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忘却了你,但是爱永不消逝
桑朵小镇另一边,余虓烈去巷口买了早点,一回来便看见余宝庆正坐在窗边,穿着背心熨西装。
余宝庆有的是老东西,都藏在老旧结实的红木衣柜里。
余虓烈在相册里看见过这件西装。
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这衣服,还是我结婚时买的。”
余宝庆貌似陷在了回忆里,脸上带着温柔微笑,许久,嘴上叹了口气,还是温柔,但是怅惘。
“我都快要不记得她了,只记得我去乡下找她,那么长的路,原先骑单车,后来就坐五路班车,但是奇怪,每次我骑单车和坐班车花的时间竟然一样长。
“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想见她,班车一路开开停停,别人要下站啊,没办法的。
“可我骑车骑得飞快,拼命地骑。
“有一次和牛车抢路,栽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她一边骂我一边哭,就是在乎我呢!”
余宝庆露出傲娇的表情,就像个被人爱着的毛头小子。
余虓烈只在相册里见过奶奶。奶奶是个小学语文老师,照片中的她被余宝庆揽着肩膀抱进怀里,那时两个人都很年轻,一个爽朗帅气,一个温婉娇羞。
余宝庆将西装穿在身上,跑到穿衣镜前欣赏,最后抚平下摆笑道:“嗯,还是一样帅气逼人!我要是今天去参加你们的演出,得压抢你的风头了小子。”
西装早就过时了,布料还泛着白,他也不再高大强壮,便显得西装空空****的。
但余虓烈还是夸道:“对,您要这么穿了去学校,小姑娘们都会猜这是谁家时髦的帅爷爷呀,知道我是您乖孙之后,又会说,哦哟,真是基因筛选,越来越优秀。”
余宝庆脱下衣服,拿皮带轻轻抽他:“合着你跟我唠半天,就是为了夸你自己。”
余虓烈轻巧地躲过一击,把他的西装装进袋子里,又背上书包,嘱咐道:“爷爷您自个儿吃早餐吧,我现在去学校了,中午回来接您啊!”说完,便一手搂着袋子,骑着单车奔了出去。
余虓烈到了青石巷才打电话给许冰葵。
几分钟后,许冰葵便开门走了出来,今天却不是直接和他一同骑车去学校,而是把他迎进了自家院门。
春田认出余虓烈是在活动中心里指挥全场的人,猜想孙女枕头下那个本子也是属于他的,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谢谢他帮助自家孩子走出阴影,还是应该把他轰出院门。
余虓烈上前,恭敬道:“奶奶,麻烦您上午帮我把这套西装改个尺寸,下午我家老爷子就要穿去学校了。”
春田接过他手中的西装,问道:“量身了吗?”
余虓烈一愣,他真忘了这事:“您就按照一米七五小老头的尺寸改吧。”
春田摆手,让他们去学校,又道:“行了,中午来取吧。”
两个小孩骑车出门。许冰葵走之前还偷偷跑进厨房,装了两个糖饼才出来,一出门就将其塞进余虓烈怀里。
余虓烈咬着饼,嘴里甜心里也甜,问道:“小葵花还害怕吗?”
许冰葵摇摇头,开口时嗓音仍有些沙哑,语气却十足坚定:“不害怕,你们都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他伸手揉了揉女孩蓬松的头发,夸道:“真勇敢。”
下午五点,学校正式开放了大礼堂,家长们陆陆续续地由现场同学带到指定座位,身穿旧西装的余宝庆便遇上了许菏年和春田,他们三位并排坐着。
余宝庆看看身边端坐着的春田,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一身妥帖旗袍,银发在脑后绾成髻,像个从民国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书香人家的老太太。
他笑着道:“您好,您家孩子也是高二七班的吧?”
春田看向余宝庆,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西装,此刻他穿着尺寸正合适。
春田点点头,扭回头去,而余宝庆却打开话匣子,嘴没停地跟她讲着自己孙子。
春田礼貌地笑着,却没有多大兴致回应他。
余宝庆看出来了,话也少了下来。
幸而此时演出正式开始了,校长致辞出人意料的简短,五分钟后便把舞台交给了学生们。
高二七班剧组一行人早就装扮好,正在后台紧张地手挽手,互相打着气。
朱星吉戴着厚实的假发套,满头金发,正是扮演谢逊。他双手叉腰,没心没肺道:“好了好了,别整这出煽情的,演完了咱去吃串串,烈哥请客!”
大家也笑起来,连连叫好。
临上台时,余虓烈将一颗糖塞进许冰葵的手心,见她将糖纸攥得吱吱作响,轻声道:“不用紧张,哥哥就在舞台下看着你。”
许冰葵注视着他,深吸一口气后重重点头,提着裙子上台了。
礼堂的灯光就此熄灭,观众们也一一噤声。
就在全场寂静的一刻,许冰葵朝气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舞台上方也应声亮起一盏灯,打在正中央。
“众人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置身湖中央一处高台上,脚下是个八卦阵,阵中心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主角进场了,旁白便停了下来;在关键时刻,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成百上千的观众深入故事。
武林大会开幕,一个红衣小姑娘赤脚跑了上来,娇小的人儿在舞台连翻六个跟头,随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众人面前,摆出打拳的架势,腿高高地停在半空。
小姑娘意气风发地抬头,露出一张精致小脸,眼神却刚毅得很。
她一挥手,舞台又活了,身后的众人丢下手中兵器,随着她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武术表演。
最后,为了夺得倚天剑,兵器相交,高台上乱成一团,身穿红白衣服的人抢过剑,看着台上人一个个掉入湖中,湖水也渐渐染成红色,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将倚天剑掷下高台。
纷乱的音乐随之戛然而止,舞台也静止片刻。
众人趴在高台上往下探看,突然湖水高涨……
“将众人席卷进了漩涡,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点灯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当初的世界。
“只不知是梦不是。”
收场时,全场观众站起为他们鼓掌,而中间立着的小姑娘收回动作,捏着裙角害羞地抿嘴,又悄悄抬头,朝台下最近的位置露出一个笑。
春田和许菏年对视,母子二人眼泛泪花,把余宝庆吓了一跳。
春田拿着手帕低头拭泪,在抬头时主动和余宝庆说话:“他们很棒,不是吗?”
余宝庆当然毫不吝啬地夸奖:“对!这舞台真不错,现在的孩子们真是有无限可能。”
春田点点头,嘴角带笑。
两个小时后,校庆演出终于结束,校长在总结时称赞这是最为精彩的一次活动,而家长们也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往校外走。
天已经黑透了,演出的学生们要留下来合影,余虓烈来座位上将余宝庆带走。
而许菏年见春田精神不大好,便打了电话给许冰葵,说他送春田回家后便来接她。
当春田被许菏年搀着走至校门口时,她眼尖地看到人群中那件熟悉的西装时,她皱皱眉,可对方走得急,几步便消失不见。
春田想着或许他们爷孙自有安排,便没多说什么,上车后就闭目养神,因此也没看到路口处余宝庆独身一人站着,茫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等他们到家,许菏年扶着春田往房间走,二人刚进屋,许菏年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他一接通,许冰葵在电话那头哭出声,哭声大得连一旁的春田也听见了。
许冰葵断断续续地说:“爸爸,你快来……快来!烈哥的爷爷……爷爷不见了!”
他们对视一眼。
许菏年还没动作,春田赶紧拍他的背,急道:“快去!快去!”
许菏年赶到桑朵一中教务处时,高二七班留下的同学们都拿着老人的照片成群结队地出去找了,马志远和其他几位老师留在学校。他们刚调取了监控,发现演出结束后余宝庆一人随着人流离开,出了学校的监控范围。
“出了我们的监控范围很难办,我已经和余虓烈的家长通过电话,最难办的是……老爷子有阿尔兹海默症,这是第一次发病。
“他们现在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最快也得凌晨五点到,家里那边已经麻烦了邻居守着,一有消息就会打电话过来。”
马志远和许菏年单独在走廊上讲话,他看着楼下花丛边打电话的余虓烈,轻声说:“余同学一直不知道爷爷的病,是老爷子让他父母瞒下来的,就想和孙子留在桑朵过段清静日子。”
许菏年喉头发干,拳头一下一下捶在墙上,说道:“小余之前说,他回来是为了照顾爷爷腿伤的。”
他们正说着话,楼下的余虓烈却爆发了。
余虓烈一脚把旁边固定住的铁制垃圾桶踹翻,又踹了几脚将铁制的固定架踹断了。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凭什么不告诉我?”
马志远和许菏年连忙跑下楼,而一直跟着余虓烈的许冰葵连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含着泪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余虓烈回望着她,眼睛赤红,表情却倔强着,像只困在牢笼里的绝望小兽。
许冰葵喊他:“哥哥。”
她颤抖的哭腔立马让他平静下来。
余虓烈便收回腿,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余鉴平道:“如果爷爷出点什么事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马志远和许菏年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余虓烈擦了下眼睛,一边径直往外走去,一边道:“我去找旁边店家的监控。”
许冰葵也追了上去,两位大人也紧跟了上去。
他们四人刚出校门,便看见朱星吉举着手机正从远处往这边跑。余虓烈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一接通,听见了朱星吉百米开外的激动吼声。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烈哥你们快过来!”
余虓烈等人跑过去,跟着满头大汗的朱星吉进了路口的一家水果店。
店老板也一脸焦急,连忙说道:“当时老人来我店里买葡萄,又问我去红藤要怎么坐车,我给他指了路,他听说九点就是末班车了,赶忙朝着新车站那边走了。”
店老板急得擦汗:“我真没看出来老人生着病呢,不然我就把他留下了。”
马志远问余虓烈:“老爷子去红藤干什么?”
余虓烈皱着眉,他只觉得这个地名耳熟,却想不起来,突然想到早上二人的对话,终于从记忆中搜寻出来。
“我奶奶以前在那儿教书!”
许菏年这时已经将车开了过来,在店门口狂按喇叭。余虓烈连忙冲出去,坐在了副驾驶上。
许菏年便载着余虓烈、许冰葵和马志远三人,向着红藤驶去。
余虓烈坐在车上,一边注意着窗外马路,一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演出结束后,他第一时间就去了座位上,将余宝庆接到了后台,并且嘱咐老人再等二十分钟,他们便一起回家。老人再三答好后,他才走出去等待拍合照。
要是再多注意点爷爷,要是不离开爷爷就好了。
余虓烈心中无限懊悔。
其实余虓烈没出纰漏,只是余宝庆刚好犯病了。
他当时坐在后台的化妆椅上,看见镜子里自己一身板正西装,突然又想起第一次穿这身西装的时候,那时,他马上就要娶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余宝庆愣了一会儿,再回神时茫然四顾,周围空无一人,便急道:“新娘呢?我的小橙儿呢?”
余虓烈的奶奶便叫程橙。
工作人员此刻都跑去了前台,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的异常,他在后台摸索着,打开侧门走了出去。
外面人很多,挤着他往外走。
到了校门口,他抬头便看见了“桑朵第一中学”的牌匾,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嘴里嘟囔:“哦,这个点儿小橙儿还在学校上课呢!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去接她。”
他神色匆匆地走着,可小跑着到了路口,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正在踌躇时,他看到旁边亮着灯的水果店,看到了门口摆着的一排紫葡萄,眼睛一亮。
他赶紧上了台阶,买了两大串葡萄后问道:“老板,去红藤要在哪儿坐班车啊?”
水果店老板正好是红藤人,出了店门给他指路,道:“往新建汽车站走,那儿就有去红藤的五路车。大爷您赶紧去吧,九点那趟就是末班车了。”
余宝庆便赶忙往店老板指的方向走,这一块正在开发,路灯和行人越来越少,路越来越黑,老人却还是不停脚步,紧紧抱着怀里的葡萄。
他经过一个废弃站台,走了几步后才止住脚步,倒退回来,眯着眼看着站牌上已经被风雨打磨得只剩淡淡痕迹的信息,看到“5路车”后,终于松了口气。
他看看手表,离九点还差几分钟,便在一旁坐了下来。可废弃站台的座位上溅满了黄泥,他屁股刚沾上便又抬了起来,心里想着小橙儿最爱干净了,又动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装,便站在那儿静静等待。
九点过两分时,他面前驶过一趟班车,却没有停下来。
他每隔一分钟便要看看表,嘟囔着:“怎么还迟到呢!这不是耽误别人好事儿吗!”
他焦灼着,又为马上能够见到心上人而欢喜着。
他对路过的其他车辆无动于衷,只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一趟永远不会再驶来的班车。
余虓烈找到人时,已经九点半了,余宝庆蜷缩着身子蹲在站台旁边,在一阵阵凉风袭来时,颤抖着往后躲藏。
还因为害怕弄脏自己的衣服,腿麻了也不曾坐在脏乱的椅子上,又因为害怕错过车,眼皮再沉重也不愿就此合上。
余虓烈站在他面前,余宝庆仰头,混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情绪,问道:“你是谁呀?你也去红藤吗?”
余虓烈双目赤红,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将其紧紧裹住:“您的小橙儿在家等您呢,她让我来接您,我们回家好不好啊?”
回去的路上,许冰葵和余虓烈一左一右护着昏昏欲睡的余宝庆,马志远在副驾驶座上跟何悦通话。
“对,人现在已经找到了,没有大碍,就是已经……”马志远朝后看了眼抱着老人的余虓烈,低声说着残酷的事实,“已经认不得人了,我们现在带老人去医院。”
“好,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不必再着急了。”
马志远挂断电话,又给学校打去电话,嘱咐留在教务处的老师将朱星吉等人送回家。
车内恢复一片安静,径直往医院驶去。
许冰葵握着老人的手,一天下来,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此刻已身心疲惫,靠在椅背上恹恹的。
却在余虓烈看过去时,第一时间坐正了,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看着余虓烈的样子,她又心疼得红了眼眶。
她本就笨嘴笨舌,此刻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这一刻,她无比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余虓烈呢,他一手将老人揽在怀里保护着,眸子里映着对他露出笑容的许冰葵,他看着许冰葵的笑容,得到了片刻抚慰和安定。
余宝庆手松开,一直攥着的袋子散落开来,几串葡萄掉了下来,一颗颗小果实在车内爆开,烂熟的葡萄又爆开汁水,浓郁香甜的味道便在车内弥漫开来。
老人就此惊醒,看着散落一地的葡萄,挣扎着弓腰去捡,嘴里慌乱道:“这是小橙儿最爱吃的葡萄,乡下买不到的,我要带回去给她。”
车内一时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哽着喉头说不出话来。
折腾了大半夜,医院里,余虓烈向马志远和许菏年道谢又让他们回家休息,执意一个人留下来陪床,两位大人只好离开。
病房内的余宝庆刚刚吊完药水,正沉沉睡着。
他便坐下来趴在余宝庆的手边,静静看着老人的脸,不敢眨眼,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害怕对方又走失。
可今晚发生的事太多,疲惫袭来,余虓烈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也不安稳,梦里自己和余宝庆坐船游湖,他一个转身,船头的余宝庆便不见了,他急得一头扎进湖里,一边朝岸边的芦苇丛跑去,一边焦急地喊着余宝庆,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芦花搔动着他的口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就惊叫着从梦里醒了过来。
“爷爷!”
他连忙坐正,紧张地转头看向**。
余宝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手举着衣角,分明是余宝庆一直拿衣角骚扰着他。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余虓烈看了眼恢复精神的老人,松了口气,随后小心翼翼地喊人:“爷爷?”
余宝庆一只大手揉乱他的碎发,又摸摸他的脸,眼中是散不尽的疼惜和骄傲。
就在此时,病房外面传来了余鉴平和何悦的声音,余虓烈起身准备出去找他们,手腕却被余宝庆给拉住了。
病**的余宝庆仍用那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看他,嘴里轻柔地喊道:“乖孙。”
余虓烈站在原地不动,意识到他要说些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想不管不顾地走开,可一分钟后又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乖孙,昨晚吓到你了吧?”
显然余宝庆和余鉴平夫妇已经见过面了,并且恢复了神志,清楚地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余虓烈答非所问:“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余宝庆捻捻手指,讪讪道:“去年五月份,后面摔伤腿我才告诉了你爸妈。”
病床前的少年抬起头来,像是受伤一样红着眼,问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余宝庆心中一痛,半晌才道:“我已经记不得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是想把你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这不多的清醒时日。
“我不想在漫长的治疗中,把我的宝贝乖孙给忘记。请你……原谅爷爷的自私。”
余虓烈喉头一哽,始终皱着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俯身过去将散乱在老人脸旁的花白头发推至耳后,随后笑骂道:“您这个奸诈狡猾的老头。想让我一辈子记住您?”
余宝庆点头。
余虓烈轻声许诺:“我会的。”
余宝庆又握住他的手睡了过去。
片刻后,余鉴平和何悦开门走了进来,两人轻轻走至床边。
何悦上前将余虓烈揽在怀中,正要开口,余虓烈摇了摇头:“妈,有什么话我们回家了再说。”
在医院待了两天,余宝庆被安排着做了好些检查,前天的走失有惊无险,他平安无事,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只是第一次出现记忆紊乱,医生严肃地叮嘱他们,再不能让老人落单。
第三天出院回家,当晚家里年纪最小的人把三位家长召集起来,开了个紧急家庭会议。
余虓烈做开场白,少年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他的疲惫和悲伤却又隐匿得很好。
“我们——我,爷爷,爸爸,妈妈,我们一家人一起搬回市里。”
余鉴平和何悦对视一眼。他们的工作在外省,这十个月来他们一直在努力调整工作,可直到现在也还没做好最后的收尾,但是他们异口同声地坚定回答:
“好。”
接下来的几天,余虓烈都没有出现在学校里,班上的同学们都清楚五四青年节那天晚上乱糟糟的情形,他们唏嘘哀叹,情绪都不是很好。
尤其是朱星吉,整个人都不好了,每每看到余虓烈空着的座位,他都愁眉苦脸地走开,课间也不愿意出去玩耍了,就坐在座位上发呆,向余虓烈的微信号轰炸表情包。
他也怕打扰到处理正事的余虓烈,可发了第一条问候消息后没得到回复,知道余虓烈不常用微信后,便肆无忌惮了。
枯燥乏味的数学课变得更加难熬,他时不时地走神,满面愁容地看着余虓烈的座位,又在课桌下捣鼓手机,随后便被数学老师罚站,课后被拎着后领进了办公室。
数学老师原本想开导他,可带着他进了办公室却正好撞见了何悦。
何悦正坐在马志远的办公桌前,精致的妆容遮掩住这些时日的疲惫。她笑了笑,抱歉地跟马志远道:“不好意思马老师,我们很清楚频繁转学对孩子的影响,可您也清楚我们家里现在的状况,再把老人和一个即将步入高三的孩子留在这儿,我和他爸爸将每日都不能安心。”
马志远又问:“你们这次征求过余同学的意见了吗?”
何悦点点头,苦笑道:“我们开过家庭会议了,一致认为将老爷子接回市里才是最好的安排,这样他才能接受更好的治疗。”
马志远再无话可说了,点点头,道:“那他的转学手续,有需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何悦站起来,真诚道:“谢谢马老师,也谢谢您这段时间对余虓烈的照顾。”
她说完便踩着高跟鞋要离开,却在要跨出办公室之前被突然蹿出来的朱星吉拦住。
朱星吉泪眼汪汪,对着她求道:“阿姨,我知道烈哥应该转学的,但是他离开之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他揉揉发酸的鼻子,说的话让在场的老师们都开始鼻子发酸,被少年们如珍珠般真挚的感情打动。
“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何悦也愣住了,熬红的眼睛又红了两分,连忙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递给他,道:“好孩子,欢迎你随时来我们家。”
拿到地址的朱星吉放学后便拦住了许冰葵,许冰葵扶着车同他一起走在马路上,连日来没表现出的悲伤终于要克制不住:“他要转学了?”
朱星吉难过地点头,道:“我其实已猜到了,毕竟爷爷还得有人照顾,烈哥总不能休学在家照顾爷爷吧?”
许冰葵也点头:“我也猜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做好了同一个决定。
许冰葵便拍拍自己的车后座,催促道:“你快坐上来,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朱星吉咂舌,害怕自己这个吨位坐上去,连车带人都得翻倒,可许冰葵急得摇了几阵清脆的铃声,道:“快上来!”
朱星吉“噢”一声,视死如归地蹦上去,许冰葵便载着他稳稳当当地朝余虓烈家的方向驶去。
他们按照地址找到了余家。
院门没锁,余宝庆正站在葡萄架下打太极,另一个他们没见过的高大中年男人正蹲在水池边刷着一桶小龙虾。
余宝庆一扭身,看到了门口两个小学生站姿站着的人,他一眼便认出来,笑道:“哟呵,这不是女侠和‘谢逊’吗!”
那个高大的男人也转过身来,看着两个人笑起来。
朱星吉和许冰葵连忙恭敬地鞠躬:“爷爷好!叔叔好!”
打完招呼,两人也不挪步。
朱星吉扭头看向许冰葵,小声地疑惑道:“这是烈哥爷爷吗?怎么记性这么好?竟然还记得我们在舞台上的角色?不应该啊!”
余虓烈正拿着瓶料酒从外面走回来,听见他的话后伸手拍了一下他后脑勺,道:“什么不应该?”
朱星吉捂着后脑勺蹦起来,正奓毛着,看清是余虓烈后便消了气,讨好地笑两声:“嘿嘿,是爷爷很帅,我觉得烈哥不应该就这么一点点帅。”
余虓烈哼一声,放过他,随后看向一旁微微笑着的许冰葵,逗她:“那小葵花觉得哥哥帅吗?”
许冰葵现在满心满眼皆是他,立即用力点头。
余虓烈便开怀笑着,把她牵进了院门:“你打个电话给许叔,今晚留在我家吃饭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朱星吉跟在余虓烈身后叫唤,他不仅目光锁定了那桶小龙虾,鼻子也已经闻到了厨房里传来的香味了:“那我呢?那我呢?我可以留下来吃饭吗?不会没有我的份吧?”
余虓烈笑着揽过他,道:“放心,做好了一桌菜就等着你带小葵花过来!”
何悦听见外头的热闹,也从厨房里跑出来。
白天还化着精致妆容、一身高级职业装的人此刻穿着宽大T恤,罩着印有小猪佩奇的围裙,一手举着锅铲,看见朱星吉便笑:“小同学你真来啦!余虓烈一听见你拦住我,要了我们家的地址后,就让我做好饭菜,说你今儿准来!”
朱星吉终于有点害羞,扭捏地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我空手就跑来了。”
何悦挥挥锅铲,看着站在余虓烈旁边娇小乖巧的女孩,笑道:“那也不是,你带来个漂亮小宝贝!”
漂亮小宝贝红着耳尖,乖乖地喊人。
“阿姨好。”
餐桌上有了朱星吉这个活宝,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饭后,三个高中生坐在葡萄架下,何悦端着西瓜出来,放下后便回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月亮就在葡萄架上,他们抬头便能从叶子缝隙中看到。
朱星吉啃着西瓜,情绪也随着凉夜慢慢沉下来,西瓜很甜,他却尝到了离别的苦涩。
他什么也没说,就如他同何悦请求的那样,他只是想再看一眼余虓烈,好好道个别而已。
因此他只在离开时抱了余虓烈两秒,轻轻地环住,又立即松开,安慰自己般说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烈哥还会回来,我们还会见面。”
余虓烈拍拍朱星吉的肩膀,真诚道:“是,我还会回来,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朱星吉揉揉红眼睛,问道:“我刚刚是不是太烦了?”
余虓烈敲了他一个脑瓜崩,拿出手机来晃了晃,道:“没有,但是你以后要是再不好好听课,成天给我发几百个表情包的话,那就真是烦了。”
朱星吉笑起来,他叫的车已经到了巷口,他便一步三回头地看两人,打开车门后又回头贱兮兮地抛给余虓烈一个飞吻:“等你回来哦,烈哥!”
说完,他便跳上了车,给余虓烈留下一缕汽车尾气。
朱星吉走后,余虓烈回房间拿了件衬衫,轻柔地披上了许冰葵的肩头。
披上他衬衫的许冰葵像是躲进了大人衣服里的小孩,整个人沉没在余虓烈衣服上的清爽的洗衣液味道里。
夜凉了,正好一阵清风吹来,许冰葵拢了拢衣服,余虓烈扶着她的粉色单车出来,拍了拍后座,等她坐上去后便载着她在巷子里游窜。
车铃声不停歇,“丁零当啷”一直回**在老巷,惊起了好几户人家的看门小狗,嗷嗷叫唤着。
终于骑到了大街上,人声和车声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俩仍是不说话,很快便到了青石巷。
许冰葵嗫嚅着,想说很多,却全堵在了喉咙里。
余虓烈突然轻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响在无人的青石巷中,惊动了许冰葵。
他长腿踩在地上,停了下来,回头看过去时对上了许冰葵惊慌乱颤的眸子。
许冰葵慌乱地低头,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余虓烈又开始笑,说道:“你手别拽这么紧,掐住我的肉了。”
他一提醒,许冰葵便看到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腰间,因为一路太紧张,什么时候连衣服带肉地紧紧掐住了也没发现。
许冰葵连忙松开手。
余虓烈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她以为真把他掐疼了,抬头关切地去看,却撞进他含着浓浓笑意的眼睛里。
“不疼,骗你的。”余虓烈安抚道。
许冰葵有些气恼自己总是被他的小把戏骗到,跳下车来,拢着衣服朝前走。
余虓烈赶忙扶着车跑过去,和她并排走着。
终于到了许冰葵家门口,她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为何不走慢点,钥匙已经掏出来,被她紧紧握在掌心,硌出一道道红印。
许冰葵回身看他,眼睛里是浓重的心疼,道:“爷爷会好的。”
余虓烈笑着回应:“嗯。”
许冰葵又道:“你转学回去,还要照顾爷爷,别有太大压力了。”
余虓烈点头:“嗯。”
“还有,冬天多穿点衣服,你后来买的外套都太单薄了。”
“嗯。”
她动了动嘴唇,像是还有话要说却及时闭了嘴。她已经为他想到冬天的事情,却只字不问他何时能回来。
“嗯!”许冰葵也点点头,只是脸上挤出的笑容实在勉强,她自己也意识到,便匆忙低下头,挤开余虓烈,伸手接过自己的单车,想要离去时,一只大手突然握住了车把,她的脚步和单车便一齐停了下来。
少年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问:“你说完了?”
许冰葵闷闷点头。
“那该我来说说了。”
余虓烈把车又抢回来,踢下撑脚架,待车停稳后,一把将许冰葵抱起,将她放在车座上。
许冰葵一声惊呼,又怕惊动了家人和四邻,赶忙拿手背捂住了嘴,而她一挣扎单车便摇晃起来,余虓烈一条长腿抵住单车。
他低下头,两人的视线现在呈一条水平线。
许冰葵呆愣住,不敢再动。
余虓烈轻轻笑了笑。
“你……你要说些什么?”许冰葵声音中带着婉转的哭腔。
余虓烈便道:“我要说的可多了,小葵花要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记下来。”
许冰葵泪汪汪地点头。
“第一,放学你也要结伴回家,但同伴得是女孩子。”
“嗯。”
他语气幼稚,还用空闲的手来掰手指。
“第二,午休时间不能偷偷跑去看武侠书,而不吃午饭。”
“好。”
“第三,要养成好的阅读习惯,每天都要找我聊聊你看了什么书。”
“这……行吧。”
余虓烈一条条数过来,嘱咐的全都是日常琐事,她便一条条答应着。
“第十,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说到这里,他突然正色起来。
许冰葵便也郑重地看向他,下一秒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七月我家的葡萄就要熟了,你想吃吗?”
夏夜的星星落在两人的眸子里。
夜风吹来,她身上披着的少年的白色衬衫微微鼓动,她的手又不知何时不自觉地攥住了他腰间的衣服,事实上这一次也同样掐住了他的肉,但他不会蠢到开口打断。
女孩终于露出好看的笑来,重重点头,欢快地答应:“吃!”
许冰葵终于被放进屋了,在院内停好车,将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叠好藏进了书袋里,便跑进屋去和春田打招呼,在许菏年的询问声中又轻盈地跑上楼去。
她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上,走近后低头一看,院外还立着一道高高的身影。
像是有感应般,余虓烈也抬起头来,两人对视着皆露出笑容。
余虓烈高高举起右手,挥动着抵在耳边,随后转身离开。
他一路沉默着回到自己家中,此刻的心情在余宝庆发病后却最为轻松,转头看着葡萄架上茂盛的枝叶,走到一串闷青的葡萄底下,偷偷摘了一颗塞进了嘴里。
未成熟的葡萄在他嘴里爆开汁水,又酸又涩,激得他五官皱起,嘴里的味蕾全部打开。
他干了件傻事,低低地笑出声来。
此时他独自看着枝叶下藏着的一串串青涩葡萄,另一条巷子里的某扇窗边,有一个人看着他离去后的街道,和他一起许下心愿。
今年夏天的葡萄,拜托早点成熟吧。
周一,高二七班的同学们一进教室,便发现原本那张靠着讲台堆满书本的课桌一时被清空了,而马志远也在早读时失落地向大家宣布了余虓烈已经转学的消息。
众人再看朱星吉和许冰葵,却发现他们俩神色自如,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其他人伤心一阵,又很快地投入到更加繁忙紧张的学习中去了。
而一向上课最为认真的乖学生许冰葵此时却在桌兜里玩着手机。
“哥哥,你送我的书呢?被你一起收走了吗?”
她有点委屈,下一秒却又开心起来,因为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许冰葵收起手机来,几分钟后它却又开始振动。
正在前往市里路上的余虓烈问道:“乖乖没什么对我说的吗?”
许冰葵偷偷回复:“哥哥一路顺风。”