈追出去的时候,许冰葵的脸蛋已经被冷风吹散了几分烫人的热度,正手扶着围栏看着楼下一排排亮起灯光的商铺。
倒是余虓烈穿得单薄,一拉开门,被争先恐后灌进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喷嚏。
许冰葵回头看他,感觉脸颊又要烧起来了,随后挪开视线,嗫嚅着质问他:“你刚才怎么……怎么……”
说是质问,但是许冰葵的声音软得毫无底气,最后的“耍流氓”三个字还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余虓烈笑着上前,从容不迫地为自己解释:“我没想耍流氓哈。”
许冰葵别过头。
余虓烈无辜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腹肌,我并不比宋森差。”
许冰葵咬着唇,仍旧不理他。她都看到了,还鬼迷心窍地差点在众目睽睽下摸上去,余虓烈也太……太能迷惑人心了!
许冰葵懊恼着。
“对不起,”余虓烈开口,已经换了个模样,“一直以来我都骗了你。”
许冰葵这才看向他,眼睛里写着疑惑。
“我四年级就认识宋森了,他是我的泰拳教练。”
余虓烈看着眼前装满星星的眸子,在女孩面前撕开了自己所有的伪装。
“那天你冲上来时,我原本拳头都捏紧了,但是突然迈不动步子,心里想着,”他讲的是两人第一次相遇,回想起来时声音都带着未察觉的温柔,“天哪,这是金庸哪本书里跳出来的女侠?”
许冰葵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着,问道:“那你第二天还说……你害怕他们。”
“因为第一次被人保护,食髓知味,再不知悔改了。”
在听到余虓烈讲述的经历后又听见他说的这句话,虽然余虓烈语气轻松,看上去毫不在乎,可许冰葵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湿润,心里最深处涌上来一阵酸意,含着水光看他。
余虓烈揉揉女孩的头顶,又叹了一口气说:“从第一次见面,我可能就骗了你。”
许冰葵眨眨眼,不明所以。
余虓烈便道:“我的一切,外貌、性格、书呆子和弱鸡的样子,全都是我装的。”
暑假余鉴平赶来时,他刚伺候着余宝庆睡下,随后被满腔怒火的余鉴平拉着手腕拖到了院子里。
余鉴平微微仰头,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大的少年,对上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怒不可遏。
他翻出老师发过来的照片,看着上面那封寥寥几个字的退学信,狠狠地往余虓烈旁边摔了一个茶杯。
“余虓烈,你就这么浑蛋!”
有瓷片飞起来,划伤了余虓烈的脚踝,可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垂着眸子一声不吭,直到房间里传来余宝庆的问询:“乖孙,外面什么声音?”
余鉴平刚想开口应话,余虓烈却抬头抢先了一步应道:“爷,是我不小心摔碎了杯子,您安心睡吧!”
待余宝庆又睡着后,余鉴平看着他,虽然气不顺却压低了声音:“打架、逃课、退学,你现在样样齐全,什么都会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就这么浑蛋,你来了桑朵,以后让你爷爷帮你擦屁股吗!”
他话音刚落,余虓烈浑身一震,许是联想到了他说的场景,余虓烈握紧拳头,在月光下红了眼睛。
余鉴平仍说个不停:“你到底是来照顾爷爷,还是来气爷爷的?”
他因为动怒,停下之后气喘个不停。
余虓烈红着眼,缓缓撩起眼皮,一双眼睛泛着酷暑也退不去的寒光,他问:“那我还能指望你们吗?你们已经扔下一个十岁的小孩,现在要扔下七十岁的老人了吗?”
只一句就让余鉴平愣在原地,痛彻心扉,又反驳不得。
许久,余鉴平抹了把脸,艰难地开口同他约定:“你要留在这里陪爷爷,我会最后一次帮你这件事。不过,我也有要求。”
父子俩全都红着眼,无声对视,谁也不服软,谁也不低头。
“你若在这儿还像以前那样,立马接你走。你不是怪我们把十岁的你扔在市里吗?这一次我们把你带在身边,直接接你离开。”
“所以你才伪装自己?”许冰葵原本就眼热,听余虓烈讲完之后,睫毛颤颤悠悠,泪水便止不住地滑了下来,看着余虓烈的表情都是怜惜。
余虓烈看见她的眼泪,像是被雷击中一般,久久不能动作,在听到她哭得打嗝后,才反应过来,又开始手足无措。
许冰葵抹抹眼尾,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可视线一触及余虓烈,泪又顺着脸蛋滚落下来,只好用手捂住眼睛。
她哭得小脸都皱在一起,可余虓烈看着她想要把泪水拦住的可爱动作后,轻轻笑了一声,内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俯下身,指腹缓慢擦过她的眼角两鬓,摩挲了两下,触到了一片温热。
他像是被烫了一样缩回手,随即笑着哄人:“你怎么不停地掉金豆子呢?待会儿他们都以为我欺负了你。那可不只是宋森,连许叔都要找我决一死战了。”
余虓烈满心柔软,双手抱拳,朝她作了个揖,说着胡话:“那之后我就是女侠的人了!”
偏偏许冰葵没注意,连忙把他扶起来,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冷风吹来,许冰葵的眼泪早就干了,脸上便有点干巴巴的,不适感让她开始想象自己方才是怎样一副丑模样,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自记事以来,她都没有这样哭过。
而一旁的余虓烈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在她看过来时,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说道:“有点冷哈?”
他话音刚落,许冰葵便跑走了,几分钟后抱着件军大衣推开了门,她利落地抻开大衣,捏着领子抖了抖,催促着余虓烈赶紧过来穿上。
余虓烈愣愣地穿上,许冰葵又费劲地踮着脚,帮他把扣子全都扣好,皱着眉嘀咕道:“你要多穿点,穿这么点怎么行呢?感冒了怎么办啊?”
她想起什么似的,手一顿,随后看着余虓烈认真提议道:“你还是穿上……之前的衣服吧,怎么可以要风度……不要温度呢?年纪大了会后悔的。”
虽然他们目前身处一片漆黑的寒冷冬夜,可此时余虓烈仿佛能看到许冰葵背后足以照亮世界的母性光辉。
期末考试前一晚,周身还笼罩着母性光辉的许冰葵给余虓烈发短信,实时播报了明天的气温,又叮嘱他好好穿衣,多喝热水。
余虓烈哭笑不得,只得听话地裹上棉袄,又在外面套上校服外套,出门时还戴上了一顶灰色毛线帽。
桑朵一中一向按照学生的年级排名来安排考场座位,这一次许冰葵仍然是在第一考场,而经过几次考试,这次余虓烈已经到了第三考场。
他坐在门边的首位,一双大长腿摊开,手上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心里盘算着这一次不要再故意写错答案了,下一场考试得和许冰葵前后座才好。
第三考场还是有挺多七班的同学,经过余虓烈身旁时都踟躇着想打招呼,要是余虓烈恰好抬头和谁对视一眼,那对方肯定会朝他友好招手的,可他却一直低着头不看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几个同学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觉得余虓烈今天好像怪怪的,虽然平时他也都低着头,但今天却散发着一股名为“我有点拽”的大佬气场。
有两个同学正好前后座,趁着监考老师还没来,还看着余虓烈,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小眼镜同学最近在研究心理学:“他今天好像没戴那副眼镜,说明那副眼镜封印了他真正的灵魂!”
另一位同学不甘示弱,盯着余虓烈笔直的长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随后愤恨地说道:“你看他那双无处安放的腿,好像……寓意着要在考场上绊我们一跤,而自己一骑绝尘。”
他又扫了一眼,补充道:“不过他衣品还挺好,你说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就是……”
两人越说越起劲,新的流言就这样诞生了。
朱星吉嘴上吸溜着奶茶,翻到他们七班小群的聊天记录给余虓烈和许冰葵看。
他复述着最新的传言,哈哈大笑:“你看,大家都说你找了你双胞胎哥哥来代考,还说你哥哥又酷又帅。”
余虓烈脸都绿了,朱星吉更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直不起腰了。
此时他们已经结束了所有考试,三人正坐在校外的奶茶店里。
方才,听闻传言的朱星吉抱着怀疑就要求证的态度,一交卷便冲向了第三考场守株待兔。结果余虓烈也第一个从考场出来,朱星吉看着眼前气场十足的酷哥,在对方侧头冷冷看过来时,愣愣地鞠了一躬:“烈哥哥哥好!”
余虓烈瞬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许冰葵收好书袋走来,也是一副冷酷的样子,她没看见朱星吉,到了余虓烈跟前才露出淡淡笑意,说道:“走吧,烈哥。”
朱星吉瞬间抬起头来,而余虓烈已经和许冰葵肩并肩,快步往楼梯口走。
朱星吉还能听见他的话,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嘲讽:“走,快走,待会儿傻子追上来了。”
是余虓烈没错!
朱星吉站在原地思索了三秒,随后像余虓烈预想的那样,跑着扑到了余虓烈的背上,骂了一连串的感叹词,随后说道:“你这也太帅了吧!”
余虓烈翻了个白眼,许冰葵则频频回头,捂着嘴不住地笑。
一出校门,他们二人还没来得及道别,朱星吉想到传言,便推着他俩走进了奶茶店,大笑道:“来,我给你们看个好玩的东西!”
趁朱星吉趴在桌上,余虓烈便抢过他的手机,往上翻聊天记录,忽略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和表情包,发现除了他其余五十三人都在群里,便问:“为什么我不在这个群里?”
朱星吉夸张地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大哥,你用老年机好不好?”
余虓烈语塞。
随后他径直点点头,可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但这并不能代表你们可以光明正大造我谣。”
许冰葵在一旁举起手来,无辜地说:“我在群里,但是我没……看到消息。”
余虓烈立马安抚她:“没有怪你。”
他嘴上跟小姑娘说着轻轻柔柔的话,可下一秒朱星吉就收到了他冰刀似的眼神。朱星吉委委屈屈地小声反驳:“可我也没有加入造谣团队啊。”
他嚼嚼嘴里的珍珠,嘴噘得老高,不情愿地喊道:“好了好了,今天的奶茶我请了,好吧?”
余虓烈这才收回拳头,笑眯眯地又点了份草莓蛋糕,朱星吉、许冰葵二人才知道他刚刚的愤怒都是装的!
可许冰葵像个天使一样,越过余虓烈,探头问他:“你吃吗?”
朱星吉立马摆手,笑了:“你吃吧吃吧!”
可没过几天,这个群就出事了。
期末考成绩已经出来了,晚上八点马志远在班级大群里公布了成绩单,这张成绩单就像个炸弹,轰得大家都躁动起来。
朱星吉一放假就跟着家人去了海岛过冬,现在还躺在沙滩的吊椅上看星星,随后被他爸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朱星吉怒视爸爸,他爸爸也背着手怒视他:“你看看你们老师发的成绩单,你看看你考第几名!”
他从沙滩上爬起来,心虚了,连忙拿起手机查成绩。
刚打开表格,“余虓烈”三个字就蹦了出来,朱星吉看了又看,随后开心地大喊道:“烈哥竟然考第一了!而且年级第一!”
他拿着手机放大了表格,划过去发现这人竟然考了701分,而许冰葵就排在他后面,总分697,年级里也进了前五。
他嘴里连连惊叹:“这还是人吗!”
他爸爸又把他踹回刚刚那个坑里,气笑了,骂道:“你不找找自己排倒数第几,在这儿欢呼别人荣获年级第一?”
朱星吉啃了一嘴细沙,“呸呸”地向外吐,小声反驳:“那不是这次考试难度更上一层楼嘛!很多人都考差了。”
他爸爸抓起一把沙子就想丢他脸上,被他敏捷地逃脱了。
可问题就出在“很多人都考差了”上。
没过一会儿,没有老师在的那个群就有人冒泡了。他顶着匿名头像和昵称,甩出了余虓烈的成绩,酸溜溜的柠檬味道溢出了屏幕。
猥琐发育孙尚香:“不是说余虓烈是找他哥代考吗,这不就是作弊嘛,那这成绩也要作废吧?”
句尾还带上了个狗头。
另一人也开始匿名附和他:“不是听说他语文还全靠体育委员给他补习吗?怎么这次体育委员语文110分,他能考121分呢?”
朱星吉看到时,群消息已经“99+”了,平常从不在群里说话的许冰葵也冒泡了,只是弱弱的反驳很快被新的质疑刷了过去。
许冰葵:“余同学没有请谁代考,没有作弊。”
猥琐发育孙尚香:“体育委员你就是人太好了,别被他骗了。”
许冰葵:“没有的,考试的就是他本人,我们考完都是一起走的。
猥琐发育孙尚香:“那他为什么突然大变身?他不是一向又土又书呆子吗?”
许冰葵久久没有回复,两分钟后才发出一段长长的话,占了满屏,也震惊了所有屏幕前的吃瓜群众。
“不知道你是哪位同学,可能还是平常相熟的朋友,可是隔着网络,一匿名,就开始满嘴胡说,无所不用其极地诋毁同窗。只是有些事情关乎别人的隐私不能说出来而已,但你像是抓住多大的把柄一样,非要往他身上泼脏水。
朱星吉刚爬楼看完聊天记录,切屏就看见许冰葵的话,心头的火顿时添了把柴。
群里已经没人说话了,他便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骂道:“你本人也真是足够猥琐的。你今天到底吃了多少大蒜和柠檬啊,说话又臭又酸的。”
兆荔子也看到消息了,看着许冰葵的话心疼死了,连忙道:“班长还不快出来关闭匿名功能@努力读书小眼镜,小猥琐有本事真身上阵跟姐唠一唠啊!”
兆荔子气急败坏,又补了一句:“到底谁先搁这儿造谣生事的?”
始作俑者小眼镜收到@才看到这场血雨腥风,连忙关闭了群匿名功能,看到兆荔子最后那句话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是……是我。”
“对不起!我当时只是看见余虓烈同学换了装扮,就和班上同学说余虓烈同学是另一个人格来代考,但是事实证明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而且引起了大家的误会。我会向余同学道歉,也会向班主任承认错误,希望大家能原谅我的过失,也别伤了班级的和谐。”
看到他发的这些话,群里为了这个乌龙寂静了三秒。
兆荔子:“人格分裂……”
朱星吉:“你也挺能扯的。另外,祝你平安。”
朱星吉想了想余虓烈的拳头,缩了缩脖子,在心口为小眼镜同学划了个十字,可看到许冰葵没再出现,便连忙给余虓烈拨了个电话。
余虓烈接到电话,此刻他正在陪爷爷看小年夜晚会,懒懒地应了一声。
朱星吉决定先告诉他好消息,以免他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烈哥,你考了年级第一哎!”
余虓烈:“哦。”
“你不激动吗?”朱星吉问道。
“常事。”
饶是早知道他装相威力的朱星吉也被他噎了一下,随后心虚地笑了两下,让他克制好自己情绪后才把小群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转述了。
“那个吧……”电话那头余虓烈一直没再讲话,朱星吉便吞了吞口水道,“我看许同学其实挺生气的,平常在学校一声不吭,温温柔柔的,突然一个人扛住了那些人的屁话……
“唉,我就是想让你打个电话给她……嗯,就逗逗她。
“你不是最擅长哄她开心嘛。”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余虓烈沉沉地“嗯”了一声,随后电话便被掐断了。
朱星吉收回手机,故作老成地摇摇头,想到这个乌龙,叹道:“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起身准备去浴室洗澡,桌上手机又响了一下。
是余虓烈发来一个微信号,补充道:“把我拉进那个小群。”
朱星吉背脊一凉,心里已经开始为孙尚香祈祷,却兴奋地动手添加他的好友,一边吐槽他的网名,一边手快地将人拉进了群。
你父多:“体育委员说得对,等你到了这个高度,再来随便质疑我,但我想,谁都不会给臭虫这个机会。”
朱星吉长长地“咝”了一声,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听见其他同学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到了小年夜。在桑朵,小年夜同样要放鞭炮,要吃年饭。
小葵花道馆从今天起也不营业了。已经到了年尾最忙碌的时候,许菏年索性提前放了假,初七才重新开张。
他早上来打扫,中午就关了门,带着春田和小葵花去了邻镇走亲戚,要到年三十才回来。
余虓烈进群发了那条消息之后,就穿上大衣出了门,心里的小人叫嚣着要看看许冰葵,可等他走到道馆,看着紧闭的卷帘门,才突然想起这么一回事来。
他站在路灯下,一面是黑暗巷口,另一面是亮如白昼的热闹商业街,陆续有路人从他身边走过,投来探寻的目光。
他就倚着路灯柱,感觉世界寂静,脑海里不断响起许冰葵前不久才跟他说的话。
小女孩捂着眼睛,接了满手湿润,结结巴巴地跟他说:“以后,我保护你。”
然后她就做到了。
冬夜寒风刺骨,可他只觉得心上滚烫。
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余虓烈以为又是朱星吉,拿起来一看,“小葵花”三个字却不断闪烁。
他连忙接了起来,这下,世界都因为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孩声音和吵闹的背景声终于生动起来。
许冰葵好像在活动现场,他还能听到歌手在台上唱歌的声音,而许冰葵避开喧嚣的人群,嘴巴好像紧贴着话筒,软糯地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余虓烈张了张嘴,说的话让许冰葵直接手抖着掐了电话。
“不太好。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